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各地紅軍和革命根據(jù)地的不斷發(fā)展，黨的通訊聯(lián)絡工作急需改進，光靠交通人員往來傳遞消息不僅速度慢，而且不安全。有鑒于此，黨的六大后，中共中央決定著手建立電臺，開展無線電通訊工作。1928年11月，周恩來在中央特科組建無線電通訊科，由李強擔任科長，著手改變通信領域的落后局面。

聽風的耳朵：我黨第一臺無線電收發(fā)報機

1928年6月18日，黨的六大結束前夕，張國燾找到日后代稱“木匠”的涂作潮，對他說：“現(xiàn)在國內(nèi)紅軍急需的是無線電通訊技術人才。戰(zhàn)斗中往往因為通訊跟不上，不能很好完成戰(zhàn)斗任務，甚至遭到不應有的損失。組織上希望你改學無線電通訊。”不久，周恩來也找涂作潮談了一次，讓他去學無線電通訊，要他用心點學。周恩來還說：“部隊等著用人，我們沒有人，沒有掌握技術，部隊缺乏聯(lián)絡?！?/p>

此時，美國人設計的無線電臺已在加利福尼亞斯坦福大學的草坪上，跟所有大陸電臺進行通訊并大獲成功。很快，國民政府的無線電波也開始在中國上空頻頻穿梭。

國民政府采用的大多是福爾斯電碼，這是一種最簡單的電報通訊方式，就是將文字以數(shù)個長短不同的訊號代表，對照密碼本，把訊號轉(zhuǎn)譯成文字。但是，即使這樣幾近原始的收發(fā)報技術，我們黨也不具備。艱苦戰(zhàn)斗在血火中的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武裝力量，往往只能依靠人與人的夾帶傳送，走地下航線。

這種人力傳遞，不但時間長，而且也不安全。在反動當局的統(tǒng)治下，傳遞消息要通過好幾道封鎖線，只能將情報寫在內(nèi)衣上，用隱顯藥水寫，用米湯水寫，寫得密密麻麻的，貼身穿在里面。要是給敵人查出來了，那就是壯烈犧牲。

為了徹底改變被動和落后狀況，中共中央決定創(chuàng)立自己的電臺，組建自己的專業(yè)隊伍。形勢的緊迫等不及留蘇學習的同志回國，因此，研發(fā)第一臺無線電收發(fā)報機的任務落在了李強的肩上。

李強，本名曾培洪，字幼范，化名曾培鴻、曾宗達，1905年生，江蘇常熟人。

李強參加革命是受到了《新青年》的影響。1922年，他在杭州看到了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深受啟迪和教益。他特別欣賞中國文化革命主將所諄諄教誨的：“青年諸君須以馬克思的實際研究精神來研究學問，不要單單以馬克思的學說研究而已。如其單單研究其學說，那么馬克思實際研究的精神完全失卻，不過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學者了?！?/p>

1925年8月，李強由共青團員轉(zhuǎn)為共產(chǎn)黨員。1926年夏，他又奉命試制炸藥和手榴彈，用于武裝暴動。李強是工科生，讀的是上海南洋路礦學堂土木工程專業(yè)，不是太懂化學。他就到書店里買了幾本制造彈藥的英文原版書，又在舊書攤上買了一些兵工方面的參考書，自己學習研究，弄懂以后，按照書上講的方法去制作。

李強的才能給周恩來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黨的六大后，周恩來要搞無線電通訊，就又專門找李強談了一次話，指出：“中央特科第四科從現(xiàn)在起專門負責建立電臺，由你來當科長。主持研制或者組裝無線電收發(fā)報機。我相信你有這個條件、這個能力。你是最佳人選，誰也比不上你?！?/p>

李強面露難色：“你知道我是學土木工程的，你要讓我造鐵路公路、建橋梁房屋，我都敢接受，可是我從來沒和電訊打過交道，我連收發(fā)報機是什么模樣也不知道呀！”

周恩來笑了笑，說：“我倒看你是個雜家。炸藥、手榴彈也不是你的專業(yè)，你不是已經(jīng)搞出來了？戰(zhàn)爭時期，哪有現(xiàn)成的專家？不會的都可以學會！你腦子好使，動手能力又強，你就干吧，有什么難處找我，我會幫助你的?！?/p>

李強一咬牙，點了點頭，說道：“那好，那就干起來再說?！?/p>

李強說到做到，他大海撈針，終于從一大堆國外出版的無線電雜志中拼湊出基本思路。

他還有意識地交了一些商界朋友，經(jīng)常出入亞美無線電公司和大華無線電公司，從那里選購一些需要的工具和非當局限購范圍內(nèi)的無線電器材。

這一天，李強又來到了美國無線電公司上海銷售部，拿出一份寫有一些電子元器件名稱的購貨清單遞給了笑臉相迎的外籍店員。不料，對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跟著就是一對滿是狐疑乃至敵意的眼珠不停亂轉(zhuǎn)，上下左右打量著李強。

李強的元器件采購清單是根據(jù)一本名為《電報機器裝置圖說》的內(nèi)容開列出來的。這是國民政府交通部電政司編印的內(nèi)部讀本，限量發(fā)行，絕對保密，市面上并不流通。而李強想要的那些電子元器件又都是當局明令禁止出售物品，只要有人上門采購，無論中資商號還是外國洋行，店家都有義務檢舉上報。

外籍店員這就叫來了他的主管。他的主管就萌發(fā)了舉報李強、向租界巡捕房邀功請賞的念頭。那個主管一邊請李強少安毋躁，一邊擠眉弄眼，示意那個外籍店員快去掛電話。他說，他要向庫房先咨詢一下，要是庫房里的存貨已經(jīng)告罄，就還得去向廠方訂購。

他的心懷鬼胎被李強一眼看穿。

但是，李強又不能轉(zhuǎn)身就走，跟那些洋人鬧僵。因為那些當局限購范圍內(nèi)的關鍵元器件，只有從洋人手里才能弄到。缺了這些必不可少的元器件，他縱有三頭六臂、天大本領，也搞不出一臺無線電收發(fā)報機來。因此，面對這樣一個主管、這樣一個店員，李強以攻為守，先發(fā)制人，先用流利英語將他們的托詞頂了回去：“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不麻煩你們了，我可以去別處看看。上海那么大，外國人開的公司那么多，只要有錢，還怕買不到現(xiàn)貨？”

不知是他的從容，還是生意人的本能起了作用，反正那個主管立馬改變了主意，將那個已經(jīng)去掛電話的店員叫了回來。

殷勤中略帶些許諂媚的微笑重新回到那個外籍店員的瘦削臉上，李強不僅如愿以償，滿載而歸，而且還欣然接受他和他主管的提議，多要了一些低值易耗的備件。

李強的研制還曾得到蔡叔厚的大力協(xié)助。

蔡叔厚，原名蔡肅候，又名蔡紹敦，1898年生，浙江諸暨人。蔡叔厚是1921年的留日官費生，先后在東京電機專科學校和東京工業(yè)大學電機科攻讀電機專業(yè)，并潛心研究高壓電器的設計與制造。

1924年，蔡叔厚學成回國，在上海有恒路（今余杭路）1號開了一家紹敦電機公司。夏衍是蔡叔厚的中學同學。夏衍說，“紹敦電機公司”是一家雙開間門面、規(guī)模不大的電料店，經(jīng)營家用電器，蔡叔厚既是老板，又是技師。叫作“公司”，實際上只有一位姓張的會計、一個技工和一個學徒，公司的大小業(yè)務都由他一個“承當”。夏衍還說，蔡叔厚在電機專業(yè)上“可以算是一個真正的專家。他不僅能修理各種電機，而且還有發(fā)明創(chuàng)造，上海最早設置在大世界屋頂?shù)摹姽庑侣劸褪撬O計制造的”。夏衍極為欣賞蔡叔厚的為人，在《懶尋舊夢錄》中寫道：“人世間的確也會有一些奇事和奇人，指的就是在‘世風日下的當時，竟會有蔡叔厚這樣的頗有孟嘗君風度的人物，甘冒政治風險，為我們這些流亡者出錢出力。從‘四一二之后直到1929年底，紹敦公司成為流亡人士的集散地，后來又成為中共閘北區(qū)委的聯(lián)絡點?！?/p>

1929年，蔡叔厚將紹敦電機公司從虹口遷到公共租界與法租界接壤的福煦路403號（今延安中路369號），專門制作霓虹燈變壓器，同時也為李強研制收發(fā)報機提供庇護所。

李強當時弄了一些車床、銑床、刨床之類，就在紹敦電機公司的二樓過街樓里，自己動手試制加工零件。

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試驗，李強終于在1929年春末組裝好了第一部收發(fā)兩用的無線電臺。雖然它的功率只有50瓦，靈敏度不是很高，但是深諳報務工作的張沈川還是利用這部電臺，先是抄收國民黨電臺的國際新聞與氣象預報，再與世界各國的業(yè)余無線電臺聯(lián)系通報。實踐證明，中國共產(chǎn)黨人完全可以用它追風、聽風、捕風，從而變成名副其實的風語者。

我黨第一個報務員：深入國民黨軍隊學習電報技術

張沈川也是周恩來親自選定的才俊。

張沈川原是青島大學學生，1926年11月入黨，不久出任上海法租界地方黨支部書記。1928年10月，張沈川奉召趕往三馬路（今漢口路）上的惠中旅館，見到了代號“伍豪”的周恩來和化名“黎明”的顧順章。

張僧寶是張沈川的女兒，她在回憶父親的早年經(jīng)歷時說，周恩來見她父親是在惠中旅館一樓的一個房間里，“周恩來先是問我父親的過去，問他在什么地方念書，參加過哪些政治活動，什么時候入黨，由誰介紹等。然后就對他說，我們有一個計劃，要搞一個電臺，以此發(fā)展我們自己的無線電通訊事業(yè)。我們不能光靠人力傳遞，那樣太慢，也太危險。因此，我們決定派你打入國民黨內(nèi)部，去學無線電收發(fā)報技術，回來再培養(yǎng)我們自己的報務員。”

張沈川二話沒說，當即表示服從組織安排。周恩來就指著一旁的顧順章，對他說：“那好，從明天起，你就歸他領導?！?/p>

1928年冬，張沈川化名“張燕銘”，考入設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第6軍用電臺內(nèi)的“上海無線電學?！薄＝M織上又為他買了電鍵、蜂鳴器、干電池等自學的應用工具，還用12塊銀元買了一個礦石收音機和耳機，李強則幫他在住處裝了天線、地線，用于收抄徐家匯天文臺長波發(fā)射的法文氣象預報。

1929年5月，張沈川從上海無線電學校畢業(yè)，成績優(yōu)異，甚得第6軍用電臺臺長的器重，便將他留下，進臺里實習，還經(jīng)常安排他獨立上機，頂崗值夜班。他就利用這一大好時機，偷偷抄錄了兩本軍用電臺的密電碼，并及時上交組織。同時，他還向同寢室的技工學會了裝換發(fā)射天線和沖水電池的專業(yè)技術，私下組裝了一個真空管的無線電收音機。

就在張沈川的活動進展順利、成果頗豐的時候，第6軍用電臺里來了3個黃埔軍校電訓班畢業(yè)的國民黨特工。他們?nèi)钾撚刑厥馐姑?，受過專業(yè)訓練。他們一到，便上躥下跳，一手造成第6軍用電臺內(nèi)部有共黨間諜活動的緊張空氣，搞得全臺上下風聲鶴唳。

盡管張沈川倍加謹慎，提高警惕，但鷹犬一般的特務還是死死盯上了他這個人緣很好、專業(yè)水準名列前茅的“實習生”。他們在張沈川的周遭布下圈套，開始給他制造種種麻煩，先是找他“聊家?！?，旁敲側(cè)擊，摸他的“底”，然后是虛張聲勢，敲山震虎，火力偵察，在他的收發(fā)報機上貼了一張紙，醒目寫著：“誰昨天晚上值的夜班？收報有誤！一定要查！非查不可！”

這分明是在有意找張沈川的茬。因為前一天的晚上正是張沈川代班，值班簿上清楚地寫著他的名字。前一天晚上，張沈川收報準確無誤，點滴差錯沒有，無須追查。

張沈川這就向第6軍用電臺臺長辭職，委婉地說：“現(xiàn)在臺里的實習生越來越多，實習機會越來越少，我想我該另找出路去了，還請臺長多多包涵。”

臺長是個明白人。他十分理解張沈川的苦衷，也不希望一個有為青年的大好前途就此毀在那樣一些居心叵測的蟊賊手里。因此，臺長沒有為難他，也沒有挽留他，只是稍稍寬慰、勉勵了張沈川幾句，將他送出了大門。

張沈川離開第6軍用電臺后，就與法國勤工儉學歸來的賀果住在一起，由李強帶著，試著用組裝的真空管收音機聽抄美國舊金山、蘇聯(lián)伯力等外文臺的政治經(jīng)濟新聞，提供給中央領導做參考。

1929年秋冬之際，我們黨第一座秘密電臺終于在上海西區(qū)誕生了。李強、毛齊華、張沈川在《1929-1949年我黨地下無線電通訊發(fā)展概況》中說：“1929年秋，組織上在滬西極司非而路?？道?號，租了一幢三層樓石庫門房子作臺址?！?/p>

其實，我們黨第一座秘密電臺的確切地址應該是在大西路?？道铮ê髞淼闹姓髀?33弄，今延安西路420弄）9號。

大西路?？道镉中∮职察o，弄內(nèi)只有十幢石庫門房子。

周圍鄰居只知道弄底9號住了一對年輕夫婦，家里挺富裕，男主人氣宇軒昂，女主人端莊大方，卻不知道他們來自何處，從事何種職業(yè)，因為他們很少與人交往。其實，即使他們跟人有很多交往，他們的鄰居也不可能知道他們是一對假夫妻。他們的出雙入對完全是周恩來的安排。

張僧寶說：“一天，周恩來約我父親談話，把剛從蘇聯(lián)學習回國的蒲秋潮介紹過來‘住機關，給他做掩護工作，也學習收發(fā)報。為了應付環(huán)境，他們的衣著都比較講究，房子也布置得有模有樣。機關安排就緒后，顧順章還去察看過。收發(fā)報機是李強搞的。李強繪制的線路圖樣，又陸續(xù)買來零件試制。制成后，夜間就由我父親用業(yè)余無線電臺的呼號呼叫，其他業(yè)余電臺回答，試驗幾晚，能夠通報。就這樣，黨的第一座地下無線電臺建立起來了。”

福利電器公司：顧順章的剛愎自用搭建危墻

上海法租界四成里，也就是巨籟達路（今巨鹿路）391弄，是一條一共只有12幢石庫門房子的小弄堂，坐南面北，位于邁爾西愛路（今茂名南路）和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之間，并不起眼。末尾的12號鋪正對弄口，也就被“福利電器公司”的老板看中租下，做起零敲碎打的買賣。

弄內(nèi)住戶從來不曾謀面、更無機會過話的“福利電器公司”老板，讓他的伙計將整個12號底層，連客堂帶廂房，一并改造成為前店后場，即前面店堂、后面工場間的基本格局，在店堂里配置大玻璃櫥窗，分門別類，逐一放上各種型號的無線電零配件，以及大大小小的民用燈泡、開關、插座一類，又在半明半暗的工場間擺滿了五花八門的維修工具和帶小馬達的車床。

這是一個再典型不過的手工作坊。在當年的上海，這樣的手工作坊多如牛毛。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手工作坊，竟也遭到租界巡捕的襲擊和查封。

這一次，他們沒有撲空。這里正是中央特科四科為紅軍秘密培訓報務員的據(jù)點。

上海、香港的相繼建臺和各地紅軍在反“圍剿”中繳獲了一些電臺，卻又無人會使、沒人會用，黨中央決定在上海開班培訓報務員，吸納各大蘇區(qū)選派的骨干，由李強和張沈川負責。他們倆一個教機務、一個教報務。為了不引人注意，學員采取兩三人一班、單線聯(lián)系、上門教授、分頭教學的方式。

最初參加收發(fā)報業(yè)務培訓的是中共各地組織選調(diào)的10個年輕人，其中包括后來與張沈川假扮夫妻、在大西路福康里9號住機關、負責照看我們黨第一座秘密電臺的蒲秋潮。他們所用的教學設備非常簡陋，只是一只電鍵、一個蜂鳴器、兩支鉛筆和幾個白紙本，但是都很用功，不久就學會了操作。

1930年，涂作潮、毛齊華、宋濂、方廷楨（方仲如）、沈侃夫（陳寶禮）和李元杰等人從蘇聯(lián)回國，加入我們黨的無線電通訊事業(yè)中，同時也充實了培訓班的教員力量。于是，同年10月，第二期中共秘密無線電訓練班便以福利電器公司為名，在上海巨籟達路四成里12號開始集中學習。

福利電器公司里一共集中了16名學員，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分別參加過省港大罷工、上海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是各地黨組織選派來的黨員和團員。集訓班負責人是顧順章。分管組織和經(jīng)費的是顧順章的助手、中央特科秘書吳克堅。具體業(yè)務還是由李強和張沈川負責，仍然是一個管機務、一個管報務。

據(jù)說“福利”兩字還是因涂作潮而起。因為涂作潮的英語發(fā)音不準，總是要把frequency（頻率）念成flequency，聽上去像是在說“福利”，李強就開玩笑，將那個電器公司叫成了“福利電器公司”。

危機的出現(xiàn)其實早有預兆。

涂作潮就曾提出，這么多人集中起來，辦學校不像辦學校，做生意不像做生意，不倫不類，目標太大，太危險。張沈川也說，集中不如分散。實在要集中，也是公共租界的商業(yè)區(qū)要比法租界的住宅區(qū)更好，那里來往人多，情況復雜，比較隱蔽。

但是，顧順章不同意。他說，他在法租界巡捕房里有可靠眼線，要是黨的機關在法租界內(nèi)出問題，他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知道，完全可以作出應急反應。由于他的堅持，“福利電器公司”最終還是開在了巨籟達路四成里12號。

果然，福利電器公司很快就被反動當局的線人盯上。因為訓練班的學員都是年輕人，有些還是大學生，雖然發(fā)了工裝，打扮成工人，但是外出辦事，或上街買糧、買菜，還是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皮鞋擦得亮晃晃的，身上的毛衣花花綠綠，款式時新，色彩鮮亮，一眼看去就很扎眼。加上公司對外沒有業(yè)務聯(lián)系，和社會上又沒有往來，也很容易讓人懷疑。

最初騷擾福利電器公司的是一個身穿自來水廠工作服的檢修工。他說，他是來檢修自來水的，卻又不看自來水管，光看黑板上寫的字和桌子上凌亂堆放著的各種電子器械。越是看不明白，他越是要問。越是跟他無關，他越是盤根究底，問得仔細。

后來又有4個地痞模樣的不速之客，冒著淅淅瀝瀝的冬雨，一頭闖進福利電器公司的大門。李強詢問他們的來意。他們說是“賀喜”“討酒錢”，還拿出了一張觀音像。李強“哈哈”一笑，說了幾句道上的黑話，又塞了四塊銀元，方才將他們打發(fā)走了。

張僧寶說：“種種跡象表明，這個培訓基地很不安全，所以我父親一再提醒顧順章，說我們還是防患于未然，趁早轉(zhuǎn)移的好。但是顧順章剛愎自用，一意孤行，堅持說我父親庸人自擾，大驚小怪。我父親讓他聽大家的意見。他是一個一點不同意見也聽不進去的人。大家越是有意見，說這個地方靠不住，他就越是說，我看問題不大，你們就安心學習吧。他還拍著胸脯說：‘如果這里出問題，肯定我第一個知道，我會馬上通知你們轉(zhuǎn)移，你們還有什么好怕的？他是領導，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強也要聽他的。我父親他們更不好再說什么，只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一直撐到了出事?！?/p>

驚魂時刻：張沈川拉開窗簾，這是他們有約在先的警號

出事那天，天冷，刮著風，下著細雨，這是張沈川記得最清楚的。他清楚記得那是1930年12月17日。

那天上午，張沈川像往常一樣，來到福利電器公司，上樓給學員上報務課，李強與另外幾個學員則在樓下討論變壓器的制作。

中午時分，李強和曾三、宋濂去毛齊華家吃飯，張沈川和多數(shù)學員留在培訓班里用餐。

午后，張沈川繼續(xù)給學員講課，輔導他們做收報練習。

下午，李強、吳克堅、涂作潮、宋濂、毛齊華、伍云甫等人沒到廠內(nèi)來。只有曾華倫、張沈川和18名學員在廠內(nèi)，在二樓前屋學習收發(fā)報。二樓前屋靠墻邊有個講臺，墻上有塊黑板。前一天，方廷楨教電學時，在黑板上畫的線路圖樣尚未拭掉。張沈川坐在講臺上，按電鍵發(fā)報，面前擺著為了教課臨時隨意編造的兩張電碼。房中擺著桌椅，桌上有電池和蜂鳴器，學員各戴一個耳機，練習收報。他們正在學習時，房門忽然被推開，闖進了6個巡捕，其中有一個外國人，走在前面。兩個巡捕沖到張沈川面前，隔著講臺，掏出手槍，頂住張沈川的胸膛，大聲叫嚷：“不許動！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自己寫在紙上！”

張沈川見勢不妙，趁巡捕們忙著捉拿一屋子的學員，順手把身后的窗簾給拉開了。這是他們有約在先的警號。正是這一警號的及時發(fā)出，使得李強、曾三、宋濂、毛齊華等人幸免于難、逃過一劫。

李強、曾三、毛齊華等人剛走到巨籟達路、邁爾西愛路（今茂名南路）口，只見四成里的門衛(wèi)已在路南等著了。那是一個好心人，60歲開外，孑然一身，長年累月都在弄口小崗亭里過日子，李強、張沈川等人也不嫌棄，時常笑臉相迎，多少給點接濟。因此，福利電器公司一出事，他馬上給李強等人通風報信，說：“不要再進去了！你們的人都被抓走了！被一輛警車抓走了！”

就在李強、曾三、毛齊華等人向那個好心門衛(wèi)打聽事發(fā)經(jīng)過時，遠遠跟在后邊的宋濂悄悄溜了，獨自跑到岳父家中躲避起來，再沒通知涂作潮。

涂作潮一無所知，照舊手提油漆，頭戴童子帽，身穿很臟的棉袍，按照李強吩咐，去福利電器公司油漆矽鋼片。

原來老式變壓器都是用矽鋼片夾成的，如果夾得不緊，工作時就會“嗡嗡”作響，產(chǎn)生交流聲。這就需要先在外面箍上鐵箍，再在清漆里浸泡。

也怪涂作潮一時大意，敲響后門之前，竟沒有抬頭先看樓上的暗號。眼看法國巡捕沖他大吼，他才急中生智，伸手討“福利電器公司”老板拖欠他的工資，還要法國巡捕幫他“維權”。氣得法國巡捕飛起一腳，把這個一身油膩的“油漆工”踢了出去。

涂作潮脫險后，先是慢慢走出弄堂，還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在弄堂外面看人耍把戲、賣膏藥。確信后面沒有盯梢的，他才接連換乘了兩輛電車，來到了西摩路上的國際電臺。他在那里見到了李強。涂作潮把福利電器公司被破壞的消息告訴他，他說知道了。

第二天，顧順章駕駛摩托，將李強帶到古拔路（今富民路），搶在敵人下手之前進入張沈川家，把他代學員保管的二十一份黨內(nèi)文件全部找出取走。但往回趕時，因車速過快，亂闖紅燈，在十字路口被安南警察當街攔下，驚出李強一身冷汗。幸好顧順章反應夠快，馬上摸出幾個銀元塞進對方手中，對方見錢眼開，也就沒有更多為難他倆。

第三天，中央特科在福建路（今福建中路）一家旅館里租了一套房間開會，檢討福利電器公司事件，點名批評了顧順章和宋濂。大家說宋濂明哲保身，為什么第一個得知集訓班被破壞，又清楚知道涂作潮住址，卻不及時通知他？大家說顧順章有輕敵思想，過高估計自己“情報萬能”，嚴重違背秘密工作原則，在敵人的統(tǒng)治中心，集中這么多人搞培訓。顧順章則一味狡辯，甚至嫁禍于人，說是學員楊枝水告密。顧順章故弄玄虛地說道：“我仔細想過了，楊枝水的疑點最大。12月17日一早，吃過飯，楊枝水自稱病了，向方廷楨請假，外出看病，就此一去不返，來的反倒是抓人的巡捕，你們看，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的事么！”

獄中同志的證詞卻完全否定了顧順章的血口噴人。因為敵人在幾次嚴刑逼供中，都未提到楊枝水的名字。后來開庭審訊，也沒有要楊枝水出庭作證。因此，20人中沒有一人暴露是共產(chǎn)黨員。

就在四科認真反思福利電器公司事件的同時，中央特科三科的“紅隊”隊員也全體出動，麋集巨籟達路、邁爾西愛路、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一帶，一邊防止不明真相的黨內(nèi)同志誤入陷阱，一邊暗中監(jiān)視留守巡捕的一舉一動。一待留守巡捕鳴金收兵、悉數(shù)撤走，他們就租了一輛汽車，連夜駛?cè)胨某衫?，揭開封條，運出已被巡捕房查封的小型發(fā)電機等重要設備，再將封條照原樣貼好。

監(jiān)獄中的斗爭：告慰親人，明天再見

張沈川等20人被捕后，當即被關進法租界巡捕房審訊一次，再“引渡”到上海市公安局。審訊后，分押四間拘留室，他們乘機串聯(lián)了假口供。

其實，假口供是原本就有的。剛進集訓班報到，就有以防不測的假口供，包括假的名字、假的籍貫、假的年齡、假的動機，反正進福利電器公司只是為了學手藝，學電器維修手藝。當時，還規(guī)定了幾條鐵的紀律，要求每一學員不對任何外人講集訓班的情況，不把福利電器公司作為個人的通訊處，個人不能保存黨的文件、進步書籍，一旦被捕一定堅不吐實，只做假口供。

鐵的紀律在“引渡”到市公安局后派上了用場。在上海市公安局的拘留所里，張沈川、方廷楨、蘇剛達等20人分別受到坐老虎凳、鴨兒浮水等酷刑，但無一人承認自己是共產(chǎn)黨，誰也不說福利電器公司的真實情況。

同年底，張沈川、方廷楨、蘇剛達等20人被押解南京，關入南京第一陸軍監(jiān)獄，即小營子陸軍監(jiān)獄，全稱為“國民政府行政院軍政部陸軍署軍法司第一陸軍監(jiān)獄”。

作為被捕的20人之一，陳坦日后回憶在獄中經(jīng)歷時說道：“住了一段時間后，敵人又對我們進行審訊。一天下午，天空飄著零星小雪，看守把我?guī)У叫逃嵤?。還是原來的兩個審訊人員，照例問過一般情況后，那個方圓臉的軍法官指著電刑具問：‘你知道這東西嗎？我說：‘沒有見過。他說：‘看來你還不知道它的厲害！又問：‘你是不是共產(chǎn)黨？要講老實話！我答：‘我不知道什么叫共產(chǎn)黨，我不是的。他叫看守在我的兩個大拇指上綁好電線，馬上追問：‘你到底是不是共產(chǎn)黨？我答：‘不是！他向另一個人做手勢，那人便開始搖電刑，我的周身頓時像千刀萬剮似地疼，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往下蹲，串串汗珠從頭上滾下?！?/p>

1931年4月29日，國民政府軍政部陸軍署軍法司軍事法庭以《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六條“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之主義”論罪，在中央軍人監(jiān)獄判處張沈川、方廷楨、蘇剛達、陳坦等17人各有期徒刑九年又十個月，判處沈侃夫、何世夫、謝小康三人各有期徒刑六年又六個月;不發(fā)判決書，不準上訴。

中央軍人監(jiān)獄始建于1930年，位于南京市江東門外，是民國時期南京“四大監(jiān)獄”之一，又名“軍政部軍人監(jiān)獄”“中央海陸空軍人監(jiān)獄”，由國民政府軍政部陸軍署軍法司設立和管理。

曾被關押于此的我黨黨員陳同生在《在最黑暗年月里的戰(zhàn)斗》中說：“中央軍人監(jiān)獄是中國最大的監(jiān)獄，按八卦圖形修建。當中是一個八卦形的高亭，四周用高墻堡壘包圍著。墻外有很深的水溝，還密布了一道道鐵絲網(wǎng)。里面一切門窗全用鐵欄桿隔離開。北面有天、地、人、日、月、星、智、仁、勇九個監(jiān)房。每排監(jiān)房一端建有一個或兩個工廠，共有十個工廠。在北監(jiān)，犯人除年老病重的，大部分參加做工?！?/p>

陳同生說：“南監(jiān)有改、過、自、新四個監(jiān)房，生活比北監(jiān)更苦，管理也更殘酷，難友們都稱它為‘監(jiān)獄的監(jiān)獄。新來的犯人和做工犯錯誤的犯人關在這里，多半是挨打、釘鐐、戴銬的?！?/p>

蘇剛達剛到中央軍人監(jiān)獄時，自然也關南監(jiān)，也被毒打、釘鐐、戴銬，幾天下來便皮開肉綻。

蘇剛達，本名任璣，又名蘇廣泰，1909年生，江蘇宜興人，1930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蘇剛達出身貧寒，全靠家族祠堂出資，先讀蘇州高中師范科，后考上國立勞動大學，到上海江灣求學。

1929年11月，蘇剛達、周立波等進步學生因在校內(nèi)散發(fā)傳單反對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奴役，被校方除名驅(qū)逐。失學后的蘇剛達被中共江蘇省委派回宜興，以小學教員身份做掩護，在亳陽等地組織農(nóng)民暴動，均出師未捷。

1930年9月，蘇剛達又到上海，經(jīng)中共江蘇省委選送，進了法租界巨籟達路四成里，成為收發(fā)報業(yè)務培訓班的一名學員。

進中央軍人監(jiān)獄后不久，蘇剛達便知道這個當年中國的最大監(jiān)獄中，除了囚禁被處徒刑或拘役的國民黨海、陸、空軍人員外，還大量關押政治犯，政治犯占上千被囚人犯的三分之一。

他更知道1931年4月29日，即在他和張沈川、方廷楨、陳坦等人被反動當局重判九年又十個月徒刑的同一天，中共中央委員、上海滬中區(qū)、滬東區(qū)行委書記惲代英，因顧順章的出賣而在中央軍人監(jiān)獄內(nèi)英勇就義，年僅36歲。

烈士走了，烈士的獄中詩則在難友們中間廣為流傳。因此，他默默地念著惲代英的“浪跡江湖憶舊游，故人生死各千秋。已擯憂患尋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咬牙忍受難以忍受的巨大苦痛，在“鐵窗大學”里浩然自守，確乎不拔。

蘇剛達還代表全體“同案犯”，送了沈侃夫最后一程。

沈侃夫即陳寶禮，“原在上海搞地下工作，在中央特科‘紅隊。有一次，處決一個叛徒，從先施公司二樓跳下來，摔傷了腳，被組織上送去蘇聯(lián)就醫(yī)，傷好后留下學習無線電。再后來回國，就在四成里的訓練班里擔任教員”。他患有嚴重肺病，獄中的生活“十分惡劣”，他吐血不已，“病情越來越重”，獄方就“把他送到病號室隔離起來”，不準任何人“探視”。

陳坦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有一天，看守人員來說他快死了，讓我們到停尸房去看他。我們同案的一些人匆匆趕到停尸房，只見寶禮同志奄奄一息。他睜開眼睛看著我們，顯然是頑強地堅持著能看到我們。直到此時，監(jiān)獄當局才允許我們同案的蘇剛達同志去照料他。后來，陳寶禮同志終于犧牲了，他是我們同案中第一個犧牲的同志?！?/p>

沈侃夫罹難后不久，又有麥建屏、謝小康、張慶福相繼病亡。麥建屏死于“嚴重的肺病和胃病”，謝小康死于“長期患痢疾”，張慶福死于“嚴重痢疾，加上咳血、頸部瘺癘流膿不止”。

1935年12月，蘇剛達被轉(zhuǎn)押蘇州反省院服刑，從政治犯變成了“反省人”。

反省院是國民黨搞的“感化”機關，蘇州反省院的食宿要比中央軍人監(jiān)獄好一些，也不刑訊體罰，但魚龍混雜，什么樣的人都有。“反省人”的態(tài)度，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第一種是愿意悔過的，準備出去后在國民黨反動政權下面找點事情做，這是極少數(shù)，實際上等于投降;第二種是消極頹廢的，悲觀失望的情緒很濃，整天唉聲嘆氣，準備出去后不再搞政治活動，在社會上找點其他事情做做，混混日子，這種人不少;第三種人是堅持革命信念的，意志堅定，準備一出去就再干革命，這也是少數(shù)。這三種人對反省院里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也不一樣。第一種人對國民黨反動派阿諛奉承;第二種人對什么也不感興趣;第三種人思想上與敵人對抗，表面上不露聲色，以比較巧妙的方式和敵人斗爭。

蘇剛達自然是第三種。面對各色人等，面對“天天讀”（周佛海的《三民主義的理論體系》和陳立夫的《唯生論》）和“共產(chǎn)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一類的攻心勸誘，蘇剛達處晦觀明，處靜觀動，作床頭耳語四字句一首：“祝君早安，健飯加餐;學習文藝，堅持鍛煉;牢記格言，埋頭苦干;告慰親人，明天再見?！?/p>

格言者，偏重個人修養(yǎng)。用特殊材料做成的共產(chǎn)黨人，隱蔽戰(zhàn)線的忠誠勇士，唯一要牢記的格言只能是：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當時，反省院里以《轉(zhuǎn)變》為“教材”，組織“反省人”逐字逐句學習中共叛徒的“自首書”“悔過書”和“脫離共黨聲明”，其中包括“前偽共黨中央總書記向忠發(fā)”的《履歷自述》《自供》?！掇D(zhuǎn)變》由國民黨中央黨部組織部調(diào)查科編印，以貌似客觀的語言宣揚反共思想。訓育員逼迫蘇剛達“細心地研究”《轉(zhuǎn)變》，然后寫一篇“學習心得”發(fā)表在《反省半月刊》上。蘇剛達答應得爽快，但稿子遲遲交不出來。

訓育員黔驢技窮，上報教育長。教育長上報思想考核主任，思想考核主任把蘇剛達叫進辦公室訓話。他吹胡子瞪眼，把桌子拍得山響：“我說，你給我老實點，到底想不想出去？想出去就寫好你的‘學習心得！否則，我們怎么考核你的轉(zhuǎn)變好還是不好？！”

蘇剛達一臉無辜，無奈地回答：“我就是想好好寫點東西，寫點好東西出來，給你們留一個好的印象，這才字斟句酌，寫得慢了。難道你們是要我馬馬虎虎、草草了事，隨便敷衍不成？”

思想考核主任被蘇剛達反問得語塞，半天回不上話來。而蘇剛達這一“好好寫點東西”，一直“字斟句酌”到恢復自由，也還沒拿出半張紙來。

1936年10月，經(jīng)周恩來多方斡旋、積極營救，張沈川、方廷楨、蘇剛達等人獲釋出獄，再見親人，再見明天。而此時，中國共產(chǎn)黨的無線電通信事業(yè)也已在烽火萬里的江南塞北遍地開花，呈現(xiàn)出一派波瀾壯闊的恢宏氣象。

（來源/《劍吼西風：中央特科紀事》，葉孝慎/著，金城出版社2021年6月第1版等）

責任編輯/李志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