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菊韻香 圖/段明
深冬的一天,鄭順頂著颼颼直往脖子里鉆的冷風,踩著彎彎山路剛到小村里的孤松嶺,就遇上了一樁麻煩事:同住一條街巷的胖嬸和劉老栓打起來了!
鄭順是應屆大學畢業(yè)生,大一就入了黨,此次到孤松嶺是來當村官的,給村黨支部書記當助理。雖然村官不是官,但在兩年任職期滿后再考公務(wù)員,會享受至少5分以上的加分照顧。到那時,憑本事在大城市考個吃香升職快的熱門崗位,那必是掄大刀的切豆腐——不在話下。
美滋滋地想著,鄭順進了村。一打聽才得知,村支書因病住院差不多已有小半年,眼下主事的是村主任老亓。說來不巧,老亓也去了臨鎮(zhèn)女兒女婿家,沒在村里。不過,他打電話回來,讓啞娃拾掇出村委會的一間舊屋子,暫做鄭順的住處。
“你叫啞娃?多大了?”放下背包,鄭順感覺有些餓,就拿出一盒快餐面,邊沖泡邊問。
啞娃是個啞巴。老亓在電話里說,這小家伙是個棄嬰。當年在山坳里撿到他時,啞娃小身子瘦得跟貓崽子似的,眨巴著小眼睛東瞅西瞅,不哭也不鬧。大伙猜測,他可能有病,不然,一個男娃,誰肯舍棄?老亓把啞娃抱回了村委會,還口頭定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一家養(yǎng)一天,挨家挨戶輪,誰敢薄待他,可別怪我翻臉,扣你糧補。
轉(zhuǎn)眼工夫,小家伙長大了,不會說話,腦瓜也不甚靈光,大伙就給他取名叫啞娃。
啞娃朝鄭順比畫了個12歲的手勢。
鄭順正要再問亓主任啥時能回來,院外突然傳來一聲急喊:“出事了,劉老栓和胖嬸打起來了,誰勸跟誰瞪眼呢!”
村支書和村主任都不在,只能由鄭順這個助理出面了。鄭順將泡面推給啞娃:“小家伙,你吃吧,我去看看。”說完,他拔腿奔出屋,跟著來報信的村民趕去了劉老栓家。
“他們?yōu)樯洞蚣??”鄭順問?/p>
“因為胖嬸家的牛偷嘴,惹大亂子了?!贝迕裾f。
這大亂子還真是“大”,大到鄭順聽著都想樂:胖嬸家養(yǎng)了一頭奶牛,快要下奶了,一眼沒照顧到,跑進隔壁劉老栓家,將腦袋扎進了水壇子。水壇子肚大口小,奶牛喝飽了水,拔不出腦袋,使勁兒一甩,啪,水壇子磕墻上碎了。聽到動靜,劉老栓急了,抓起擋門棍砸在了牛屁股上。而這一幕,恰好被出院兒找牛的胖嬸瞧在了眼里。
你打我的奶牛,還不如打我呢!胖嬸奔上前,不依不饒,和劉老栓撕扯成一團。
當鄭順風風火火趕到時,腰身粗實的胖嬸雙手一使勁兒,就將劉老栓給摁倒在了地上。
“都住手,別打了!”鄭順分開看熱鬧的街坊,擠到了胖嬸跟前,“我叫鄭順,是新來的村支書助理。有話好好說,別動手?!?/p>
“他打我家奶牛。這牛萬一不出奶了,他賠得起嗎?”胖嬸揚起巴掌就要抽劉老栓,卻僵在了半空。
鄭順搭眼一瞧,糟糕,劉老栓暈了過去,嘴角吐的滿是白沫。
人命關(guān)天,容不得耽擱。鄭順趕忙背起劉老栓就往村外跑:“誰家有車?快幫我送他去醫(yī)院!”
孤松嶺是個地處偏遠的小山村,雖有幾條出山路,可都彎彎繞繞像極了羊腸,別說開轎車,就算駕馬車趕牛車都費勁兒,稍有不慎,準保折個個兒。趕上緊要事,就像今兒個這般,也只能背著出去。
背著跑著,還沒到上嶺,鄭順已累得邁不開步,大顆大顆的汗珠子順著臉頰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助理,我要是昏迷不醒,住院搶救,誰交錢?”
“甭管誰交,救命要緊。實在沒錢,我出。”
“那可不行。這錢要胖辣椒出,不然我就再暈過去?!?/p>
胖辣椒,是胖嬸的綽號。鄭順還想接話,卻一下子回過味來,站住了:“劉叔,你醒了?”
“不醒能聊天嗎?”劉老栓拿余光一掃,瞄見胖嬸等幾個街坊也跟了上來,忙貼著鄭順的耳根說,“還是把我背回去吧,別花那冤枉錢。我在家里躺著,照樣能嚇唬她?!?/p>
敢情,劉老栓是在裝暈!鄭順哭笑不得。待緊張勁兒一散,一股子濃濃的汗臭味撲面而來,熏得他腦瓜子直發(fā)蒙。
這老家伙,至少得有個把月沒洗澡了!
接下來,一連數(shù)日,鄭順得空就往胖嬸家和劉老栓家跑,擺事實講道理,調(diào)解矛盾。畢竟,這是他來孤松嶺經(jīng)手的第一起糾紛,必須處理得漂漂亮亮,打響頭炮。哪知,胖嬸性子倔,不肯低頭,劉老栓更是一根筋:“哼,當著街坊四鄰的面,她胖辣椒騎在我身上,太丟份兒。想讓我跟她和解,除非她答應我一個要求?!?/p>
勸來勸去,鄭順累得下巴差點兒脫臼,這天晚上總算勸劉老栓松了口:“讓她供我家一個月水吃,不然沒完?!?/p>
這還叫事兒?“好,我替胖嬸應下了。”鄭順長出了一口氣,回到村委會,連燒了幾壺開水,兌了一大木桶,然后往里一坐,泡起了澡。
白天忙得腿軟腳跟疼,天氣又冷,晚上泡個熱水澡再鉆進被窩,可真是舒服。鄭順正閉目享受呢,村主任老亓來了:“聽說,胖嬸和劉老栓吵架了?”
“解決完了。明天跟胖嬸通個氣,就沒事了?!编嶍樥f,“亓叔,你稍等一會兒,我也給你兌桶水,泡泡澡。哦,這木桶是從雜物間翻出來的,好像有幾年沒用了?!?/p>
老亓微微皺了下眉,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咽了回去,擺擺手走了。次日一早,天還沒亮呢,老亓又來了。
“亓叔,有事?”鄭順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開了門。
老亓也不多說,帶著他走出了村委會。
時值深冬,寒風吹來,凍得人直打哆嗦。鄭順剛要問村主任這是要去哪兒,前方影影綽綽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個頭不高,身子瘦巴巴的,手里提著一把鎬頭,肩上挑著兩只木桶。
是啞娃。
鄭順倍感好奇,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上去。
這一跟,便是四五里地。只見啞娃翻過嶺,走進一道山洼,放下扁擔,往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叮叮咣咣地刨了起來。
他刨的是冰,一下又一下,格外賣力。等把木桶裝得滿滿當當,啞娃又抱起一大塊冰,這才挑起扁擔,晃晃悠悠原路返回。
鄭順驚呆了,他萬萬沒想到,他吃的水,洗臉洗澡用的水,竟都是啞娃起大早,一塊一塊刨出來挑回去的!
“昨天我回來,問啞娃,新來的助理咋樣,啞娃比比畫畫說,好著呢,還給了我一碗面吃,真香。從小長到大,啞娃還是頭回吃快餐面。他還比畫說,助理哥哥是從城里來的,愛干凈,我得天天給他挑水,讓他洗臉洗澡?!?/p>
多么樸實純真的孩子。鄭順聽得眼窩一熱,心里酸酸的,又暖暖的。
“孤松嶺最缺的,就是水?!崩县两又f,“你看,周遭山嶺上旱得光禿禿的,就長了一棵松樹。幸好老天憐憫,給了這么個山洼,夏秋蓄的雨水,冬天結(jié)成冰,供村民們吃用。劉老栓和胖嬸吵架,不是心疼壇子,是心疼那壇子水呀!”
“那為啥不打井?”鄭順問。
老亓帶鄭順走向了村東,又從村東繞到了村西。大半個村子走下來,鄭順也瞧出了名堂。老亓說:“此前,孤松嶺沒少打井,有的都鉆到了百米深,到頭來,錢沒少花,卻只留下十幾個不出水的井窟窿和嘰嘰呱呱的埋怨。如今,村里的賬上還欠著萬把塊錢的打井費呢。不怕見丑,村里人還找風水先生來看過,說整個孤松嶺的地下,覆蓋著一塊王八蓋子般的巨石,把水脈蓋住了,甭管用啥鉆頭,根本打不透。要趕上大旱年景,別說洗臉,連吃水都成難題。所以啊,村里的年輕人能走的都走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殘,守著這個窮窩兒。前些日子,住在村北的趙老二,盼了半輩子,總算有人來給他說媒,不料女方張口一提彩禮,趙老二就傻了眼。”
“女方要多少錢?”鄭順問。
“人家不要金銀不要錢,就要一口井!”
怪不得劉老栓會提出那般條件,敢情水比油金貴??杉热淮饝?,就得兌現(xiàn)。第二天,鄭順也起了個大早,搶在啞娃前頭挑上水桶,去山洼刨冰??伤诔抢镩L這么大,哪曾挑水走過山路?扁擔上肩,木桶悠來蕩去,一步?jīng)]踩穩(wěn),出事了——
骨碌碌,鄭順連人帶桶,從嶺上滾了下去。好不容易停住,腦袋卻磕上石頭,鄭順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鄭順悠悠醒來了。不等睜眼,就聞到一股濃濃的汗臭味,直往鼻子里鉆。
是劉老栓。劉老栓正背著他,跌跌撞撞地往嶺上跑呢。身前身后,跟著老亓、胖嬸、啞娃和七八個鄉(xiāng)親。
“都怪你,不要老臉,要水。助理要摔出點兒啥事,我看你咋交代?”胖嬸氣哼哼地訓斥道。
“我閨女上大學,眼看要放寒假了,我這個當?shù)?,還不是想多備點兒水,別難為著閨女嗎?”劉老栓辯白說,“你也有責任。要不是你家那頭牛偷水,哪會出這些亂子?”
“你知道我為啥養(yǎng)奶牛嗎?我兒媳婦快生了,孤松嶺水少,也渾,我得讓他們娘兒倆喝上奶啊。我發(fā)誓,只要助理好起來,他在村里待一天,我也讓他喝一天;待一年,喝一年,一分錢都不要?!?/p>
“別吵了。來,我再背他一段路?!崩县琳f。
劉老栓已累得氣喘吁吁,剛放下鄭順,啞娃就弓腰背起他,顛顛地跑。
“啞娃,我沒事。咱回去,我再給你泡面吃?!编嶍樥f。
啞娃聽到了,頓時激動得“啊啊”叫起來,哭了,又笑了,笑得滿眼是淚。
寒冬過去,春天來了。
當凍土開化的時候,幾個勘探技術(shù)員走進了孤松嶺。緊接著,一支打井隊也開了進來。
勘探和打井的費用,是鄭順墊付的,那是他準備在城里買房的錢。
井址就選在了村委會啞娃住的屋子前。整整鉆了大半個月,打下了800米深,終于出水了!清亮亮的水花噴涌而出,濺得圍觀村民滿身滿臉都是。
沒人能分清那是水還是喜淚。
最歡喜的是啞娃,鄭順給他封了官——井長,專門負責給全村村民供水。
兩年后,鄭順任期屆滿,離開了孤松嶺。就在村民們對這個小伙子念念不忘的時候,一個好消息傳來:鄭順以優(yōu)異的成績,順利通過了公務(wù)員招考的筆試和面試。但他沒去大城市,也沒挑熱門崗位,而是選了孤松嶺村支書的職位。
也難怪他會放棄在城里買房,原來,兩年歷練,他的心已悄悄留在了孤松嶺。
不,鄭順早立下了一個新目標:有了水,還要有樹,我要和亓主任、啞娃、劉老栓他們一起,變荒山為青山,把孤松嶺改造成——青松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