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布朗杰[藏族]
諾布朗杰:藏族,1989年生,甘肅甘南人。有作品發(fā)表于《湖南文學》《作品》等刊物,多次在全國征文比賽中獲獎并入選多部選集。詩歌作品《就這樣老去》入選濰坊市2015年期中考試試題。
一片笑聲中,我能留下什么?
一片哭聲中,我又能留下什么?
把一群字從紙上撤走,再安置另一群字在紙上。
把字潑黑,再把字洗白。
字讓紙延年益壽,字又讓紙遭到滅頂之災。
清白是字,糊涂是字。
藥方是字,兇器是字。
愛是字,恨亦是字。
字是法律,字是我的罪狀。
字是白海螺,安放我的靈魂。
都是假的。
你覺得你的手是你的嗎?你覺得你的嘴是你的嗎?
你功成名就,那就由我來自毀清譽。
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被夜晚驚醒的一盞燈。
我被點著。
妄想用我的文字窺探我。
我要寫的始終沒有寫出來。
草草一生,寫著白海螺。寫著我的使命。
白海螺是我故鄉(xiāng)的坐標;白海螺是我祖先的骨骼;白海螺是我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我一次次失聲痛哭。我的眼淚,是寄存在紙上的海。
到處都是捷報,只有我在詩里告急。我不知道怎樣安放我內(nèi)心滾燙的詞語。
不要逼我。我不會用我安身立命的文字來討好你。
我只向真理低頭。
那么擁擠,那群人都向青史中干嘛去了?
能放下的都放下。不能放下的也要放下。
放下不重要的,是智慧。
放下重要的,是頓悟。
放下名,得名。
放下利,得利。
那么,我的眼淚該放在哪里?用一滴淚去喚醒另一滴淚。
或者,眼淚本來就是因為放不下而誕生的。痛苦,絕望,亦是如此。
告訴我:穿越時間與死亡的白海螺放在了哪里?
我用白海螺呼吸。累了的時候,我唱自己的歌。
我的詞語正在酣睡。
鷹,遲遲沒有出現(xiàn)。經(jīng)幡在我頭頂?shù)挠曛?,與天空對話。
我抬頭,默默看天。默默看著白海螺。
詞語的黃金在紙上舞蹈。
我在一張紙上發(fā)呆,一匹絕種的馬突然就闖了進來,化作我紙上的一滴淚。
我的表情過于僵硬,好多眼淚不適合流在我的臉上。我把它們一一安置在紙中。
一匹馬在我的語境中,竟然沒有了張力。
我黯然神傷。
我的詞語在眼淚中浸泡得太久,好多句子已經(jīng)面目全非,我無心晾干它們。生火的時候,就請點上它們吧!
反正,白海螺是我紙上的星辰。
我在時間的懷中忽睡忽醒,鼾聲不斷,像是被時間瞄準的獵物。
我燙手的語言還能燃燒什么?或者,為自己撓癢?
我要提醒你們:小聲點,別把逝者吵醒。
不得不說,白海螺是時間的遺物。
在我的故鄉(xiāng),少了一枚白海螺。
在我的紙上,就一定會多出一枚白海螺。
讓紙空著。語言已經(jīng)喪失了說服力。
不要讀我。
若有疑問,自己去考證,這要比讀詩更節(jié)省時間。
可以的話,把我的清貧帶到拍賣會上,估一估價。
看,他戴的假發(fā)比我的滿頭真發(fā)還要逼真。我不好意思,狠心剪掉了頭發(fā)。
我不喊了,我得留一點聲音給失蹤的白海螺。
我想,我一定能找得到它。
空空。那么多廢話,不開花,不結(jié)果,盤根錯節(jié)在我可有可無的詩句中。
我是我的眼淚;我是我的血;我是我的骨頭。
如果無紙,我就是我的紙。如果無字,我也將是我的字。
繞開我,我怕我的眼淚濺到你身上。
繞開我,我怕你的體味影響我的傷口。
繞開我,我也空空。
為了裝下不明不白的白海螺。
你無法抵擋鐵淪落為匕首的結(jié)局。
如同你無法掌控生命里頻頻出現(xiàn)的風雪。
你拿著鑰匙,不知道是上鎖,還是開鎖。
你左右徘徊。其實,我也在徘徊。
若無法看清前面的路,徘徊是有意義的。
不要老頂著我的句子不放,任何語言都是形式,都會過期。
我要尋找的白海螺毫無頭緒。
我要說的話又漏掉了一句。
我在一截廢棄的木頭上尋找佛珠。
我并不是虔誠的朝圣者,我不真實地站在這里。
有時候,也學著用佛珠裝飾一下胳膊。
當然,我也磕頭。
我想要用一座寺院,把我額頭上的灰塵洗刷干凈。
星星是鷹啄亮的夜晚。我也向一截木頭索要火焰,看能不能提煉出幾顆星星。
其實,我最需要尋找的,是一截木頭的根。
根在哪里,故鄉(xiāng)就在哪里。白海螺,也就在哪里。
星星和夜晚生長在一起,愛和眼淚生長在一起。
我和白海螺生長在一起嗎?
不是的。
我反反復復地說過,白海螺丟了。
真的丟了。
但我相信雨總會停下來。我要說的是:
他們的眼睛,需要眼淚。
他們的靈魂,需要曬太陽。
我是我的悲歌,我是我的絕唱。
我要把紙的黃昏用光。
高處的,風帶走。低處的,水帶走。
帶不走的,統(tǒng)統(tǒng)都留在我的紙上。
我要打發(fā)所有跟我上路的詞語,去尋找白海螺。
找不到,我就眺望。
你見過白海螺嗎?
白海螺上,有我祖先的指紋。
放風馬祈福,管閑事招災。
是這樣嗎?重重的疑問打擾著我。
無話可說的時候,就該讓紙空著。
可是,你為什么還在喋喋不休?別覺得讀了一點點經(jīng),就認為自己是喇嘛。
告訴你,我用白海螺儲藏陽光。
可你為什么要誤解我?為什么要中傷我?
等煨桑臺上無人煨桑,我就在那里焚燒我的詩稿。
讓火焰讀我的詩。
我寫詩,就是開藥方。
我的詩思想凌亂,字跡模糊。你能容忍嗎?
太輕了,詩。
詩是螞蟻的口糧。
你只知道我仰起頭是為了看天,卻不知道我仰起頭還為了不讓眼淚落下來。
請問:你想在我的詩句中,讀到什么?
白海螺真的丟了,沒有下文。
讓我來充當下文。
我見過英雄。
英雄們身上有傷,手中有刀。
遺憾,我忘記在哪里見過。我現(xiàn)在連白海螺是什么時候丟的,都想不起來。瞧我這記性。
面對無解的歷史,我失憶。
我也見過很多寫火的人,他們沒有寫出火的精髓。
并不是所有的火,都需要燃燒。
我的紙里包著火。我紙上的火,你能看見嗎?
人類需要歌聲,只是我無心唱歌,我比較適合念悼文。
看,墓碑替死者站立。
把合十的手放下來,禱告已經(jīng)換成勸告。
也無需解釋,很多解釋純屬多余。
青稞無法喂飽他們。我要置身夜晚,去播種星星。
幸福的人,我祝你快樂!
我說的白海螺,你一定不會懂。如果你碰見大海,就當是我的眼淚。
紙容不下我。
真想把紙上的腳印擦掉。
帶著白海螺,踉踉蹌蹌地從紙上下來。
我喝夠了詞語的藥。
我等白海螺出現(xiàn)。
大雨覆蓋著我。
我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公雞時,毛驢報曉。
所以,請燈收回光,我就當是停電了。我能看見。
還沒到秋天,為什么急急地收掉果實?
不用回答。不用解釋。更不用引經(jīng)據(jù)典。
那些振振有詞令我討厭,沒有一句能讓我一眼認出白海螺。
罷!地球太小,我們說著說著,就說到了宇宙。
詞語的光芒被紙獨吞。
我在白紙深處流浪。我是被漏掉的部分。
我寫下太陽的發(fā)問:天空憑什么一直高高地在我的頭頂?
然后,我寫下我的回答:不要老往高處看。作為人,應該有在世的倒影。
不要跟蹤我,我的手里只有這些弱不禁風的詞語。
是不是有點蛛絲馬跡,就好辦多了?
不要為難我,很多問題無解,你偏要盯著答案。
即便你知道了答案,又能如何?
我必須坦白一句:那枚我反反復復念叨的白海螺我還沒找到。
找到了,我一定會雙手奉上。
火是鏡子,能照見我們身體里的鐵。
舉著火把,可你還是看不見自己。這時候,有人看見你舉著火把。
神也這樣,一直為人們舉著火把。
白海螺呢?應該是聲音的火把。
此時,有人正在查閱資料,據(jù)說是找某個典故的出處。
惱人的典故太舊,不用也罷。更不用絞盡腦汁翻找。
是我們的脂肪過多,該減肥了。
不要朝我擠眉弄眼。
我應該恭喜你,是你讓謊言變漂亮了。
你笑了。我想知道,你真的在笑嗎?
不管你認不認同,我都要說:聲音是耳朵的方向。
順著聲音的方向我踱步。我的耳朵卻始終沒找見白海螺。
良馬也得拴住。白海螺跑到哪里去了?
為了讓耳朵找到白海螺,我可能要破禁語戒了。
聽見了嗎?我已經(jīng)開口說話了。
我有時候在想:白海螺真的出現(xiàn),會有人把它舉過頭頂嗎?
或許,白海螺真的白不了了。或許,我應該把白海螺丟棄在我貼著膏藥的一連串省略號里面。
白海螺可能是我父輩頭上遲早要拔掉的一束白發(fā)。只是我不忍心拔掉,用文字把它染黑。
詞語的保險柜早已撬開。
歪理只管正放,沒人攔你。
癢的地方有虱子。
我只祈求:疼的地方,有白海螺。
心要說的話,被嘴搶著說了。
現(xiàn)在,嘴無話可說了。
無話可說的時候,我就寫詩。詩就是我的白海螺。
當然,這個比喻有點不合理。
詩的骨頭難啃,我請眼淚一起讀。
世上站著的人回到紙上,應該也是站著的。
我心甘情愿為那些站著的人,跪著。
并傾盡所有美好的詞語,去書寫他們。
離開的時候,能留下的,都留下。
白海螺就是走的時候留下來的?,F(xiàn)在,我找不到它了。
我這一紙的茫然,該向誰訴說。
我不知道什么是不朽。你給我說說,好嗎?
可是,都快朽完了,你才跟我說起不朽,是不是有些遲了?
死于虎口,活于虎腹。
我只知道:長話短說,長書短寫。
我的語言,需要白海螺。
白海螺埋伏在我心里,長長的低音,你聽不到。
小心,我滿紙的刺,會扎到你。
我呢?即將成為昨日風里的風,雨里的雨。
只字片語,能說明什么?
不要老想著用黃金裝飾自己。只有甘愿做土,才有望成路。
我的詩在命運的漩渦里打轉(zhuǎn)。
我的身體是冰冷的詞庫,幻想用充滿墨水的詞語表達自己。
有時,真理是在爭議中存活下來的。
我過分地要求你,可我又能得到什么?
只能把無用的舌頭,獻給沉默。
瞧!火的傷口上,站著火苗。
白海螺,這實詞之實,虛詞之虛。
我從火苗上取下來。投入火中,妄想把肉身和靈魂分開。
取走,我身體上那不甘沉默的噪音。
花照樣開,雨照樣落下,痛苦的人照樣涕泗橫流。
萬花開遍的春天,你已經(jīng)擠不進來了。
留給你冬天,只因你更適合在冬天獨自開放。
我束縛住了我,但我更渴望你擁有自由。
落日的黃金被群山?jīng)]收。
日出,一定是你留在世上孤獨的背影。
生命只是時間的殼。
白海螺也是殼。
烏鴉:一首不合群的詩。
邀請過來。
在我的詩里,坐坐。詩與詩相愛,或者,反目成仇。
紙的傷口,露出詞語的骨頭。
望你容忍,所有振振有詞,都有它的弊端。
就像白海螺,它不應該頻頻出現(xiàn)在我的詩句里,影響我。
這樣,我就可以放大快樂。把內(nèi)心的忐忑,略寫。
看透了,那個在詩里裝腔作勢喊疼的家伙。以至于我有時候忍不住想在自己的文字里喊疼,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假。
無奈,你錯誤的問題,我卻還要給你標準的答案。
我還是得苦口婆心地告訴你:白海螺,是可以聽見的聲音。
有什么不可能,你都讓秋天遲到了一會兒。
樹葉離開樹,是為了保住根。
詞語離開紙,又為了什么?
可以嗎?
給你端上雞湯,讓我咽下魚刺。我已經(jīng)疼慣了。
魚在水里,你擔心被淹死。
怕水的是不是你?或者,你的擔憂純屬多余。
我從來沒有見過孕育白海螺的大海。但我知道,魚永遠穿著那一件用海水縫織的衣服。
我常常夢見那盜螺人把白海螺還回來了,并在我的詩里懺悔。
也常常夢見祖祖輩輩用舊的故鄉(xiāng),在我的詩里發(fā)出新芽。
白海螺。
我來收尾,你來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