陶方宣

張愛玲在《對照記》中說：“我祖父出身于河北的一個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后來張家也可以算是個大族了。世代耕讀，他又是個窮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妝?！痹谶@里，張愛玲有一處錯誤，據(jù)筆者在河北省唐山市豐潤縣（今豐潤區(qū)）黑山溝村的考察，張愛玲所說的“七家坨”應(yīng)該是“齊家坨”，理由是張愛玲并沒有到過“齊家坨”，而是在女傭的口口相傳中，她誤將“齊”讀成“七”，并且還想當(dāng)然地認(rèn)為“比三家村只多四家?！?/p>

關(guān)于張佩綸的故事，最早是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在曾樸寫的小說《孽海花》中看到的。張愛玲放學(xué)回來，弟弟神秘兮兮地告訴她：祖父叫張佩綸。于是，兩個人連飯也不吃，顛來倒去地翻看那本《孽?；ā?，張愛玲猛然想起，曾樸是個作家，家里的電話號碼簿上，排在最前頭的名字就是“曾樸”。據(jù)說，張佩綸打了敗仗，頂著一只銅盆逃跑，曾樸在書中寫道：“他才思敏捷，自視甚高，恃才傲物，因而在官場得罪了不少人，弄得中年罷了官，抑郁而終……”

想用幾句話就概括張佩綸的一生？事實并非如此簡單。要說清張佩綸，必須得從他的父親印塘大人說起，說清張印塘與張佩綸，也就說清了張愛玲家族的淵源。

史界一向有“中華張氏出清河”之說，清河縣在河北，豐潤縣也在河北。豐潤一向以文化昌明、人才輩出著稱，民間有“北豐潤、南無錫”一說。張佩綸的父親張印塘，在清嘉慶年間中舉人，后又中進(jìn)士，是個“學(xué)霸”，歷任浙江建德、海寧知縣，杭州知府，安徽按察使等職。

張印塘為官清廉，兩袖清風(fēng)，頗得民心，后來在任職安徽按察使期間與李鴻章相識。當(dāng)時，李鴻章回鄉(xiāng)辦團練，得到張印塘的大力支持。李鴻章回憶：“方江淮鼎沸，獨君（張印塘）與鴻章率千百羸卒，崎嶇于擾攘之際，君每自東關(guān)往來廬州，轍過予里舍，或分道轉(zhuǎn)戰(zhàn)，卒相遇矢石間，往往并馬論兵，意氣投合，相互激勵勞苦。余謂古所傳堅忍負(fù)重者，君殆其人?！?/p>

1854年7月，天氣特別熱，張印塘在與太平天國石達(dá)開作戰(zhàn)時，病逝于徽州。當(dāng)時，張佩綸才5歲，李鴻章看到莫逆之交的幼子跪在棺材前哭泣，一時淚如雨下。他掏錢讓張佩綸的生母毛夫人帶著張佩綸扶棺回老家安葬，老家就在豐潤齊家坨，牌位則留在杭州府名宦祠。

恃才傲物，敢怒敢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長大成人后的張佩綸與父親一模一樣：先中舉人，后中進(jìn)士，雖然官居高位，卻兩袖清風(fēng)，家中一貧如洗，甚至常常吃粥維生。據(jù)曾樸在《孽?；ā分兴觯骸霸谔偷畲罂?，一揮而就，首先交卷。不日放榜，名列榜首?！碑?dāng)時，京中對他的評議是“詞鋒可畏，是后起的文雄”，“才大心細(xì)，有膽有勇，可以擔(dān)當(dāng)大事”。張佩綸在授了翰林院侍講學(xué)士后，朋友章洪鈞登門道賀，家中卻沒有米可以煮飯待客，張佩綸只得叫仆人拿袍子去典當(dāng)，順路買些米和菜回來做飯。當(dāng)時的駐華公使楊約翰說：“在華所見大臣，忠清無氣習(xí)者惟佩綸一人?！?/p>

張佩綸雖然“言多諧謔”，但是生性秉直，喜愛詩酒酬和，潔身自好又曲高和寡，這些性格特點對仕途不利。后期的張佩綸“用世”過深，有意疏懶詩而勤于諫，最終從詩人轉(zhuǎn)型為諫臣，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個“刺頭”“大嘴巴”，這張“大嘴巴”孕育并推動了清廷重要的政治派別——“清流派”的形成。所謂“清流派”就是同治后期翰林以詩為紐帶形成的一個名士朋友圈，張之洞、黃體芳、王仁堪等都是這個圈子里的活躍分子。據(jù)說，張佩綸從來不參加同鄉(xiāng)會，他更樂于與南方人交往，因為南方人的文雅與風(fēng)流甚合他的心意。

對于張佩綸的“大嘴巴”，《孽海花》中也有描寫：“誰知侖樵那日上折，得了個彩，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臺，這回劾六部，那會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樞廷里有敬王和高揚藻、龔平暗中提倡，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枝筆尖上，不知被他拔掉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cè)目、個個驚心……”

顯然，這里所寫的“侖樵”就是影射張佩綸——張印塘字雨樵，張佩綸字幼樵，“侖”取自佩綸的“綸”，“樵”就是幼樵的“樵”。在1875年至1884年“清流派”鼎盛的數(shù)年間，張佩綸共上奏折127件，其中彈劾直諫就占了1/3。一時間，只要張佩綸一疏上奏，滿朝文武四方傳誦，就連他平時愛穿的竹布長衫，都有人競相效仿。

張佩綸在朝中抨擊時弊，目中無人，自然與他的滿腹詩書、才高八斗密切相關(guān)。他自小聰明超群，讀書過目不忘，中進(jìn)士時年僅23歲，比他后來的老丈人李鴻章中進(jìn)士時還小1歲。張佩綸更厲害的地方在于，他還做過皇帝的老師。

可是，像李逵似地掄板斧到處“砍砍殺殺”，痛快則痛快，卻不免得罪人多，這也為他日后遭貶埋下了伏筆。1884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北洋大臣李鴻章畏首畏尾，心急火燎的張佩綸坐不住了，接二連三地上了10道奏章力主抗戰(zhàn)。

慈禧太后采納了張佩綸的意見，還派他上了戰(zhàn)場?？墒?，讓一個提筆作賦的文弱書生帶兵打仗，無異于逼李后主去做秦始皇——悲劇是注定的。這也是張佩綸身敗名裂的開始，這一年他37歲。帶兵打仗不是提筆作文，張佩綸只將朝廷“上諭”和李鴻章的電報作為進(jìn)退依據(jù)，每日酒宴不止。而福州當(dāng)?shù)氐氖考潉t各懷鬼胎，將大權(quán)拱手讓給這位欽差大臣。

紙上談兵的最終結(jié)果是，法軍趁風(fēng)雨之夜向福建水師猛攻，后者倉促應(yīng)戰(zhàn)，全軍覆沒，戰(zhàn)死800多人，戰(zhàn)艦全部炸毀，洋務(wù)派苦心經(jīng)營的馬尾船廠被洋槍洋炮夷為平地。而張佩綸則頂著一只銅盆逃跑，狂奔20里。最后的結(jié)局是他丟了紅頂子，被朝廷充軍發(fā)配到張家口放羊。

仕途失意，情場得意

本以為張佩綸的悲慘命運就此開始了，沒料想，這老漢羊沒放幾天，就走起了桃花運——與李鴻章花容月貌的女兒李菊耦相戀并成婚，讓滿朝文武百官瞠目結(jié)舌。

當(dāng)時，不知是誰出于嫉妒，寫了一首挖苦張佩綸的詩，詩寫得挺不客氣，傳遍朝廷，詩曰：

養(yǎng)老女，嫁幼樵，李鴻章未分老幼；

辭西席，就東床，張佩綸不是東西。

但李鴻章不管不顧，下決心要將女兒嫁給張佩綸，他曾對人這樣說過：“將來幼樵的功業(yè)必定比我大?！彪m然后來的事實證明李鴻章有點看走眼，但他與張印塘之間有著生死之交，還親眼看著張佩綸長大成人，兩家之間的這份真情令他難忘，因此他一定要把對張佩綸的關(guān)照落到實處。

張佩綸一生經(jīng)歷了3次婚姻，原配朱芷薌的父親是大理寺卿朱學(xué)勤，朱芷薌生了兩個兒子后去世，留下了父親收藏了500余萬冊書籍的藏書樓——結(jié)一廬。后來這些古籍全由張佩綸繼承。朱芷薌去世后，張佩綸復(fù)娶繼室邊粹玉，邊粹玉也是名門之后，她的父親邊寶泉從陜西按察使做到閩浙總督。

《孽?；ā分羞@樣描寫張佩綸與李菊耦的相遇：那天是冬日里的一天，外面風(fēng)雪彌漫，張佩綸從張家口回來，一頭撞進(jìn)李鴻章辦公的簽押房內(nèi)。李鴻章不在，里面坐著個姑娘，那是個“不長不短，不肥不瘦的小姑娘，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zhǔn)，齒列貝編”。張佩綸一時有點心慌，就想要退出，正束手無策時，李鴻章走了進(jìn)來，說道：“賢弟進(jìn)來，不妨事，這是小女呀……”李菊耦早就紅了臉，羞答答地上來道了聲“萬?！?，就轉(zhuǎn)身如飛地進(jìn)入了內(nèi)室。

接著，張佩綸與李鴻章交談，又瞥見桌上有一本詞集，上面寫著“綠窗繡草”，下面題著“祖玄女史弄筆”。張佩綸是個大才子，寫詩填詞是他的強項，見到詞集哪有不看之理？趁李鴻章不注意，他悄悄把詞集拿過來翻看，只見字跡娟秀、詩意清新，張佩綸知道這是出自李菊耦之手，為之傾倒，暗自叫絕。特別是兩首七律，題為《基隆》，讀得他驚心動魄：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zhàn)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guān)。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障誰教使狄山。

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第二首還要更精彩：

痛哭陳詞動圣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臺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詩中既有諷刺，又替張佩綸惋惜，還暗中點明如果張佩綸安心做一介書生，不去逞能做個冒失鬼殺敵御寇，也不至于如此狼狽。張佩綸兩眼一熱，淚水不自覺流了一臉，有一種相遇紅顏知己的感覺。李鴻章在一旁笑道：“這是小女涂鴉之作，賢弟休要見笑?！蓖瑫r提出要張佩綸幫忙替他的小女介紹翁婿。張佩綸即便是個傻瓜，也知道剛才發(fā)生的一切全是李鴻章幕后導(dǎo)演，一時內(nèi)心竊喜，馬上向李大人打聽擇婿條件。李鴻章遞話給他說：“只要和賢弟一樣，老夫就心滿意足了?！睆埮寰]領(lǐng)會李鴻章的意思，害怕時間久了會生變，幾天后就派人到李府提親。

李夫人趙繼蓮一聽來提親的人是那個充軍的張佩綸，還比女兒整整大了19歲，立馬大吵大鬧，咒罵李鴻章：“你這個老糊涂蟲，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兒……千揀萬揀，這會兒倒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囚犯！你糊涂，我可明白。休想！”李鴻章被吵煩了，賠笑說：“你別小看侖樵，他的才干要勝我十倍！我這位子將來就是他的……”李鴻章叫來女兒，問她的想法，李菊耦遲疑了片刻，答道：“……爹爹的眼力必然不差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決不怨爹媽的?！笨吹嚼罹振钜呀?jīng)有了主張，趙繼蓮即便一百個不情愿，也沒有辦法改變這樁“父女合謀”的婚事了。

“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

張愛玲在《對照記》里說：“滿目荒涼，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緣色彩鮮明，給了我很大的滿足，所以在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在她看來，張佩綸家族也好，李鴻章家族也罷，全都是“滿目荒涼”，不堪入目。只有她祖父張佩綸和祖母李菊耦琴瑟和諧、光彩照人，是一對難得的神仙眷侶。

張佩綸雖說在官場窮途命蹇，沒有積蓄，但婚后靠著李菊耦的嫁妝，日子過得相當(dāng)滋潤。張愛玲說：“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滿的了，在南京蓋了大花園偕隱，詩酒風(fēng)流。滅太平天國后，許多投閑置散的文武官員都在南京定居，包括我未來的外公家，大概劫后天京的房地產(chǎn)比較便宜。”“我姑姑對于過去就只留戀那園子，她記得一聽說桃花或是杏花開了，祖母就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

那幢花園洋房主要有三幢，呈品字形分布，南側(cè)一幢似為主樓，東西兩樓各連著一個花園。張佩綸還特別將東樓命名為“繡花樓”，專為李菊耦居住，后人習(xí)慣稱之為“小姐樓”。張佩綸對李菊耦疼愛有加，他們之間算得上是一段美滿的姻緣：兩個人都是文學(xué)愛好者，在金陵小姐樓里“詩酒風(fēng)流”，寫食譜、品善本、著武俠，夫唱婦隨，比翼雙飛。張佩綸在日記中寫道：“以家釀與鞠（菊）耦小酌，月影清圓，花香搖曳，酒亦微醺?！彼踔翆懺姳戆仔那骸靶渲泻嫌型吞锊撸瑧邢蜣@門更紀(jì)勛?！睆垚哿嵋幌虺缟袗矍榈谝?，對祖父母的愛情自然十分欣賞。

張佩綸與李菊耦合寫了一本菜譜后意猶未盡，就聯(lián)手創(chuàng)作了一部武俠小說《紫綃記》。張愛玲讀過，認(rèn)為“故事沉悶”，比不上她的小說《十八春》（《半生緣》）?？磥磉€是李鴻章懂得女兒心，沒有亂點鴛鴦譜。回看這門婚事，李鴻章顯然早就相中張佩綸，既是出于惜才，也是出于念舊。張佩綸雖說才情過人，但目中無人、夸夸其談的個性也讓李鴻章有些反感。作為洋務(wù)派的主要人物，李鴻章曾痛斥張佩綸等“清流派”：“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fā)一篇議論，借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崩铠櫿逻€感慨：“現(xiàn)在辦事，舉步維艱，動輒得咎，大臣本不敢輕言建樹，但責(zé)任所在，又不能坐以待斃，常?？嘈墓略?，想出一條線路，稍有幾分希望，千盤百折，甫將集事。言官以為有機可乘，則群起而攻之。朝廷以言路所在，又不能不示加容納，往往半途中梗，勢必至于一事不辦而后已?！?/p>

但奇怪的是，不管李鴻章怎么說，鋒利無比的張佩綸從來不攻擊他，其間原因當(dāng)然心照不宣。張佩綸知道，老泰山不能得罪，況且李鴻章確實有恩于他，且恩重如山。1879年，張母毛夫人去世時，張佩綸生活窘迫，李鴻章即以資助營葬的名義贈“白金千兩”，讓張佩綸“感德銜悲”。張佩綸也知恩圖報，后來出任總理衙門大臣時，投桃報李，三天兩頭就與李鴻章通信，署中事無巨細(xì)，逐一匯報，儼然如李鴻章派到清廷中樞的“臥底”，李鴻章最終“以女妻之”，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

遺憾的是，盡管“世侄”做了“世伯”的女婿，但也沒有東山再起。物質(zhì)上的富足并未能排解心靈的苦痛，張佩綸所能做的就是低調(diào)、再低調(diào)。據(jù)說李鴻章做大壽時，滿朝文武都來祝賀，連慈禧都送來了匾額祝壽，張佩綸卻和李菊耦關(guān)起門來下了一天的棋。

后來，張佩綸的好友張之洞做了兩江總督，張佩綸寄寓的金陵正屬張之洞的轄地。盡管此時的張佩綸已遠(yuǎn)離政局，可慈禧太后對他的嫉恨仍未消弭，張之洞想，“與之往還，懼失歡西朝，不與往還，又失故人之誼”，于是有意讓張佩綸移居蘇州。張佩綸知悉后勃然大怒，說：“我一失職閑居之人，何至并南京亦不許我住耶？”后來，張之洞微服私訪，老友相見，抱頭痛哭。

1903年正月初七，張佩綸病逝于金陵，終年56歲。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和姑姑張茂淵都是出生在金陵這所富麗堂皇的張侯府內(nèi)，張廷重還在這里迎娶了張愛玲的生母黃逸梵，李菊耦在世時便為兒子定下了這門親事。1916年，兩人結(jié)婚時都是20歲，新郎是名門之后，家大業(yè)大，新娘乃豪門后人，非常漂亮。然而，這樁婚姻卻是個悲劇，張愛玲說：“我母親有時候講她自己家從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們家，當(dāng)初說媒的時候都是為了門第葬送了她一生?！币苍S正因為這樣，張愛玲更向往祖父母的愛情，“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guān)系僅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我愛他們”。

（作者系文史學(xu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