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
想來人類所有的殘疾中,啞巴最為苦悶。能夠體驗,不能表達,用新的流行語講就是憋屈。憋屈的還有一些老實人,苦于話語權不足,語境不利,語言表達能力欠缺等,也總是有話說不出來。我的大堂妹,小時候很木訥,大家在一起玩,闖了什么禍基本都落到她頭上,每次都見她臉漲得通紅,暗自流淚,卻從不申辯。隔壁的小李哥,老婆很強悍,不管有理沒理,被搶白幾句往往話到嘴邊又噎回去。一位劉姓朋友,在單位上挺弱勢,別人定了調(diào)子,最后都只是附和。其實,他們不是沒看法,沒心思,沒意見,他們都有話要說。
比竇娥還悲催,比蘇三還苦逼,有話不好說、不說好、說不好真讓人難受。有話不好說,只得等待時機;有話不說好,只好仰天長嘆;有話說不好,只能啞巴吃黃蓮。也見過時來運轉(zhuǎn)的,我大堂妹出嫁后就如同換了一個人,變得伶俐起來,家長里短外圓內(nèi)方成了一把好手。還有一些人咸魚翻身后,有話要說的情形精彩至極。
老家屋場里有位老實巴交的村民,因為底子薄,前大半輩子含辛茹苦的命。好不容易到了五十多歲,女兒嫁出去,媳婦娶進來,老的送了終,小的落了地,樓房也蓋上,終是熬出了頭。村里人紛紛反映,原來沉默寡言的他,話漸漸多了起來。一次,我回鄉(xiāng)晚上外出,剛好碰到他打手電筒在前面走,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在喃喃自語,聲音還不小,自然就認真聽起來。他說,他兒子聽話,媳婦勤快,孫子很乖;女兒嫁了一處好人家,生了個男孩;新房樓上樓下都粉刷了,曬谷坪好曬谷,倉庫好放糧;沒有什么大事要做了,兩公婆可以一起享享福了。我很是奇怪,他一個人,也不是對我說,怎么會自個兒拉家常呢?看他到一戶人家,推門進去,我索性跟上前。一起坐下,喝茶,大家都沒什么正事,只是閑聊。他說話了,就是前面那套說辭。我總算明白,他路上是在為去別人家里扯閑篇打草稿。幾十年沒有出過頭,好不容易一切都熨帖,可以揚眉吐氣在別人面前掙點面子,總要說得詳盡講得到位吧,不“彩排”下怎么行?
我去近郊參加一位友人的婚禮,到的時候宴席差不多結(jié)束,人走得沒多少了,更不用說儀式。攝像師傅卻還忙得緊,因為友人父親不滿意。老人家說,剛才主持人忘了一個議程,就是讓他說話,向親戚朋友們致謝,他想要補上??扇硕甲吡耍趺囱a?我出主意,把擴音器打開,讓他說,攝像師補錄上,插入事后做出的碟片當中。老人家連忙說好,喝了點酒的臉龐愈發(fā)通紅起來,拿著麥克風,神態(tài)像是村長在村民大會上講話。他說,今天是小兒成家之日,要向參加婚禮的各級領導、各位親朋,表示最衷心地感謝;大家在百忙中抽出時間,筵席淡薄,招待不周,敬請海涵云云。看得出,老人家為這番話準備了許久。下臺后,我聽他悄悄和攝像師商量,碟片做多少,給要好的鄰里親友都送一本。想必,過去他也沒機會在大庭廣眾下講話,幾十年就這一回,今天差點錯過,如果不是這個補救辦法,大概他會留下遺憾吧?
癩子吳大周
癩子吳大周,你見過沒有?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哪里人,多大歲數(shù)。從小到大,我一直在找他。
記不清是六歲還是七歲時,我隨母親去泉水廟姨媽家,還是寺前灣外婆家,抑或燕舞張老外婆家走親戚,許是有什么喜事,還住下過夜。在一個小學校附近,和一群小孩玩瘋了,天色快黑還不愿回屋。母親生拉硬拽拖我去吃飯,我極不情愿,邊走邊回頭。那些小孩正手牽手圍成一個圓圈,順時針轉(zhuǎn)動,嘴里唱著:“我們的好朋友,癩子吳大周!”曲調(diào)好輕快順口,我一下就學會了。當時心想,癩子吳大周是誰?有這么多朋友,名字被人編成歌來唱,還這么好聽。從那天起,我下決心一定要找到癩子吳大周,和他做朋友。
和一個癩子做朋友,對一個小孩來說,其實是很奇怪的想法。因為兒時印象,癩子都很難看,頭發(fā)雜亂稀疏,甚至長著膿瘡,有點嚇人。我所在的產(chǎn)陂周屋場就有個癩子,我們一見他都躲遠,還對他念不知何年何月何人編的順口溜:癩子癩,癩怕怕,六月天里捆手帕。因為要遮丑,癩子要在頭上戴一條手帕,這順口溜很是寫實。
但我就想找到吳大周,哪怕他是癩子。想問他為何這樣受歡迎,誰為他編的歌。第二天問了幾個小孩,都說沒有這樣一個人,當?shù)厣踔吝B癩子也沒有。我好失望,但癩子吳大周這個人就此進入了心底。那首歌雖只會唱兩句,卻深深記下。好多年后,有事沒事我常會哼起那熟悉的曲調(diào),心想,不知癩子吳大周是不是還好,就像懷念一位未曾謀面的朋友。
隨著年歲增長,我不再哼小調(diào),那首曲子好久沒唱。偶爾不經(jīng)意想起,就會在心頭問,癩子吳大周也三十多歲了吧?是否結(jié)婚生子?還好,造化終不弄人,我終究和吳大周有緣分,就在前些天,我終于知道了他是誰。
一大早從小區(qū)綠地中的石板路穿過,去交電話費,碰到幾個小孩在一起手拉手唱歌。曲調(diào)似曾相識,其中兩句竟然是“我們的好朋友,癩子吳大周”!我趕忙停住腳步,問,你們認識吳大周,他在哪里?一個稍大的男孩滿是稚氣地回:“叔叔,我們唱的是‘我們的好朋友,來自五大洲。”
原來是這樣。
那支歌的曲調(diào)“來自五大洲”發(fā)音,和家鄉(xiāng)話“癩子吳大周”發(fā)音相近,六七歲時我才讀一年級,難怪有此誤會。可笑的是我竟然一錯二十幾年!
無獨有偶,這錯誤并非孤例。我還曾把鄧麗君《踏雪尋梅》中的“騎驢把橋過”聽成是“騎驢灞橋過”,以為古城西安灞橋邊有大片梅花。灞橋,古樸、詩意的名字,騎驢過灞橋去尋梅多有意境!不僅是我,記得小時候讀過一位名作家的回憶文章,文中說他家住在長城邊上,他父親總把弘一法師《送別》中的“長亭外,古道邊”聽成是“長城外,古道邊”,以為是說自己家鄉(xiāng)。
我和那位老父親,在聽錯歌詞同時,是否也在進行一次再創(chuàng)作?牽牽掛掛這么多年,是不是另一種鄉(xiāng)愁?
我還是相信世上有癩子吳大周這個人的。
癩子吳大周,你見過沒有?如果你碰到他,請轉(zhuǎn)告,一個已微微有了小肚子,嘴上時而刮得干干凈凈,時而留著一抹青的老朋友一直在找他。
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
久未謀面的同窗老友打電話來,說無論如何要碰個頭兒,請我喝咖啡,有事和我聊。能有什么事呢,畢業(yè)這么多年,大概已沒有什么交集了吧。朋友是性情中人,我拗不過他,只好相約見面。
到了約定的咖啡館坐下,服務員剛問要點什么,他竟然不征求我的意見,說要兩杯卡布奇諾??粗矍斑@個有些頹廢的男人,我覺得已年過而立的他,似乎還像個莽撞少年般沖動。他慢悠悠地抽出一根煙,點上,吸進去,吐出來,瞬間卡座里煙霧繚繞。他不是不抽煙么?我也不急,等著他先開口?!澳阏f,愛上一個人像什么?”他終于發(fā)話了。“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彼嫔畛粒冶人€深沉?!跋癯闊?,”他邊吐著煙圈邊說道,“你把它吸進去,再吐出來,以為會煙消云散,其實那氣味早已深入到你的五臟六腑?!?/p>
卡布奇諾送上來,黑色的咖啡、白色的牛奶和奶泡混合后,顏色的確像是修道士們的深褐色道袍。這,也正是所謂卡布奇諾咖啡名稱的由來?!澳阏f,愛情像什么?”他又問。我禁不住笑了,“愛她,就請她喝卡布奇諾咖啡。你不會是說愛情像卡布奇諾吧?”被我說中,他竟一時無語了,頓了半天,意味深長地說:“香、濃、甜、苦合在一起,浪漫而熱情,卡布奇諾的意蘊在于它淡淡的牛奶芳香,羞澀卻又余韻持久。 這,不就是愛情嗎?”我淺嘗了一口咖啡,馥郁的香氣氤氳著穿透杯子上層的泡沫,沁人脾肺。此時咖啡廳內(nèi)響起了輕音樂,是宗次郎的《故鄉(xiāng)的原風景》。切合這有些惆悵的情緒,朋友說起了他的故事。
她比他小六歲,當年他認識她的時候,是受人之托要照顧她。那時候她十九歲,朋友以一種大哥甚至是叔輩的身份毫無雜念地一味對她好,就那么云淡風輕。在不知不覺中,雙方對彼此都有了一種說不清楚,自己也不愿承認和面對的感覺。來不及讓他們弄清楚這種感情是什么、有多深,時間飛逝,生活推著他們各自前行。加之兩個人都有些內(nèi)斂的性格,他們就此錯過了,以至于接下來六年時間里沒有再謀面。似乎,他們已彼此釋懷,在這六年時間里,他留在這個城市,她遠走他鄉(xiāng),各自婚嫁,過上了看似都還幸福的小日子。偶爾雙方也會想起曾有這樣一個特殊的朋友。他的方式是選擇性失憶,為了忘卻而忘卻;她似乎總有一個想法,有機會要好好和他聊一聊。六年后,他接到了她的電話,六年了,她對他的號碼一天也不曾忘記。春節(jié)期間她回故鄉(xiāng),相約見面,音容依舊,只是都有了一顆成熟的心。回憶過往,感慨萬千,不禁唏噓不已。如果當時他們都能細膩和勇敢點,也許結(jié)局就可以改寫了。但,世界不允許重來。當他們發(fā)現(xiàn)眼前人才是自己最真實的依戀,心靈深處最柔軟的部分還被對方占據(jù)的時候,他們不知所措,又心有不甘,他們覺得六年來自己的日子似乎是白過了。
說到這里,他沉默了。這樣的故事不稀奇,網(wǎng)絡、雜志、影視作品中比比皆是,談不上美麗和傳奇,甚至夠不上寫一篇有點煽情的文章的題材。我對他說了這層意思,然后勸他放棄。他說,其實他也知道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唯獨受不了最后分手時她的淚和話。我問他,是哪句話,他望著我,幽幽地說:“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p>
朋友起身走了,我還在發(fā)怔地想著那句話。人生有時候何嘗不是這樣,有那么多路口要選擇,有幾回我們又愿意回頭和能夠回頭呢?一轉(zhuǎn)身,就是一輩子;一回眸,就到了來世。我突然想起是朋友說請我的,怎么他沒付賬自己就先走了?打電話開玩笑地責怪他,朋友說,聽故事,要埋單。我啞然失笑,是的,故事也不是白聽的。
(周缶工,本名周光華,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長沙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作品以散文和詩歌為主,寫過專欄,作品發(fā)表于《散文海外版》《湖南文學》《湘江文藝》《創(chuàng)世紀》《西部》《火花》等刊物。)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