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天都有一個坡等著我,等在我上班的途中。那坡有一個頗有仙氣的名字——落鳳坡。
清晨,由黑轉(zhuǎn)白,路很干凈,風(fēng)很干凈,人也很干凈。我騎車,在一棵接一棵的國槐樹下,沿著巢柘路往北走,一路平緩,沒覺得是在爬坡。但當(dāng)我騎到與鳳凰山路交叉點上準(zhǔn)備右轉(zhuǎn)換路時,會突然發(fā)現(xiàn),我正在坡頂上。這時,太陽剛好露頭,它從東邊鼓山頂上寶塔身后一閃而出,頃刻間,打翻了萬斛金銀,光帶著霧氣順著大路漾上坡頂,把我人車都漂了起來,拉出變了形的卡通影子。落鳳坡的睡意無處遁藏。視覺受到驚擾,些許張皇和無措之余,我也感受到一股結(jié)結(jié)實實的新鮮,心頭是高興的。片刻停頓,右轉(zhuǎn),逆光,放閘,瞇著眼睛下坡,一氣呵成。校門就在坡底左側(cè)。傍晚放學(xué)也是一樣的,出校門右轉(zhuǎn),一路上坡,坡頂,夕舂一輪,正懸停在西邊大湖一帶的港灣上,平林欲燃,沉沉不語。
總是上坡下坡,我思忖這里面是否潛藏著某種隱約的警幻:我的來路和歸途都不會平坦。生路向來不會平坦。宿命茍如此,不必掙扎。
落鳳坡上落滿了樓,看不見一只鳥。巢柘路和鳳凰山路,像飛來的兩把剪刀,把落鳳坡一分為四,我教書的學(xué)校在它的東南。早中晚放學(xué)的幾個時段,這里梗塞,落鳳坡會習(xí)慣性地頭疼,天旋地轉(zhuǎn)。那一段時間和馬路,人車混雜在一起,呈粥樣漫溢。
我也時常攪在這鍋“粥”里,水米不分地向前涌動。前方紅燈,我在心里讀秒,一燈九十秒,好漫長。趁著紅轉(zhuǎn)綠,須找些事做,好安撫一下心里的小焦躁。調(diào)整調(diào)整后視鏡,整理整理衣領(lǐng)。人動我動,一動百動,人群已經(jīng)高度自動化。我喜歡獨行,攪和在人流中我也沒辦法。人流有人流的好處,人流能混淆我,稀釋我,小我,眾我,群我,麻痹我,走著走著,就忘掉了我,以至無我。
十一點半,放學(xué)的音樂鈴聲響起,伸縮門嘩啦一響,幾十個小紅輪載著不銹鋼柵欄奮力地劃向一邊,門開到最大。烏泱泱的學(xué)生出來了。家長們把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在一堆堆的相似形中尋找,眼睛都酸了。門口瞬間超過萬人,幾輛加長公交車也在艱難地靠站。
市里唯一一所三甲醫(yī)院也在落鳳坡東南。市民都叫它“四康”,它的前身是部隊“第四康復(fù)醫(yī)院”?!八目怠焙竺媸恰拔蹇怠?,兩者之間有一條進(jìn)山的路相連?!拔蹇怠辈皇轻t(yī)院,是火葬場,“五康”只是一種修辭,為好大言的小城居民所特有,含著忌諱、戲謔、無奈和故作輕松?!八目怠笔俏覀凅w檢的定點醫(yī)院,什么時候去,都要排長隊,看病如同看戲。不常去醫(yī)院的人總是愛抱怨自己的那點事兒,到這里才會把嘴巴閉上。取體檢報告回來,坐在辦公室里相呆,醫(yī)生剛才用一管筆圈點著我的體檢報告,像是面批我的作文,說我有脂肪肝、前列腺增生以及血糖偏高三大問題。我知道,這些問題由來已久,和我的超重有關(guān),超重又和我的久坐不動有關(guān),和我的不忌口有關(guān)……最根本的,還是跟我五十余年從未停歇的行走有關(guān)。身體是用來為靈魂做事的,或者說,身體就是用來生病的,我有此疾,我有我身;我無此身,我有何疾?身體從發(fā)育完成那一天起就開始做減法,人們熱衷養(yǎng)生只是希望做正確的減法。
大課間有三十分鐘,學(xué)生們下去跳操,把偌大的教學(xué)樓空了出來。掐著手機(jī),順著五樓的連體回廊走一圈,不快不慢,十一分鐘。上午,東邊走廊上陽光最好,我常常在這里憑欄,縱目,放自己的野馬。眼睛總是比腳步麻利,剛立定,它們一個追著一個,打水漂似的,踩著屋頂,越過稠密的市區(qū),上了東邊的鼓山和旗山。鼓山上有塔,七級浮屠,旗山上有祠,亞父祠。鼓山北邊一點,是一帶狀山系,東西走向,作橫亙貌,名喚“岠嶂山”。岠嶂山的山腰上葬了很多墳塋,碑碣如林,夕光返照,烏鴉一般落滿了灰絲,熠熠生寒。山腳下是東風(fēng)社區(qū)。我早先在鄉(xiāng)下的一個同事在這里買到了一套性價比很高的房子。他說,他靠在枕上就能平視北窗外山坡上的墓地,原房東犯忌,他卻安然。同事早年脾氣急躁,和人不容易相處,這幾年眼窩深了,藏了不少東西。
二
前后有四年,我在一條叫作“柘皋”的老街上折返。
老街破敗,黑,但不炭黑,摻雜著一些年份的灰。大院深宅缺牙癟腮,卻是一副一直不肯落架的倔強(qiáng)。是不肯放手昔日的顯赫與尊榮,還是僅僅為了等我?想到這,我立即有些惶恐。風(fēng)向來無聊,尤喜欺凌老弱,常常吹得它的榫卯間發(fā)出類似磨牙的聲音。瓦松茂盛,吃瓦片吃得慘綠的一張張臉,像食尸怪。冬瓜梁上掛著巨大的蛛網(wǎng),蜘蛛不在,或正側(cè)耳聽街于某道瓦縫中。那一定是個昏聵老蛛,無力吐絲再結(jié)新網(wǎng),只守著一張破網(wǎng)度日。行走了數(shù)百年,費盡了銀錢和心思,這老貴族僅存一口氣不死,也許不是等我,是等一把天火。
街口有一塊黑底金字的大理石碑,是新的,上面寫著“北閘老街”“市不可移動文物”“XX市文物局立”“2015年11月”等字樣;巷口壁上的告示已經(jīng)陳舊,A4紙打?。何7课kU,請君繞行?!熬毕矚g溜邊兒,喜歡走在廊檐下,貼著墻根走。有老住戶或者是租客常常提根竹竿出來,將檐口上松動的瓦片搗下來。制式的魚鱗小瓦,一摔即破,卑賤得無名無姓,多一片少一片,早一天遲一天,無礙。
老街背靠一條大河,河比街更年高,只是老街停下了腳步,河還在趕著日月。正是這條大河帶來了老街最初的繁華。街中間五間九進(jìn)的“李鴻章當(dāng)鋪”,是最大的字號,門頭最高,門庭最闊,基石最巨。遙想晚清,這里人煙輻輳,瓦縫參差,騾馬的糞便在大街上冒著熱氣,傍晚擔(dān)水忙碌,水工們的木桶在街面上碰撞,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無數(shù)黃昏星辰。
滿水缸過夜,是老街的習(xí)慣。我生也晚,不曾見過它闊的時候,倒是瞧見了它的老朽。繁華易逝,“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行走老街高大的門樓下,常笑世人看不破,造這么些千古萬年的東西,自己享用不過區(qū)區(qū)幾十年。但也時常告誡自己:萬不可以今笑古,上山的人千萬不可嘲笑下山的人。笑人者人恒笑之。
從北閘出來,上玉欄橋。曾經(jīng)一座石梁橋,現(xiàn)今一座水泥橋,跨東西,輸南北。從玉欄橋下來,便走進(jìn)橋西街。這是一條民國老街,洋灰粉墻,處處可見改良的痕跡。各種電線糾纏,理不清頭緒。石槽木門、券石庫門、塑鋼卷閘門,南貨店、縫紉店、理發(fā)店、散酒店、糕餅店、刻字店、算命館、花圈店、彩票點、菜鳥驛站……一口氣說不下來。從生到死,精神和物質(zhì),西街都為你準(zhǔn)備下了。
西街上有三家彈花老店,“啞巴彈花店”“父子彈花店”和“老彈花店”,從門前過,里面會傳出“嘣嘣”的彈花聲,煙塵抖亂中,一個人影身背彈弓手持木錘,灰白色,老君眉。彈花是下苦的營生,吃灰的行當(dāng),沒有多少人肯做,集中到這蹩腳且租金低廉的西街,再好理解不過了。
我向來認(rèn)為,老街最好的東西不是那上傳廬州下傳金陵的“一壺三點”的早茶,而是豆腐。這里產(chǎn)的豆腐,是石膏點鹵的老法豆腐,白嫩,可當(dāng)肉吃。單看這些膚白貌美的豆腐,你斷不會相信,它們竟然出自西街這些廊歪柱斜的老宅,也不會想到,做成它們的是一些粗鄙的雙手。豆腐養(yǎng)在大水缸里。我遞上一元錢,老板從堂柱上扯下一只方便袋,捻開,四次彎腰,抄上來四塊亂晃的豆腐,讓我提走。從頭至尾,說一個字都顯多余。
我在柘皋四年,變化不是沒有,但豆腐的質(zhì)量、大小和價錢一直沒變,豆腐店也還是那幾家,沒多也沒少。幾家豆腐店幾乎同一步點做貨,一道漿熟,開鍋之時,熱氣從窗檐瓦縫里噴出,倒灌進(jìn)街筒,形成霧障,人在此中“穿云破霧”,不覺不便。豆腐切丁,用菜籽油煎成兩面金黃的油豆腐,再配上幾莖菜葉,好似翡翠碰上金玉。這道豆腐菜一直是我的最愛,也是對這四年唯一的交代。
我離開的時候,老街還是我才來時的樣子。四年它只打了一個盹,老街用沉默送我。它送過很多像我這樣的人。開門做生意,它是主人,我只是過客。
三
家母健在時常說,“一生不出門是貴人”。她是個連親戚都不愿意走動的人,就喜歡在以家為中心幾百米范圍內(nèi)活動,種地、興園、養(yǎng)雞或是做一些針線。父親則不然,他的腳步要“散”得多,就是在按鐘點吹哨子上工的生產(chǎn)隊年代,他也是要找出一些理由出門的,以至于過一段時日就會消失,再見面會有一些吃食一同出現(xiàn),盡管母親很抱怨,我們卻很期待。如今,在喜歡出門這一點上,我隨父親,算是家傳有序。庚子重疫,一春一夏沒有遠(yuǎn)方,心頭的草比路邊的草還要深,整個人也軟塌塌的。我知道,這是一種疾患,可視為“山川異域缺乏癥”。針石無湊,治愈此“疾”,需要行囊、車船和遠(yuǎn)方三味,文火慢煎。秋風(fēng)起后,漸漸有了起色,除了掃碼測溫戴口罩,其他如常。自然山水是偉大的理療師,治愈了許多瘋病。
皖省地貌由長江和淮河做主,從東到西切分為三塊,皖北給了麥地平原,皖中給了江淮丘陵的低山瘦田,皖南是山區(qū),分得了十萬座蔥綠的山嶺,像一盤十萬枚青粽。成天守著小山小水并不痛快,要看真山水,最便宜的去處是皖南;作為父親的兒子,對皖南我又多出一份情愫:父親早年畢業(yè)于屯溪的黃山林校,后又工作在休寧大山里的茶廠,若不是為了新婚的妻子而渡江北返,我有可能就是一個妥妥的徽州子民。這是個要考就考狀元的地方。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去皖南。皖南的汪、胡、鮑、方等幾大姓氏中沒有一個親戚,可我總是去了還去,心心念念,仿佛是去會情人。去皖南的第一步是要過江。沒有江橋時,是從無為二壩輪渡過長江到蕪湖的。等渡輪的時候,可以看對岸青山隱隱,山中礬礦冒出的一柱柱白煙,可看江城米市稠密的三萬煙戶;可以在渡口邊的席棚里,揀一條油晃晃的大板凳坐下,喝一壺廬江大茶吃幾塊糯米糍粑;過江時,可以蹲在船頭看一江春水東流,看三五只江豬在不遠(yuǎn)處的江心里嬉戲,看吃水很深的下江船滿載黃沙吃力地上行。蕪湖長江大橋開通,老渡輪賣了廢鐵,江上種種,風(fēng)流云散。現(xiàn)在過江,包括引橋,總共也不過五分鐘。每回到了大橋,有人喊一句“過江了”,一車紛紛伸頭朝窗外看。從橋上看長江,像看一幅靜止的畫,人在畫外,遠(yuǎn)古洪荒。
疫情期間,同在徽州的大山里,出省到江西婺源,也是要換車的。上坦在星江南岸,由一座僅能通過一輛小車的水泥橋和外界相通。村口的一棵豹皮古樟十分神奇?;沾宥嗯R水,臨水多古樟,但見到這么大這么奇崛的古樟,我還是第一次。樟樹影子里停著幾張竹筏,揀一張坐下,筏子撐起,“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曲子響起。筏子客是一個精瘦的漢子,健談得很,微信掃碼支付很熟練。
在屯溪老街上來回走了一趟,買了幾錠“胡開文”和一方歙硯,又買了一袋霉干菜燒餅,敞著袋口一路吃著玩。很多的老街死了,它一直活著,偌大的年紀(jì),還練攤做著茶葉、字畫、宣紙徽墨等生意。我去街西邊的河面上看看在夏天被連根沖毀的鎮(zhèn)海橋,只看見殘存的橋墩和岸上堆放的準(zhǔn)備重建的石構(gòu)件。當(dāng)?shù)氐呐笥迅嬖V我,平常這水不起眼,發(fā)起山洪來,嚇人得很。中午一大桌菜,我獨對亮晶晶的葛粉圓子感興趣,吃了好幾個,又吃了南瓜蒸餃。飯后在江邊消食。此江是大有來頭的新安江,富春江的上游,水是裝進(jìn)瓶子就能賣錢的“農(nóng)夫山泉”。兩岸青山,黛青平槽,湯湯東去,像是去作畫。
(孫遠(yuǎn)剛,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散文》《美文》等刊物。)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