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曼
一
小妮子,我看見你在路口,走下一輛紅色的小轎車,朝半山腰的圍龍屋走來。
時隔二十年,我的小妮子,你再次回到童年生長的村莊,回到這個已經(jīng)是斷壁殘垣的圍龍屋。
我,你的外婆,讓你無法釋懷。自小我就最疼愛你,因為我看出你是四個外孫女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今年你滿四十周歲了,你是馳騁商海的女強人。我的小妮子,外婆沒看錯你。
你邁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你記憶中白墻黑瓦的民居。這個圍攏成半個月亮的圍龍屋,滋養(yǎng)了年幼的你,滋養(yǎng)了你在外漂泊和拼搏的一生。你飛躍歐洲、非洲十幾個國家,總是走不出這個泉水潺潺、晨霧繚繞的村落。
我憐愛的小妮子。
二十年前,你還在上大學,如一朵嬌美的野菊花。你來了,跟你一起來的是位英俊少年,你們是初戀情人,經(jīng)過十年愛情長跑,結成了夫妻。
到如今,你走過了艱辛而豐美的二十年。你跌倒,絕望,掙扎,然后奮斗不息,一路狂奔。不管在哪一方面,你比很多女人都活得通透灑脫。
初秋的落葉鋪滿了路徑,小妮子,你沒有看腳下,總是仰頭遙望半山腰的圍龍屋。屋子前再也沒有身穿黑色粗布衣服的外婆在呼喚你:“阿妹,快行路?!?/p>
外婆離開人世的時候,你才上小學四年級。你母親,我可憐的女兒,懷著你的弟弟,在生了你們四個女孩之后,她再一次在食不果腹的艱難處境下跟命運賭了一次。她不知道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卻知道這次是個男孩。所以,我放心地走了。
我是一個人走的,孤獨如同圍龍屋天井旁半夜的月光,我沒有讓你身懷六甲的母親來送我最后一程。我走之后,你母親從不敢踏入這個圍龍屋。她多次夢回娘家,淚流滿面。只有你,我的小妮子,瞞著你母親,來看過我兩次。
是誰告訴你,我埋葬在對門的山坳,是鄰居大嬸嗎?上次你來,無言地遙望著我的墓冢沒有眼淚。你一直是個誠實的孩子,你無需用眼淚來表達你的思想,你自小就跟別的女孩不同,你明辨是非,敢于承擔責任,堅韌不拔。有一次,你摔破了頭皮,血流滿面,我和你母親都哭了,你卻沒有一滴眼淚。我知道,你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
可是,你始終無法釋懷的,就是我這個來自印度尼西亞的礦山主的千金,是如何經(jīng)歷人間的奢華和艱辛,孤苦地長眠于這片客家土地。
從下車的那一刻起,你就緘默,好像在朝圣。是的,這個已經(jīng)敗落的圍龍屋,在你心里是座圣殿。你堅信,你的智慧和力量來源于此,來源于童年的磨難。
你在我身邊長大,比你大的三個姐姐,感受不到這座圍龍屋的靈氣,學不到我來自南洋的人生智慧。而你,小妮子,很喜歡住在這里,在木方窗透過的一抹斜陽里,看我吐出白氣裊裊的煙圈,聽我講故事:遙不可及的印度尼西亞,七天七夜的航海,富可敵國的公主生活。這一切,構成了你無限遐想的世界。你試圖用你的奮斗去接近這個世界。而我,一個會抽煙的女人,一個最應該天天哭喪的貧困孤苦的老人,你看到的卻是我哈哈大笑的樣子,你從沒有看見我流眼淚。小妮子,我是你童話里的仙女婆婆,仙女是沒有眼淚的,因為在蛻變成仙女之前,必須把淚水流干。
你和我守著清貧如水的日子,不同時令,我?guī)闵仙讲梢盎?,春天有粉紅的捻子花,夏天有紅艷艷的火柴花,秋天呢,我們采來金黃的野菊花,晾干在屋檐下,用來泡水喝??傊?,我們貧窮地活命。累了,甚至是餓了的時候,我給你講遙遠的印度尼西亞,你就忘記了饑餓,在我的故事里安靜地睡去。
我記得,有一次你問我:“外婆,你最怕什么?”
在你看來外婆是不怕任何東西的,我掄起鐵鋤頭,把蛇打死;我舉起掃把,追趕蜇人的大馬蜂。
我朝天吐了一個煙圈,說道:“別離?!?/p>
小小的你,眨巴著大眼睛,思索了好一會,然后你又問:“什么是別離?”
我后悔回答“別離”二字了,對于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這是過于灰暗的字眼。
我扭過頭去,熄滅了手里的自制黃煙條,走開了。那是唯一一次我眼睛里有了淚光,幸好我掩飾過去了,沒讓你看見。
每個寒暑假開學前,你幾乎是徹夜難眠,你不像往日那樣安睡。你在席子上翻來覆去,有時你在偷偷流淚,然而,你不說,我也裝作沒看見,不問你。到了要回你家的那一天,你總要我送你走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走完那段泉水如練、郁郁蔥蔥的山路。我們穿著布鞋,輕輕的足音,沙沙地回響在靜靜的山谷。盤桓的山路,美如詩畫;清晨的路邊,露珠掛在草尖上,在朝陽里如鉆石般閃爍。當望見那顆大梧桐樹的時候,你就伸出小手,默默地擦眼淚。你知道,外婆要往回走了。
“開學了,小妮子,好好用功,長大了做一番大事業(yè)喲!”同樣的囑咐,我重復了一次又一次。
你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你把外婆的話牢記在心了。有時你會撲在我懷里,溫存一會兒,用我的粗布衣裳擦干你掛滿淚水的臉。然后,你走了,不會回頭望我一眼,怕淚水再次溢出。我呆呆地目送你纖小的身影消失在拐彎處,我每次都期望你突然轉身朝我奔來,可是從來沒有。三歲孩兒定八十,我知道你倔強如牛,你總能勇往直前,從沒有后悔過你的選擇。
我站在梧桐樹下,嘆了口氣,一步重過一步,往回走?;氐娇帐幨幍奈葑?,等待你下一次的到來。我要養(yǎng)好母雞多下蛋,把炸過豬油的肉渣兒用鹽腌著。等你來了,給你加強營養(yǎng)。
從你有記憶時起,到我離開人世,小小的你,獨自奔走在這條二十公里的山路上,這里孕育了你的勇敢和堅毅。你認為,你今天的成就得益于這條峰回路轉的青翠山道和赤貧的童年。
你終于走完了陡峭的小路,踏上半山腰的平地。秋風有點涼意,小妮子,你穿著深藍色的絲質長袖上衣和黑色西褲。好高貴,有我娘家傳承的貴族氣質。
你驚呆了。眼前這個雜草叢生的院落,再不是你記憶中生機勃勃、雞犬相聞的圍龍屋。所有人都搬走了,去縣城,或者到集市那邊起高樓了,誰還守著這個磚砌瓦蓋的破房子呢?
你默默轉身,久久遙望著我的墓冢。
你看不到我的墓了,隔著一條小河,河床兩岸樹木茂盛。你只知道我長眠在那個方向。然后你仰頭看湛藍高遠的天空,好像在找尋遺失的東西。呵,小妮子,你看見外婆了嗎?外婆在天上看著你。
二
在印度尼西亞的娘家,大家都喚我阿蓮。家里八個姐姐都不認字,父母早早就給她們選好了婆家,嫁得很體面。我是父親最疼愛的小女兒,因為父親沒有兒子,他把我這個小九妹當成兒子來教育。我跟前面八個姐姐不同,我從來不學習繡花和做衣服。父親要我四歲開始學認字,不幸的是我學的是印尼文和英文,偏偏沒有學習漢語方塊字。五歲學鋼琴,父親打算把我送到英國去深造,漂亮的計劃和我本該亮麗的前程因為母親的早逝而終止和改變了。我母親淳樸而溫順,她是客家人,來自中國廣東梅州地區(qū)某一處的圍龍屋。
后來我才知道,客家民居的圍龍屋都是半個月亮的形狀。有意思的是,客家人把墓地也修建成這個形狀,是縮小的圍龍屋。生的時候住大的圍龍屋,死了住小的圍龍屋。直到今天,你走到梅州的青山上,隨處可見水泥砌成的半月形的墓地。
對于母親唯一的記憶就是給她送葬的情景,那時我剛滿五歲。白色的隊伍望不到邊,吹著哀愁的曲子,把我的母親送走,送到?jīng)]有歸途的黑暗里。
偌大的宅子,少了母親依舊熱鬧非凡,好像什么都沒有改變。不久就更熱鬧了,來了一位年輕的繼母。從此,我不能睡在父親豪華的臥室,我只能跟我的保姆嬤嬤睡了。
見到父親的時間越來越少,我成了沒人管教的野孩子,沒人教我認字了。慢慢地,我明白,母親的離開對孩子來說是個永久性的災難。姐姐們都出嫁了,她們接二連三地生了一大堆娃娃。
從十五歲起,給我提親的人踏平了我家的門檻。因為最小,父親舍不得我出嫁,一再回絕提親者。磨磨蹭蹭到了二十三歲,再不嫁出去就成了笑話。在父親的精挑細選下,他把我嫁給了礦上一個來自廣東梅州的客家后生。選擇梅州的女婿,大概是對母親的深情懷念。父親希望他長久留在礦上,想把他培養(yǎng)成億萬家產(chǎn)的繼承人。
我記不清我嫁的男人長什么模樣了。我只記得我穿著新嫁娘的粉紅色衣裙,擠在臭烘烘的人群里登上了大船。我的新婚丈夫,說要帶我回一趟唐山見見公婆,來回不超過兩個月光景。父親同意了,他不知道,這一決定把他最疼愛的女兒送上了一條艱難的漫漫不歸路。
父親,還有姐姐們在岸邊傾淚揮手,直到大船遠離碼頭,他們成了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黑點,我的眼淚才噴涌而出。看不到親人的時候,我感到無比恐懼。我預感到不幸將要降臨。我甚至想跳入大海,變成一條魚,游回我美麗的家園。
顛簸的大船使我翻江倒海地嘔吐。幾天幾夜的航海,望不到地平線,我以為我會死在海里??酀暮@司砥屏宋易鳛橘F族千金的標志——新婚的絲質繡花衣。
我第一次離開那個榮耀的世襲貴族家庭,也永遠地離開了這個美麗的千島之國,離開了富貴溫柔之鄉(xiāng),踏上了坎坷苦難的人生路。這就是我的命。
恍惚中我被人背著下了船,然后昏睡過去。待我清醒過來腳踏土地的時候,我看見了半月形的客家圍龍屋和一口碧綠的水塘。
我被人圍觀,聽不懂客家方言。我像被一群餓狼圍捕的羔羊。
一位慈祥的老婆婆端來一瓢井水,我仰頭喝盡。有條黑色的狗不懷好意地朝我猛吠。那個叫作“丈夫”的男人始終不見蹤影。我頭腦昏亂,再一次暈倒在圍龍屋前的水塘埂上。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個開有小長方形窗口的小屋里。窗口透著渾濁的亮光,是黎明還是黃昏,無從判斷。我努力站起來,雙手扶著泥墻,一點一點靠近窗口往外看,一頭老牛在窗口下喘著粗氣,這是養(yǎng)牛的房子?我低頭看看自己襤褸的衣衫。我這個印度尼西亞的千金小姐被人當成牲口了?還好,沒有鐵鏈鎖著我,木門是虛掩的。我拖著疲乏的身子推開木門,走出小屋。
原來這是養(yǎng)豬和養(yǎng)牛的旁屋,時間是黃昏。
“阿妹!阿妹!”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突然意識到,這兩句話是在喊我。還是那位端井水給我喝的老菩薩,她端著一大海碗冒著熱氣的粥。
老婆婆解下自己腰間的圍裙,鋪在石頭上,要我坐下來吃。雞蛋拌稀飯,放了姜絲和香噴噴的豬油。我沒有吃過這么香的粥。
在印尼娘家的生活恍如隔世,深海魚生,大龍蝦,腌制斑鳩肉,那是我永世回不去的從前。眼下這碗畜生欄前的雞蛋粥,讓我還有力氣賴活著。
小妮子,你每次來,我都做同樣的雞蛋拌稀飯給你吃。在那個年代,一碗米粒堅實的近似干飯的粥,是多么奢侈。你走遍世界各地,吃盡山珍海味,還是比不上外婆做的雞蛋拌稀飯。
快要吃完了,眼前忽然刮起一陣黑旋風,一個身穿黑色衣服的女人朝我沖了過來,把我手里的大海碗哐當摔碎在石頭上。我站了起來,這個女人像一頭瘋牛,猛地朝我胸口撞來。我來不及防備,仰頭就倒在石頭上。
后腦勺一直在流血,我不覺得痛。良久,那個叫作丈夫的男人終于出現(xiàn)了,他抱著一個黑泥鰍似的哇哇大哭的小男孩。我明白了,我嫁的男人早有家室。
既然如此,他把我不遠萬里,乘風破浪帶回這個圍龍屋來惹事做什么?如果他把我藏在印尼,他老婆在這里,井水不犯河水,這日子也能過。
可如今,擺在我面前的似乎是死路一條。我聽不懂客家話,更不會說。我也不識漢字,更加不會寫。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沒有人能懂印尼文和英文。我不知道這個村子的位置,也不知道怎么寫信向遠隔重洋的印尼娘家求救,甚至我連娘家的準確地址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有離開過爪哇島。舉目無親,插翅難飛,這就是我二十三歲時蜜月里的處境。
我無法承受眼前的現(xiàn)實。從那以后,我瘋了。我開始用印尼話自言自語,晝夜不停,嘮嘮叨叨,有時唱歌,有時跳舞。我還是穿著那件襤褸的嫁衣,披頭散發(fā),時而大笑,時而痛哭。
三
小妮子,你飛越了你母親無法想象的遙遠,以供應商的身份,去到了千島之國,我美麗的故鄉(xiāng)。那是在我去世后很多年的事了。
當你踏上那個雨水充沛的國度,云層低得就像在芭蕉葉上似的。你淚眼婆娑,這里孕育了一位堅強而苦命的女人——你的外婆。她給了你無窮的力量,她引領你跨越無數(shù)艱難,成就了你的人生。這是你第一次走出中國,走向世界。
“媽媽,我在印度尼西亞,我要去尋找外婆的娘家人?!彪娫挼哪嵌耍隳赣H沉默良久,然后傳來哽咽聲。
你問那個有九輛奔馳的客商,爪哇島離萬隆遠嗎?你要去找外婆,她叫莫蓮香,是一百年前出生在爪哇島一個礦山主的千金。
客商笑哈哈地說,就憑一個名字,一百年的時光,早已經(jīng)把尋親線索沖刷得無影無蹤了,況且爪哇島五十年前就不再采礦。
在中國的時候,你以為去了印度尼西亞就到外婆家了。還沒有認識來自印尼的人之前,你以為遇上一個來自印尼的人,就是外婆的親戚或者一定知曉外婆的家族。等去了那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你才知道,外婆還在遠方。她在時光的縹緲處,茫茫時空,她仍然無處尋覓。
此時的你,剛剛結束了一段婚姻。那個跟你來圍龍屋看我的英俊少年,經(jīng)不住聲色的誘惑,背叛了你們純潔的愛情。難得你小小年紀,面對婚姻的破碎,你卻平靜地對他說,孩子我?guī)ё?,其余的身外之物你就憑良心吧。
你開始了艱難的創(chuàng)業(yè)。因為缺乏經(jīng)驗,第一次創(chuàng)業(yè)以失敗告終。
你窮得買不起冬天最便宜的雪花膏。從開小車改為騎單車;從一個有錢人變成一個負債的窮人;從一個車接車送的老板娘,變成一個下崗失業(yè)的單親女人。
一切都來得沒有商量的余地,就像我從礦主的千金淪為豬圈里的瘋子一樣。我憐愛的小妮子,在艱難中,你開始重生,你童年的韌勁兒使上了。
你經(jīng)常在沒人的時候,號啕大哭。我在云端看著你,我的小妮子。你突然就蒼老了,像個五十歲的老大媽, 白了頭發(fā),臃腫了身段?;橐鲋谀悴⒉恢匾?,要命的是這場婚姻的解體,讓你毀滅了對愛情的信念,對人生和世界的信念。
我在庇佑著你,我可憐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會倒下的。你咬緊牙關,穿梭在大街小巷,一個人匆匆行走。沒人知道你要干什么,只有你清楚自己要干什么。你倔強地對自己說:“我相信自己!”是的,哪怕全世界都不相信你,你也選擇相信自己。
你做好了輸?shù)臏蕚洌銌栕约?,輸?shù)闷饐??輸了就去市場賣青菜。一輩子賣青菜,你也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
但是在賣青菜之前,你要再賭一次。于是你去銀行貸款,拿自己的后半生去賭一把。
很多人失敗了,是因為他們放棄了再試一次的頑強和勇敢,直接就賣青菜去了。自從你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后,你開始一步一個腳印,終于走出了困境。
生意的失敗和婚姻的解體之后,你開始當老板了,你首先是自己的老板,管理好情緒和健康。
你經(jīng)營公司,也經(jīng)營著你的人生。經(jīng)過兩年夜以繼日的奮戰(zhàn),你在通訊行業(yè)有了自己的產(chǎn)品和國內外市場。你原是個笨嘴拙舌的女人,被人欺負了只會哭,如今思維敏捷,口齒伶俐,用地道的英文跟外商談判。你學會了合作,學會了用人之長。你從不責怪你的下屬,生意做成了,是下屬的功勞;出現(xiàn)失誤,你都說是自己的過錯。
漸漸地,你變得干練起來,精明卻不張揚。你很快就把貸款還清了,開上了高檔的小轎車。
呵呵,我的小妮子。
四
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搭在我的左手脈搏處,我在混沌昏迷多天之后突然清醒了。我知道那時是黎明,天就要亮了。
我聞到了故鄉(xiāng)日出的味道。離開家,我第一次夢回故國,那湛藍的海洋,我的父親和那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
一個身穿白色長衫的郎中在給我治病。也許他整個晚上都在挽救我的生命,要不然,他怎么會在黎明的時候跟我在這個牛欄里呢?
曙光透過四方窗射進了陰暗的屋子,我想喝水。剛有這個念頭,郎中就端起了一碗清水,一勺一勺喂我。見我能夠一口接一口順利地把水吞下去,他笑了,陽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
他突然用英語說了一句“Hello”。在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能夠聽到一句英語,我非常驚奇。我心里也在喊Hello!Hello!可是因為身體過度虛弱,發(fā)不出聲音。
我聽到我的鄰居,那頭一次可以產(chǎn)下十五個豬仔的老母豬在吧嗒享用它的早飯了。我也覺得餓了,有多久我不知饑不知渴了?
門推開了,還是那個老菩薩,端著一個大海碗。她帶來了滿屋子的陽光,溫暖而寧靜。老菩薩放下碗,看看我,又跟郎中說了些什么,就出去了。郎中拿起碗里的勺子,一口一口喂我,是肉湯。
老菩薩又端來了一盆熱水。郎中喂完我,從木箱里找出一塊白帕子在熱水里打,仔細地幫我洗臉。他用力擦了又擦,一定是凝固了污穢之物。洗熱水臉,真幸福,還是在父親的家里洗過臉。然后飄蕩奔走,連命都顧不上了,哪還能顧上這張臉呢?
我閉上眼睛,任憑他清洗。是的,我踏上那條船的時候,就把自己交給命運了。現(xiàn)在,我也把自己交給他,一個給我洗臉的男人。
陽光暖融融照著我。洗完了,我睜開眼睛,正對著另一雙深沉的眼睛。原來他在我一巴掌遠的地方,俯視著我的臉。他沒有把目光移走。
“Hello!”我用盡力氣喊了一聲。
這個溫潤的男人聽到我的聲音,淚水奔涌。我不再瘋了,我會說“Hello”了。
他鄭重地在陽光里流淚。我這才知道,我經(jīng)常睜開眼睛而神志不清。他不知道我的眼睛什么時候是看得見的。他如釋重負,在箱子里找出一把木梳和鐵剪子,仔細地幫我梳頭。梳不動的死結,他就用剪子剪掉了。
自喊出了那句“Hello”以后,我不瘋了,安靜地吃飯、睡覺。
我可以聽出郎中的聲音,連同他的腳步聲我也能遠遠分辨出來。他每天都來,給我號脈,老婆婆給我熬藥。他們稱呼我為阿妹。
我不明白他們倆與我非親非故,為什么要救我?我也不明白我與那個“丈夫”無冤無仇,為什么要帶我漂洋過海后置我于死地?
我第二次看到帶我回圍龍屋的男人,是剪頭發(fā)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對他沒什么印象,連高矮胖瘦也記不清了。雖然什么苦都吃過了,對于他的突然出現(xiàn),我還是本能地畏懼。幸好,郎中跟在他身后。我看見郎中當著我的面,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銀元。
那個客家仔,看錢的表情比看我的表情要柔和多了。他急不可耐地用舌頭舔了一下食指,然后一張一張數(shù)錢。
我可憐的父親。他精挑細選的女婿以一頭母豬的價格,把他的寶貝女兒當畜生賣了。
數(shù)完錢,我這個噩夢里的丈夫沒看我一眼,消失了,永遠消失了。
“阿妹,走?!蔽衣犆靼桌芍械脑?。我換好了郎中帶來的一身粗布衣服和一雙布鞋,走出牛欄。
我還很虛弱,腳踩浮云似的。走出圍龍屋,走過水塘埂,又走過一片菜地,然后是一灣清水河,老婆婆在那捶洗衣物。郎中有意繞路帶我來跟我的救命恩人道別。
我伏在老婆婆懷里,喚了一聲幺母,我在故鄉(xiāng)時是這樣喚我母親的。老婆婆哭著又笑了,因為我不會死了,我得救了。她指指前路,示意我們快走。
我一步三回頭,擦干眼淚,告別了我的“客家母親”。要不是這個菩薩心腸的老婆婆,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郎中領著我,朝大山的深處走去。盤桓的山路,灑滿了陽光。
五
小妮子,你躺在手術臺上,你太疏忽自己的健康了。你的眼角有淚,你才三十三歲,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年幼的孩子怎么辦?
你還有意識,手術刀在你的身上滑來滑去。你不知道自己體內長什么多余的東西了。手術室外,孩子尚小,他不知道媽媽進了手術室。你父母遠在外地,你沒有告訴他們。
生命何其不堪一擊。人只有在受到死亡威脅的時候,才恍然大悟,一直很在意的東西居然毫無意義。比如,對金錢的無限追求,對別人評論的過分計較,以及愛恨情仇這些與生命本身又有何關聯(lián)呢?何苦為那些一文不值的人和事搭上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你外表再剛強,內心仍然柔軟,沒有跳出女人的軟肋,事實上你太渴望愛情了。一天傍晚,你因過度勞累而暈倒在辦公室里。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病,你得到了短暫的解脫。
陰森可怕的手術室,麻醉藥生效之前,你無限恐懼,望著長短不一的褐色鐵鉤,想起了鮮血淋漓的屠宰場。
你的心游離于身體之外。生意成功之后,你開始浪跡天涯:南非,法國,印度,日本……你想去的地方都去了,心卻依然因此迷茫而無助。
手術在進行。良久,一個渾厚的聲音在你耳邊響起:“痛嗎?”
就像我在牛欄昏迷多時后睜開眼睛,我與注視我的一雙眼睛相遇。這樁事,在你身上重演了。由此看來,老天的把戲也是沒有多少創(chuàng)意的,不外乎就是一個女人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遇上了自己久久等待的那個男人。
小妮子,當你睜開眼睛,看見了一雙凝視著你的眼睛,這雙眼睛的主人正在給你做手術。你剎那就清醒了,并且確認你要找的人就是他。這事兒無須任何認證和探討,甚至是無須思考的。因為在相逢之前的漫長光陰里,你已經(jīng)思考很久了。
這一次,是你發(fā)瘋了。你獨自制造了一場排山倒海的愛戀,但這事兒對于那個醫(yī)生來說卻是莫名其妙的。
天注定,我,你母親和你,我們三個女人對于做郎中的男人都難免一劫。我的小妮子,這次輪到你了。你甚至不知道這位醫(yī)生姓甚名誰,不管不顧。
你的腫瘤是良性的,你記得這位醫(yī)生對你說“吉人自有天相”。得知這個結果時,你喜極而泣。命運再一次青睞了堅韌而幸運的你,讓你收獲了一份健康和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
這一場純潔的戀情,足足持續(xù)了十年,讓你的事業(yè)從成功走向輝煌。讓你叱咤商海,對任何異性毫不動心。他像一根定海神針,讓你在男人的世界里安閑自若,刀槍不入。
你忍受著兩年的單相思,他連一個短信也不曾回復。你以你的倔強守候著心中的那份神圣,你不屈不撓地等待,等來的是那個醫(yī)生突然得了重病,你像個親人守候在他的身邊。
當你明白愛情不是感動,也不是感恩,是那個醫(yī)生脫離生命危險之后的樣子。這次你又錯了,就像第一次做生意失敗時那樣,以為投資了就會賺錢,這是幼稚無知的想法。你以為錢是認路的鴿子嗎?錢是沒長記性的老鷹,飛出去就不見蹤影。感情亦是如此,有時付出和得到是不成正比的。
你再次心碎,選擇了離開。愛與被愛都是人的正當權利,既然他無法愛上你,你只好放棄。你要的是坦誠地相愛,而不是因為得到物質上的幫助所產(chǎn)生的感動和報恩。你憤怒了,對他說,男女之間的愛情,不是感動和感恩的產(chǎn)物,它是靈魂深處的相互回應,相惜相憐。
直到如今,你不敢再去看他。你怕粉碎了時光雕刻的那一場相逢。
六
初秋的山路,樹下的陰涼處,草尖上還有晶瑩的露珠。我和郎中走走停停,他一路走一路教我說客家話。
因為聽多了,也因為生存的需要。我一下明白了客家話的發(fā)音規(guī)律。他指著樹說樹,指著草說草。我像鸚鵡學話一樣,他教得很有耐心,我學得很認真。待走完那段幽長的山路,已經(jīng)日落黃昏了。我會說很多客家話的詞語了。
“涯系阿妹,你系阿哥?!蔽彝蝗徽f。我的發(fā)音也只有郎中能聽明白。正在摘草藥的男人,把手里的小花朵拋向天空,把我緊緊環(huán)抱在懷里。
“涯有老婆了?!彼f。然后他從褲腰處取出帶有溫度的一大把鐵鑰匙,交給我。
沉甸甸的鑰匙,是沉甸甸的信任和重托,是一個無風無雨的溫暖家園,我認定了這個在路上就把鑰匙交給我的男人。厄運遠去了,我不再是牛欄里待賣的畜生。
夕陽西下,彩云似錦。郎中在路邊一心一意地用野菊花編織花環(huán),這迷人馨香的野菊花是命運給我的一劑迷魂藥,小小的圓環(huán),圈住了我漫長的一生。
“老婆,來,坐在我身邊。”他不緊不慢,好像要用余生的光陰來編織手中的花環(huán)。晚歸的蜜蜂,嚶嚶嗡嗡也來湊熱鬧。一朵朵橘黃色的花兒像縮小的向日葵,我似乎聽到了很多孩子的笑聲。
山峰疊翠,流水如歌。我知道,我活在了這個男人締造的永不消失的天堂里。此生有過這樣的時刻,再多的苦難都可以邁過。
“來,戴著花環(huán)回家,你是我的女人了?!崩芍幸贿呎f一邊把花環(huán)戴在我的頭上。我頭頂“皇冠”,美滋滋走在伸向深山的小徑上。
可是,小妮子,外婆就是苦命人。我原以為受了那么多突如其來的苦難,死里逃生后,從此就能安享太平人生。
不,厄運只是打了個盹兒,還沒等我喘過氣來,它又無情地向我撲來。我歇一會兒再來慢慢敘述我的人生歷程。
讓我先來說說你敬愛的母親吧!
七
你母親嫁給你父親時未滿十八歲,我以為我為她選擇了最好的人生,就像我父親以為給我挑選了最好的女婿一樣。我們做父母的是無法替子女去選擇人生的。
我并沒有挑選,第一個來說媒的,我就同意了。因為你父親在軍隊里學醫(yī),是新時代的郎中。僅憑這一點,我就同意了你母親的婚事。
你母親的苦難是因為連生了四個丫頭。三代單傳的你爺爺,命令你父親休妻再娶,一定要生個男孩,把香火傳遞下去。
客家風俗認為只有男孩才能傳遞香火,但只靠男孩又怎么傳遞呢?難道沒有女人,人類還能繁衍生息嗎?道理是這么明擺著,重男輕女的觀念卻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傊?,那個年代里,你母親在連自己的命都顧不上的情況下,一口氣生下你們四個姐妹是不算數(shù)的。
你善良的母親沒有恨過你們,她認為是她命不好所致,不能怪罪在女兒身上。她也不責怪你父親,她沒有什么科學知識,她只責怪自己的肚子不爭氣。
你父母一生都過著聚少離多的生活。那時,你爸爸遠在江西井岡山醫(yī)療隊,四個孩子出生時,他都不在你母親身邊。
你纖弱的母親,默默忍受著公公婆婆精神上、物質上的雙重折磨。生你的時候,你母親未出月子,就因為農(nóng)忙季節(jié)被你奶奶趕下水田干活了,你奶奶連一碗像樣的飯菜也沒給月子里的媳婦做。在那個公公婆婆當家做主的農(nóng)村社會,小媳婦簡直連母豬的待遇都不如。我這個貧窮的寡婦娘,知道了女兒受盡公婆虐待,又能怎么樣?只有陪女兒流淚的份。
你母親落得了一身病。作為醫(yī)生,他很清楚生了女兒也不是你母親的錯。但是迫于來自家庭重男輕女的壓力,你父親第一次顯得彷徨:休妻再娶?你父親雖然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口,但是你母親不是愚笨的人,她明白了你父親作為獨子的責任,香火不能斷在他這里。
這一年你父親的探親假期還沒結束,就提前離開這個裝著火藥桶似的家了。他寧可呆在部隊,眼不見心不煩。丟給你柔弱的母親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和一個矛盾重重的貧窮家庭。
你母親想到了死。對她自己,對你父親,她真的是絕望了。她沒說一句有關死的話,卻在心里盤算著一場結束自己性命的壯舉。
姐姐們都跟著你惡魔般的奶奶,因為你最小,每晚睡在你母親的身邊。那一年,你才三歲,還不記事。你母親自從有了死的念頭后,每晚都流淚抱著熟睡的你直到天明。她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她曾寄希望你是個男孩來改變命運的,偏偏你又是個女娃。
那是一個結霜的初冬。四更天就起床的村婦們吃過稀飯就往大山處趕,趁冬季作物收成之前,要去大山割草打柴,準備過冬的柴草。
黑乎乎的窗外,已經(jīng)聽到春蘭嫂子在小聲叫喚:“他嫂子,鐮刀可磨好了?”
你母親知道自己該走了。她滿臉是淚,擰大了煤油燈,看了又看她最小的女兒,親了又親熟睡中的骨肉,一邊親一邊哭。然后她給你拉好了被子,拉好了蚊帳,吹滅了煤油燈,一步三回頭,走出房間門,又回來摸摸你,心都碎了。
可憐的孩子,你要好好長大啊!長大了做一番大事業(yè),別像媽媽這么沒本事,受人欺負。長大了,別責怪媽媽今天的選擇。
“他嫂子,快動身??!大家都走到大河邊了。”春蘭嫂子再次在木方窗外催促該上路了。
你母親再一次親了你熱乎乎的臉蛋,她纖弱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小妮子你在安睡。我也不知道,此時我可憐的女兒,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她像往常一樣,拿起繩索和兩頭尖尖的長竹竿,還有那把根本沒有磨好的鐮刀。她知道從今天起不再需要使用鐮刀了。那一年,她才二十七歲。
村婦們走遠了。你母親有意打岔路走開,沒人會留意她已經(jīng)掉隊了。一個生不出兒子,被公婆像畜生一樣驅趕的小媳婦,誰會留意她的存在呢?
圍龍屋里討新媳婦,都是同宗同姓的,要扯的話,不出三服都能扯上親戚關系。每次辦喜事,你母親只能低著頭在廚房干活,她沒有資格坐在祠堂里吃飯,只有會生兒子的媳婦才能坐在圍龍屋的祠堂里。每年臘月十五添丁賞燈節(jié),更是讓你母親抬不起頭來,她躲得遠遠的。連生四個女孩,折磨得她夠慘了。甚至村子里的媳婦都不愿跟你母親來往了,覺得她生不出兒子挺晦氣的。加上貧窮,公婆還要趕她走,威逼你父親再娶。
這個清晨,霜特別重,冰冷如雪,結在路邊的干草上。你母親身上衣衫單薄,她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大山深處。
待朝陽帶來一絲絲溫暖的時候,她終于走到了山頂,找到了她要找的那一叢植物。這油綠的葉子,是劇毒的草藥。你母親不愧是郎中的女兒,她天生認得很多種治病的草藥,會開方子抓中藥。但是也認得能吃死人的名為“大茶藥”的一種草,這種草可以用來提取砒霜。她想好了,空腹吃下這些葉子,就可以解脫了。
她一瓣一瓣像采摘花朵一樣,把葉子摘了下來,放在草地上。要多摘一些,待吃到暈的時候就起不來再采了,量不夠是不行的。
想好了,就干得徹底。這樣對活人和死人都干脆些??粗欢研∩剿频娜~子,你母親嘆了一口氣。
然后她躺下,饑腸轆轆的她,一片一片咀嚼著毒草葉,也在咀嚼自己這苦澀的人生。她一邊吃一邊哭,她最舍不得的就是她孤苦伶仃的母親,還有剛滿三歲,因為營養(yǎng)不足走路還不穩(wěn)的你。
可是她沒有停下拿葉子的手,一片一片往嘴里送著。她越吃越快了,后來不覺得毒草葉的苦了,反而變得有絲絲的甜味。
當太陽曬開霜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是九點多了,滿山都濕漉漉的。村婦們打好了柴和薪草,準備下山。
此時,我可憐的女兒躺在草地上,口吐白沫,中毒昏迷了。一定是她早逝的父親,在天上像神明一樣庇佑著我母女倆。
一個媳婦,想抄近路擔著柴草,恰好路過你母親昏倒的地方??吹讲莸厣蠏暝娜?,那個媳婦連忙放下薪草,大聲朝山下呼喊。
媳婦們把擔柴的繩索解下,做成了最簡單的擔架,把彌留之際的你母親擔下山來。
當加急電報送到部隊營房時,你父親剛走下長途汽車。連他也沒有重視過這個女人的存在,而她已經(jīng)給自己生了四個孩子。
你父親火速趕回。身為醫(yī)生,他救過無數(shù)人的性命,可是當孩子自己出生,妻子命垂一線的時候,是別人救了自己最親的人。
看著這個身材瘦小、臉色蠟黃的女人,你父親受到良心的拷問。他握著你母親的手,說道:“我對不起你,讓你受苦了。”你母親還在昏迷中,她聽不到你父親發(fā)自內心的懺悔。你父親做出決定:離開部隊轉業(yè)回家鄉(xiāng),他下決心要和你母親一塊兒挑起家庭的重擔。
你母親在昏迷三天后睜開眼睛,看到你父親,她以為到了天堂。“阿妹呢?”她問道。
你父親辛酸地落淚,說:“我再不離開你了?!?/p>
八
小妮子,人生是一場電影,由各個場景組成。時間是一條線,串起喜怒哀樂。說到底,每個人都是在演自己的戲,劇本也是自編自寫的。
現(xiàn)在回到我的電影吧。這一出戲,是我人生最精彩的部分。假如老天剪了這一出戲,我還不如一只母雞活得有意義。
剛才的鏡頭是我說了一句客家話,郎中在山間擁抱了我,還花了大半個小時編織了一頂野菊花花環(huán)戴在我頭上。然后我們都不再說話,再美的語言,也美不過兩個人的心意相通。
每翻越一座山坳,我就會看見一座半月形的圍龍屋。白墻黑瓦,整整齊齊地圍攏著,像升起的半個月亮。郎中說這是客家民居,一座圍龍屋就是一個姓氏,一個太爺傳下的子子孫孫都住在這個圍龍屋里。
郎中握著我的手,帶我踏入安靜干凈的圍龍屋,我好像進入隱隱約約的夢境中。
我在娘家的時候,總是夢見這個地方:深山里的屋子,白墻黑瓦,雞犬相聞,平和安康,沒有戰(zhàn)亂。
當我進入屋子時,靜悄悄的,沒有人。郎中說,這是我們的家了。這是一座圍龍屋的左邊旁屋,修葺得特別精致。它屬于圍龍屋的一部分,又好像單獨存在似的。
我站在門前,遙望對門的山坳,郁郁蒼翠。不遠處,一灣清泉如練,在種滿了芭蕉的溪谷上奔流而下。??!美麗的芭蕉林,跟我故鄉(xiāng)一樣的芭蕉林。
我知道此生我將走不出這個圍龍屋。小妮子,你也走不出這個謎一樣的圍龍屋。所以,你反復回到這個你童年生活的村寨,企圖尋找你走了大半個地球也找不到的答案。幸運的是,你出生在一個好的時代。而我只能終死這里,不能像你那樣,雄鷹展翅。
我不習慣稱呼郎中為你外公。因為連你母親都沒有見過他。所以,他只屬于我,我們就還是稱呼他為郎中吧。
他是個性情溫和的人,知書達理。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好像專門在此等候我的到來。他以一頭母豬的價格,沒有任何儀式,迎娶我這個天外來客,在方圓百里都因此而出了名,大家視此為叛逆。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這個圍龍屋不大,住著稀稀落落的幾戶人家,他們耕田種地,過著平平和和的日子。鄰里叔伯,因為老人小孩要來郎中的藥鋪拿草藥治病,對我倒是寬容和接納的。
郎中有幾畝水田和旱地,算是村中的首富了。他治病救人,仁慈而厚道。
他熬制草藥給我喝,說我身子弱,需要調理。我后來知道,那是調經(jīng)藥湯,喝了容易懷孩子??墒俏蚁駢K頑石,沒有動靜。
第一年下田種地都請人幫忙。我不習慣田地里的勞作,只喜歡跟郎中在不同的時令上山采草藥。郎中從來不要求我干體力活,他常常在撿草藥的時候,直起腰板對我說:“你就只管玩著取樂吧!怎么舒坦怎么來,別鬧脾氣就好。”
老婆就像豬一樣養(yǎng)著,吃了睡,睡了吃,只干好這兩件事就是好老婆。郎中對待老婆實在是寬容的。滿滿一年了,我沒懷上孩子,郎中也沒說什么,只是在我轉身不經(jīng)意的時候,看見他常望著大門外發(fā)呆。
我們從不吵架,每天都無比喜樂。我總是對的,郎中也總是正確的。做什么事,怎么去做,什么時候去做,有什么結果,完全是正確的。
而你,小妮子,總在跟男人吵架。你們看對方總是錯誤,干什么錯什么,說什么錯什么,從來沒有對的時候。你的婚姻如牢籠。
都康健地活著,能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哪來那么多沒完沒了的對與錯呢?待老天發(fā)怒了,讓一個人先走,丟給另一個人半世紀的孤苦,那個錯誤才是致命的。
郎中教我用糯米釀造客家月子酒。手把手地教,細致地講解。米飯要稍微硬些,煮熟了,攤開在大竹簸箕里;待飯涼了,加入適量的酒粬,和勻了,放進干凈的甕子里;密封之后,用棉衣裹著甕子,靜待發(fā)酵二十四小時后,貼著耳朵,聽到噼噼啪啪的聲音,就可以打開封口。用干燥的棉布,抹干甕子上米粒發(fā)酵散熱的水珠,然后倒進跟糯米同等重量的白酒,再次密封好翁口。三七二十一天后,月子酒就做成了。
他接著教我做客家豆腐。我說我一年學一個項目不行嗎?不行,郎中說。他教我作為客家女人要做的一切家務手藝。
小妮子,你知道他為什么這么著急嗎?原來,他沒時間了。再不教,我這個漂洋過海的天外來客,更讓他放心不下了。
當重要的客家手藝都教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第二年的深秋了。漫山遍野,開滿了橘黃色的野菊花。
有一天出門的時候,他拿了尖頂?shù)亩敷?,說道:“等我回來,給你一頂野菊花做的花環(huán)?!彼f完就走了。
我正在喂一大群母雞,撒下稻谷,待雞吃谷的這個時間集中檢查,挨個抓起母雞,用食指塞進母雞的屁股去,頂?shù)接灿驳臇|西,上午就會下蛋了。要把它們籠著,待蛋下在竹籠里后才放母雞去野外覓食。
我做完這個工作,走出大門遠望,郎中的身影已經(jīng)在山坳那邊。
我一直佇立著,他在回頭望我,好像在朝我揮手。我揉了揉眼睛,山坳卻空無一人。
我再也沒有等到他回來。
為了采摘一叢最美的野菊花,他一腳踏空,從懸崖落下。
我的郎中,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跟我告別,長眠于這片青山綠水之中。我最怕別離,卻總是承受突如其來的長久的別離,一次是離開印度尼西亞,這次是郎中的突然離世。
“相愛的人,從來就沒有別離,沒有生死的陰陽界限?!蔽艺f這句話是在自欺欺人,五十多個春秋的孤苦是沉重的,需要比面對死亡更有耐心和毅力來應付這份沉重。
郎中走后的日子,對我來說都是昏天暗地了,我不知餓不知渴。
又是那個在豬圈里救我的菩薩婆婆,翻山越嶺來到我身邊,挽救瀕臨死亡的我。她給我喂粥吃,口里念叨著:阿妹,阿妹,不要怕。
我吃什么就吐什么,我的身體有了變化。
婆婆環(huán)抱著我,一邊流淚一邊歡喜地說:“阿妹,你懷娃娃了!神靈庇佑!”
?。坷芍械暮⒆?,我的孩子。我默默閉上雙眼,仿佛看見郎中站在床前給我把脈,就像在牛欄里給我把脈一樣。
小妮子,是你母親的降臨挽救了絕望的我。對郎中的無限追憶,對你母親費盡心血的哺養(yǎng),還有后來看著你成長,牽扯著我在圍龍屋里安守半世紀凄苦的歲月。
九
我咬著牙,習慣了田里地里的艱苦勞作,學會了耕耘、播種和收獲,也學會了全盤接納命運。
在貧困之中,你母親慢慢長大了。不到五歲,就要去新開采的煤礦上撿到煤渣換零錢,然后買回來一小包粗鹽。那個年代,活命成了最艱難的日常任務。
小妮子,外婆不認識漢字,是個不折不扣的“文盲”。這一點讓我吃盡了虧。所以,你母親對你們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讀書,雖是女兒身,要做出男兒事。這一點,你母親太有智慧了。
很早時期,村里有權有勢的人,早就盯上了我祖?zhèn)鞯姆孔?,哄騙我在一次分紅薯的紙上按指印。過了一年,這房子就不明不白屬于某些掌權人了。
我坐在郎中的墓前,眼淚也流干了。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恍惚間,聽見郎中說道,阿妹,何苦呢?那些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世上任何東西都沒有永久的主人。我習慣了在郎中的墓前與他傾訴一切,他總能給我恰到好處的安慰。
我時常懷念我的故鄉(xiāng),美麗的千島之國,那里沒有欺騙,沒有饑餓。
這人間沒有吃不了的苦,也沒有享不了的福。天壤之別的生活,我一一歷練?;钪婧谩N覉詮姷幕钸^了七十七個春秋,像天井旁的月光一樣安靜。
我走的時候,你康復后的母親又懷上了第五個孩子,我沒能夠等到你弟弟出生。
在一個初冬的清晨,我的郎中,穿著標志的長袍,將我暖暖相擁。我含著微笑,跟著他去了一個沒有風霜雨雪,沒有凄苦和別離的世界。我的人間歷程走完了。
暮色蒼茫中,小妮子,你久久流連于童年的圍龍屋,破瓦殘垣里,你尋找著神秘的力量么?
我輕輕朝你吹了一口仙氣,吹走壓抑在你心中的煩悶,吹走你的迷茫。
你再次凝望山坳,然后邁著堅定的腳步,下山了。
你終于明白人生是一段旅程,任何階段都需要夢想的指引。
愛和希望,如一道亮光,沖破黑暗,照亮了你足下伸向遠方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