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羽摘雕弓
大概5年前,偶然間,我看到一個微博用戶。和別人不同,他從不轉發(fā),不發(fā)照片、視頻,也不會參與抽獎等,每一條微博都是純文字,寫得很長,標點符號用得很對,表現(xiàn)出上一代人在對待書面語時特有的鄭重。
我點進去,果然,這個沒有什么粉絲的用戶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生人,算算年紀已到知天命之年。每天他都在微博上流水賬式地記錄自己一天的生活,做了什么,見了誰,誰來做客,說了什么之類,事無巨細。通過這些文字,我了解到,他老婆在多年前因病癱瘓,失去神智,生活不能自理,需他照顧;母親癱瘓,兄妹幾人輪流照顧;父親年邁,常露悲色,他得時不時地去看看;女兒在上學,平時忙碌,成績不錯,他提起時總是很驕傲。
被陌生人完全不同的生活狀態(tài)所震撼,我鬼使神差地關注了他,沒有做任何打擾。5年來,每當我覺得非常痛苦時,就會去看看這個博主的日記,同樣不做任何打擾。看完后,我常常對眼前的一切苦惱釋然:因為無論多么苦的一生,都有人在認真地堅持著,用力“熬”著。
他還在日復一日地記錄著自己平淡的生活,很少顯出悲苦和埋怨,相反,文字里總是記下別人對他的幫助:老同學拜訪,提了一箱牛奶,這個牛奶很貴,他反復推辭后還是收下了;小妹上門,把自己的舊衣服送給他們,擔心他覺得舊,他說“這么好的衣服哪能不要”;還有前同事、朋友拜訪,給了100元、200元,買點東西;妹夫快遞寄來兩瓶蜂蜜……他連郵費都一一記下。
5年的日記里,他平淡地記錄了很多死亡。誰誰誰去世了,怎么死的,和親人談論時,都說了些什么。沒有太多的悲愴,也少有恐懼,帶著一點兒惋惜,照常過著日子。年過半百,離別成了生活最普通的部分。
最多的還是照顧妻子的日常,行文間,他把妻子稱為“妻”,“妻”出現(xiàn)在每天的流水賬中。病后的妻像只大貓,總是白天困倦,晚上興奮,經(jīng)常半夜將他吵醒;有一天夜里鬧鐘沒響,他忘記抱妻去上廁所,結果妻尿了一床,他起來拖了半天地,床也不能睡了,而妻坐在一邊,精神亢奮,高談闊論;從前的同事聚會,他不愿意去,酒已經(jīng)戒了,還想多陪陪妻。每周他陪癱瘓在床的娘說說話,為她擦擦嘴唇,就匆匆與小妹交接,因為病妻離不了人。
博主是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女兒忙于讀書,他很少讓她插手家務事。幾年來,女兒畢業(yè)、結婚、生子,他只讓女兒顧著小家。女兒升了學,發(fā)了論文,在他的日記里,也不過化作一句簡單的“我為她感到驕傲”。在家里,仍然是他一個人守著病妻。妻子常常在夜里喋喋不休,他就在這種嘮叨聲中起床,記下日記。妻子早已沒有正常神智,這種喋喋不休的嘮叨,其實都是不明含義的嘟囔。也就是說,多年來,家里沒有任何人能與他交流。
抱怨過嗎?因為不明白妻的意思,偶爾會有,不過漸漸地,他已能很快地辨別出她什么時候要睡覺、說話和排泄,因而變得更平和。有一次,博主回憶起妻子生病前,對他說過的最后一句有意義的話——具體是什么話我已經(jīng)記不清,只記得這句毫不起眼的話讓我潸然淚下。那篇記載著一點兒回憶和感慨的日記,馬上就被新的煩瑣的日記淹沒在時間的深海里。
從5年前個位數(shù)的粉絲開始,到今天,這個普通微博用戶的粉絲數(shù)已超過1000,頗讓人驚訝。不過每天的日記下面空蕩蕩的,并無轉、評、贊,仍是他一人自言自語。
會是僵尸粉嗎?
我一直這樣以為,直到新年那天,博主祝大家新年快樂,下面竟然如雨后春筍一般冒出很多條留言:“叔叔,新年快樂!”“叔叔,過年好!新年祝您身體健康。”“叔叔,過年記得好好休息!”每一條留言他都認真回復了:“謝謝你!也祝你新年快樂,牛年大吉?!?/p>
過完年,新的日記下面沒了轉、評、贊,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記錄著自己的生活,仿佛過年的熱鬧都是變出來的。
原來,這1000多個粉絲都是與他互不相識的年輕人,來自各行各業(yè)。他們同我一樣偶然看見這個用戶,旁觀了別人的人生,收獲了生活的勇氣,卻從來不忍打擾,只在特定的時候出來送上祝福。
從某種程度來講,應感謝互聯(lián)網(wǎng)為我們開了無數(shù)扇窗。天南海北的窗與窗相接,從窗中便能窺見一個人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