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華
母親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蹲在上海一條名叫東臺路的路牙上,面前擺放著一塊馬糞紙牌子,上面是我用淡墨水寫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字:木工、瓦工、水電工、油漆工。
抬頭,我就能看到路對面的那幢高樓,在2206室,住著我的表姑一家。來上海打工后,我曾經(jīng)到她家去過一次,一式的紅木家具,讓我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盡管我赤著腳,表姑仍然拿著一塊抹布,擦拭著我走過的每一處地方。表姑父端坐在真皮沙發(fā)上,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眼鏡,手中拿著一張報紙,茶幾上的紫砂壺,竄出龍井茶的清香。
出了公寓,表姑父的話,仍在我的耳邊回響?!耙钱?dāng)初你父親不回去,你哪里用得著站馬路?”那年,無立錐之地的父親和表姑父一起,到上海闖蕩,聽到家鄉(xiāng)分田的消息,父親毫不猶豫地回到江北,分得三畝多荒地。沒多久,上海解放,表姑父進了工廠,當(dāng)上了真正的“上海人”,父親成為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
走在大上海寬闊的街道上,眺望著霓虹閃爍,心中的屈辱,早已化作對父親的滿腹怨恨。假如父親不是為了那幾畝田,離開大都市,毅然回鄉(xiāng),在那富麗堂皇的窗簾背后,也應(yīng)該有一處屬于我的燈光。
其實,即使在父親回到家鄉(xiāng)后,也還有機會改變他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那年,鄉(xiāng)長到我們村“蹲點”,看中了父親的憨厚樸實,要他去鄉(xiāng)政府做通訊員,父親婉拒了,他向鄉(xiāng)長推薦了我的堂叔。堂叔在鄉(xiāng)里干了幾年后,又進了郵電局,成了一名“吃皇糧”的。倘若不是父親的固執(zhí),現(xiàn)在在郵電局上班的就不會是頂替堂叔工作的他的兒子,住在縣城那棟寬敞別墅里的就是我了。
父親為什么會對黑土地如此鐘情?無數(shù)個夜晚,躺在地面磚包裝盒鋪成的床上,聽著夜上海的喧囂,透過沒有窗戶的缺口,一波一波地灌入我的耳中,我禁不住在心中反反復(fù)復(fù)地想著?;卮鹞业氖谴坦堑暮L(fēng),還有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疲憊。
終于,我有了一次直接叩開父親心靈的機會。
“碧云天,黃葉地”的季節(jié),母親讓我回去?!坝忠眨忠N,回來幫幾天忙吧。”母親說。我舍不得被父親連累,整天在田里折騰的母親。下車后,直奔田里。秋日的原野,空曠寂寥,遠遠地,我就看見了正馭著牛耕田的父親,牛在前面走著,父親在后面踽踽前行,西面,是一抹快要落山的秋陽,陽光灑在父親瘦小的身軀上,猶如為他披了一層金光。頭頂?shù)碾娋€上,幾只喜鵲站在上面,嘰嘰喳喳地叫著……我被眼前的這美麗的一幕驚呆了,是父親的叱牛聲,把我拉回了現(xiàn)實。
月亮爬上了村口那棵老柳樹的枝頭,父親牽著老水牛,和我一起走在了歸家的路上。我向父親提出了壓在心頭已久的疑問。父親遲疑著,喉結(jié)滾動了好幾下,終于開口說道,你也回來和我一起種地吧,你看這黑黝黝的土地,比寶石還金貴呢。我心頭一下燃起了熊熊烈火。自己沒出息,整天與土坷垃打交道,竟還要把我往火坑里拉?我對父親的怨氣更大了。
打那以后,我就很少踏進家門。唯一的一次回去,還是他被二狗打傷。二狗家的田,緊挨著我家的地,秋播時,二狗悄悄地占去了我家一條墑溝的地方,父親上前理論,被二狗父子打斷了兩根肋骨??吹教稍诖采鲜菪〉母赣H,我無法想象,在我的印象中,從未與人紅過一次臉的父親,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量,直接去面對膀大腰圓的二狗父子。得知原因后,我責(zé)怪父親說,不就是一犁地嗎?用得著拼命嗎?父親吼道,要我的命可以,要占我的田,一分都不行。也許是父親的用力一吼,牽扯到了他的傷口,疼得他的嘴直咧咧。
曾經(jīng)好幾次,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都說,父親很想我。這次母親卻在電話中告訴我,父親不行了,要我趕緊回家。我想,該不會是父親想我回去,故意叫母親這樣說的吧。
離家老遠,我就看到了門前扯起的白幡。我向母親詢問父親去世的經(jīng)過,母親告訴我,那天,走路已經(jīng)蹣跚的父親,看到麥田里長出了少許雜草,嘴中嘟囔著母親,手里搬起一張小凳,坐在田間,一把把地去揪剛出土的小草,突然間,就栽倒在田里,等到母親發(fā)現(xiàn)時,匍匐在地的父親,臉緊貼在地面上,嘴里滿是泥土……
仔細(xì)端詳父親,安靜慈祥。母親說,父親早就對她講過,將來有一天他走了,就將他的骨灰灑在田里。入殮時,母親將一只裝有小麥種的布袋,放在了父親的手邊,母親說,這也是父親早先交待過的,他說那年家鄉(xiāng)鬧災(zāi),爺爺一家七口人,餓死了六口,只有父親活了下來,他要帶一袋小麥種去天堂,到了那邊還要好好種糧食。
又是播種的季節(jié)。早晨,紅彤彤的太陽,從東方冉冉升起。我向散發(fā)著芳香的泥土里,灑下了第一把春小麥的種子,腳下的黑土地里長眠的,是一輩子也沒離開土地的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