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京
金色的童年轉(zhuǎn)瞬即逝。我十二歲絲縷的記憶,氤氳著甘甜,彌漫著不舍,盈滿單薄的歲月。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家貧窮潦倒,困居在山溝老舊的土坯房內(nèi)。一到冬天,山風(fēng)就吹著哨沿著透氣的墻擠進屋子。
我的爺爺奶奶年事已高,父母常年有恙,全指望二畝薄田維持生計。剛上初一的我雖成績優(yōu)異,但無奈還是輟學(xué)了。
村上每戶都養(yǎng)豬養(yǎng)羊。我家也養(yǎng)著一頭黑豬、一只灰白山羊和妙齡羊。奶奶期盼著它們膘肥體壯后賣掉賺錢。
春天,草長鶯飛,萬木抽新。金雞叫響三遍,天際露出魚肚白,奶奶就摸黑起床。她先拌少許蘿卜纓,再加些粗糠,放在豬圈的食槽和成糊狀,黑豬就會伸個懶腰走到槽前吧嗒吧嗒地狼吞虎咽起來。接著她再次捧起調(diào)配好的麩皮加上零星玉米面放到羊兒面前,它們就會前爪跪地使勁跳起,咩咩叫兩聲,然后吃得津津有味。
清晨六點,初升的太陽像金紅色的玉盤,被卡在鋸齒狀的山口。我和小伙伴結(jié)伴而行,空氣中喊出一句清脆的聲音:“奶奶,我放豬羊嘍!”
我背上放入必需品的小籮筐,披著金色的霞光,左手牽羊,右手趕豬,在抑揚頓挫的咩咩和嚕嚕聲中,唱著響亮的民謠朝山里走去:
太陽出來羅兒喜洋洋歐/郎羅,挑起扁擔(dān)郎郎扯/光扯/上山崗歐羅羅/郎羅……
豬兒興奮地用嘴拱濕潤的泥土,羊兒邊走邊啃噬鮮嫩的草尖,掛在它們的頸鈴叮當(dāng)作響,驚起山林的鳥兒翻飛,嘰喳不停。
我拿起樹枝趕著它們前行。穿過一片茂密的楊樹林,趟過流淌溝底的河水,爬過一座碧綠的山坡,我終于來到每天放豬羊的地方。
天空蔚藍,白云飄飛!我放眼望去,地面被綠油油的青草覆蓋,像一塊碩大無比的地毯。高坡上長滿茂盛的樹木,梯田似的坡地順勢鋪陳。豬兒哼唧找愛吃的草,羊兒埋頭把美味卷入舌中,它們在遼闊的碧草地撒歡,仿佛給地毯繡上斑點的花朵。
羊到山野宛似活潑的孩提,一會兒這邊停駐,一會兒那邊賞玩,它從不會等豬一起結(jié)伴同行。我得想辦法讓它們同頻。我四處尋覓,忽然在坡頭發(fā)現(xiàn)一棵歪脖子棗樹下長著好多它們愛吃的葉子!繞著那棵樹,我先在旁邊平坦的空地上,用準備的粗鋼筋朝地面扎樁,再以中心為原點,把繩打結(jié)拴好羊,然后用鐮刀“咔吧咔吧”砍些樹枝。
山羊把高點的葉片含嘴有節(jié)奏咀嚼,歪頭將營養(yǎng)草籽猛地轉(zhuǎn)圈往嘴里送,它的動作吸引行動緩慢的豬兒急忙跑來啃食。它們你爭我搶,你擁我擠,開始打鬧起來。山羊四條腿用力前傾,腦袋“撲通”碰向豬的身體。豬兒也不甘示弱,兩只耳朵像扇子,腦袋顛顛的,瞪著一雙圓眼直往前撞。山羊靈敏地躲到豬兒身后,吊著尾巴咩咩叫了兩聲。說時遲那時快,我一回神還沒來得及把它們分開,豬兒就拔腿跑開。
豬兒一溜煙順著山道往更遠更陡處竄去?!皢獑獑?,我努力叫,可它絲毫不應(yīng)?!把剑≮s緊追!”我暗自說道。誰知它越跑越快,一股腦兒朝反向奔跑。山路高低起伏,崎嶇不平,前面一個斜坡,阻攔了我的去路。我往下一望,心里忐忑不安!
我輕輕探了探頭,隱約看見崖壁有片墨頭草,開著潔白色小花。豬兒拱著泥土向前悠緩地行走,它用鼻嗅嗅細細的莖桿后,便放心吃起來,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樣。我搓手跺腳,連連叫喊,它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理不睬。
我急壞了,拿起一杈細長的樹枝來回敲打,它還是故作聾狀。我開始站立不安,馬上順勢撐著一棵挺拔的松樹繼續(xù)走,想繞到豬前去阻攔。不料巖石體有濕滑坡,我沒站穩(wěn),一下子滑落下去。
豬兒猛然回頭,立刻跳到我面前。它使出渾身解數(shù),靠近身體把我攔在半坡,用鼻子和嘴巴拱著我發(fā)抖的雙腿。我伸開雙手抓緊攀巖的草蔓和夠得著的枝條,那頭似乎通人性的豬就這樣拼全力拖著……我手腳并用艱難地向上挪動,幾分鐘后我們成功到達頂端。
豬兒渾身是汗,搖搖尾巴,后腿屈于腹下,匍匐在我身邊喘粗氣,深重地呼吸。看著豬兒可憐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五味陳雜,眼角涌出朵朵晶瑩的淚。
休息片刻,我急忙趕豬兒回原地尋羊。羊兒肚子吃得滾圓,很乖順地臥地休息。它們看到我回來,眼睛泛著熠熠的光,發(fā)出喜悅咩咩地叫。
有了這次慘痛教訓(xùn),我決定把豬羊分開,便用地樁重新固定在地上,不讓它們距離太近而搶食。我一邊看護,一邊閱讀《魯濱遜漂流記》。它們在自己的天地時而漫步徜徉,時而傳來滿足的叫聲……
不知不覺太陽就要落坡,玫瑰色的云塊在天空徐徐變幻,夕陽給山川披上一件金色外套,多么美麗壯觀啊!我已把豬羊草打滿背簍。我和小伙伴趕著豬羊,唱著雖胡編卻怡然自得的歌,在山谷回聲的伴奏下,興致勃勃地走在回家路上:
太陽下山羅嘞/美美噠/羅郎羅,背起背簍回家羅/吆后/趕著豬羊/嘍吆……
我路過一大片紅薯地,滿目的薯秧葳蕤繁茂。妙齡羊被吸引了,探頭探腦跑去吃幾個葉片。我還沒來得及趕它出溝,一個霹靂聲尖銳地震破耳骨。我轉(zhuǎn)身一看,就瞧見難纏的三爺在地頭怒吼。他立即撂下耙子,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來拉住羊,罵著不堪入耳的話,直追到我家不依不饒。
爺爺見狀,迎上前給他點上煙,一把將我摟在臂彎,笑著給三爺?shù)狼?。最后他還取出剛賣藥材的50元做了賠償,三爺這才心滿意足地走出院子。
望著他邁著方步的背影,爺爺氣得漲紅了臉,拿起鞭繩使勁抽打羊兒。我急忙趴過去,鞭子重重地落到我身上。我忍痛含淚,不舍得它們受到絲毫委屈,一遍遍摸著光滑的白毛,捋得平整而順滑。
“娃啊,你這是何苦???”爺爺顫巍巍放下鞭繩,生氣地說道。
“爺爺,都是我沒管好,要打就打我吧!”我極力護著心愛的羊兒。它們用溫柔的目光注視著我,柔婉的舌頭舔舐我的腳,光滑的脊背蹭蹭我的腿,然后安靜地坐在我旁邊。
晚上,累了一天的豬兒側(cè)臥著,四肢伸展,在皎潔的月光下均勻地打鼾。從那以后,它們都很乖順,好像被馴服了,再也沒吃過別人家的莊稼。
七個多月后,它們長得又高又大。渾身都是肌肉,肥厚的脂肪,光亮的毛發(fā),豐滿得像個貴婦人。我們一家在歡喜中過著簡單的日子。
老天總會在晴天刮起幾陣強風(fēng),下起鋪天蓋地的雨。一個冬日的早晨,爺爺突然病倒了,奶奶圈起豬羊和我前去醫(yī)院。當(dāng)我回來后,愕然發(fā)現(xiàn)豬羊不見了。
奶奶蹣跚地走過來拍拍我,無可奈何地說:“娃,豬羊賣了500多塊,你爺爺?shù)闹尾″X和你的生活費有著落了,你可以安心上學(xué)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仿佛墜入無邊的黑暗。我最害怕的一幕竟過早來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煎熬、酸楚、痛苦,壓得喘不過氣。我的腦海瞬間浮現(xiàn)出兇惡的屠夫,左手拿著棍,右手握著刀,宰殺它們時滿臉的橫肉和奸笑,熱淚頃刻而出。
那天,我靜靜地坐在圈外,像個丟了靈魂的軀殼……七個多月的日日相處,它們成為我不可或缺的伙伴。這份對豬羊的感情別人無論如何也難以體會,在我的眼中,它們早不是不懂人類的牲畜了,它們也有悲歡離合,懂得知恩圖報。我情不自禁地哭成淚人,瘋一樣喊道:“我要我的豬羊,我不去學(xué)校!”我無力地拉著奶奶打補丁的衣襟,苦苦哀求她把它們牽回。
奶奶默默地陪我哭泣,生滿老繭的手慢慢撫摸我的頭。我抬眼望著她渾濁的雙眸,聚滿心酸的淚水。她從漏風(fēng)的牙齒縫隙,擠出幾句低沉的話:“娃,除了你,你爺爺也在急等錢手術(shù)??!”
剎那間,猶如一道閃電,重重地劈打在我的頭頂。我陷入從未有過的脆弱。我神情恍惚,悲哀地發(fā)現(xiàn),面對現(xiàn)實,我竟沒有半點力氣扭轉(zhuǎn),心如萬箭齊穿,痛在漫無邊際地蔓延,眨眼間就爬過頭頂,我被淹沒了。
輾轉(zhuǎn)于時間的巷口,我寢食難安地渡著苦澀的生活。它們離開我了,但又始終沒離開。依稀的夢境常常把我拉回現(xiàn)實,更加痛不欲生,我好似遺失了人生最重要最珍貴的東西。我在矛盾中艱難地攀爬。
我大病一場。奶奶晚上拖著羸弱的身子,點著煤油燈陪伴我。她用瘦如干柴的手指輕輕撫摸我的額頭:“孩子,你要盡快好起來,奶奶沒了你可怎么過?。俊蔽仪逦馗械侥棠虧L燙的淚滴在我的眼瞼,我微微睜開沒有精神的眼睛,那盞昏暗的煤油燈仿佛天上閃閃的星星,她的身影照在墻上,隨燈光閃爍,時大時小。
“一個人只是呆呆地坐著,空想自己所得不到的東西是沒有用的!”我要振作起來,為了奶奶……我們都要好好活下去,我不能就這樣放棄。在奶奶希冀的眼神中,我一口氣喝光她熬制的營養(yǎng)湯。感謝家人給予的一切,我理解奶奶忍痛割愛,在那個苦難的年代,除了賣掉豬羊,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我從嶄新一天的晨光中醒來,鋪開白紙,用十指的溫暖,抒寫一封長長的信,在瑟瑟的北風(fēng)中,撲向林間深處。任樹上的葉紛紛吹落,來一場豬羊的告別。我把眼淚擦在黃色花瓣上,靜靜地將我的思,念給凡間的精靈聽。
學(xué)習(xí)機會來之不易,里頭有太多的愛,激勵著我要自立自強。我用豬羊換來的錢發(fā)奮讀書,爭分奪秒地學(xué)習(xí)。爺爺病重的日子,我保持樂觀的笑,不讓他和家人傷心。我終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大學(xué)。
我拿著鮮艷的錄取通知書,在豬羊的圈前久久佇立。一幕幕如昨的往事潮水般涌來,那里有歲月留下的痕跡,有珍貴時光的烙印,有永不磨滅的回憶。
院邊的桑樹濃蔭蔽日,發(fā)出颯颯的風(fēng)聲,淡淡的芬芳夾雜空氣的清新迎面撲來。那些飽食了我童年的蠶豆,鋪滿地面開出一朵朵紫白相間的小花,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迎接著我。
我仿佛又看到可愛的豬兒羊兒,它們扭動著肥臀,憨態(tài)可掬,好似在祝賀什么。我第一次覺察到,昔日過往沒有隨風(fēng)而逝,它依然是如此艷麗,并連綿不斷地送來縷縷春雨,一如一棟矗立心間的石碑,嵯峨偉岸。
生活壓得喘不過氣時,每天鞭策自己,枯萎的信念便如變綠的青草。迷失和找回自我,它是一道選擇題。再貧窮的境地,只要有一次呼吸,睜開迷茫的雙眼,重新站起來,追尋前進的正確方向,困難將會變得云淡風(fēng)輕。
歲月的洪流卷走青春,年少的記憶并未褪色,我想它們一定能成為我生命中最飽滿的部分,如東升西落的暖陽,一直溫潤地照射我。
一瞬間,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淚水滂沱,如雨點般灑落……
它們高大的形象,像是被陽光鍍了一層金輝,熠熠發(fā)光。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