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國武
時逢季夏,正值暑月,碧空萬里澄澈,積云千丈舒卷,天宇陽光燦爛不覺溫熱,地界陰晴互現(xiàn)恰是相宜。環(huán)顧四周,山野平曠,遠望蒼龍橫臥,近觀砂磧遍布,野草低矮而黃綠相間,鄉(xiāng)道暢通卻高下起伏。時有涼氣,浸入肌膚,雖不及八月飛雪,卻也是胡天清寒,塞外蒼涼凄冷,邊關(guān)豪情悲壯,唯有身臨其境,方能刻骨銘心。
面向東方肅然注目,一座孤城巍然屹立,此即山丹硤口驛西門關(guān)城(所謂東門、西門,實為南門、北門,只因河西走廊為東西走向,民間習慣稱為東門、西門),只見城壁斑駁,墻垣殘損,黃土坍塌,磚石碎裂。關(guān)城門洞為青磚拱券,保存尚好,寬約丈余,可供車馬通行;拱門西側(cè)設有觀察哨龕,以供士卒職守,大小僅容一人,頂部有煙熏痕跡,為生火取暖所致。腦海不由浮現(xiàn)一副畫面:大雪紛飛,天寒地凍,一名士卒手持長槍,腰掛配刀,立于哨龕之中,身后雖有火堆,卻無法完全驅(qū)除寒意,不時搓手跺腳,溫暖四肢,不致于僵硬,以忠于職守。滄桑數(shù)百年,已不見當年士卒的身影!
關(guān)城前方為甕城所在。所謂甕城,四面建城墻形成合圍之勢,打開門洞便于通行;若有外敵入侵,一旦進入甕城,則關(guān)閉城門,從城墻上方攻擊,取甕中捉鱉之意?,F(xiàn)存甕城,僅余西南一角城墻,兀然孤立,原地堅守,猶如被歲月凝固的一名士卒,在歷史長河中永恒佇立。
硤口古城,乃古絲綢之路上的重要驛站,也是古代中原與西域相互交通的必經(jīng)之道,其北倚龍首,南望焉支,處于河西走廊蜂腰地段,為咽喉要沖,鎖控金川,為西域軍事要塞和兵家必爭之地,同漢明長城相依相傍,形成犄角之勢;與新河驛、東樂驛遙相呼應,連接關(guān)隘、烽燧,構(gòu)筑起中國西北的邊關(guān)壁壘。自西漢以來,歷代王朝在此屯兵設防,負責軍信傳遞、糧草供給及通商通郵等職能,在軍事戰(zhàn)略上占居顯要地位。
硤口古城始建于明萬歷二年(公元1574年),城門內(nèi)以黃土夯實,外以青磚包裹,以石條為基,屬磚石土結(jié)構(gòu),開有東西兩門,關(guān)城與甕于配合,城上原有雉堞、裙墻、樓櫓,現(xiàn)皆已無存,只余斷斷續(xù)續(xù)的城垣與墻基,隱隱約約的護城壕溝,勾勒出古城的原始規(guī)模。特別之處還在于關(guān)城門洞全以青磚砌成,輔以生鐵灌縫,固若金湯,素有“生鐵城”之稱。
穿過拱門進入古城,只見雖有坑洼雜草而街道寬闊,房屋陳舊破敗卻排列整齊,依稀可見當年的規(guī)模氣勢。許多院落的沿街圍墻,砌以壘壘青磚,尺寸較大,承載著歷史的重量;另有石條相對而立以作門戶。此青磚石條原本皆作鋪街之用,然而歲月流逝,古城衰敗,街衢磚石也遺失散落,卻是當年車馬往來的見證,僅僅這些磚石,足以想象古城昔日的氣派壯觀。
跨進一處院落,墻垣殘破,雜草叢生,為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所建,在其門戶兩側(cè)墻壁之中,砌有兩塊石碑以作墻基,令人驚嘆。兩塊石碑原為一體,為建房屋之用,被人攔腰砸斷,其形制為整體雙線勾邊,雙線內(nèi)飾以花紋,半圓形碑額,上刻雙龍戲珠圖案,造型靈現(xiàn)生動,配以祥云,線條清晰流暢。雙龍之間勾邊篆體,乃書“皇清”二字。碑體半截埋于土中,碑文浸蝕剝落嚴重,露出部分斷續(xù)可辨,其大略曰:“欽命甘肅整飭……驛傳事務加二級紀錄……最為累民弊政積習相沿歷有年……于道光年間前道*任內(nèi)減去二十萬束……山丹縣麥麩一千石,攤派木柴草料……采買馬五匹全免……光緒*年吉日?!逼渖衔淖旨s有千言,大意為征繳糧草馬匹又予以減免以利百姓,勒石為志。
面對如此殘碑,一段真切的歷史展現(xiàn)眼前,一股滄桑的氣息撲面而來,并感慨以石碑砌墻的幸與不幸。所謂不幸,一塊極具文物價值的石碑被蒙昧之人砸為兩段而成為殘品,且埋于土中部分受潮剝落嚴重,諸字難辨,令人扼腕;所謂幸者,設想若無此舉,石碑或許保存完好,然而更大可能則是在歷史進程中、動蕩年代里,或被盜運,或遭肢解,命運更是堪憂。將石碑砌入墻中,今日看來,無意之中不失為一件慶幸之事。
感慨之余,又有驚喜發(fā)現(xiàn):就在此屋一角,一塊石條嵌入墻基,其上又砌有巖石。石條體量較大,長度三尺有余,浮雕技法刻出邊框紋路,主體部分為花卉圖案,線條流暢,樸素大方。較之石碑,此塊石條保存完好,齊整無缺,依然是它曾經(jīng)的模樣。
向前行進不遠,當街現(xiàn)一枯井,直徑半米,石塊壘成,已遭填埋,可見深度只有一米,旁邊棄置半片磨盤和數(shù)塊石板,皆隱現(xiàn)于雜草之間。枯井猶如一只穿越歷史的眼睛,凝視著數(shù)百年來硤口的過往云煙;又恰似一張干裂的大口,訴說著八百里河西的無盡滄桑。這是所見面貌最為古老的一口井,另在眾多院落之中亦有如此大小井口,卵石壘成,上有水泥灌縫,明顯為近年之物,更有一米見方的地窨水窖,水泥裹壁和預制蓋板,足見硤口干旱之嚴重,百姓生活之艱辛。
沿街復行一段,一座樓臺矗立眼前。此時天宇湛藍,塊云堆積,風云際會,變幻莫測;樓臺堅實敦厚,古樸滄桑,盡顯塞外的雄壯蒼涼,不免生出豪邁氣概,令人蕩氣回腸。
此即聞名遐邇的硤口過街樓,始建于明萬歷二年,為磚土木結(jié)構(gòu),分上下二層,雄居古城中央,是硤口古城的標志性建筑。過街樓是人員車馬必經(jīng)之道,原為設卡收繳過往商旅關(guān)稅之用,后衍生出有填補風水、招財進寶之意,故又俗稱財神樓,于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重建。曾于照片資料中目睹其貌,磚土坍塌、梁木損壞,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眼前所見乃二〇〇八年由敦煌研究院主持修復重建,底層兩座墩臺由青磚裹砌,堅實穩(wěn)重;上層閣樓雄居其上,閣樓之下連通街道,以供通行。整體上修舊如舊,保持了昔日風貌。
立于街道東面,西望過街樓,但見兩重飛檐,如雄鷹展翅,沖向云霄;年歲久遠,歷經(jīng)風雨,雖則彩繪不存,然而雕梁猶在,古樸而不失精致,細膩卻張顯大氣;巍峨雄壯,氣勢非凡。樓上懸掛匾額,上書“威鎮(zhèn)乾坤”四個大字,雄渾古樸,蒼勁有力,乃清末本邑秀才高鼎所書。
登樓憑欄,臨風遠眺,視野頓時開闊,胸襟為之博大。先前所入關(guān)城一時也變得渺小,街衢筆直空闊,延伸至腳下;北望龍首,云氣繚繞,隱隱綽綽,正所謂“神龍見首不見尾”;東面展望,地勢漸高,不遠處有山梁橫亙,又見城垣殘破,再去一探究竟。
以過街樓為中心,古城東西兩端皆有關(guān)城、甕城,東面關(guān)城已不復存在,甕城也僅剩兩截斷壁,雨淋風化,岌岌可危;其余皆已坍塌變?yōu)橥炼?。東面關(guān)城不遠處,又見一座墩臺殘破,孑然孤立,尋跡至前,立有石碑,其上標識“明長城——峽口四號烽火臺”,烽火臺坍塌嚴重,垮下黃土與旁邊小山梁相連,形成一段斜坡。山梁上遺留青磚一塊,完好無損。此時落日余暉,斜陽正好,給殘存的烽火臺鍍上一層金色,背后襯以高遠深藍的天際,宛如油畫一般。山梁上荒草萋萋,唯有城磚靜臥,沉默無語。
順斜坡登上烽火臺,其上早已不成形狀,唯有一側(cè)雉堞依稀可辨,腳下有青磚隱約顯露。極目遠眺,硤口古城全貌盡收眼底,曾經(jīng)的絲路要塞、河西驛站,如今變?yōu)槠茢〈迓?,不禁令人生出懷古幽思,感慨不已?/p>
在烽火臺佇立良久,見東面有一石碑靜立,便循跡一探,行至近前,但見石面刻有“澤索谷”小篆三字,石碑后面兩山聳立,峽谷幽深,這便是“硤口”所在,里面有“鎖控金川”的摩崖石刻及被稱作“營盤臺子”的營壘遺跡。石碑前方涌現(xiàn)一池泉水,幽碧可愛,能在此處看到水源實在難得。立于高坡之上,見北面有一墩臺高聳,便又欣然前往。
位于古城北側(cè)的這一墩臺,高大雄渾,卻是千瘡百孔,不成形狀;孤峰獨立,旁邊并無其它依附連接之物。近處立一石碑,上有文字標識:硤口三號烽火臺。硤口現(xiàn)存烽火臺有十余處,此為其中之一。三號烽火臺殘破嚴重,下部竟然中空貫通,形成半人多高的洞口,透過洞口,但見塞外煙塵、邊地黃沙,芨芨草在朔風之中瑟瑟低吟……
古城之中多數(shù)人家皆已搬遷,唯有幾戶以牧羊為業(yè),堅守故土,街上少有行人,庭院空蕩寂靜,門前壇中山丹花、波斯菊、大麗花等競相開放,繁花似錦,姹紫嫣紅,給古老的城堡帶來生機和色彩;有幾枝青杏伸出墻頭,隨風肆意招搖。又見門口安放的石礎,荒園中棄置的磨盤,都在向人無聲地訴說,訴說古城昔日的榮光:城內(nèi)原有府衙、廟宇、店鋪、營房等設施,只因時代變遷,歷經(jīng)興衰,遭遇數(shù)百年風雨浸蝕,現(xiàn)已不復存在。據(jù)說當年曾有著名的十大商鋪:鐵匠鋪、皮匠鋪、藥材鋪等等不一而足,接待往來商旅,溝通東西貿(mào)易,車水馬龍,不勝繁華。今天已隨歷史的風塵,皆成為過往云煙。
原路返回,步出西面關(guān)城,眼前大片空地平坦開闊,北側(cè)有兩段城墻縱橫交錯,頗具規(guī)模,蔚為壯觀。其中東西走向一段較長,城墻主體內(nèi)側(cè)有堆土遺跡,雖已殘缺不全,但大體輪廓與走向仍可辨析,斷定為從內(nèi)側(cè)登上城墻的臺級,以便觀察防御,此段城墻北面所對,正是遼闊的胡天大漠。城墻邊,黃土中,不時會發(fā)現(xiàn)有瓷器碎片散落其間,撿起細看,有灰陶器和青花瓷,大約為當?shù)匕傩丈钣闷泛臀魅タ蜕痰馁Q(mào)易貨物,僅以這些散落的瓷器碎片,即可拼接出一副河西走廊輝煌的歷史畫卷。
隔著開闊的空地,與西面關(guān)城遙相凝視的,即是近年新建的點將臺。點將臺臺基寬闊,臺墩高聳,整體為黃土夯筑,古樸雄壯,氣勢恢宏。拾級而上、登高望遠,硤口古城并周圍山川盡收眼底:遠望祁連白雪皚皚,與天際層云相連;高大的關(guān)城也與古城民居融為一體,其后有重山疊嶂,起伏連綿。立于高臺之上,手扶雉堞垛口,朔風呼嘯,旌旗獵獵,俯視臺下空闊的練兵場,不由生出沙場秋點兵的悲壯與豪情。此刻當有青樽在手,敬天祭地,歃血誓師,隨同將士沖出轅門,金戈鐵馬,氣吞山河……不禁感慨萬端,吟詩《硤口懷古》一首,以壯胸懷:
云橫千里近城墩,塞外銅關(guān)傍古村。
沙場煙塵遮日月,街樓朔氣鎮(zhèn)乾坤。
殘碑有字嵌營壁,坎井無聲訴壘門。
鎖鑰甘涼惟驛道,烽臺點將祭青樽。
佇立點將臺上,凝望硤口古城,悠悠千古,漫漫長河,青山隱隱,暮色蒼茫;春風冷月,寒來暑往,巍巍關(guān)城,控扼甘涼;迎來騷人遷客,大德高僧,送走商旅使節(jié),大吏封疆;駝鈴聲聲,馬蹄陣陣,號角悲鳴,狼煙飛揚;大漠孤城,硤口舉觴,千年之后,仍將屹立于河西走廊!
——選自《東方散文》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