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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身

2021-08-20 02:36沈岳明
參花·青春文學(xué) 2021年8期

寬闊的公路兩邊,成排的銀杏樹,伸展著筆直的枝條,如舉手通過一項決議,莊嚴(yán)而肅穆。汽車平穩(wěn)地向前駛?cè)ィ访娴娜~子,不時被車輪卷起,如金色的蝴蝶飛舞。幾片葉子,不顧一切地沖向擋風(fēng)玻璃,如飛蛾撲火,將楊先平的心,撞擊得有些生痛。他緊握方向盤,目光繞過舞動的葉子,望向遠(yuǎn)方。這是一條他不太熟悉的路,就如他對自己的明天,以及明天的明天,那般的陌生。

坐在副駕駛室的李小薇,顯然沒注意那些葉子,以及楊先平如葉子般,狂飛亂舞的心緒。李小薇的心,早已飛到山頂,那個叫大山坳的村莊,住著她的父母、親人,還有她的整個童年時光。

“楊總,能開快點嗎?”李小薇用纖細(xì)的手,掠一下遮住前額的頭發(fā),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楊先平。楊先平還不太習(xí)慣楊總這個稱呼。他的眼睛,依然望著遠(yuǎn)方。李小薇扯了一下楊先平的衣角,他才回過神來。李小薇說,楊總,你要習(xí)慣這個名字。楊先平點了點頭說,好的,我記住了。

汽車亢奮起來,如撒歡的馬兒,在寬闊的草原上揚蹄。更多金色的蝴蝶,紛紛飄向空中,像去參加一個久違的聚會。楊先平一邊踩油門,一邊在心里默念,我叫楊總,我叫楊總。

三天前,這個名叫李小薇的女子,不知是在微信朋友圈,還是在一個什么群,找到了楊先平。李小薇加了楊先平的微信。李小薇說,楊師傅,你想找兼職?楊先平想起前些日子,在網(wǎng)上貼了一個找工作的帖子,說,是的。楊先平確實想找工作,并且已找了好長時間。不是因為年紀(jì)大,就是沒技術(shù),所以他一直在找工作。而工作卻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總是躲著他,跟他玩捉迷藏的游戲。

在一家裝修得不錯的茶餐廳,楊先平如約見到了李小薇。李小薇坐在靠窗的位置,窗簾是分兩層的那種,厚的那層已經(jīng)挽起,薄的那層很隨意地垂掛著。窗外車水馬龍,室內(nèi)卻靜若幽谷。一縷陽光穿透玻璃與薄霧般的窗簾縫隙,暖暖地照在她臉上,十分動人。從她的著裝上看得出,她是個有錢人。楊先平有些拘謹(jǐn),腳下似有所絆,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堆滿亂石,讓他左沖右突,好不容易,才挪到她的對面。

李小薇的熱情,緩解了他的緊張。李小薇讓他坐在自己對面,又讓服務(wù)員端來一杯綠茶。李小薇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楊先平,灼熱的目光,將楊先平的臉炙烤得有些發(fā)燙。楊先平的左邊有面鏡子,便將頭轉(zhuǎn)向鏡子,他想躲開她的注視。但卻望到了鏡中,有些蒼老的自己。

李小薇收起目光,小啜了口茶,說,楊師傅,你應(yīng)該有五十歲了吧?楊先平不好意思地說,我,剛滿四十二歲。李小薇說,嗯,看起來有點老相。楊先平猛地站起,他也不知為何要這樣,就像腳底下裝了彈簧似的。也許是李小薇的氣場太強,也許是經(jīng)歷太多磨難后,楊先平內(nèi)心的怯懦。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說,李小姐,李女士,我也覺得不太配。要不,你還是另請他人吧。李小薇溫柔地用手將他扯住。微笑著說,楊師傅,我覺得你就是最好的人選。

李小薇毫不隱瞞地,將她的事情講給他聽,就如面對一位好朋友,或者說是大哥,長輩??吹贸?,她對他的信任。她的敘述很動聽,很抒情,就像一位電臺主持人,在向聽眾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這讓楊先平像在聽廣播。他沉浸在她磁性悅耳的聲音中,感覺很享受。

其實,李小薇從他微信上的頭像,一眼就看中了他。他跟她的楊總,實在太像了。只不過楊總的年紀(jì)要大些。但如果兩人站在一起,都會說楊總年輕。這便是李小薇說他老相的原因。

她將楊總的照片,從手機里翻出來給他看。別人肯定喊他楊總,但她有時候會喊老楊,特別是私下里。手機里的楊總,一個勁地朝楊先平笑著,像是在對他說,我的工作很忙,我不在時,小薇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照顧好她!楊先平覺得,自己與楊總確實很像。人靠衣裝,馬靠鞍。當(dāng)他穿上楊總的衣服后,更像了,就如兄弟。當(dāng)然,他是兄,楊總是弟。盡管他比楊總小五歲,但楊總看上去比他年輕。臉型,身高都差不多。只是他的頭發(fā)更稀,皮膚更黑,手更粗。這不奇怪,一個養(yǎng)尊處優(yōu),一個勞碌奔波,命運不同,人生軌跡不同,生活質(zhì)量就有差異。

李小薇說,楊師傅,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楊總,老楊。你也不能叫我李小姐,李女士。你得叫我小薇。我叫你楊總,或者老楊。等你見了我爸媽、親人,他們可能還會叫你小楊。請你一定要記住,你不再是楊先平。楊先平一邊點頭,一邊對著鏡子,找楊總的感覺。因為穿了楊總的衣服,他感覺鏡中的自己有些陌生。

楊先平想,幸好自己也姓楊,別人有時也喊他老楊,只是沒被人喊過楊總。如果姓張或者姓王,讓他變成楊總,他肯定不適應(yīng)。別人喊了半天楊總,他卻一臉木然的表情,肯定得露餡。

李小薇將手軟綿綿地伸過來,挽住他的胳膊。讓他想起《西游記》里的樹精,柔弱的枝條,卻透著媚惑的力量。他像火燒屁股般,嚇得往一邊躲。李小薇笑著說,別不好意思,為了不讓人看出破綻,還得有點肢體動作。我們是情侶,是夫妻,肯定不能太生分。說著說著,李小薇的臉紅了。她解釋說,現(xiàn)在我跟楊總還不是夫妻。我的意思是,將來我們肯定是要結(jié)婚的。

李小薇向楊先平講了楊總的基本情況,以及她的家庭情況。還將臺詞寫在一個本子上,讓楊先平有時間就讀一讀,將內(nèi)容牢記在心,免得關(guān)鍵時刻出錯。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楊先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當(dāng)一回楊總。四十二歲還找了個二十七歲的情侶。不,楊總的年齡是四十七歲,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幾乎可以當(dāng)她的爹了。她爹五十一歲,比楊總才大四歲。他平生最恨這種人,有幾個臭錢,就將道德置之腦后,踩在腳下。如果他是她爹,他肯定會氣得吐血。他沒女兒,但他有個十二歲的兒子。一想起兒子,他的心便軟了。就算他有骨氣,可以不吃不喝,但兒子不行。兒子正在長身體,他得吃得喝,得花錢。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楊先平痛苦得用手直抓頭發(fā)。頭發(fā)最近掉得厲害,隨手一抓,便揪下一把。他想起年輕時,跟余琴談戀愛,她總說他的頭發(fā)好看,精神抖擻,生機勃勃??墒乾F(xiàn)在,就像霜打的草,焦黃而萎靡。如果余琴不早早離開他,生活會不會又是另一番景象?

“老楊!”李小薇見楊先平一臉痛苦的表情,關(guān)切地問,“你怎么啦?是不是嫌工資太少?要不我再加一千元吧?!睏钕绕饺鐗舫跣?,隨即搖了搖頭。李小薇說,其實這一千元是給司機小劉的,既然你會開車,那就不用小劉去了,這一千元自然應(yīng)該給你。

當(dāng)楊先平看到那輛大奔時,心還是莫名地跳了一下。他對車有種特殊的感情,他開了十幾年出租車,還從未開過奔馳。如果不是給余琴治病,他也許還在開出租車。他想不明白,一個那么好的女人,給他生兒子,陪他過日子,為這個家,付出了青春和汗水,沒享受過一天,上天卻讓她患上癌癥。

他將車賣了,還借了一堆債,給她治病,化療,最后她還是走了。他想起她最后的日子,瘦得皮包骨頭。她患的是胃癌,吃不下任何東西,吃什么吐什么。最后,就連喝水都困難。咽氣了,還圓睜著眼睛,直鼓鼓地望著他和兒子楊翔。她那是不甘心啊!她哪里舍得離開他們!

楊先平抹了一把眼淚。好在李小薇一直望著窗外,似乎想從眼前飄過的群山樹木中,找到一個可以傾訴的對象。她沉浸糾纏于自己的心事中,沒注意到他的表情。

車內(nèi)空調(diào)的溫度正好。李小薇的幾絲頭發(fā),隨風(fēng)而動。她的身上,飄著好聞的香味,那香味隨著空調(diào)的吹風(fēng),在車內(nèi)彌漫,不放過任何一個縫隙,包括他的鼻孔。那是他平時難得聞到的味道。他的周圍充斥著花露水,幾乎沒機會與來自國外的香味相遇。

從她的介紹中,他得知,楊總也會開車。但有錢人的心思,楊先平猜不透。既然自己會開車,又何必請個司機呢,完全是為了擺譜嗎?

如果楊總的工作不忙,又假設(shè)楊總想親自開車,現(xiàn)在,坐在他這個位置的肯定是楊總。楊總會跟坐在身邊的小薇說些什么?楊總肯定不會像他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開車。她也不會這樣心事重重地望著窗外。雖然緊挨著坐在一起,兩人都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

冬天的太陽下山早,當(dāng)汽車開始爬上盤山公路時,太陽已從車尾巴處悄悄地溜走了,但光亮還在。山的輪廓依稀可見,遠(yuǎn)山的積雪,像朵朵棉花,在即將降臨的夜色中,靜靜地開放,溫暖著遲歸的人。

楊先平打開大燈,山路蛇樣向山頂蜿蜒。由于對路況不熟,楊先平得認(rèn)真地聽李小薇指揮。李小薇說起了自己的小時候,她去上學(xué),要走好遠(yuǎn)的山路。那時的山路,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坑洼遍布,亂石橫陳。一不小心,就會摔上一跤。腿摔青了,臉?biāo)つ[了,還得接著往前走。

對知識和外面世界的渴望,支撐著她,爬過一個個山頭,越過一道道溝壑?,F(xiàn)在終于好了,路修通了。為了修這條路,鄉(xiāng)親們沒少吃苦,特別是她的父親,幾乎將一生的光陰耗上了。修這條路時,她還出了一筆錢。在沉默一會兒后,她解釋說,那錢其實是楊總出的。

楊總,這個無處不在的身影,其實從未離開他。盡管他開著他的車,帶著他的女人,冒充著他,去看望他的岳父岳母,以及女方的所有親人,但他其實一直是跟著他的。車?yán)镉兴麣埓娴臍馕?,車上女人的心里,滿滿地裝著他。盡管他沒到過這里,但這條路上,卻刻下了他的名字。楊先平想,這個楊總,也總算是做了件好事。

汽車像只蟲子,往山上緩慢地爬去??諘绲拇笊?,心胸寬廣得讓人激動。似乎容得下所有的人和事,不管你是長久居住,還是偶爾返回,都不介意。就這樣安靜地守候著,等待著。

當(dāng)天完全黑下來時,車燈就如大山的眼睛,在黑暗中透著光亮。又如一只盤坐在暗處的老虎,時而虎視眈眈,時而溫情脈脈。再往前是一段泥石路。車子幾次熄火,看來已經(jīng)疲憊不堪了。李小薇說,走過這段路,前面就是大山坳了。楊先平順著李小薇的手指望去,大山坳雖近在眼前,可望山跑死馬,那盤在山頭辮子似的泥馬路,恐怕還得以公里來計算。

李小薇說,要不,將車子丟在這里,咱們步行上山吧。楊先平?jīng)]表態(tài),他雖然表面上是楊總,是她的老楊,但他明白,自己始終不是真貨。他不過是個替身,替身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他只得下車,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往前走。

半路上,卻遇上了李小薇的爹。以及叔伯等一大伙人。那伙人是來迎接他們的。他們打著手電,一路喧嘩著,在空曠的山、漆黑的夜里,顯得那么溫暖。楊先平如遇見了親人般激動,心里頓時被溫暖擠滿。李小薇則像回到了少女時代。她如跳躍在枝頭的小鳥,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她的聲音,也不再是從廣播里傳出來的,而是從山澗溪流里流出來的,清澈透亮,毫無雜質(zhì)。

一伙人,齊心協(xié)力地推著大奔,一點一點地向山頂挪去。楊先平緊緊地握著方向盤,車子每往上推動一下,人們停歇的間隙,他便緊踩剎車。等到人們再次用力推車,他又松開剎車。經(jīng)過愚公移山式的運動,半小時后,大奔終于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李小薇的家門口。

叔伯鄉(xiāng)親等人散去。只留下李小薇的爹媽和奶奶,在為他們的晚餐而忙碌。他們的見面,遠(yuǎn)沒有楊先平想象中難堪。他們沒有對他進(jìn)行嚴(yán)厲的審視,更沒有對他大發(fā)雷霆,挑三揀四,好像他們早已是一家人了。他的到來,不過是平常的回家,再次的相見而已。

這讓他硬著的頭皮,悄悄地松弛下來。他甚至跟在李小薇的后面,極其自然地喊了爸、媽,還喊了奶奶。那喊聲,飽含真情,好像他們真的是自己的爸、媽、奶奶。

飯菜的香味,從廚房飄來。楊先平好久沒聞到這種香味了,那是親切的家的味道。紅辣椒炒肉絲,大蒜葉炒牛肉,清燉土雞,還有煮臘蹄髈。這些菜,只有最親的人,才吃得到。他確實餓了,邊吃邊聽李小薇跟他們講一路的見聞。李小薇講得手舞足蹈,邊講,還邊跟他用眼神交流,他一碰到她的眼神,就不住地點頭,對她的講述表示肯定。她就像回到了小時候,不時地要跟她的父親抬個杠,跟母親撒個嬌。

她的父母眼含疼愛地望著她。她還是父母眼中那個霸道調(diào)皮的小丫頭,只要她想要的,他們就會想盡辦法滿足她。就算條件再差,也不能讓她受苦。就算她給他們找了個大她二十歲的人做女婿,他們也認(rèn)了。

飯后,他準(zhǔn)備去洗碗。她的母親及時攔住了他。她的父親微笑著不置可否。李小薇說,你還是去看電視吧。他得聽她的,她是他的雇主。他差一點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不知道,如果真的楊總來了,他會怎么做。

她給他鋪床,搬來了厚厚的棉被。他們讓他睡在放電視機的那間大正房里。他小聲對她說,我隨便睡哪都成。他希望睡里面的那間小廂房。她用眼神制止了他。她說,我的父母會善待姑爺,這是你應(yīng)該享受的待遇。

她忙碌的身影,與在茶餐廳見到的樣子判若兩人。他從她的背影看到了余琴。以前,余琴就是這樣照顧他的。余琴是個閑不住的人。勤勞善良的她,給了他一個安穩(wěn)、平和的家。

冬天的大山安靜極了。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他的心也漸趨平靜。他給兒子楊翔發(fā)了個短信。他原本是想打電話的。但在這么安靜的夜晚,他實在不敢打電話,他不知道,黑夜的耳朵都藏在何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他的心事。他告訴楊翔,他在做一份兼職,給一位老板開車,讓他在家要聽爺爺奶奶的話。

他是一個不會撒謊的人,直率的性格,注定了人生之路的坎坷多舛??偛荒芨⒆诱f,自己在給別人當(dāng)替身女婿吧。好在給人開車,也是事實。楊翔是個聽話的孩子,沒娘的孩子都早熟。楊翔說,爸爸,您就放心地忙工作吧,我會好好在家等您回來的。望著楊翔回復(fù)的短信,他的眼淚突然無聲地流了下來。

楊先平伸手抹眼睛時,聽到隔壁傳來的聲音。聲音很小,像是壓著嗓門說出來的。但在這無比安靜的夜里,再小的聲音也能聽清。

李小薇的父親說,好是好,就是年齡大了些。李小薇的母親說,人家一個公司的老總,一點架子都沒有,剛才還準(zhǔn)備去洗碗,既勤快又老實,以后咱閨女跟著他,肯定享福。李小薇還賴在父母的房間里。李小薇說,爸媽,女兒看上的,不會有錯。李小薇的父親說,瞧你這鬼丫頭,好像我的女兒嫁不出去似的!李小薇壓抑著的嗓音里帶著嬌氣,說,爸,我說好,就是好嘛。

楊先平聽著聽著,心里竟然怦怦地跳了起來。雖然李小薇喜歡的人是楊總,但她母親認(rèn)可的,卻是他。楊總會不會洗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肯定會。自從余琴走后,家里家外都是他一人操持,他早已習(xí)慣大事小事一手抓了。既勤快又老實,這個形象的樹立,完全是他的功勞。

大年三十早上,楊先平從爆竹聲中醒來時,李小薇的父母親人,已經(jīng)熱鬧地忙開了。楊先平閑不住,以前開出租車習(xí)慣早起,往往從天亮到天黑,一整天在外面跑,像陀螺似的不停地轉(zhuǎn)。后來沒開車了,因生活壓力,他一邊在城里打散工,一邊利用看望父母的機會,去鄉(xiāng)下勞動。美其名曰,種有機蔬菜,吃了健康,實質(zhì)為省生活費。對于農(nóng)村的一切,他實在太熟悉了。因此,來到李小薇家,他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就如魚入海,虎入林。只不過,他家沒這么遠(yuǎn),沒這么偏。他家屬于丘陵地帶,而李小薇家屬于山區(qū)。但種菜養(yǎng)雞,放牛養(yǎng)豬,基本相同。眾人望著勤快的他,忙碌著農(nóng)活時嫻熟樸實的身影,目瞪口呆。這么個既有錢,又接地氣,平易憨實,不擺架子的女婿,到哪里去找?

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年。在這一天中,不管多遠(yuǎn),都會趕回家過年。團聚是這個節(jié)日,最重要的內(nèi)容。還有,就是吃。李小薇的父母在忙著弄年飯時,楊先平也過去搭把手。燒火送柴,挑水洗鍋。高山上的水,雖不像他家那樣,是從井里冒出的,但比井水更清澈甘甜。他經(jīng)常聽老人們說一句俗語: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人間有好女,無錢莫想她。盡管帶有戲謔意味,但還真有些道理。比如山上的水,一年四季長流不斷。另外,那個楊總,如果不是有錢,一大把年紀(jì)了,像小薇這樣的年輕女孩,會跟他好嗎?

他挑著一擔(dān)水,正往廚房里去時,李小薇起床了。李小薇嚇了一跳,一個勁地朝他擠眉弄眼。那意思是,你這么干,那不是在砸臺嗎?楊總哪是你這號人?他除了指揮別人,何時親自做過事,更何況,還是些又粗又臟的活!但在父母親人的眉眼中,她卻看出了他們對他的滿意。他們竟然相處得非常融洽。

這也是她之前沒想到的。她自以為非常熟悉的父母鄉(xiāng)親,竟然并不了解。她還反復(fù)教他,怎樣擺架子,說官話,做一個真正的楊總,免得露出破綻。沒想到,楊先平這個替身,裝扮起楊總來,比真楊總還真實,到位。楊先平以自己的本性,將楊總的角色,演繹得活靈活現(xiàn),很接地氣。試想,誰會喜歡一個見人就擺架子,打官腔的人呢?父母親人的認(rèn)可,比什么都好。她需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效果嗎?

接下來,楊先平在李小薇的安排下,著裝整齊地去給叔伯鄉(xiāng)親送見面禮。這家兩瓶酒,那家?guī)讞l煙。李小薇見到有老人、小孩的,都是發(fā)一個二百元的紅包。楊先平跟在李小薇的身后,機械地叫著大伯,二伯,四叔,五姑。將十幾年前,去余琴家那套程序,重溫了一遍。盡管內(nèi)容各異,但形式卻完全相同。

明知自己是個替身,但還是在眾人的打趣下,鬧紅了臉。他幾次將李小薇看成了余琴。幸好他沒喝酒,這也是他們約定的唯一禁令。這個禁令是他提出的。首先,他是個司機,懂得酒后開車的壞處。再次,他明白,酒后亂性的后果。那個時候,是多么美好啊,年輕的他和年輕的余琴,以及他們年輕的生活,像蜜,更像花,那是一種盛開在心里的甜。但人生多變,轉(zhuǎn)眼一切成空??墒?,他眼前的幸福場面,又何嘗不是花不是蜜,不是空?

豐盛熱鬧的年,很快便在消散的煙花爆竹中遠(yuǎn)去。短暫的相聚過后,又是長久的別離。汽車尾箱里,裝滿了叔伯親人送的土特產(chǎn)。李小薇的母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沖到楊先平面前,哭著說,小楊,我把閨女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李小薇抹著眼淚,低著頭,一聲不吭,可能是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

李小薇的父親,顫抖了一下肩膀,轉(zhuǎn)過身去。那駝下去的背,顯得無比蒼老。與李小薇的父親相比,楊先平還是顯得年輕許多。楊先平突然激動得淚流滿面,他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大聲喊道:“爸,媽,我一定會對小薇好的,你們就放心吧!”這一幕,讓送行的叔伯鄉(xiāng)親,一個個感動得直抹眼淚。

汽車駛出好遠(yuǎn)了,李小薇還沉浸在與父母親人離別的愁緒中。很顯然,她對他剛才那一跪的表現(xiàn)很滿意。這一出,是他們事先沒有約定的內(nèi)容,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但就是在那個時候,那種氣氛下,楊先平卻那樣做了。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李小薇說,老楊,你剛才那一跪,我會補償你的。楊先平說,那是我的真情流露,自愿的,不計報酬。

從年二十九到正月初三,共五天時間,李小薇給楊先平五千元。楊先平堅決只收三千元。這筆收入,是自楊先平賣掉出租車以來,最高的。平時,他要么在老家?guī)透改阜N地,要么在城里或鄉(xiāng)下打散工。還有幾次,在幾家公司應(yīng)聘司機和保安,人家說他年紀(jì)大了,干了幾天,一分錢也沒給,說試用期沒工資。這讓楊先平很憤怒,也很無奈。

像他這么大的年紀(jì),能碰上李小薇這么好的雇主,給出這么好的工作,已經(jīng)很難得了。沒想到,收入還高得令他感到愧疚。他自嘲,我當(dāng)了一回特型演員。好在李小薇也沒再堅持。她說,那好吧,你幫了我的忙,我先記著。說不定,以后還要找你這個特型演員幫忙呢。

楊先平給父母買了保暖衣帽手套,給楊翔買了學(xué)習(xí)用品,還有一些吃的東西。吃的東西,他只在超市買了些糖果糕點,其他都是李小薇給的。李小薇從車尾箱里,拿出幾塊干牛肉,和幾只板鴨、板雞,硬要他帶上。她說,將你借給我,陪我的父母過年,你的家人卻沒人陪伴,現(xiàn)在你可得好好陪陪他們。他點頭說是的,我得回去給他們補個年。

他欠他們的太多了。為了給他減輕生活壓力,父母好久沒添置衣物。兒子楊翔也是個聽話的孩子。別的小朋友經(jīng)常去吃肯德基,他從沒提過要求。一次,他們父子經(jīng)過肯德基快餐店時,楊翔直往里面瞅,他就說,要不,咱們?nèi)コ砸活D?楊翔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那種洋快餐沒營養(yǎng),還是回家做飯吃吧。

楊先平又恢復(fù)了找工作,打散工的日子。這種日子,就如一只無形的網(wǎng),他就是網(wǎng)里的魚,無論怎么掙扎,也逃不脫,躲不開。慢慢地,他不再掙扎。明知是徒勞,明知越掙扎越痛苦,不如妥協(xié),不如順從。雖然身體疼痛,但思想的麻木能減輕內(nèi)心的苦痛。

只是,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想一想那個叫李小薇的女子,和那個叫大山坳的村莊,以及在那里上演的一段戲。那段戲的主角,竟然是自己。盡管是個替身,但生活中,都是主角,又都是觀眾,誰又分得清,哪是戲,哪是人生呢?誰又分得清,誰是演員,誰是替身呢?這樣想一想,楊先平很快又忘了,畢竟生活最重要,活下去最重要。就如溪水流入大海,再多艱難險阻,也得往前奔,往前闖。

楊先平?jīng)]想到,半年后,李小薇會再次找到他。李小薇沒給他電話,就直接找到他的家。一套兩居室,二十年房齡的舊樓。余琴生病時,本想賣掉,但余琴不肯。余琴說那是他們在城里的根本,何況楊翔還要在城里讀書,他這才改賣出租車。因為房子位于不起眼的老城區(qū),他不想對李小薇說起。在她一再追問下,他才說過一回。就是那輕描淡寫的一回,她便記住了。李小薇是個有心人,心細(xì)如發(fā),又善解人意。她說,楊師傅,上次多虧你幫忙,陪我的父母,過了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年。

這是她長這么大,讓父母過的最滿意的一個年。他們很滿意,也很滿足。直到現(xiàn)在,還對他念念不忘。為了表示對他的尊重和謝意,她親自上門來看他。當(dāng)她高挑的身子,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時,他竟然有點認(rèn)不出了。那個大山坳的野姑娘,又恢復(fù)了城里女人的裝扮與高貴。

她給楊翔買了臺學(xué)習(xí)機。她曾聽他講起過楊翔,那個愛學(xué)習(xí),肯動腦的聰明孩子。楊翔上初中了,住校。他不好意思地接過學(xué)習(xí)機,說你怎么這么客氣。她又拿出一個銀手鐲,說是送給他愛人的。楊先平?jīng)]接手鐲,只感覺眼睛一熱,淚水便飽滿地充溢了眼眶。

李小薇有點愣怔。她順?biāo)劢堑挠喙猓搅藟ι系囊粡堈掌?。那是一個善良,而多磨難的女人。她也瞬間紅了眼睛,一邊抹淚,一邊說,對不起。楊先平說,她是個好女人,可惜命不好。她靜靜地站著,望著墻上的她,不說話。像是在心里,默默地與她交流。楊先平接著說,她,是患胃癌走的。

“胃癌?”李小薇的臉,瞬間變得慘白,身子晃了晃,總算沒倒下,“這么說,這個病,沒法治了?”楊先平還沉浸在失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盡管做了手術(shù),但還是走了?!?/p>

李小薇如遭雷擊。她此來的真正目的,是希望再請楊先平當(dāng)替身。她的父親患了胃癌。她的父親,此時正躺在醫(yī)院里,等待手術(shù)。他希望還能看到楊總,他的女婿。

“不知他還能不能熬到今年過年?!崩钚∞笨拗f。李小薇聳動雙肩,不停地抹淚。那淚源源不斷,似要將所有愁怨悔恨,洗刷干凈。楊先平當(dāng)然不會拒絕。事實上,自年后,他就沒再干過什么正經(jīng)工作,也沒獲得過多少收入。他甚至還在心里隱隱地想過,她會不會再次聘用他,當(dāng)楊總的替身。沒想到,他的期待,這么快就變成現(xiàn)實。只是,那么好的一個老人,他曾經(jīng)喊過爸爸的人,眨眼間,怎么就患胃癌了呢?老天爺為何總是這么對待好人呢?他寧愿李小薇不曾來過,而她的父親也不曾患病。

李小薇說,我知道,讓你為難了。上次是過年,喜慶,現(xiàn)在是見病人,晦氣。但是,我實在沒別的辦法。楊總他,沒空。就算有空,我的父母也不認(rèn)識他,他們只認(rèn)識你。不過你放心,這次,我會多出些費用。

楊先平打斷她的話說,小薇,你放心,費用多少不要緊,這個忙,我肯定會幫的。老人不容易,何況,我跟他還挺有緣。見楊先平喊她小薇,李小薇終于破涕為笑了,就如一個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一截漂浮的木頭。有了這截木頭,她就有了力量,有了希望。她也不喊他楊師傅了,她改口說,老楊,謝謝你。

李小薇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不錯。當(dāng)他見到楊先平時,尤其高興。但更多的是歉意,是內(nèi)疚。他反復(fù)地說,你這么忙,還來看我。一點小毛病,不值得興師動眾??陬^上雖埋怨小薇,不該將自己生病的事告訴他,但內(nèi)心卻是愉悅的,踏實的,滿足的。小薇悄悄地告訴他,父親還不知自己的真實病情。這是很多親人,都說過的善意謊言。他對余琴也是這樣。余琴到死,都不知自己患的是癌。

因有過一次經(jīng)歷,他對這種病人的護理,病情的發(fā)展過程,都非常了解。他忙前忙后,像真正的主人。反而是李小薇,卻插不上手。李小薇不知不覺地,對他產(chǎn)生了依賴。哪怕他上個廁所,只一會兒工夫未見他的身影,她便如失去航向的帆船,在內(nèi)心黑暗無際的水面,無助地旋轉(zhuǎn)。

特別是手術(shù)室外漫長的等待時,如果不是他的存在,她真不知如何應(yīng)對。就是她的母親不在時,她也沒這么強烈的,內(nèi)心空洞的感覺??斓街形缌?,面對依然緊閉的手術(shù)室,她的母親說,要不,我去買幾個飯,你們都吃點吧。她無聲地點點頭。母親剛轉(zhuǎn)身,她就像抽干了血液,癱軟在他的懷里。她哭著喊了聲老楊,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了。

他知道,她只想撲在他的懷里,痛快地哭一頓。如果不讓內(nèi)心的擔(dān)憂,恐懼與痛苦,通通發(fā)泄出來,她會崩潰的。但他卻看到,她的母親竟然折了回來。她可能是想問問他們,喜歡吃什么??吹剿麄儠r,她的臉上掛滿心疼。

他本能地想推開李小薇。但李小薇的情緒已經(jīng)決堤。她不管不顧地?fù)е牟弊樱豢先鍪?。好像不讓她發(fā)泄完,積郁在胸的情緒,她就不會撒手似的。李小薇的母親,紅著眼睛無聲地走了。她的表情,雖有痛苦,但眼里,分明閃爍著寬慰之光。

手術(shù)很成功。她們母女,為醫(yī)生的這句話,情不自禁地歡呼雀躍。但他高興不起來,因為那個醫(yī)生,也曾同樣因余琴的手術(shù),說過同樣的話。他的預(yù)感,如黑壓壓的云層,將他的心緊緊地包裹著,使他透不過氣。那是不好的預(yù)感。事實上,一切程序,都是按部就班地走著,就如一條早已鋪設(shè)好的鐵軌。所有人都注視著那輛火車,一絲不茍地,順著既定的軌道行進(jìn)。

協(xié)助醫(yī)生護士給老人化療,給老人端屎倒尿,陪老人聊天講笑話,這是楊先平的日常工作。接待來院看望老人的親友,自然是李小薇的事情。李小薇的母親,因家里還有事,只得兩頭跑,有時好幾天不見面。楊先平以自己的方式,盡全力照顧著老人。他很慶幸,在余琴最后的日子里,他陪她聊天,給她講笑話,讓她度過了那段美好的時光。

既然自己是楊總的替身,他就有義務(wù)替楊總,照顧好他的岳父,讓他開心地度過最后的時光。同時也讓李小薇,盡可能地不留遺憾。

老人的親友,包括醫(yī)生護士,都夸贊他有個孝順、有出息的女婿。老人整天將得意掛在臉上,那高高昂起的頭顱,令楊先平見了,不由得暗自神傷。他明白,老人內(nèi)心的傷痛。在農(nóng)村,沒有兒子,那是一種怎樣的自卑?,F(xiàn)在,他擁有了一個比兒子還孝順,還有出息的女婿,他沒理由不揚眉吐氣。

一切都是按正常程序在走。醫(yī)生護士,李小薇母女,以及所有親友,都為老人成功出院,而感到高興。好像狂風(fēng)暴雨,驚濤駭浪已經(jīng)過去,接下來就是風(fēng)和日麗,萬里晴空,一帆風(fēng)順。他默默地在心中祈禱,但愿奇跡出現(xiàn)。老人被安排回家靜養(yǎng)。在余琴回家靜養(yǎng)的那段日子,楊先平從沒想過她會離去,也以為從此,好日子會長伴在身。他跟李小薇以及她的親友一樣,認(rèn)為老人的病好了,一切苦難都過去了。

在老人靜養(yǎng)的那些日子,他隔三岔五地去看望、照顧他。但大多數(shù)時,他在家等待。他希望等到好消息。但愿望往往與事實背道而馳?;疖囋诩榷ǖ能壍?,沒有出軌,沒有繞開死神的陷阱,走向新生。老人在走完所有程序后,去世了。與余琴的結(jié)果,完全一樣。

電話里,李小薇的聲音,忽高忽低,如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在空中無力地飄蕩。他知道,她的心失去了方向。她在尋找一個,能夠暫時倚靠的枝頭。讓她疲憊的身體,無依的靈魂,稍做停留。讓她深陷泥沼的心,找到堅強的力量,正確的方向。他堅定地說,別怕,有我呢。我馬上就到。他知道,此時除了挺身而出,其他都是多余。無須語言,我在,有我,就是對她最好的安慰。

她憔悴成了一張白紙。他的出現(xiàn),讓白紙瞬間開出了細(xì)碎的小花。讓她的心里,滋長出了陽光與生機。他披麻戴孝,痛哭流涕,堪比真正的孝子。她知道,這不是替身能夠做到的,那是他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他一定是在與老人相處的過程中,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他樸實真摯的言行,給她的心里,注入了一股暖暖的力量。就是這種力量,在支撐著她不斷前行,哪怕前路布滿荊棘,她也有勇氣踏出一條路來。她在心里告訴自己,可不能虧待了他,這次的難度,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次。

他的表現(xiàn),震撼了現(xiàn)場所有親友,就算是女婿,也不見得能如此,何況他們還未正式擺酒成親。在鄉(xiāng)村,沒擺酒,沒請媒人,就算不得真正的一家人。當(dāng)然,李小薇的父母除外,他們都是通情達(dá)理之人,他們的思想未受傳統(tǒng)束縛。雖同是鄉(xiāng)下人,住在離城市遙遠(yuǎn)的山里,行為生活上與山里人一樣。但他們能接受新思想、新事物。如果是別人家的女兒,在外找了男友,都住到一起了,還久拖著,不結(jié)婚,肯定有意見,輕則善意提醒,重則發(fā)飆耍橫,那也不為過。

但他們沒有。他們甚至從未在年輕人面前提起過。他們相信年輕人自有他們的道理。他們相信水到渠成,相信天作之合,相信有緣千里來相會。散不了的,打也打不散。聚不成的,強求也無法長久。

他與老人最后相見時,老人已瘦得皮包骨頭。病魔能摧毀一個人的身體,但卻摧不垮一個人的意志。只要進(jìn)食,他就會翻腸翻肚地吐,像要將五臟六腑全都吐出來。所以,他盡量不進(jìn)食,只靠水來維持生命。長時間未進(jìn)食,老人氣若游絲,虛弱得就如風(fēng)中的一盞燈,隨時都有熄滅的可能。

但老人依然要聽他講笑話,陪他聊人生,甚至聊生死。與一個將死的人聊生死,確是一件困難的事。余琴至死,楊先平都未與她聊過生死。他如走地雷陣般謹(jǐn)慎,可老人非常坦然。也許,只有到了生死關(guān)頭,人才會看輕生死吧。

老人還幽默地講起年輕時,他們自由戀愛的故事。那時的鄉(xiāng)下,自由戀愛可是個新鮮事物。但他跟李小薇的媽媽,絲毫不在乎旁人的看法,在沒有媒人,沒有聘禮的情況下,堅決地牽手了。盡管他們的生活一直艱難,但他們有愛情。有時候甜言蜜語,也是可以當(dāng)飯吃的。還暗示他,以后對小薇,得多點甜言蜜語。物質(zhì)終有腐爛的一天,但甜言蜜語,卻永遠(yuǎn)保鮮,能讓女人無悔無怨地終生守候。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老人的棺木前。“爸爸,我來晚了?!彼L嘶一聲,有如石破天驚。讓眾人一齊注視,忍不住紛紛抹淚。他對著老人的遺像,淚如雨下。只有他知道,他一半是在哭老人,老人對他寄予厚望,他卻在老人面前演戲。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洗去自己內(nèi)心的愧疚。還有一半是在哭亡妻余琴。他是在以這種方式,釋放壓抑在心的苦悶,與對她的真切思念。

他與李小薇,披一身孝,以夫妻的名義,送走了老人。黃土張著長方形的巨口,一點點將棺木吞噬,將人的一生珍藏,風(fēng)干在親人的心中。一切都塵埃落定。人的一生,都在詮釋蓋棺定論。這是人類的宿命,誰也逃不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再好看的戲也要劇終,再真實的戲,也是假的。曲終人散,是所有戲曲的最終歸宿。看戲的人,看過了,也就忘記了。演戲的人,演過了,自然也得放下。生活還得繼續(xù),路還得往下走。

楊先平明白,他與李小薇,緣起于戲,也將終于戲。只不過,他們沒像上次,戲一散場就沒了音訊,半年都沒再聯(lián)系。這次,他們在同一場戲里,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就如同窗,戰(zhàn)友,他們同過患難,共過生死。他們覺得,不能完全斷了音訊,時不時還得問候一聲,哪怕是在手機上,微信里,知道彼此安好就行。但也僅此而已。

盡管李小薇時常發(fā)來問候。有時是節(jié)日的問候,有時是噓寒問暖,更多時是一個小圖片,一個小視頻。他看完即刪,有時不回復(fù),有時簡單回復(fù):收到,謝謝,祝好。他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他既想得到她的情況,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但又害怕聽到她的消息,跟她走得太近。

盡管他依然要靠打散工維持生活,他也沒想過再次受到她的雇用。他甚至想,她如果再次請他幫忙,他肯定會拒絕。他還在別人的介紹下,相過幾次親。當(dāng)然都是無疾而終。在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年紀(jì),這很正常,何況他又不是有錢人。

他是在替她不值嗎?他為什么要去關(guān)心她,替她著想?他不知道那個楊總,對她究竟怎樣。但就他有限的感受,他認(rèn)為他們的情況并不好。對于一個要靠替身,面對女方家人的男人,肯定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難道僅僅是因為他有錢嗎?有錢就可以為所欲為,甚至是以假面目示人嗎?這與強盜賊子有何區(qū)別?

以前,他的想法很單純,不就是演個戲,賺點錢嗎?就像演員,肯定要出演不同角色。電視上還有一種替身,那是當(dāng)演員無法完成某個動作時,就會請那些有本領(lǐng)有特技的人來完成。還有那些特型演員,因為長得像某個大人物,才有資格出演他的形象。他甚至為自己能成為他們中的一員,而深感驕傲與自豪。再說,就算不扯演員的事,哪怕就如他打散工一樣,給人搬家,給人擦洗抽油煙機,給人代駕,給人接送小孩,都是付出勞動,同樣收獲報酬,也同樣享有尊嚴(yán)。

可是,經(jīng)過幾次去她家,面對她的父母、親人后,他覺得自己干的工作,遠(yuǎn)沒那么簡單??梢哉f,那根本就不是工作,而是在拿刀子,捅老人們的心。他的付出,并不如人們評價的那樣美好。他那是在犯罪,是在作惡。他不能接受這樣的工作。他不能在偏離道德的軌道上,越滑越遠(yuǎn)。

所以,他希望與她保持距離。他希望,他們最好不再聯(lián)系。哪怕她給出的費用再高,他也不想要,不能要。以前,他還覺得有點可惜。這么好的姑娘,就這樣被金錢糟蹋了。他還有點想拯救她的意思。后來想想,被金錢糟蹋的,又何止她一人?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對于那些有自制力,能嚴(yán)守道德底線的人,就是金錢想糟蹋,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歸根結(jié)底,還是靠自己。

曾經(jīng),他還試圖跟蹤過她。他去過她居住的小區(qū)。小區(qū)離他居住的地方不遠(yuǎn),如果不是有高高的圍墻阻隔,估計幾分鐘就能到達(dá)。不同的原因,可能一個是窮人區(qū),一個是富人區(qū)。這在裝修設(shè)計上,就有明顯的區(qū)別。

富人區(qū)因為有錢,所以需要顯擺。無論是外墻與門面設(shè)計,都極盡奢華。還有圍墻與門樓,一定要達(dá)到防盜的效果,便有了那讓人高山仰止的設(shè)計,其實防盜并非設(shè)計者的本意。讓人高山仰止,才是人性的顯露。肉不能埋在碗里吃,這是故鄉(xiāng)的俗語。如果富而無人知,那將是何等的寂寞?還有進(jìn)門的路,一定要寬闊,平坦,方便豪車出入。

窮人區(qū)則低調(diào)隱忍得多。沒有圍墻,他們能夠忍受閑雜人等的吵鬧,煤氣,水果,菜油,雞蛋的叫賣聲,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窄小的巷道四通八達(dá),他們騎個自行車,便能快速出入。小區(qū)的門臉是沒有的,名字也是沒有的,根本無須別人記住。在外,他們的代號就是貧民區(qū)。同樣的土地,卻人為地劃分了等次。

楊先平首先發(fā)現(xiàn)的是車,那輛被他開過的奔馳車,然后看到奔馳進(jìn)入小區(qū)。他站在高高的圍墻外,從豪華的門樓往里看。他看到她和楊總下車,手挽手地上樓。樓外鮮艷的瓷磚,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耀痛了他的眼睛。他想,假設(shè)她的父母親人,看到他們此刻的樣子,會有何感想。他們住著洋樓,開著豪車,躲在高貴的富人區(qū),卻無臉面示人。

他們恩愛的樣子,以及她對著他討好的笑臉,令他不齒。因此,他覺得他為她做的任何事情,都遭到了褻瀆。對于一個自甘墮落的人,是任何人都挽救不了的。所以,他唯有躲避,唯有拒絕,唯有不與此等人為伍的氣節(jié),才是他保持尊嚴(yán),保持正義的最好方式。

但是,她還是向他發(fā)出了邀請。她在微信上說,實在不好開這個口了。他回復(fù)說,那就不要開口了。她說,楊師傅,我知道你為難,去年過年,你就沒好好陪伴家人。他說,今年,我無論如何是要陪伴家人的。

她還在微信上,喋喋不休。她說,父親新亡,按老家的規(guī)矩,正月初一是要接新香客的,所有親友都會在父親靈前跪拜,這就需要有男丁陪拜。沒有男丁的,一般都是女婿代替。當(dāng)然,女兒沒結(jié)婚的,由女兒陪拜也行,可是,大家都知道有個楊總。并且你的形象,也已深入人心,就算真的楊總?cè)チ耍麄兛峙乱膊徽J(rèn)可。

楊先平從鼻孔里嗯了一聲。當(dāng)然,這一聲嗯,在微信上沒體現(xiàn)出來。他回復(fù)說,恐怕楊總的意見,還是不去吧。也許他壓根兒就不想去,永遠(yuǎn)都不想去。那邊長時間沒再回話。也許是在為他的話傷心,也許是對他的失望。他不知道原因,也不想知道。他將手機一扔,不再理會。

過了好長時間,他拿起手機,才看到她的留言:我知道又讓你為難了,你不愿去,我不怪,我只得親自上陣了。給楊總請個假,就說他在忙公司的事,應(yīng)該也能蒙混過關(guān)。但不管怎樣,還是要感謝你,多次對我的幫助,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他在心里說,能蒙混一時,蒙混得了一世嗎?難道想用一生的幸福,來為那個不負(fù)責(zé)的人買單?作為雇傭關(guān)系,他管得有點寬。但面對不公,他也有權(quán)選擇拒絕。他管不了所有丑陋之事,但可以繞道而行,選擇視而不見。

那是個寡淡的年。雖然父母兒子很開心,但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心里,卻時時想著一個地方,那個名叫大山坳的村莊。他想,沒有楊總的出場,她將怎樣來支撐場面。她的心里會不會責(zé)怪他。他不明白,自己堅決地拒絕,為何換來的,是悠長的掛念。

再次看到她的留言,是一年以后了。她說:“老楊進(jìn)去了,我好害怕?!崩蠗钸M(jìn)去了?他進(jìn)哪里去了?他不是個什么公司的老總嗎?能進(jìn)到哪里去?他一定是進(jìn)監(jiān)獄了,不然,她害怕什么!

他其實很想去安慰她,但又不想再與那個楊總有任何瓜葛,哪怕是當(dāng)他的替身,他都深感屈辱。他的內(nèi)心是矛盾的,糾結(jié)的。就是在這種矛盾與糾結(jié)中,又過去了幾天。幾天中,他再沒收到她的消息。也許是對他不再抱有幻想,也許是尋到了新的生機,她一直沒跟他聯(lián)系。他想問問結(jié)果,最終還是放棄了。

他不是個藕斷絲連,優(yōu)柔寡斷的人。他知道,當(dāng)斷則斷,不然反受其亂的道理。一旦深入其中,明知是深淵,是地獄,可想抽身,卻遲了,難了。

就在他快要將她忘記時,她的電話還是來了。接,還是不接。容不得過多思考,他還是接了。電話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我是派出所的,我們從當(dāng)事者的手機上發(fā)現(xiàn)了你的號碼。你是他的親人嗎?她跳河自殺,未遂,現(xiàn)正在人民醫(yī)院接受治療?!?/p>

電話還未聽完,楊先平便直奔人民醫(yī)院。完全是本能驅(qū)使著他,指引著他,去做他需要做的事情。本能,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啊。總是在危急關(guān)頭,讓人做出正確的決定。不讓你思考,因為人一思考,往往就會牽涉更多的利害問題。

就如街頭的見義勇為,因為事發(fā)突然,容不得人思考,所以很多人選擇挺身而出。如果給出時間,讓你分析,再研究,估計決定就變了。變得顧慮重重,變得縮手縮腳,最后錯失良機。面對危險,誰不害怕?誰的生命不珍貴?所以,本能,才是英雄。英雄,大多是本能造成的。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口照在她的臉上,就如在蒼白的紙上,繪出幾朵花兒。她躺在病床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像要望穿厚厚的鋼筋水泥,讓滿腔愁怨沖出樊籬,讓內(nèi)心開滿陽光。他的到來,令她幾近干枯的雙眼,瞬間有了生機。她說,老楊,你終于來了。他點頭。靠近她的床邊說,我來了。她掙扎著坐起來。他想幫她一下。他伸過去的手,剛接觸到她,她便緊緊地?fù)ё×怂牟弊印K灸艿匕矒嶂?,用手輕撫她的頭發(fā)。濕漉漉的頭發(fā),還滴淌著渾濁的河水。

她的情緒已經(jīng)穩(wěn)定。他覺得他應(yīng)該放開她了。他與她,不過是名義上的夫妻。甚至還不算。他只是個替身,甚至連替身都不算。他們的雇傭關(guān)系早已結(jié)束。就算是朋友,他們也不應(yīng)該,或者說,不可以長時間地?fù)肀А?/p>

但她卻不肯放手。她的這種反常舉動,令他不知所措。只有醫(yī)生能進(jìn)行合理解釋。醫(yī)生說,她受到了刺激,她失憶了。失憶了?那她為何知道他叫老楊?為何認(rèn)得出他?醫(yī)生說,對于某些特定的人,她應(yīng)該是記得住的。也就是說,她患的是一種選擇性失憶。

他蒙了。他覺得她不應(yīng)該這樣。至少,她不應(yīng)該記住他。因為他不是老楊,不是楊總。他覺得她應(yīng)該記住的人,是楊總,而不是他。他推開她,狠狠地,用力地推開她。她的力氣顯然小了點,雖然被推開了,但她卻歇斯底里地,又撲上來,又來扯他的手,摟他的脖子,她不讓他走。他說,李小薇,你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是誰?她說,我知道,你是老楊!他說,不!我不是老楊。我是楊先平,楊師傅!

她不依。她認(rèn)定,他就是老楊,就是楊總。她對楊先平,楊師傅,完全沒印象了。她的手機里,將他的號碼存的是老楊。而那個真正的老楊,存的是楊總。他撥打楊總的手機,關(guān)機。他猛然想起,她不是說過,楊總進(jìn)去了嗎?他是為何進(jìn)去的?他犯了什么事?他究竟是干什么的?當(dāng)官的?開公司的?或者說,純粹就是個騙子?

總之,那個楊總,她的老楊,就如斷線的風(fēng)箏,消失在了茫茫的天空,無影無蹤,好像根本就沒出現(xiàn)過,一點痕跡也沒留下。他去車管所查了那輛車的號牌,竟是一輛套牌車,車子也不見了蹤影。他去小區(qū),她的房間,房東守在門口已經(jīng)多時。房東說,她已欠租半個月,如果再不交房租,便將她的東西扔出去。

她與楊總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令她不顧一切,令她傷心欲絕,令她認(rèn)為只有死,才能解決問題。但她卻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就是楊總,就是她的老楊。他這個替身,被她記得如此深刻。那個真正的楊總,卻忘得一干二凈。她是在有意忘記他嗎?忘記他,便是忘記痛苦,忘記傷害吧,他想。

醫(yī)生的另一句話,更是如驚雷在他耳邊炸響。醫(yī)生說,她已懷有身孕,你這個做爸爸的,要好好待她,不能再讓她受到刺激,更不能讓她去跳河。天吶,她還懷孕了!天地良心。那可是與他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并且,他也沒傷害她,沒讓她去跳河。他想解釋,想申辯,想說這完全是個誤會。他不過是個替身,是替別人受過。他跟她一樣,也是個受害者。他不過是跟那個人長得像而已。究竟是他長得像騙子,還是騙子長得像他。他想,自己真倒霉,竟然長了一副騙子的模樣。但那些異樣的目光,令他芒刺在背。

他不解釋,不爭辯還好。兩口子吵吵鬧鬧,那是常有的。那些推桌子,摔碗的,那些尋死覓活的,哪里沒有。見得多了,也就見慣不怪了。還不是吵了又和,和了又吵。打不散的冤家,吵不散的夫妻。不吵不鬧,倒有問題。證明兩人死心了,感情破裂了。但是他們不像,他們還在吵,還在鬧。吵過鬧過,日子還得繼續(xù)。

如果他解釋了,爭辯了,退縮了。他們就會認(rèn)為,他的人品有問題?,F(xiàn)在人家都躺在床上了,還懷有身孕,而且她還失憶了,卻不要她了,想拋棄她了,想趁機將這個包袱,甩掉了。是不是在外面找小的了?或者說,他就是個騙子,騙了她清白之身,又害得她去跳河。這下,要輪到他跳河了。他就是跳到河里,恐怕也洗不清。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管這個包袱。明知是冤枉,是委屈,他也要受著。明知自己背不起,背不動,也得背著。因為只有這樣,才順理成章,才是人們想要的大團圓結(jié)局。因為她只認(rèn)他,她說他是誰,他就是誰。她的話,無人質(zhì)疑。因為她是當(dāng)事人,受害者。哪怕她失憶了,她的話也是可信的。他覺得,只有等她清醒了,真相才會大白。他得耐心地等待。

但也不能干等,還得做些事情。比如她的住院費,他得想辦法。孩子是去是留,他做不了主,她更加說不清楚??蓵r間不等人,孩子是要長大的。孩子長大了,再做決定也就毫無意義了。

長時間耗在醫(yī)院里,肯定不行,何況他也耗不起。他只得將她安排在自己的兩居室里。她的房租也不是他付得起的,只能退房。她的東西,暫放在他家里。這沒有問題,哪怕再小的家,也容得下她的東西。何況她的東西并不多。原本,他是不想管這一切的??墒?,全是那個叫本能的東西,給害的。本能,究竟是個什么東西,為何人的身上,要長這么個東西,害得他無端多出許多麻煩,平添諸多煩惱。

他不敢貿(mào)然將她送去老家。畢竟,她的故事,還未在老家傳播。萬一她清醒了,記起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了,而他卻將她不愿示人的事,全抖了出去,害她顏面盡失,害得她的家人,她的母親,在老家無法做人。那時,他怎么面對她?怎么向她解釋?所以,他決定將她的母親接來。他不敢告訴她母親實情。他只是讓她的母親,來照顧一下自己的女兒。

她的母親對他們住在這么棟舊樓里,沒什么異議。畢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城里的事,她知道甚少。哪個城市不是擁擠的,嘈雜的?只是女兒的神情不太對。以前那個活潑好動,愛說愛笑的她,為何表情木然,時時發(fā)呆?

好在她還認(rèn)識自己的母親。母親和老楊,這是深刻進(jìn)她記憶的兩個人。楊先平知道老人家心有疑慮,但他不能告訴她實情。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實情。楊先平說,媽,因為小薇懷孕了,醫(yī)生讓她多臥床休息,需要人照顧,我還有工作要忙,她就交給您了。

盡管她有疑惑,但也只得住下。她希望從女兒口中了解更多,但顯然是徒勞的。從楊先平的言行中,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他們的生活一定出了變故。因為之前的老楊,是楊總,穿著光鮮,出手大方。可這個老楊,穿著普通,似乎還干著出力流汗的工作。他們的公司呢?莫不是做生意虧本了?但兩人不說,她也不好多問。只要他們關(guān)系和睦,一家平安就好。錢多錢少都要過日子。她一生跟著李小薇她爹,窩在窮山上,不也過來了?

還有一個楊翔。楊翔每星期要回家住兩天。其實,她以前也從小薇口中隱約了解到,老楊還有個兒子。他的妻子病逝了,只給他留下個兒子。這么大年紀(jì),有個兒子,很正常。

她是個勤勞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她不但照顧女兒,和女兒肚中的孩兒,也盡心照顧楊翔。李小薇在母親的照顧下,一天天好了起來。無論是精神狀態(tài),還是身體狀況,都有了很大好轉(zhuǎn)。她愛說愛笑了,她還跟楊先平說起他們的寶寶。她讓楊先平去摸她的肚子,說這個小家伙,居然在肚子里翻筋斗呢。這時的她,是快樂的,純真的,她要求他摸她的肚子時,眼里滿是疼愛。她說,老楊,你看咱們的寶寶,真是個調(diào)皮的家伙。

住也是個問題。李小薇的媽得住一間房,他跟李小薇住一間,楊翔偶爾回家住客廳,這是最好的安排。兩人沒結(jié)婚,按規(guī)矩是不能同房的。但是現(xiàn)在,她都懷孕了,卻要跟她分房睡?這點,李小薇的媽媽也不會同意。

雖然睡在一起,雖然李小薇認(rèn)定了他,他也不能胡來。她是因為失憶,但他沒失憶。她的心里不清楚,但他清楚。表面上,他認(rèn)了這個包袱,將它背上了,也就行了??刹荒苡袑嵸|(zhì)上的行為,他不能乘人之危。如果那樣了,他與楊總有何區(qū)別?他最恨的,就是楊總那樣的人,他打死也不肯做那種人!

但李小薇那關(guān)不好過。白天還好說,晚上夜深人靜了,兩人躺在床上,總得干點什么吧?完全無動于衷,倒引起她的懷疑。她會不停地追問,你是不是不愛我了?你是不是又跟別人好了?她是不能再受刺激的。于是,他就說,你有身孕了,醫(yī)生說不能同房。她就笑了,說,你還挺會疼人。

他實在躲不過了,就說,媽在家呢。她又說,她不是在另一個房間嗎?不要緊的。他的反應(yīng)還算快,說,房間不隔音。她又笑了,笑容里有嫵媚,還有小小的狡黠。她緊緊地盯著他看,像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說,沒想到,你還是個講究的人。接著,她嘆了口氣,像明白了他的心思,說,是媽在這里,你心里有壓力吧?他像終于找到知音般,會心地說,是的,媽在這里,我心里害怕,一害怕,就什么也干不成了。

可李小薇的媽,還惦記著家里。家里還有豬,牛,雞,菜園等,需要她。所以,偶爾她還要去大山坳。她得兩邊住,她就不能長時間,成為他的擋箭牌了。她不在時,就是楊先平照顧李小薇。直接而單獨面對她時,就免不了產(chǎn)生糾紛,產(chǎn)生無盡的糾纏與煩惱。

男人和女人過日子,就是一個不斷產(chǎn)生糾紛,解決糾紛的過程,這讓他很苦惱。好在她的肚子,一天天大了。這又成了他新的最有力的借口。李小薇的媽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們的婚事。沒懷孕倒沒什么,懷孕了,就不能再拖了,得舉辦婚禮,得結(jié)婚。

楊先平顯得很為難。她們不清楚,可他清楚呀。他想,干脆將真相告訴李小薇的媽。不然,他一個人可扛不住。兩個人扛,總比一個人扛好。興許兩人一商量,事情又有了新的轉(zhuǎn)機呢。將問題拋給了李小薇的媽,等她接過擔(dān)子,他就沒事了,解脫了。

但幾次想說的話,又被他咽回肚子里。不是害怕李小薇的媽受打擊,是害怕李小薇死纏著不放。她一口咬定,她媽肯定相信她。關(guān)鍵時刻,她們還是親的。哪有當(dāng)媽的不護自己女兒的?他若跟她好,他便是女婿,家人。他都對女兒不好了,他肯定就是別人,陌生人。她為什么要聽他的?這樣看來,他是說不清楚的。

但是這個婚,結(jié)還是不結(jié)?李小薇的媽,跟她爸一樣通情達(dá)理。她說,我知道你們現(xiàn)在情況不太好,生意做得不順,婚禮可以不舉行,但結(jié)婚證得有。沒有這個,我這個當(dāng)媽的不放心。話說到這份上,楊先平還有什么可說的呢?不就是扯個證嗎?扯個證又不要錢。碰上這么好的丈母娘,應(yīng)該是他的福氣??伤€猶猶豫豫,不知好歹。

楊先平咽了口唾沫,喉結(jié)在脖子上,艱難地滾動著。好吧。他說,我們明天就去扯證。帶上戶口本,身份證,兩人坐一起照個相,證就到手了。一個喪偶,一個未婚。誰也不能阻止他們扯證,結(jié)婚。楊先平苦著臉,李小薇卻笑得很燦爛。對于他來說,是被逼的。對于她來說,卻是渴盼已久的。她沒理由不高興。這下好了,她們母女,一個高興了,一個放心了。但楊先平的心,卻亂了。

這么一大家子人,日子怎么過?本來就過得很勉強?,F(xiàn)在一下子多了幾張嘴,肚子里的那個,更是需要營養(yǎng),還得經(jīng)常去醫(yī)院檢查。他問李小薇,以前,你還有點積蓄沒有?他知道,她沒上班,沒工資,但那個楊總出手闊綽,應(yīng)該會給錢的。最起碼,在他認(rèn)為她還有利用價值時,會給她錢的。李小薇翻出一張銀行卡,她說不知這個里面是否有錢。可是,她竟然想不起密碼。好在她的身份證還在,只能用身份證掛失了。

他拿著她的銀行卡,身份證,去了銀行。在路上時,他覺得還是先試一下她的生日,一般都是用生日設(shè)置密碼的。沒想到,這一試,竟然成功了??ɡ镉惺迦f元錢,這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夠他們開支好長時間了。但坐吃山空呀,吃完這十五萬,以后呢?他就跟她商量,能不能用這筆錢,跟別的出租車搭個伙,一人一半股份,他想開出租車。

她們母女均是通情達(dá)理的人。她們知道,他的生意失敗了,車也賣掉抵債了,現(xiàn)在幫他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幫他就是幫自己,她們同意他的想法。

就這樣,楊先平又開起了出租車,這是他的老本行。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還能干起老本行。他恨不得將這些年,浪費的光陰,失去的時間,一下子全跑回來。他耽誤得太久了,頭發(fā)都熬白了。他主動要求開夜班,這樣,他不但可以跑更長時間,還能賺更多錢。他要盡快賺夠十五萬,說不定哪天她就清醒了,他得趕緊將她的錢還上。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是喜歡夜生活。晚上拉的客,比白天還多。更重要的是,他不用在晚上,獨自面對李小薇了。

不是他不想。四十多歲,如狼似虎的年紀(jì),哪有不想的。而且是雙方自愿的,還是合理合法的,但他不想當(dāng)那個楊總。兩人雖然都姓楊,長得像,但人的本質(zhì)有區(qū)別,這就是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這樣想時,他就心安了,理得了。

他晚上跑出租,白天打理一家人的生活,還時不時陪李小薇去產(chǎn)檢。生活過得忙碌而充實。李小薇的肚子隆起好高了,白天他睡一覺后,就起來陪她去院子里散步。鄰居們看見了,就一個個猜她懷的是兒子,還是女兒。有說男孩的,有說女孩的。

她則一臉認(rèn)真地問他,想男孩還是想女孩。他一時被問住了。他在心里想,那個楊總,他是怎么想的呢?他可能根本就沒想過吧。他應(yīng)該是不希望有這個孩子的。不然,他為什么不管她了?不要她了?不管她,不要她,那不就等于,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嗎?

瓜熟蒂落,李小薇生下個女兒,像她一樣漂亮??伤舱f長得像他,他們爭論了好長時間,她竟然生氣了。她圓睜杏眼說,她不像你像誰?難道你懷疑,她不是你的孩子!他不說話了,他無話可說了。眾人一齊將目光望向他們。她氣得臉色發(fā)白,他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她要他給孩子取名。他說他取不好。她又生氣了,說,你的孩子,就得你取名。取不好也得取,只要是你取的就行。哪怕是叫阿貓阿狗,都行。他無可奈何。隨口說,那就叫楊好吧。她高興得跳了起來。說,楊好,楊好,你爸爸給你取名了,你有名字了。他想起《西游記》里的孫悟空,當(dāng)他有名字時,也是這么高興的。她跟孫悟空有個共同點,就是不知自己的父親是誰。當(dāng)然,她比孫悟空幸運,她有母親。還有個替身父親。

他們還回過一趟大山坳。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全都圍過來。家長里短,噓寒問暖。當(dāng)問起他們何時擺的酒,何時結(jié)的婚時,李小薇的母親全都代替回答了。她說,他們在城里擺的酒,在城里結(jié)的婚。眾人點頭,表示應(yīng)該。李小薇的母親,也是個要臉面的人。李小薇是不是也像她一樣,是因為臉面,才請個替身呢?一定是這樣的!

面對掛在墻上的李小薇的父親,楊先平百感交集。如果他還活著,他一定很高興。因為他給他帶來了女兒,外孫女,還有他這個替身女婿。他肯定會忙前忙后,招呼他們吃喝。摟著外孫女不撒手,一個勁地讓她喊爺爺。是的,喊爺爺。

這是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跟楊先平講的私房話。他一生無兒,只能做外公,他曾經(jīng)夢想過,有人喊他一聲爺爺。楊先平當(dāng)即表態(tài),等小薇生了,就讓孩子喊他爺爺。那時,他不過是敷衍他,逗他開心而已。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因為那不是他的孩子。是楊總的孩子。他這個替身,是在替別人表態(tài)。替別人表的態(tài),多數(shù)是沒效的。沒想到,他還真做到了。他一本正經(jīng)地抱著小楊好,站在遺像前,恭恭敬敬地喊了聲爺爺。

小楊好不會喊,只是哇哇亂叫。那聲爺爺,是他替她喊的。他能替她的父親,也能替她喊她的外公一聲爺爺。他認(rèn)為,他有這個資格。他仿佛聽到,老人爽朗的回答聲和笑聲。那笑聲,在堂屋里回蕩,久久不散。

楊先平突然感覺,像是做了一場夢。他覺得他自始至終,就是那個老楊,楊總。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替身。他就是他。在李小薇眼中,在李小薇母親眼中,在掛在墻上的,李小薇父親眼中,在大山坳所有人眼中,他就是楊總,是她的老楊。

似乎所有人都是清醒的,只有他是糊涂的。他究竟是誰?楊總又是誰?他不知道。因為沒人相信他不是楊總。他如果說他不是楊總,別人就會說他是騙子,是陳世美。沒良心。他不知道,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承認(rèn),自己就是楊總,是楊好她爹,是李小薇的老楊。

生活如陀螺,不知是誰手握歲月的鞭子,在忙碌的旋轉(zhuǎn)中,一天天過去。又像復(fù)印機,不斷地復(fù)制昨天。楊先平開出租車賺錢養(yǎng)家,李小薇負(fù)責(zé)帶孩子,張羅料理一家人的衣食。假設(shè)生活在這種模式下無限復(fù)制,誰也看不出有何不妥。

丈夫踏實肯干,妻子美麗賢惠,這是人們眼中,標(biāo)準(zhǔn)的美好家庭。若干年后,當(dāng)他們老了。后代的后代,也成長起來。又有誰會懷疑,他們不是一家人?誰又會懷疑,他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外公、外祖父、外曾祖父,那個名叫楊先平的人,竟然是一個替身?

顯然,這天太漫長。人的一生中,要發(fā)生很多事。有很多情節(jié)需要演繹,但影片的時長有限。如何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編入更多情節(jié),就需要壓縮時間,讓情節(jié)變得緊湊。怎可就這樣潦草地,令男女主人公老去呢?他們還年輕。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們。不可能就這樣平淡,安靜,毫無懸念地,過完一生。

接下來,李小薇毫無征兆地醒了。也不是全醒,類似于半夢半醒,她首先認(rèn)出的是楊先平。晨光初露,窗外漸次喧嘩時,楊先平才回家。開一晚上出租車,疲倦如窄小的外套,將他裹緊,令他渾身感覺不適。他有些踉蹌的腳步走近家門時,楊好正在吵著要爸爸。楊先平在樓下就聽到了哭聲,他的心已飛到樓上。他的腳步,總是趕不上心的速度。他緊追著心,三步并作兩步,剛開門進(jìn)入臥室,楊好便撲了過來。他摟著楊好,親著她的小臉蛋。楊好喊爸爸。小臉蛋上還掛著,令人心疼的淚珠。

李小薇望楊先平的眼神,突然變得陌生。她奇怪地問,楊師傅,你怎么來了?然后她跑過來,抱住楊好,說,他不是爸爸。他是——叔叔。

楊先平突然呆住了。以往這時,他肯定會洗漱后吃早飯,然后好好睡一覺。但現(xiàn)在,他的睡意,如小偷遇上事主,一陣慌張后,突然逃得無影無蹤。他明白,這是她清醒的表現(xiàn)。其實,這也一直是他盼望的。他希望由她來向她的母親、鄉(xiāng)親,以及世人,說明一切。這比他說的更權(quán)威,更令人信服。從此,他們又回到各自的位置,就如兩顆錯軌的星球,又可以回到各自的軌道,繼續(xù)運行。但是,當(dāng)她真的清醒后,他又失落了。原本熱鬧、溫暖,在世人眼里和諧幸福的家,也就散了。

他試探著問李小薇,你,都想起什么了?李小薇反問他,我為何住在你家?我的家呢?楊先平想告訴她,她的家已經(jīng)沒了,因為那是租的房子,出不起租金,那就是別人的家。還有那個人,他不想跟你過了,那么,他就走了,與她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了。如果還當(dāng)他是自己的家,那家就破了,散了。但他沒有說,他依然試探著問,你還記得老楊嗎?那個楊總?

她用力地想,似乎那是一件很費力的事。她一邊扯著頭發(fā),一邊想。好像要將藏在腦袋里的記憶,用力扯出來似的。但是,扯著扯著,還是卡殼了。她說,你不就是老楊嗎?楊先平,楊總,楊師傅。

看來,她還是沒想起楊總。或者說,她還不希望想起楊總。她的腦袋里,關(guān)于楊總的記憶,因某件事情的刺激,而關(guān)閉了。只是,她越來越明白他們的關(guān)系了。他們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朋友?親人?總之,不是夫妻。她說,楊師傅,我不能總住在你這里,我要回家,回自己的家。

面對半夢半醒的她,他沒法跟她解釋??伤殖臭[得厲害。她抱著楊好,想往外走。她還記得楊好是她生的,是她的女兒。但是,楊好卻要他,楊好喊他爸爸,他也認(rèn)可了這個女兒。自出生就是他帶著,天天在一起。人心都是肉長的,哪能沒感情呢。他的心一陣疼痛。原本,他覺得一切都是包袱時,想甩又甩不脫。現(xiàn)在,他覺得那不是包袱了,是長在自己身上的一塊肉,卻要離開他。那種撕裂的疼痛,令他無法忍受,而又不得不忍受。就如壯士斷腕,需要忍受鉆心的疼痛,更需要巨大的勇氣。

幸好李小薇的母親來了。她是傳統(tǒng)型的賢妻良母。憑她的社會閱歷,與人生經(jīng)驗,是不會允許女兒胡鬧的。她一邊安慰女婿楊先平,讓他先去睡覺。一邊勸慰女兒,你們都是成了家,有了孩子的人,可不許胡鬧。

李小薇只有對母親,始終是熟悉的,認(rèn)可的。她說,媽,你肯定搞錯了。我跟楊師傅,是朋友。李小薇的母親是個明白人,懂人情識大體。她說,我知道,你們以前是朋友,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夫妻了。你們還生下了女兒楊好。雖然沒舉行婚禮,沒擺酒,但你們已經(jīng)領(lǐng)證。也就是說,在法律上,已經(jīng)是夫妻了。

李小薇顯然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對領(lǐng)證呀,結(jié)婚呀,一點印象都沒有。她一著急便埋怨母親,你竟然在我毫不知情下,讓我跟楊師傅結(jié)婚?李小薇的母親,從柜子里翻出結(jié)婚證說,你這個傻孩子,怎么說話的?什么叫你不知情?這事,能在你不知情下辦得成嗎?你不同意,你不到場,誰都替代不了你的!

結(jié)婚證上,確實有她跟楊先平的合影。從照片上的表情看,她很高興,還一個勁地往他那邊靠,很顯然,她是愿意嫁給楊先平的。但楊先平的表情,卻有些勉強,笑得也挺尷尬,莫非他是半推半就?

李小薇很生氣,她不知道要跟誰生氣??傊?,看誰都不順眼。她隱隱地感覺到,還有個什么人,在等著自己。那是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但怎么也想不起是誰。于是,她說,如果真的結(jié)了婚,也得離。

這是李小薇的母親不允許的。她是個既通情達(dá)理,又傳統(tǒng)保守的女人。她信奉兩情相悅,支持戀愛自由,但也堅守從一而終的底線。她說,證也領(lǐng)了,孩子也有了,又去離婚,丟不丟人?既然要離婚,當(dāng)初就不該結(jié)婚呀,當(dāng)初干什么去了?兩個人過日子,不是過家家,今天好了,就恩恩愛愛,明天不好了,就雞飛狗跳,要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哪有不吵嘴不鬧別扭的夫妻?但吵過鬧過,還得接著過。

李小薇不再說話。也許她已經(jīng)明白,自己就是再吵再鬧,也沒有用。她得冷靜下來,仔細(xì)想一想。只有追根溯源,了解事情的真相之后,才能解決根本問題。她像個偵探,在家里搜尋,不放過任何角落。她希望從蛛絲馬跡中,找到有用的線索,破解心中的難題。

楊先平很想趁機向她們母女道明真相,但又害怕她們不相信自己。因為李小薇還處于半夢半醒中,她就像一棵長在墻頭上的草,有可能倒向那邊,也有可能倒向這邊。她究竟倒向哪邊,誰也說不清。李小薇的母親,為了女兒的利益,不可能向著他。她對他的好,對他的寬容,全是因為他對自己女兒好,他是他們家的女婿。歸根結(jié)底,還是女兒重要。所以,楊先平覺得,自己還得繼續(xù)裝糊涂。只有等到李小薇真正清醒,才可能真相大白。

十一

表面風(fēng)平浪靜的海面,底下很可能暗流洶涌。楊先平也不清楚,何時會狂風(fēng)大作,何時會大雨傾盆。這艘飄蕩在大海上的航船,隨時都會遇上驚濤駭浪,隨時都有傾覆的危險。首先需要面對的是睡覺問題。

以前,一張床三人睡。楊好睡中間,踢了被子,尿了床,打個噴嚏,咳個嗽,兩人都能照顧到?,F(xiàn)在不行了。李小薇不可能跟他睡一張床。但凡是個正常的女人,都不會隨便跟男人睡一張床。何況他們并未產(chǎn)生愛情,也沒有婚姻的約定。那張結(jié)婚證,因不是兩人的本意,所以在他們的心里,不過廢紙一張,誰也沒將它當(dāng)回事。

分房睡,條件有限,何況李小薇母親那關(guān)也過不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決定,一個睡床上,一個打地鋪。李小薇要帶孩子,當(dāng)然得睡床上。楊先平對于打地鋪,無怨無悔。他覺得自己是男人,就應(yīng)該有擔(dān)當(dāng)。好在他晚上在家的時間有限,也正是逃避獨自面對李小薇,他才選擇開晚班出租車的。

李小薇終于想起了那十五萬元存款。在楊先平一番解釋,和母親的力證下,李小薇沒再提出異議。從這點上也可以看出,李小薇的涵養(yǎng)。另外的原因是,畢竟要靠他過日子。他們的生活費,都來自他開出租車的收入。

李小薇如一條漸漸解凍的蛇,從冬眠中,一點點地醒來。她的記憶,也在春光明媚中,一點點復(fù)蘇。復(fù)蘇后的李小薇,帶給他的是激情四射的活力,還是尖銳傷人的毒牙,他不知道。他期待著。要么真心相守,要么分崩離析。

楊先平利用單獨相處的機會,跟李小薇講他們的故事——她和兩個老楊的故事,試圖喚醒她的記憶。他知道,她的記憶,遲早會蘇醒的。與其痛苦煎熬,不如快速了斷,長痛不如短痛。慢慢地,他與她的那部分,都被記起了。像是失而復(fù)得的照片,從她的腦海深處,被找到了。但是,關(guān)于楊總的那部分,卻始終不見蹤影。也許,在她的腦海中,有一片雜亂無章的地方,那里所堆東西太多,林林總總,糾纏不清。楊總的那些照片,便遺失其中,不管如何翻騰,總是找不到。

楊先平想到了楊好。楊好就是撬動李小薇記憶巨石的杠桿。楊先平問,你知道楊好的爸爸是誰嗎?李小薇顯然回答不出。她知道不是他。她已經(jīng)記起了他們交往的點點滴滴。在她心里,他就是一個朋友,一個熟人。他不可能是楊好的爸爸。那么,楊好的爸爸又是誰呢?既然是她的女兒,那楊好的爸爸,肯定是她的丈夫,或者是她的愛人。她的愛人是誰?

楊先平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引蛇出洞地,將她冬眠的記憶,引向明媚春光的。她不出聲,冥思苦想的樣子。他接著問,是不是商人,開公司的?是不是當(dāng)官,從政的?我記得,你還說他進(jìn)去了,是進(jìn)哪里去了,監(jiān)獄嗎?是犯什么錯誤了,貪污嗎?

楊先平順著自己的思路,也順著正常人的思路,一路一路地問下去。當(dāng)說到進(jìn)去了時,她的身子明顯顫抖了一下。她有反應(yīng)了,證明楊總的進(jìn)去,對她震動很大。楊先平趁熱打鐵,他希望一舉攻下這個堡壘。后來,你懷孕了??墒牵瑧言辛?,你應(yīng)該跟楊總商量結(jié)婚的事,為何要選擇跳河呢?

李小薇一聲尖叫,雙手捂著腦袋,不停地?fù)u擺。問話被迫中斷,她肯定想起什么來了,她的腦海中在還原現(xiàn)場,那個可怕的現(xiàn)場,令她驚慌失措,不愿回首。她的記憶再次關(guān)閉。

當(dāng)然,他的努力也不是徒勞的。畢竟已掌握初步情況。這兩個關(guān)鍵點,一個是楊總的進(jìn)去,還有一個是她懷孕引發(fā)的矛盾。楊先平一遍遍地猜想、假設(shè)。那個楊總與她的故事梗概,慢慢地清晰起來。楊總的行為與形象,也漸漸浮出水面。

他決定再找機會,以便順藤摸瓜,各個擊破。李小薇的母親說要回大山坳幾天,走時不無糾結(jié)地交代,讓他多照顧她。她最近神情恍惚,心事重重,可不能再出意外。他點頭說好,媽,您就放心吧。我跟小薇,好著呢。我會盡心照顧她,照顧楊好,照顧這個家的。李小薇的母親,放心地走了。

整個晚上,楊先平都在回味李小薇母親的話。他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了身上的壓力。到點,他就交班回家了。他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好好照顧她。

他上樓的腳步有些迫切。他希望看到她平安、熟睡的樣子。李小薇熟睡了,但似乎并不平安。因為她沒有睡在床上,而是躺在客廳的地板上。楊好則擠在她的身邊,睡得正香。他的心里一慌,沖過去喊小薇。李小薇沒有反應(yīng)。掐人中,終于有了動靜。李先平趕緊撥打了急救電話。

顯然,李小薇已經(jīng)昏厥一段時間了。是什么引起她如此過度反應(yīng)的?他在現(xiàn)場她留下的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手機界面上,是一個未播完的視頻新聞。楊先平點下重播,視頻里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與他長得很像。那個男人叫楊天賜,正是他苦尋的楊總。

楊天賜是一個流竄犯,在全國各地作案多起。主要是非法集資,然后卷款潛逃。他扮成政府官員與成功商人形象,不但騙財還騙色。大量群眾被騙,多名女性受害,李小薇只是其中之一。

面對法官,楊天賜低頭懺悔,痛哭流涕。這個結(jié)果,楊先平早就猜到了。只是令他沒想到的是,在視頻的最后,楊天賜竟然痛苦地喊起了李小薇的名字。他說,她是他此生唯一愛著的女子?,F(xiàn)在,一切都完了,他不可能與她再續(xù)情緣了。

顯然,李小薇沒看完視頻便昏倒了。也就是說,楊天賜最后說的話,她沒聽到。這讓他的心里稍感寬慰。一個騙子,有何資格說自己愛她!楊天賜咆哮法庭,被法警帶走時的身影,在視頻里痛苦地顫抖著。這令楊先平的心里痛快不已。壞人就得遭報應(yīng),不然,天理何在,公理何在?

李小薇終于清醒了,也終于放下了。李小薇的釋懷,才是楊先平真正的目的。人生難免遭遇風(fēng)霜雪雨,倒下了,一切都完了。釋懷了,放下了,過去了,生命就能繼續(xù),一切都還能繼續(xù)。

李小薇對楊先平說,老楊,你愿意娶我嗎?李小薇認(rèn)真地看著他。楊先平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沒有楊總了,只有他。楊先平張口結(jié)舌。盡管他在心里一百遍,一千遍地想過。但這句話,從李小薇口中說出,還是令他大吃了一驚。這可是在李小薇,完全清醒的狀態(tài)下說出的。并且,她面對的是真正的楊先平,而不是那個楊總,楊天賜。也就是說,他不再是別人的替身,他只代表他自己。

見楊先平不說話。或者說,見他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李小薇接著說,如果你愿意,明天我們就去領(lǐng)證結(jié)婚。楊先平看出了她的誠意,她認(rèn)真的樣子,令人心動。楊先平很想幽默一下,但顯然沒有成功,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哽咽了。他說,證已領(lǐng),只是還沒結(jié)婚,我愿意跟你結(jié)婚。

李小薇望著他,久久地望著他。然后笑了,笑出一臉的淚水。

(責(zé)任編輯 徐文)

作者簡介:沈岳明,出版長篇小說《愛是一切的答案》,小說集《神秘的紅襯衫》,散文集《那場青春的一次出走》等18部。曾任《飛霞》文學(xué)雜志編輯部主任。創(chuàng)作生活經(jīng)歷被《中國青年》等多家媒體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