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靜

一首詩，作為一件藝術作品，從被創(chuàng)造出來，便有了生命，每個人都對其有獨特理解。正如殷國明所指出的，“文學”是一種“情學”?！皭矍椤笔窃姼鑴?chuàng)作的永恒主題，也是詩人最直接又最隱秘的生命低語，余秀華在其詩作《我愛你》中，便經(jīng)由書寫愛情，表達了自己的真摯情感以及強烈的生命意識。

《我愛你》的第一句是“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對余秀華——一個腦癱患者來說，生活從不是鮮亮的，不是律動的，是“巴巴”的，像縮水的植物，和普通人相比，雖然同是活著，她的種子從開始就是不完美的。每天按時吃藥，仿佛是詩人在時刻提醒自己，她的“與眾不同”。事實上，“吃藥”意味著克服異質(zhì)，讓她的身體保持正常的秩序，可見余秀華有著一顆想要過和普通人一樣生活的心。

如果說第一句是一個物質(zhì)并不富足且身有殘疾的詩人對自己日常生活狀態(tài)的描述，在第二句，她更將自己“巴巴地活著”的生活狀態(tài)喻為干癟褶皺毫無生機的“陳皮”，可見詩人清晰地體悟到了生活的平庸、繁瑣，以及苦難。盡管如此，詩人仍是向陽而生的，她說“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本杰明巴頓奇事》中男主人公本杰明出生便是老人模樣，有著褶皺橘皮的嬰兒，在生命初始時別無選擇，但一次生命的逆轉并沒有損害生命本身的質(zhì)感。余秀華也是如此，不經(jīng)意的訴說，讓

讀者暗暗憐惜。但她卻不顧影自憐，浸泡過汁水的橘皮依然散發(fā)著動人的清香而且富有藥效，某種形式上，她的靈魂豐富程度遠超大多身體機能完好的正常人，她一般從未丟棄自己，反而以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橫沖直撞”。至此，詩人尋覓到的陽光撥開了生活的陰霾，同時也點亮了她的生存哲學：生存本身就是對人類本質(zhì)的永恒抗爭，死亡即人類生命物理性的終點，活著無論以何種方式都意味著你將用一生的時間來對抗死亡，這是一個悲壯的行動，又是格外富有力量的過程。而這噴薄的生命力恰恰與余秀華個人受疾病折磨的身體情況形成相對的矛盾與沖突，這一切在文字間形成了無形的審美張力。

余秀華在最好的時代，以一個不同于同時代其他精英知識分子的苦難女詩人身份，蠻橫地、橫沖直撞地突進世人的視野。她的詩歌帶著野蠻的“污穢”，或者說是鄉(xiāng)村的土氣息和泥滋味，淳樸得甚至有些笨重，然而其中的真誠，大膽熱烈的內(nèi)心剖析，讓她的讀者看到，她正在毫不妥協(xié)地用熾熱情感擁抱整個世界。詩歌創(chuàng)作和文學表達已成為她活下去、對抗生活苦難的方式。

可以說，余秀華詩作的魅力，是由她的生命體驗賦予的，在其生命的前四十年，她已經(jīng)歷經(jīng)了生活能給予一個普通人的大多數(shù)苦難，盡管如此，她依然選擇用“寬厚”的姿態(tài)去面對生活和未來，前方道路雖布滿荊棘，但她無所懼又充滿期待。

讀余秀華的《我愛你》，還可體會一個女人對愛情的卑微期待，詩人在身體的殘疾和生活的苦難中，依然堅定地表現(xiàn)最真實的自己，小心翼翼透漏出她的獨特愛情觀。值得注意的是，《我愛你》這首詩采用獨語形式，向讀者傾訴她的生活與情感，展示出詩人復雜矛盾的情緒，她將對生命里春天的向往希冀，以及在苦難中幸存的提心吊膽，通過奇妙的詩歌語言織為一體，微妙而熱烈而珍貴的情感就在她的筆尖下纏綿地展開了。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不一樣的茶葉暗喻不同的人生狀態(tài)，余秀華以自己獨特的生命形式試探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品出了不一樣的滋味，用的是一種豁然的心態(tài)，可以窺見，美麗的春天正在詩人心中駐扎。

“內(nèi)心的雪”是象征詩人心中的一片凈土，此處，或可用“詩言志”來解釋之，雖然在肉體層面，詩人是殘疾的，但詩人卻驕傲地向世人宣示自己擁有著健康、潔凈的精神世界，甚至，她的精神世界比大多數(shù)心中無詩之人要更加美好圣潔。盡管在此，余秀華是“驕傲”的，但她“按住”了，按住了自己一直敏感、悸動的心，阻隔她與心中愛人的，不只是她與世俗的不同，更是她內(nèi)心的自卑和自尊。詩人的“驕傲”有些成了她的束縛，她意識到，生活的一切仿佛牢籠，將她牢牢地困在原地，她是那樣的小心翼翼，害怕受傷而拒絕主動接觸生命的“春天”——也即另一場人間情事。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 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一句透露出詩人的愛情觀是嚴肅又純潔的，干凈的院子象征著詩人緊閉又純潔的內(nèi)心，緊閉的心房因你的出現(xiàn)打開了一絲縫隙，透過這個縫隙飛進去一直帶著春天氣息的麻雀，攪亂了一池春水?！岸鹿怵?我不適宜肝腸寸斷”，在此，詩人又透漏出一絲反諷和無奈的意味。不適宜不是不想，而是不應該，在這樣干凈空靈的氛圍下，美好不應該被打破。詩帶給詩人的既是心靈的寄托，又是感情的宣泄之地。對她來講，詩是悲情的，總有屬于她的悲傷與苦澀，是讓她肝腸寸斷卻又無法自拔的。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的，關于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qū)別/告訴你一顆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詩歌是余秀華最親密的伙伴，文字是她遙遠的希冀，這是她最美好的一面。稻子和稗子都是植物，卻截然不同，從出生就注定了結局，稗子是在田地里茍且偷生的野草，這里暗指詩人自己，她想將自己最真實又最不完美的一面展示出來，即使她提心掉膽，小心翼翼，但她也依然這樣決定，她希望這份她期待的感情是全方位的接納與理解，愛，既愛她高貴大膽的靈魂，也愛她不美好的身軀。她的生命從一開始仿佛就是一個錯誤，病痛的身軀讓她在出場時就喪失了選擇的機會。但某種意義上，這何嘗不是自信，她自愿以稗子的形象出現(xiàn)在你眼前，不在意生命原本的不平等，因為她的靈魂是如此耀眼，讓人忽視星星般渺小的殘缺。正所謂“眾生平等”，佛祖之肉亦可飼鷹，每一個鮮活的生命都值得尊重，以植物而喻，卑微的稗子也可以說出內(nèi)心的希冀，人世間的愛情是眾生平等的，詩歌的背后隱藏著余秀華堅定自足的精神家園。

至此，《我愛你》全詩展現(xiàn)出了一種嚴肅的、崇高的、深厚的生命意識，或者說，余秀華的詩作，也是在這種生命意識的觀照下，和她的理想讀者達成了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