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兵
“再添一把柴,飯就香了——添松毛柴!”母親忽然開口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話音雖然不大,但卻不容置疑。我不用抬頭也知道,此時的母親,正站在灶臺前,一邊忙著用里鍋?zhàn)霾?,做那道父親最喜歡吃的菜——紅燒肉,一邊還要照看外鍋。外鍋里煮著白米飯,香噴噴的時刻就要到了。
我家的灶臺上有兩口鍋,鐵的,靠近墻壁的那口鍋大一些,被一家人叫作“里鍋”;被安放在里鍋的旁邊,距離廚房門口近一點(diǎn)的那口鍋,要小些,被我們一家人稱為“外鍋”。里鍋通常用來做菜,外鍋則通常用來做飯。其實(shí),在里鍋與外鍋之間,還安放著一只圓圓的、長長的,如同一只小小的鐵桶一般的鐵水壺,有了它,就可以利用灶臺里的熱量,順便得到一壺?zé)崴恕?/p>
紅燒肉在我家難得一見,否則,父親不會那么愛吃。父親每天都要挑很重的擔(dān)子,或者起早貪黑地犁田、插秧,或者收割稻谷、上山砍柴……體力的消耗很大,不喜歡吃紅燒肉才怪呢。可是那時候,鄉(xiāng)下的人家,一家人能填飽肚子,有房子住,冬天有厚實(shí)一些的棉衣、棉被,凍不著,有錢供孩子們讀書,日子就算過得很不錯了,哪里有鈔票經(jīng)常去鎮(zhèn)上買豬肉呢?
那天,我家肯定來了客人,也許是住在二十里外的夏家園村的我大姑與會做裁縫活兒的我大姑爺一道,來我家做客了;也許是住在十五里外的桐子元村的我小姨上我家來了;要不,就是那天過節(jié),家里難得買了一回豬肉。當(dāng)然,那天也有可能是星期天。反正,可以肯定的是,那天我不用走過一路彎曲的田埂,去三華里外的小學(xué)上學(xué)。
母親說話時,我正坐在灶臺的后面,負(fù)責(zé)往灶膛里,用火鉗夾送柴,燒火。小時候,我經(jīng)常干這樣的事情,而且干得很不錯。當(dāng)然,從懵懵懂懂、手忙腳亂到駕輕就熟,需要經(jīng)過一個被濃煙熏得睜不開雙眼,臉上一把灰、一把淚的狼狽過程。在鄉(xiāng)下,各家各戶的母親都非常忙碌,常常忙得鍋上一把,灶下一把,需要孩子們幫忙燒火。在那樣的年代,鄉(xiāng)下的孩子,誰不曾經(jīng)這樣被派上過用場呢?
不記得當(dāng)時,我是否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以示我領(lǐng)悟得快、機(jī)靈,以示母親的指令一向正確而光榮。但當(dāng)時,我肯定非常熟練地往那口外鍋的灶膛里,用火鉗夾送了一把蓬松的松毛柴。
松毛柴,就是松樹的松針,那時候,在我們村莊那一帶,松樹只有馬尾松這一個品種。馬尾松生長緩慢,但枝葉卻非常茂盛,每年的深秋時節(jié),每一棵馬尾松的樹頭上,都有一部分松針會變成金黃色,而來年,它們則會長出許多碧綠的新的松針。
馬尾松的松針變成金黃色之后,被風(fēng)一吹,就飄下了樹頭,落到了地面上。其實(shí),即使沒有被風(fēng)吹刮,日子一長,它們也會自己掉落下來,在地面上鋪展一層非常好看的金黃的顏色。這時候的松針已經(jīng)變得很軟,不像它們在松枝上青綠著的時候,能扎疼人的手。把它們筢回家,它們就成了一種能夠燒火做飯的好柴——在我們那里,它們一向被叫作“松毛柴”。
筢松毛柴的筢子,是用毛竹的竹片制作而成的,五根或者七根竹制的筢齒,用幾排竹片橫擋固定著,末端咬合在一根斑竹竿上,而咬合之處,得用竹篾或者鐵絲捆綁、加固。用筢子,將滿地的松毛柴筢成堆,然后用細(xì)細(xì)的水竹和青藤,把它們打成捆,便可以挑上肩膀,下山回家了。
松毛柴蓬松,極易被點(diǎn)著火,而且火勢可以在一瞬間達(dá)到最大,但它也有不足之處,那就是,它的火勢延續(xù)的時間非常短,如果不及時添柴,那么,它的火勢會在兩分鐘之內(nèi)熄滅。
母親讓我給灶膛里添一把松毛柴,這就意味著,外鍋里的白米飯的火候還沒到,但已基本上達(dá)到了,只差一把火力大而燃燒時間短暫的柴了,而松毛柴恰好能夠承擔(dān)這樣的重任。有時候,優(yōu)點(diǎn)與缺點(diǎn)都有很大的作用,只要使用、發(fā)揮得恰如其分。
柴,當(dāng)然不只有松毛柴這一種,村莊后面的山坡上,長滿了柴呢。各種灌木,長得粗壯一些像棍子似的,被稱為“棍子柴”;茅草以及各種草,被稱為“茅草柴”?!肮髯硬瘛笔悄颈局参?,所以燃燒起來火力大,燃燒的時間長,在做紅燒肉以及其他烹制時間長的菜肴時,適合讓它在灶膛里燃燒;茅草柴,屬草本植物,火力自然要小一些,但它燃燒的時間要比松毛柴長不少,因此,在炒青菜以及做飯時,用它燒鍋?zhàn)詈?而火力最猛、燃燒時間最長的柴,則非“碼柴”莫屬。
在我們村莊背后的山上,不管是誰家的林地,都生長著許多胳膊般粗細(xì)的雜木,因?yàn)椴馁|(zhì)不好,長大后不宜做成家具,建房子也用不上,于是,它們往往會被砍伐,然后被背下山去;而一些長得彎彎曲曲,成不了材的馬尾松,也會被砍伐掉。每年的深秋時節(jié),我父親都會在我家的林地里,砍伐一些這樣的雜木、馬尾松。把它們背下山后,父親會將它們堆放在我家房屋旁邊的一塊空地上,然后就不再理會它們。日曬、風(fēng)吹,一到兩個月之后,那些雜木、馬尾松幾乎都已被風(fēng)干,就可以將它們劈成“碼柴”了。于是,在某一個天氣晴好、有空閑的日子里,父親會用一把鋸子,將那些雜木、馬尾松鋸成一截一截的樹段子,每個樹段子的長度,大概都在一尺左右。雜木、馬尾松全部被鋸成段后,父親便從屋子里找出一把斧子,開始劈柴。那把斧子有長長的木柄,適合使用它的人站立著,用力地劈。要劈的柴,當(dāng)然就是剛剛被鋸成段兒的雜木、馬尾松。劈柴時,將樹段子直立在地面上,然后高高地舉起斧子,斧刃對準(zhǔn)樹段子上那一圈圈的年輪所環(huán)繞著的樹芯,用力地劈下去。手起斧落,只聽“啪”的一聲,樹段子應(yīng)聲被劈成兩半。細(xì)一些的樹段子,劈一次,劈成兩半就可以了;而粗實(shí)一些的樹段子,則需要繼續(xù)劈,將它劈成三半,甚至要劈成四半才行。
被劈開的樹段子,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樹段子全部被劈完后,父親會在屋檐下清理出一塊地方,然后將那些已經(jīng)被劈開的樹段子,全都搬到那兒,一層接一層地,細(xì)心地碼放好,就像碼起了一堵用木頭做成的矮墻。我曾經(jīng)推想過,“碼柴”之所以被叫作所謂的“碼柴”,大概就是因?yàn)樗鼈兺ǔ灰粚咏右粚拥卮a放起來——一個“碼”字,顯示了對它們的尊重,卻也成了它們的名字。
屋檐下雨淋不著,風(fēng)倒是常來常往,再過一兩個月后,“碼柴”們被徹底風(fēng)干了,日子就到了年底。年底熬糖稀、做豆腐時,鍋底需要長時間的猛火,燃燒“碼柴”再好不過了。
砍伐那些雜木、馬尾松時,需要精挑細(xì)選,那些能夠成材,將來能夠派上用場的樹木,是萬萬舍不得砍伐掉的。而砍“棍子柴”、“茅草柴”時,則根本就不需要挑選,只需要砍柴人彎下腰去,左手按住一蓬柴,右手緊握柴刀,用力地一揮,不分青紅皂白,讓刀刃橫掃過去,砍倒就是柴。有時候,那些“棍子柴”會在山坡上集中地生長出一大片,于是,在那兒被砍倒的,就幾乎全是難得的“棍子柴”了。而在其他絕大多數(shù)地方,“棍子柴”與“茅草柴”是混雜在一起生長的,親密無間,根本就無法區(qū)別對待。
當(dāng)一面山坡上的柴,全部被砍倒在地后,那面山坡便像是被剃了光頭,一覽無余,只有一排排的柴,整齊有序地倒伏在那里。柴被深秋的陽光曬上三四天后,內(nèi)含的水分差不多都被曬沒了,于是,便開始給柴打捆,然后挑下山。而在“棍子柴”被砍倒的地方,所打好的柴捆里,基本上全是有硬度、有分量的“棍子柴”。
柴被挑下山后,會被暫時卸放在屋子前的曬場上,然后,便在屋子旁邊堆起一個高高的柴垛來。我家的柴垛年年都被堆在一個固定的位置,那個位置在我家屋子的東面,靠近山墻和屋檐,取柴非常方便。天天都要燒鍋,天天都要在柴垛上取柴,不方便快捷怎么行?
村里的每家每戶,天天都要在灶下、灶上燒鍋煮飯。這天底下,沒有比灶臺與柴更為親近的關(guān)系了,它倆每天都要見面,就像是一對從小在同一座村莊里玩耍,在同一座村莊里年輕,又在同一座村莊里變老的好朋友,幾乎每天都要找個機(jī)會碰碰面,有事無事,都要交談一番——它們有著為人所知,或者不為人所知的共同語言。菜肴和白米飯,以及它們所散發(fā)出來的,或遠(yuǎn)或近的香甜氣息,就是灶臺與柴的共同語言。
那時候,我們村里所有人家的灶臺,都是用“土基”砌成的,沒有一家用得起堅(jiān)硬的青磚或者紅磚,大家伙都舍不得花費(fèi)鈔票去磚瓦廠里購買。用“土基”砌灶臺,頗有一番“自力更生”的意味。
“土基”是用泥土制作而成的,土,是它最主要的成分,有時甚至是唯一的成分。在鄉(xiāng)下,土,隨處可見,但要制作上好的“土基”,非得使用純凈,不含一絲雜質(zhì)的黃土不可。
尋一處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山腳,鏟去草皮,便能見到干干爽爽的黃土了。挖起黃土,用籮筐挑運(yùn)到自家的曬場上……一擔(dān)接一擔(dān)地挑,等到黃土積成了一個小堆子,眼瞅著夠用了,便給黃土潑水。濕潤到一定的程度后,就用鋤頭和鐵鍬來回、反復(fù)地拌和,有的人家的男主人,甚至?xí)庵浑p大腳,去黃土堆里不停地踩。等到黃土呈現(xiàn)出一種膠泥的狀態(tài),便可以制作“土基”了。
制作“土基”,有專門的模具。模具是用木料制成的,可拆卸。將模具固定后,放在一塊小木板上,便可以往模具里放入膠泥狀的黃土了。模具圍成一個長方形的空間,長度大約一尺,寬度大約半尺,厚度大約三寸,膠泥狀的黃土被放入其中,裝滿,然后用一塊木制的壓板,用力去壓,并抹平表面,刮去多余的黃土。有時候,為了增加“土基”內(nèi)部的連接性,讓它更加結(jié)實(shí)、牢靠,便會在黃土之中,摻入一定數(shù)量的稻草。“土基”被制成后,將模具拆卸開來,然后用那塊小木板托舉著“土基”,放到一塊空地上晾曬。緊接著,便開始制作下一塊“土基”,幾十塊“土基”被晾曬干透后,就可以砌灶臺了。
灶臺由基座、灶膛、灶面、立墻、煙囪等組成。砌灶臺,非得經(jīng)驗(yàn)豐富的老瓦匠不行,年輕的瓦匠雖然力氣大、干活麻利,但畢竟道行尚淺,砌出來的灶臺,不是漏煙、嗆煙,就是透出火光,要不就是顯得過于笨拙;而年紀(jì)大些的瓦匠,則能將灶臺砌筑得既挺拔好看,又不漏煙、透光,他們經(jīng)過了數(shù)十年的人生洗禮,深深地懂得煙火之道,深深地懂得密不透風(fēng)與順暢通達(dá)之間的關(guān)系,雖然對立,卻能夠處理得和順統(tǒng)一。
灶臺砌好后,得用石灰摻上紙筋粉刷一遍,尤其是灶面,更得粉刷得厚實(shí)、光滑。講究的人家,還會請來漆匠,用各色油漆,在灶臺的立墻上畫點(diǎn)兒彩畫,通常都是花朵或者稻穗,還有的會畫上幾筆山水。
灶臺完工后,便可以燒飯、燒菜了。嶄新的灶臺,在經(jīng)過一陣日子的煙熏火燎之后,便漸漸顯露出它過日子的本質(zhì),詮釋著人間煙火。這就像一位穿戴一新的新郎,新婚不久,便要換下嶄新的衣裳,去莊稼地里干活,苦活、累活,風(fēng)里來雨里去,微笑與眼淚,臉上漸漸滄桑。
一座灶臺,一日三餐,男女老少一家人,日子便有了安穩(wěn)與盼頭。田野里的稻谷收歸糧倉,然后碾成白米,進(jìn)入米缸,淘米下鍋;菜園里青綠色的、牽牽絆絆的蔬菜們,被揀摘、洗凈后,抵達(dá)案板,抵達(dá)菜刀的刃口,然后與油鹽醬醋合謀,在鐵鍋之中摔摸滾打,翻身、周旋,實(shí)現(xiàn)華麗的轉(zhuǎn)身,色味兼?zhèn)?,香氣四溢……灶臺,其實(shí)也是一個生活的舞臺。
我家的灶臺,永遠(yuǎn)被母親主宰。煮干飯還是稀飯,去菜園里采摘哪幾種蔬菜,用香油還是用豬油炒菜,母親從來都是獨(dú)斷專行,說一不二,從不與大米、蔬菜們商量。似乎,灶臺就是一個偌大的戰(zhàn)場,而她則是一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一日三餐,由灶臺到飯桌,飯菜雖然簡單,但卻大合口味……家中若是來了客人,那肯定是要添菜的。如果來了住處相隔不遠(yuǎn),且經(jīng)常相聚的客人,也許增加一道韭菜煎雞蛋就行了;若是來了住處遙遠(yuǎn),難得來一回的客人,那就非得再增加一碗辣椒炒干子,或者油煎豆腐不可,甚至,還要燒上一大碗紅燒肉,才能顯示出待客的誠意……
那天,我家肯定來了客人,而且,肯定是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且是至親。當(dāng)然,也有可能那天過節(jié)。否則,母親不會做紅燒肉。
可以確定的是,那天,我往灶膛里添加了一把松毛柴之后,飯鍋里很快就飄出了香味……而吃過飯之后,我肯定一路小跑,出了家門,和村莊里年齡相差無幾的玩伴們,一道玩耍去了。在那樣的年紀(jì),在不去上學(xué)的日子里,我怎么可能不去無憂無慮地玩耍呢?
責(zé)任編輯 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