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威,1989年生,河南省固始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xué)院專業(yè)作家。曾獲十二、十三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作品見于《山花》《青年文學(xué)》《萌芽》《美文》《青春》《北方文學(xué)》等雜志。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月夜的狐貍》、散文集《大河拐大彎》。
街道發(fā)燙
夏天,這條街道浮滿油脂的光。路面由車轍和腳印組成。
三天前下了一場大雨,水漫過低于它的一切東西——腳面高的堤壩,一堆石塊的堡壘,雜草團(tuán)結(jié)起來的屏障……水像一根針,從它們的內(nèi)部穿過去,尋找更低的低處,它所縫合過的地方,都松軟下來了,結(jié)成或黑或褐的泥團(tuán)。雨終于停了,街道便由人踩踏,不明路況的人,車子也開了進(jìn)來。路面成了畫板,任誰都能畫上一筆。車轍由東到西,像是街道的脊柱;那些凌亂的腳步,組成了街道的肋骨。
雨過天晴,夏天的陽光熱辣如鞭子,直接抽進(jìn)了街道的鍋底,只需要一兩天,街道就恢復(fù)了它灰白的樣子。緊接著,車子和腳步又踏出了它局部的平坦,低洼處,還發(fā)著潮濕的啞光,使這條街道看起來,一片灰,一片白。三四天后,整條街道干爽透了。
于是塵土在街道上毫不安分,一條街,從東到西,在日光下浮動。有人坐在門口納涼,尋找風(fēng)的蹤跡,揚(yáng)塵起來,覆蓋了他。他的目光如同搖擺的風(fēng)扇,盯著過往的任何事物。一輛由東到西的車子,一個背著包的陌生人,一條伸長舌頭的狗。午后的街道,沉睡著,唯有納涼的一人清醒。
啤酒爆炸
夏天的時候,我一個人做飯。
當(dāng)飯桌準(zhǔn)備停當(dāng),打開冰箱,拿出提前冷凍的啤酒和洗干凈的杯子。先夾一口菜在嘴里嚼著,再啟開啤酒瓶,聽著“嘣”的一聲,啤酒泡沫像是連綴著的遙遠(yuǎn)的細(xì)雷,“噗噗噗”炸響著。倒入杯子,啤酒泡沫翻滾著,像是天邊的積雨云降臨到杯中,杯子外壁霎時爬上一層微汗。再沿著杯壁輕倒啤酒,上層的泡沫隨著傾倒緩緩爬升,就在要滿溢的那一刻,打了一個冷顫,薄膜的氣泡拍馬般爭著往杯外跳,來不及收回的手,也粘上了氣泡的馬匹蹦跳出的涼。再夾一口菜,仍舊在嘴里細(xì)嚼著,啤酒泡沫破碎的聲音,漸漸弱下去,遙遠(yuǎn)的驚雷熄了它的音響。一口酒下肚,一場夏季午后的涼雨便隨之而來,順著口腔,冰凍著牙齒、舌尖、喉嚨,立馬感覺到了,一團(tuán)凍云在腸胃里安坐下來。通電一般,就又把這些涼,延伸到指尖,像是到了懸崖的盡頭,便又無處可去了,就在指頭尖上集聚,繃著涼冰冰的力道,指肚一下就飽脹了起來。這樣的時間,菜一口一口慢嚼,啤酒一口一口慢喝,那些仍舊在口腔里繼續(xù)破碎的氣泡,成了時間的刻度。吞咽的每一口啤酒,也就成了無數(shù)個氣泡的秒表的“咔嚓”聲。
在一瓶啤酒里,夏季的炎熱,窗外的蟬鳴,以及馬路上,陽光灼燙的灰白,這一切,都被忘記了。我一個人喝光了一瓶啤酒,飄了起來。
石榴瘋狂
與去年夏天不同,這株石榴今年瘋了。
這株多年生的果樹,居然有大小年之分。去年的枝頭,總共不過十幾個果子,今年一下子掛了滿樹。一樹的青燈籠墜得樹枝彎曲,恨不得就地躺下,讓這些攢著紅和蜜的果實(shí),貼近大地來生長,讓它日夜運(yùn)輸著的水分和養(yǎng)料,能少些辛勞。
今年夏天雨水盛。時常一下,便是三五天,雨水或粗如棒,或細(xì)如針,雨汽卻如吹在耳邊的風(fēng),一下一下,全被聽到了。這石榴也不例外。它王冠一樣的圓嘴巴朝著雨汽張開,雨汽把這嘴巴當(dāng)作了耳朵,成日成夜地聽著雨水的耳旁風(fēng)。
一夜睡眠后,每天下樓,我最先看到的不再是滿院子的花(今年花事太不好,都被雜草占去了身子),而是滾落滿地的石榴果。起先是小的,隨著季節(jié)的深入,成群落下的已如拳頭般大小了,地上落了如此之多,樹上看起來卻未見少的樣子。一面在做減法,一面對等地在做加法,卻又像是在增加,我眼睛看到的,究竟是怎樣的真實(shí)?
夏天,我常在石榴樹下的磚地上拔草,在石榴樹下的石碾盤邊看書。時常的,會有石榴果落下,一半已被雨水泡爛,在地上摔下一灘汁水。
整個夏天,我在樹下待了那么久,卻沒有一顆石榴瞄準(zhǔn)我,砸到我。
暴雨如注
那場雨大到,我家,成了雨中的房子。
它從我家的堂屋穿過,路經(jīng)前院、后院,如入無人之室,大搖大擺到,我拿著掃帚、鐵鍬驅(qū)趕它,它仍舊左右閃躲的匯聚起來,一決堤,便是秋風(fēng)掃落葉,一馬平川坦蕩了。
穿堂而過的水里,藏著老虎。我只得把電閘刀扳下,以免冷不防的,那電拽著水的繩子,來咬我一口。這樣好了,我完全悠閑了,看室內(nèi)濤濤水流,有了看熱鬧的興致,坐在板凳上,板凳坐在水中,我成了河流中的一座孤島,宛在水中央。
雨不累,我也不累,我坐在水中呆呆過去一小時。一只拖鞋搖搖晃晃,漂到了院子里,我才趕緊起身,像踩一只慌張的老鼠一般,踩住了它。這只拖鞋,我從前年穿到現(xiàn)在,越穿越瘦,腳底板軟到像是赤腳踩在地面,還舍不得扔掉?!叭瞬蝗绻剩膊蝗绻省?。
我終究耗過了雨,不用我再掃帚、鐵鍬的驅(qū)趕它,它已乘興而去了,留下了一地灰泥。剩下的雨水,要時間去消耗它。
這個夏天,我一個人坐在堂屋,時常光腳踩在地上,感受著那一場大雨,給這個炎熱的夏天饋贈的清涼。
大雪紛飛
雪落在時間的暗面,總在午夜抵達(dá)。
但有一場雪,自清晨下起,雪花片片大如席。到午后,天地已經(jīng)看不到一絲兒原先的痕跡了,只有樹干是黢黑的,閃電一樣的枝椏,頂著一頭隨時都要跌落的白發(fā)。幾只亮著黑光的鳥,并不發(fā)抖,尾羽一上一下,有雪落在它們身上,長久的沉默才從嗓子眼里擠出一聲鳴叫。天地間,是硬邦邦的寂靜,那幾聲鳴叫,就飛越過山坎下浩浩蕩蕩的白,撕開了空氣的口子,穿行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一個人走下山坎,雪落在我身上,稍作歇息,一片片,美得像一句句詩。隨后,就化作一團(tuán)潮濕,不多久,我的衣服上就綴滿了水汽的花紋。
我來山坎下,是十幾年前。我還是個少年,小心臟里卻已有許多莫名的愁滋味,還為賦新詞的寫了一個筆記本的詩,命名為“傷春悲秋”。
這一場雪,讓小小的朱皋村,變得從未如此廣闊,雪讓視線拉開了浩蕩的透視,樹葉早已紛紛落盡,除了天地間不止息的雪花,我能一眼看透到對面的安徽省,仿佛目光所及的遠(yuǎn)處,我都能抵達(dá)。
我的拳頭一樣的心臟,擠出一點(diǎn)兒憂愁的情緒來,很輕很淡,像風(fēng)吹過水皮子,卷起了一點(diǎn)兒皺紋。如此大的雪,把村子里筷子般長的路,也打掃干凈了,再無一絲人跡,連平日里到處亂竄的雞鴨也不見了蹤影。
天地變得不止是大,不止是靜,也不止是空。而是除了我,天地間便再無生息。我的情緒的池塘,被如雨一樣的雪,逐漸灌溉,逐漸漲滿,我一個人沿著已被涂抹掉痕跡的小路,走到山坎下。
樹枝靜默,鳥雀抖索,雪花飄灑,我和它們?nèi)诘搅艘黄?。我是一棵樹,一只鳥,我最終是,從天而降的,所有的雪。
孤獨(dú)喧響
《與狼共舞》里鄧巴·約翰中尉一個人在荒原上度過了一段孤獨(dú)的時光。在那本日記里他寫道:時間好像停滯了一般,除了那個讓我感到厭倦的事實(shí),這種孤獨(dú)寂寞何處才是盡頭(他在日記上寫這段時,旁邊的儲物箱里,幾只老鼠正無所畏懼地爬動著,他盯著這些小動物,又百無聊賴地拿起分秒不息的懷表,時間永是向前,他的目光隨著秒針游走,也只是面無表情),我很難激發(fā)起熱情,在這兒日復(fù)一日很是乏味……
時間總在流逝。
一座池塘被雨水漸漸喂飽,這是雨聲里的時間。樹葉間篩下的陽光沿著路面游移,這是陽光里的時間。墻皮剝落,紅磚又被歲月揉成粉末,這是建筑里的時間。皺紋沿著面頰一層層細(xì)密,一層層漾開,因而生出倦怠的老之靜美,這是鏡子里的時間……
我們企望以一枚圖釘?shù)牧α浚瑢r間摁住,手指上蘸滿稱之為幸福的蜜糖時,我們要時間停駐,為這幸福延長壽命,并許下天長地久,要這所有細(xì)水長流。
時間從不曾為任何停留,在鄧巴·約翰中尉那里,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時間的流水為孤獨(dú)所凍結(jié),它成了冰的同類。也因此,時間因?yàn)楣陋?dú)有了冰的氣味,新鮮、冷冽,有著固體的冰涼光芒。孤獨(dú)有著令人難以接近的氣質(zhì),它獨(dú)立,與世隔絕。是月下獨(dú)酌,是樹下飲茶,自釀那份苦澀,又于苦澀里,祈求打撈一點(diǎn)點(diǎn)的回甘。是欲說還休,又是欲罷不能,是骨子里的那點(diǎn)傲氣,卻又慢慢磨成骨刺的疼。是若即若離,藕斷絲連的那一種愛,各自安好,又各自孤獨(dú)。是換掉的舊衣服,卻舍不得扔,往昔之光透于其上,氣息隨時又煽動起過往記憶的風(fēng)暴。
這是確定無疑的:苦杏仁的氣息總勾起他對情場失意的結(jié)局的回憶。馬爾克斯在那本著名的描寫盡所有愛情種類的《霍亂時期的愛情》里寫下這樣的開篇。
孤獨(dú)一樣有著苦杏仁的氣味,它是稀釋了的時間,是等待中的時間。初嘗,有一人獨(dú)處的安靜的味道,自己一整個兒屬于自己,無人來叨擾你,你可以靜下來看看自己的心,什么是你所想、什么是你所希望得、什么是你所愛并為其忍受而生生不息?只是,時間一久,孤獨(dú)就要生出霉斑,是年衰者身上的銹,有著老朽的氣息,它漸漸掏空記憶,以水之平靜構(gòu)筑生活大廈,以檐下之雨消磨時間臺階。它隨風(fēng)潛入夜,細(xì)無聲,以其漫無邊際磨損著漫不經(jīng)心。孤獨(dú)它不言說,沉默是它的徽章,于靜之更靜里,腌漬著你的心。
沈從文獨(dú)自乘船去常德,小舟一路沿江漂流,在旅途上,漫長的許多天,他給張兆和寫了三十四封情意綿綿的書信,集成一本《湘行書簡》,在我看來,它說盡了人間極美的情話,又為孤獨(dú)這物什所摻拌,生出書卷氣甚濃的笨拙的愛,是青澀的梅子一般,又酸酸澀又動人。
“我想睡到來想你,故寫完這張紙后就不再寫了。我相信你從這紙上也可以聽到一種搖櫓人歌聲的,因?yàn)檫@張紙差不多浸透了好聽的歌聲!”
林中之鳥
我在一個文章里寫過:離別不過是把一塊石頭,從山底移到山頂。從山底到山頂,這應(yīng)該是向上的過程吧。那么,然后呢?
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是從一片水稻收割后的田野,去到一片高聳入云的森林。
之前的生活,是傍晚時分,晚飯過后,天光還是大亮的,夏季的炎熱在黃昏時候,也緩緩沉潛下它的陰涼來,要么是一場雨,要么是一陣風(fēng)。反正,結(jié)束了一天的讀書,肚子里有一頓飽飯,眼睛需要清明來打開,就戴上耳機(jī)去散步。
繞著人工挖掘的湖轉(zhuǎn)三圈,湖中央是一座小島,沿著小島的周邊,栽滿了垂柳,都長得異常高大,沿岸垂下少女般修長的頭發(fā)。島中央有石凳,有一塊水泥場地,有一座傾頹的涼亭,當(dāng)然,還有合歡,有竹子,有木瓜……尤其到了傍晚散步的時候,島上極其熱鬧,垂柳、合歡上都棲滿了晚歸的鳥,它們高一聲低一聲地叫著,一只鳥展開翅膀飛起,另一只鳥自遠(yuǎn)方歸來,這座島在夜色完全暗下來之前,一直就是生動的,飛起,落下,鳴叫,以及風(fēng)吹的聲音。
之后就向著東邊走,一條水泥道從鎮(zhèn)上延伸到村子里,水泥道兩邊是人家的房子,房子中間錯落著大片的稻田。之前,房子還沒這么多,一眼望去,整片都是稻田,像我初中時候我家后院的那一塘荷花,荷花的身后,也是滿眼的田地。
沿著水泥路只管往前走,人家的狗就出來了。剛開始的時候,我總是在手里拎一根棍,拿它來壯膽。后來我發(fā)現(xiàn),只要我盯著前方只管走,任它們叫,它們也就只是叫了。
只是,在穿著短褲的夏天,我還仍舊會拎著那根棍。
上來坡,就有左右的兩座池塘,像太師椅的兩邊扶手,左邊大,右邊小;左邊清,右邊渾;左邊多水草,右邊多蘆葦;左邊有人游泳,右邊有人捉魚,我走在正中間。
過了這座池塘,再往前走幾步,就要打道回府了。轉(zhuǎn)過身,夜色正好有了深藍(lán)的樣子,池塘跳著一點(diǎn)兒灰暗的光,池塘邊的楊樹舉著傘一樣的腦袋,在天光里,就只有剪過的枝葉,右邊池塘中的蘆葦,在風(fēng)中發(fā)出窸窣的聲響,沒有收割的稻田里,依舊傳來一畝畝的蛙鳴,有蟋蟀,有狗叫,有三輪車,有電動車的笛聲,有電線桿上的鳥振動翅膀……
天色越來越暗,迎面駛過來車燈,讓我立在路邊,一動不動,對面走過來的人,我和他,中間隔著窄窄的路,耳機(jī)里響著歌聲,后背上的汗又被吹干,我一直在走,走得很慢,并沒有走多遠(yuǎn),但是走了很長時間。
這些,在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都沒有了,沒有了一座島,沒有了一條向東的窄小的水泥路,稻子都已經(jīng)收盡了,幾場秋雨落過了,我穿起了棉衣。腿上厚厚的褲子,我不用再拎著棍子。
冬天就要來了,雪也要下來,早上醒來的時候,隔著窗戶看看窗外,遠(yuǎn)近的樓群在灰暗里,影子一樣,像是隨時會晃動一下,又好像只要哪怕一陣風(fēng)吹,窗外海市蜃樓一樣的風(fēng)景,就會全部從眼睛里走掉。太陽就會撥開云層,從窗前拐一個彎,專門照到我。
稻田已經(jīng)被犁過了,麥子也要被播種。過年的時候,雪天過后的晴日,我去田野里走,麥子就從土里起了身,遠(yuǎn)近望過去,都是翠色。
有人在遠(yuǎn)處喊我,我沒吭聲。后來,我才輕輕回答了一句。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找到的森林不過是樓群,我找到的鳥鳴不過是汽笛。
責(zé)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