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野桃坡西北角從土里冒出幾塊大石頭,縫隙里長滿了鬼針草,這種草的種子一沾衣褲就粘得牢牢的,令人望而卻步,但卻難不倒小動物。一塊石頭底下,住著雌鼠耒毛。
附近丁家住著雄鼠土臼,隔三岔五就偷東西送給耒毛。這天晚上,丁家的人都入睡了,土臼大模大樣地爬上櫥柜,把頂層儲藏室的移門推開,這很費(fèi)力,但土臼早已輕車熟路。它鉆進(jìn)去,不出聲地笑了,里頭有一碗吃剩的油炸果。它一連吃了三四個(gè),摸摸肚皮,然后叼著一個(gè)下了地,來到耒毛的窩。耒毛正在啃馬鞭草呢,一聞到油炸果的香味就吸著鼻子,搓著前爪,說: “這是給我的嗎?”
“還用問!”土臼把油炸果遞給耒毛。
耒毛使勁嗅了嗅,咬上一小口,說:“真好吃啊· 感謝你,土臼……沒有你,從冬到春我不知道怎么熬過來的。
是的呢,冬末耒毛就吃光了存糧,那是從農(nóng)田里偷來的稻穗,多虧土臼時(shí)常接濟(jì)。
土臼默默看著耒毛把油炸果吃完,這才說:“丁家還有好多,跟我住到丁家去吧?”
從去年冬天起,這樣的話,土臼不知說了多少次。
耒毛仍然猶豫著,說: “這個(gè)……謝謝你,可是……”跟土臼住到丁家,那就是要嫁給土臼。當(dāng)面答應(yīng)多難為情啊。耒毛就說: “我舍不得這棵野桃樹。
“吃桃子還早,要吃桃子了你再回來呀,就這么說定了。 土臼給了耒毛一個(gè)飛吻,說, “你等等一一”
土臼快速跑出去,很快又折回來。嘿,它叼回來一根紅布條,這是珍藏了很久的。它把紅布條系在雌鼠脖子上,看了又看。
這一晚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幾朵透明的云彩在飄移,仿佛巨大的水母。月亮呢,仿佛沉在海底的一塊白璧。這是一塊神奇的白璧,它被看不見的巧手一天一天雕琢,越雕越細(xì),最后又一點(diǎn)一點(diǎn)生長復(fù)圓,任何時(shí)候看起來都是新的。那么珍貴的月光穿越遼遠(yuǎn)的宇宙迢迢而來,遍地拋灑,無處不到。有一縷月光從鬼針草的縫隙里漏下來,石塊下方光線十分幽暗。耒毛系著紅布條,變成了多么美麗的新娘。
“我一直盼著這一天…… 我……我當(dāng)上新郎了!”新郎拉著新娘,雙雙從石縫里鉆出來,新郎指著杉木房子,說,“看呀,這么大一幢房子,添你一個(gè)絕對不算多,還得再添好幾個(gè)小的呢。”
到了杉木房子側(cè)面,土臼指著葡萄架說: “等秋天,葡萄吃個(gè)飽?!?/p>
土臼先帶耒毛去拜訪老牛哞啊。哞啊正在反芻,嘴角冒出白沫,牙床反復(fù)磨動,發(fā)出節(jié)奏均勻的聲音,嚓、嚓、嚓……白天儲藏在胃中發(fā)酵的野草,返回到口腔,和著胃汁和唾液,滋味豐富,很耐品嘗。哞啊出神地嚼呀嚼呀,只覺得一天的勞累,全都在反芻當(dāng)中得到了報(bào)償。土臼和耒毛來到牛欄門口的時(shí)候,老牛并未覺察。
土臼雙手抱拳,朝哞啊施了一禮,說:“哞啊大哥,你好。
哞啊這才注意到兩只老鼠,就說:“啊……你……爾門……”
土臼說: “這是我太太,耒毛。”
耒毛朝哞啊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好意思跟哞啊那么大那么明亮的眼睛對視,就東張西望,觀察牛欄。
哞啊皺了皺眉,說: “你太太也要住在丁家?”
土臼說: “是啊,這幢杉木房子是我們大伙兒的家。
哞啊嚼了幾下,含糊地說: “啊……祝賀……”
土臼對耒毛說: “我們再去見見別的居民。”
它倆拖著尾巴,沿墻根溜到大門外邊。大門上方,壁虎天人正守著路燈捉飛蟲呢。檐角泥巢里,燕子夫婦丁鋼藍(lán)和丁栗兒都看不見身影,也沒有動靜。
土臼立起來,對天人抱一個(gè)拳,說:“天人老弟,這是我太太耒毛,從今天起要住到屋里了。
天人低頭看著土臼和耒毛,說: “就你一只老鼠丁家已經(jīng)嫌多,正準(zhǔn)備買捕鼠籠呢。”
耒毛渾身的毛豎了起來,說: “要不,我們回野桃坡去住吧。
土臼捋一下胡須,說:“天人嚇唬你的,捕鼠籠又沒有長腳,不會追你,你別靠近它就行了。”
天人說: “可不是嚇唬你們,土臼,你打壞了碗,老丁和阿秀睡覺的時(shí)候說,明天趕集就去買捕鼠籠。”
丁鋼藍(lán)和丁栗兒肚皮下各自孵著一個(gè)蛋,本來沒有真睡,只是瞇著眼睛休息,聽到外頭說話,都把眼睛睜開了,還把頭探出去,朝下望了望。
丁鋼藍(lán)說: “恭喜二位……可是,你們老鼠住在野桃坡確實(shí)挺好?!?/p>
土臼往上跳了跳,說:“說什么話呢?你們燕子能住杉木房子,偏偏我們老鼠就要離開?太不地道了。虧我從來不偷你們白 呢?!?/p>
丁栗兒趕緊縮回巢里,還啄了啄丁鋼藍(lán)的尾巴,丁鋼藍(lán)也縮回去了。
土臼得了勝,對耒毛說: “走,去看看我們的窩?!彼鼛е履飦淼诫s房外邊,從經(jīng)常出入的那道墻縫鉆了進(jìn)去。
雜房當(dāng)中放著腳踏打谷機(jī),形狀有些像船, “船頭”裝著脫粒輪, “船艙”中擱著幾塊木板,組裝起來就是“船篷”,用來遮蓋脫粒輪。一邊靠墻擺著四五個(gè)大缸小壇,有的裝著酒,有的裝著酸菜。另一邊靠墻擺著一個(gè)大糧柜,蓋板上堆著畚箕、籮筐、篩子。墻壁上還掛著箬笠、蓑衣、鋤頭、釘耙。門后還有一架梯子。
耒毛聞到糧食氣味和酒味、酸菜味,不禁伸長鼻尖,吸了吸氣,說:“好美味呀!”
土臼說: “這兒就是我們的地盤。
耒毛四下看一看,說:“窩在哪兒呀?酒缸后邊?”
土臼說: “那兒不夠安全,你跟我來一一”
土臼帶著耒毛鉆到糧柜底下,攀著挨墻的一個(gè)支腳爬上去,嘿,那個(gè)角落里,糧柜被土臼啃出了一個(gè)洞眼。
兩只老鼠從洞眼鉆進(jìn)去。雖然黑乎乎的,只能從洞眼透人微弱的光,但耒毛隱約也能看清楚,這里頭堆著一麻袋一麻袋的糧食。
土臼把一只前爪搭在耒毛肩上,說:“這兒怎么樣?
毛說: “這兒就最好。”
土臼不禁笑了,說: “這是老丁的口頭禪,不過我也喜歡這樣說。這兒有的是糧食,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人也看不到,真是一個(gè)安樂窩?!?/p>
夜還長著,土臼和耒毛要吃吃宵夜。一個(gè)麻袋早已被土臼啃出小孔,谷子漏出來了,耒毛平生何曾擁有過這么多的糧食?那真叫大快朵頤。
還不過癮呢!土臼帶著耒毛爬上櫥柜,扒開移門,油炸果的香味撲鼻而來!它倆吃得嘴油油的,肚皮鼓鼓的。從櫥柜下去的時(shí)候,耒毛不小心把筷筒打翻了。那么多的筷子嘩啦一聲撒在地上,耒毛自己也重重跌在地上。土臼連忙跳下去,把耒毛扶起。
阿秀驚醒了。她把老丁推醒,牙關(guān)打著顫,說: “哎……去看看……堂屋里有聲音……”
“小偷?”老丁一骨碌坐起,從床頭拿上手電筒走出睡房,照見大門關(guān)著,另外幾扇門也關(guān)著,但是櫥柜下方撒落著許多筷子。再一照,櫥柜上一道移門開著。走到櫥柜那兒往移門里一照,到處是細(xì)碎的殘?jiān)?/p>
老丁罵了一句: “死老鼠!”
阿秀說: “是老鼠?”
“老鼠偷吃油炸果,把筷筒打翻了?!崩隙£P(guān)上移門,回到睡房,小聲說, “明天就去買捕鼠籠?!?/p>
阿秀也小聲說: “好,不說了,讓老鼠聽見。
他倆繼續(xù)睡覺,以為老鼠沒有聽見,誰知道土臼和耒毛在隔墻聽得明明白白。
兩只老鼠回到糧柜,土臼說: “太不公平了,丁家待牛那么好,專門給它一間牛欄,天天照管吃草;待壁虎也那么好,從來不傷害它;待燕子就更不用說,為了這窩燕子,連家也不搬了,為什么對我們這么壞?貼年畫倒喜歡貼《老鼠嫁女》. ”丁家去年的舊年畫《老鼠嫁女》,如今還好好兒貼在堂屋墻壁上呢。
耒毛說: “別生氣了,今天是我們的好日子,把這兒布置一下吧,這兒雖然好,但連墊窩的也沒有,將來怎么照顧小寶寶?”
土臼小眼珠一轉(zhuǎn),說: “有一樣好東西,正好墊窩,跟我來?!?/p>
土臼帶著耒毛來到燕燕的睡房,讓耒毛在地上等著,自個(gè)兒順著書桌腿哧溜哧溜爬上去,叼著紅絲巾一只角,一縱身就跳到地上,示意耒毛快走。
耒毛就叼著紅絲巾另一只角,跟著土臼。它倆回到糧柜,把紅絲巾鋪開,土臼說: “怎么樣?人結(jié)婚要有大紅被子,咱們也有了。”
耒毛笑著說: “還是紅色喜氣o"
它倆并排趴在紅絲巾底下,彼此緊緊挨著。
不一會兒,土臼又說:“還少了點(diǎn)什么,再跟我走一趟。
這一次,土臼帶著耒毛來到丁丁的睡房,各自拖了一只襪子一一那是一雙干干凈凈的尼龍襪子,阿秀放在丁丁的鞋子上,好讓丁丁起了床不用到處找。
兩只老鼠回到糧柜,把一雙尼龍襪子卷起來當(dāng)枕頭。它倆并排臥著,枕著尼龍枕頭,蓋著大紅被子,只覺得像做夢一樣。
毛說: “人就是這樣睡覺的啊。
土臼驀地滾起來,說: “還有一樣?xùn)|西!你別動,等我回來!”
土臼跑到老丁和阿秀的睡房,鉆進(jìn)了衣柜。它擠過抽屜縫隙,將銀頂針叼在嘴里。阿秀迷迷糊糊聽到響動,罵了一句:“死老鼠……”還拍了拍床。土臼就靜靜地伏著,聽到阿秀的呼吸變深沉了,這才鉆出去。
土臼回到糧柜,把銀頂針放在洞口那兒,柔聲說: “過來看呀一一”
微弱的光線里,銀頂針閃閃發(fā)亮,多么神秘,多么美麗啊。耒毛來到土臼身邊,久久凝視著銀頂針,呼吸變得困難,好像空氣變黏稠了。它伸了伸前爪,卻縮回來,不敢碰觸這么珍貴的寶物。
“試一試呀,這是阿秀的銀頂針,正好給你當(dāng)手鐲?!蓖辆矢皆隈缑呎f。
耒毛把一只前爪伸進(jìn)銀頂針,只覺得沉甸甸的。它撫摸著冰冷的銀子,說:“偷了不妥當(dāng)吧……這是阿秀心愛的東西……”
土臼說: “什么叫偷?只不過從一個(gè)房間搬到另一個(gè)房間,還在這個(gè)家呀o"它拍了拍耒毛的背,又說, 反正阿秀也不常用,恐怕都忘記了。
耒毛猶豫著,還是把銀頂針脫下來,說: “你讓我很感動,非常非常感動,我收下了一一嗯,從今天起,這個(gè)手鐲是我的了??墒谴髦粒矝]法走路,更沒法爬墻。這樣好不好?你一直住在丁家,吃在丁家,也沒辦法報(bào)答人家,就把我的手鐲送給阿秀當(dāng)頂針吧?!?/p>
啊,土臼真是愣住了。它想了半天,渾身的血熱熱的,說: “既然你愿意把手鐲送給阿秀當(dāng)頂針,我也愿意把大紅被子送給燕燕當(dāng)紅絲巾,把枕頭送給丁丁當(dāng)襪子。
耒毛說: “那太好了,我們索性住到野桃坡去吧,那兒才是真正屬于我們的地方,在野桃坡可沒誰嫌棄我們。在那兒我們自由自在,等我們的桃子熟了,我們就叼幾個(gè)送給丁家嘗嘗,也算是償還平時(shí)偷吃的食物?!?/p>
兩只老鼠打定主意,連夜把丁家的東西一樣一樣送回原處,然后回到野桃坡。它們弄來不少干草墊在大石頭底下,睡上去覺得又軟又舒服,而且心里特別踏實(sh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