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遷
一
老杜家的二閨女杜鵑,十七歲了,開枝展葉,一夜間出落成大姑娘。南池子街坊們說,也就是眼睛那么一眨的工夫,黃毛小丫頭脫胎變身了。皮膚晶瑩透亮,臉蛋兒像花骨朵綻放,生生透出一層白嫩和粉紅來。胸脯也鼓起了,身骨也抽了條,大長腿楊柳腰,人前一站亭亭玉立。杜鵑本就生得柳眉杏目,如今眼神又憑空多了點顧盼含春的味兒,大街上回眸一笑,真叫勾魂奪魄。
杜鵑的干媽們??渥?,咱閨女什么都好,但最好的嘛,是她的一頭頭發(fā),豐厚烏黑,油亮柔順跟緞子似的。而且天生有股子香氣,跟蜂蜜一個味兒。每逢周末,干媽們在家門口扯起嗓門叫喚,杜鵑,快來家啊。來家干嗎?干媽們備下了熱水和香胰子,要給咱閨女洗頭呢。于是小女子垂了頭,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袒露著粉嫩的頸子,由干媽親手洗濯她一頭如瀑黑發(fā),那份情意那份疼愛那份柔順真是我見猶憐。洗完后干媽先用大毛巾裹上擦干,再用梨花木梳子,蘸了蓖麻油細細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條麻花大辮子,捆上干媽用體己錢買來的新頭繩。在大雜院這地塊上當?shù)闷鸶蓩尩模诩抑卸际谴竽?,這頭幫干閨女洗頭梳辮子,那頭吆喝著老公兒子跑進跑出茶水果子招待,吃飽喝足才給放回家來。
本錢大把地花下去,干媽們是有心思的。這么個如花似玉的人兒,也不知道哪家的混小子有福氣娶來做媳婦。咱家小子太老實,悶罐子似的,做娘的再不用點心思就沒戲了。一條胡同這么多人家盯著,下鉤子要趁早,晚了黃花菜就涼了。
一條南池子大街從頭數(shù)到尾,杜鵑少說有三四個干媽。還不算住得稍微遠一點的,南井胡同的五干媽,羊圈胡同的七干媽,都眼巴巴地等著候著要幫杜鵑洗頭,兩三個月才輪到一次,憋氣著呢。
女人都如此捧著寵著,大老爺兒們那就更甭提了。
京城仲夏的傍晚,夕陽西沉,溽熱難耐。胡同口上的老槐樹枝葉濃綠茂密,蟬鳴一聲接一聲。樹底下,十來個老少爺們一溜兒排開蹲在胡同口,一水兒的板寸,光膀子短褲衩,趿拉著鞋。捧個藍花大瓷碗,一面呼嚕呼嚕吸溜面條子,一面七嘴八舌嘮嗑。突然剎那間都沒了聲響,抬眼一望,只見沿著宮墻那塊兒,杜鵑遠遠走來,府綢小衫,碎花裙子,光腳丫上一雙人字拖,下巴頦兒抬得高高的,手上一根雪糕棍兒。人如風擺楊柳,貌比沉魚落雁。十來雙眼珠子白多黑少,齊刷刷地轉過來,轉過去,轱轆球似的,嘴上含著一截面條子也忘記吸溜了。連樹上的蟬都啞了。直到杜鵑走出老遠,老少爺們才回過神來,原本一個個伶牙俐嘴的,這下可連話也說不周全了,只會嘖嘖嘴,瞅瞅,瞅瞅這妮子,他媽的人間尤物啊……
好一朵鮮花,開在皇城根下。杜鵑到哪兒都被捧著護著,半大小子們讓杜鵑加塞買大白菜,賣菜大叔挑最鮮嫩的給她裝,幾個賊猴子拉了板車,屁顛屁顛地往她家送,還順帶給碼好。老少爺們沒事就來家串門子,蹲在門洞子里跟老杜拉呱兒,敬煙點火套近乎,一口一個“叔”,叫得那個親熱。三五次來過后,熟了,便涎著臉要認杜鵑做干妹子??筛擅米右膊皇悄敲春谜J的,多少要上點供吧?沒話說,老少爺們心甘情愿地掏口袋。杜鵑打小不缺瓜子兒花生杏脯蜜餞山楂條冰糖葫蘆,手上牽著精心裱糊的風箏,床頭擺著一溜兒泥人,都是街上老少爺們孝敬的。一旦杜鵑家受了委屈,那可不得了,整條胡同的老少爺們一聲呼嘯,扎緊了褲腰帶,抄了板磚家伙一起出動,給咱妹子討回公道去。
不可否認,杜鵑是長得出色,招人疼愛??稍谫即蟮谋本┏抢?,好看的女子何止成百上千?有學問,有才情,有身家的也不少。為何一個平民小女子就能集萬千寵愛在一身呢?你問老少爺們,一個個抓了頭皮,笑得那個齜牙咧嘴,人家是南池子一枝花嘛。有個把老油子狡猾地笑笑,喔,她身上有那個味兒。什么味?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女人味。
其實用現(xiàn)代審美眼光看來,北方的閨女們從不忌嘴,胃口又不錯,包括杜家二妮子在內,普遍地胖了那么一絲兒。但落在老少爺們眼里,那就是成色和韻味,就是珠圓玉潤,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屁股是屁股,照他們說法——女人身上是要有把子肉的??墒沁@把肉長哪兒就費思量了,如果一骨碌地長在屁股上,那些混蛋老少爺們嘴一撇:“磨盤哪,快去糴二升苞谷米來?!币灿信旱故侵酒骄植?,上下一體長成個敦敦實實的糧食口袋,老少爺們也有口實:“你祖上是泥人張吧?!笨慈思叶霹N,肉是有的,還不少,可都長得是地方,屁股溜圓,腰肢卻還是那么俏,那么軟和。大腿也豐滿,小腿也修長……
胡同爺兒們眼珠子毒,心思賊,嘴上更是沒把閘。京城里女人倒了八輩子大霉給攤上了。成色差點兒,叫聲丑八怪還是客氣的。長得順眼了,叫法也肉麻起來:俏妞兒、甜姐兒,再出色些,就叫尤物。殊不知凡是到了尤物這個份兒上,其實也要作些怪的。大到妲己,煙視媚行,掇弄得商紂王失了人心,丟了江山。小到杜鵑,街坊們記得清楚,一九八二年那場打斗,南池子老少爺們無端地搞個頭破血流,全是為這小妮子。
杜鵑高中畢了業(yè),沒考上大學。人家落了榜,都在玩命補習。就杜鵑不動窩,媽呀,十二年書也讀了,到這會兒腦門子還在疼,也不讓歇歇?倒也是,誰說非得上大學不可?人怎么著還不是一輩子?杜鵑被家人逼著,補習班倒是也去,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馬駒子一個沒了管束,松了韁繩撒了蹄子,成天白日和閨密逛公園,吃小吃,看電影。就是沒事,也可以在王府井百貨公司轉悠個半天。這可不,轉來轉去就轉出事兒來了。
事兒主叫墰子,一個清清秀秀的小伙子。
在城南這地塊兒,糙爺們是看不大起男人長了張俏臉兒的。臉兒俊,又怎的,能換飯吃?大老爺們哪,誰還稀罕這個?意下就是好看的男人,都是繡花枕頭,經不起摔打。胡同里常見一群小屁孩,合伙拾掇一個干干凈凈的男孩兒,不為別的,就是要作踐一下人家的眉清目秀。偏偏墰子的爹媽什么也沒給,就給生了一張小白臉兒,家庭成分又糙了點,打小沒少受欺負??蛇@小子生就一根筋通到底的倔勁兒,被惹急了,脖子一擰就上。打得贏打不贏,總要見個高低明白,頭破血流回家來是常有的事。男人打架并不是個壞事,很多人生智慧就是打出來的。斗毆多了,墰子也摸出些門道:打架不但得狠,還得橫。甭管多少人,揪準了領頭的,跟他玩兒命。管他城南城北,胡同大院,流氓大腕。誰都是肉身子做的,刀子進去都是血窟窿一個。爛命一條,誰還真怕了誰?一旦真玩兒上了命,糙爺們倒也要發(fā)怵的。長此以往,也沒人再輕易找茬了。
其實,要說錯,糙爺們也沒錯到哪兒去,小白臉兒是比較容易跌進男女情事中去。墰子在百貨公司門口見了杜鵑,立馬三刻愛上了,丟了魂似的,一路追到南池子,三天兩頭在胡同口打轉,趁機跟杜鵑搭話。
杜鵑在南池子的愛慕者,明的暗的至少有一打。都說羊在一群狼中反而安全,一群混小子,別看平時一個個蠢蠢欲動,志在必得的模樣,要說讓誰去跟杜鵑表明心跡,怕是沒誰有這肥膽。突然平地里冒出個愣頭兒青,沒眼色的,跑到南池子拍婆子來了,那可真叫太歲頭上動土了。再一打聽,這小子竟還是大柵欄出身。大柵欄,那旮旯兒還真沒好貨。三教九流,一句話——上不得臺面。嗨,小子,你要實在熬不過去了,自個墻上去蹭蹭。拍婆子也要看看對象,杜鵑可是皇城根兒的一枝花,你墰子高攀得起嗎?一條街的老少爺們激動得渾身賊肉亂顫,一個個摩拳擦掌——這小子得給他些教訓。
胭脂胡同在珠市口西大街,離南池子也就兩三站路。老少爺們敞了懷,趿了雙鞋,再叼了根煙卷兒,晃蕩晃蕩就過去了。
胭脂胡同,他媽的這名字就透著一股子騷情味兒。短短一條巷子,一底兒的青磚黑瓦,水磨石階,雕花大馬檔。當年可是大名鼎鼎的八大胡同之一,粉紅黛綠,絲竹笙歌。當年,賽金花在此色誘瓦德西將軍。月下花間,風流遍地。
時光倏忽,斗轉星移,歷史上如此這般一塊溫柔香艷之地,現(xiàn)在哪還有半點影子?一路進去,巷子里的標語,經風雨剝蝕,碎紙殘墨,望去滿眼破敗。當年一幢幢高堂亮瓦,山清水秀的四合院,凋敝成了大雜院。不是門殘窗破,就是缺磚少瓦,油漆剝落,總有幾十年沒修葺過了。每個門洞子里都起碼住有十七八戶人家,老鼠窩似的,人滿為患。每家門前擱個煤球爐子,堆著蜂窩煤,檐下碼著大白菜。一日三餐煎炒燉煮,好端端的粉墻煙熏火燎。過道上,堆滿了自行車、人力板車、躺椅、矮幾、長短板凳、大籃子、小筐子,人進出都要側著身子,一不小心就絆個大跟斗。
161號里,家家戶戶窗戶敞著,哪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京戲《打漁殺家》,一個蒼老的嗓音長吟著:“日落西山天已晚,一輪明月照蘆花?!贝┝硕坦幼映ㄍ妊澰诶认鲁藳龅慕址粋?,一看門洞子里涌進七八個愣頭兒青,咋咋呼呼打聽墰子家,知道要鬧事了。膽小的收拾起板凳茶壺躲進房里,貼了門縫,撩了簾子,探頭探腦地看院里動靜。也有見慣場面的,袒胸露腹蹺了腿坐在竹椅上搖蒲扇。北檐下,兩個下軍棋的中年漢子,赤了膊,盯著棋盤,司令團長炸彈,正廝殺得熱鬧,眼珠子都沒朝這兒瞟一下。
院中間亮起一嗓子,中氣十足:“墰子呢?你給老子滾出來!”
誰家養(yǎng)的鴿子被驚起,屋檐上撲棱著帶下一縷灰來。下軍棋的漢子,略一回頭,馬上又埋首棋盤。
院底一間朝北的屋子,燈光滅了,破門簾一閃,出來個少年,穿件白色老頭衫,短褲拖鞋,臉色青白,聲音卻沉穩(wěn):“我就是墰子,各位老哥找我有啥事兒?”
南池子的這伙人里一個愣頭兒青,長得五大三粗的,人叫板凳老四,跨前一步:“你就是墰子?”冷不防伸手就在少年臉上抽了一耳光:“啥事?他媽的爺讓你長點記性?!?/p>
一聲脆響,滿院子都聽得到。月光下,少年的臉色愈加青白,一條細小的血流,從他鼻孔里掛了下來。少年并不去擦拭,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板凳老四向來好勇斗狠,十歲就跟部隊大院的小孩打群架,騎了自行車搶女兵的軍帽,進出派出所如家常便飯。到山西插隊,少發(fā)他兩斤口糧,他把生產隊長兒子的腦袋給開了瓢。南池子街坊跟外人打架,他掄了條板凳沖在前面。不知打過多少惡架,都沒咋吃過虧。今天上門來教訓墰子,一看是這么個雛兒,也沒當回事兒??墒且欢馍先]見動靜。打不還手?那他媽的也太沒勁了。老四是條漢子,要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架打得才不丟份子。
瞅瞅,那小樣兒,小兔崽子太不經打。來來,老子再賞你幾個耳光……
板凳老四手還沒落下,只見墰子身影一動,寒光閃過。老四只覺得胳膊一麻,低頭看去,手拐上鮮血大量地涌出來。腿一軟,人就一屁股坐地下了,身后傳來一片驚叫。
定睛看去,少年手上多了把切菜刀,沒見他是怎樣出手的。只一下,就把個兇神惡煞的板凳老四劈倒在地。
廊下敞開的窗戶里,收音機還在不知死活地憋尖了嗓子唱,有道是,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抄家伙了嘛!南池子們一聲喊。幾個領頭的心里有點后悔。沒想遇見這么個玩兒命的主。真該捎上把小攮子、三節(jié)棍什么的。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丟份子不是?傳到外面說,南池子七八個大老爺們上門說事,被一個小白臉兒拿把菜刀給砍跑了。在京城這地頭上還要混嗎?幾個人一使眼色,突然一擁而上,抱腿扯胳膊,咱才不信對付不了你這小子。
廊下地方狹小,墰子被圍在中間,胳膊腿都被人撕擼住了,身子都被抬離了地面。可那把菜刀,不知怎的還在人群中奔突游走,一下子老三被削去半個耳垂,幾下掙扎過后,小庚又被劃傷。有人大叫,把菜刀給奪下來。墰子的手腕也被人攥住,可是沒人奪得下那把血跡斑斑的菜刀。任憑你又捶又扯又掰,墰子的五指還是緊攥著刀把,紋絲不動。
下軍棋的光頭過來拉架:“哎喲,我說,這樣不要出人命了嗎?”
南池子們不甘:“你沒見是他先動刀?老子跟他沒完。”
光頭說:“你們七八個上門來打他一個,不動家伙還不被你們打死了?都給我放手?!?/p>
南池子們吃了大虧,哪肯放手?!敖裉觳唤o你小子開了瓢不算數(shù),叫你拿刀劈人!”一個愣小子抄起廊下墊爐子的板磚,也不管張三李四見個腦袋就掄,黑燈瞎火的,板磚不生眼,連拉架的光頭也挨著了幾下。
人腦袋真不是那么好砸的,砸誰誰犯急,豁出命來跟你對打。光頭抹了一把臉上的血:“奶奶的,來真的了?好好,老子就陪你們玩?!睆拈T后搶出一根碗口粗的杠棒,掄圓了朝人群打去,一面罵不絕口:“奶奶的,還真沒王法了……”
喔,京城的風光,胡同的大戲。菜刀與杠棒齊飛,板磚與血糊糊的腦袋一色。那場混架差不多打了十多分鐘,都抄了家伙,鐵锨,搟面杖,火鉗子,小凳子,什么順手掄什么。廊下爐子倒了,小桌散了,花盆碎了,蜂窩煤渣子碎一地,派出所來了人才吆喝住。清點一地雞毛,八個對兩個,墰子打架不要命,光頭中年人身壯力沉,南池子來了七八個大漢,竟沒占到什么便宜。除了刀傷了三個,另有一個打落牙齒的,一個青了眼圈的,還有一個腦袋被板磚開了豁子的。當然打架總沒好,最難看的還數(shù)墰子,手腳都有傷,又被板凳在頭上招呼了一下,豁出了半尺長一個口子,血流披面。白汗衫一大半都染紅了。
派出所片警見多了——你們這是流氓打流氓,活該。各打五十大板,自家上醫(yī)院處理。這些人賤皮賤肉的,進拘留所跟回娘家似的,還要管飯。除了訓斥一頓,寫張檢查,還能怎樣?
墰子和光頭從醫(yī)院縫了針出來,兩人都白紗布纏滿頭。墰子敬了光頭一支煙,說:“張叔,要沒您出手,今天可就吃大虧了,多謝了?!?/p>
張叔一面點煙一面說:“不是我說你,墰子,打架總沒便宜。刀子板磚沒個輕重的,哪一天說不定就把小命折了進去,能悠著點就悠著點。”
墰子說:“張叔您說得沒錯,要不是打上門來,我也繞了走。”
張叔比畫著:“剛才醫(yī)生給你縫針時我看了,傷口一巴掌還不止,都見著白花花的骨頭了。也沒有麻藥,就這樣硬生生地挺過來,你真成?!?/p>
墰子沒作聲,只是牙縫里“咝”了一下。
“你沒想過真給打死了咋辦?別忘了你媽就你一個兒子?!?/p>
墰子慘白了張臉,抬起頭來一笑:“死不了的。張叔,好日子在前頭呢?!?/p>
使南池子一眾老少爺們下巴頦兒落下托不起來的是,就在那場惡戰(zhàn)之后一個禮拜,傳出消息,杜鵑真的跟墰子好上了。
你給說說,憋屈不憋屈?七八個大老爺們搞了個頭破血流,腿瘸手拐,為了啥?不就為了讓你杜鵑不受那小子的糾纏。這下倒好,架打完了,你自己送上門去。這叫老少爺們的臉面往哪兒擱啊。
杜鵑哪里吃他們這一套:“你們這些人都是喝護城河水長大的?管這么寬。本姑娘愛誰誰,跟你們一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去去去,別跟咱瞎摻和。”
雌威懾人??!老少爺們蔫了,他們有再大的氣也不敢跟杜鵑撒,且不說她眼睛一瞪,老少爺們腳脖子就發(fā)軟。她的七八個干媽也不是吃素的。
這才叫打落牙齒往肚里咽啊,風景還是那道風景,城頭夕陽依舊,秋風落葉老鴰聲聲,只是以前的形單影只變成了形影雙雙。南池子的老少爺們眼巴巴地看著小兩口挽著胳膊在胡同里進出,眼珠子看得冒血,杜鵑那個膩乎勁兒像是跟大伙兒宣戰(zhàn):我就是跟他好。怎么著,看不過?一邊兒晾著去吧。
老少爺們信奉大人不記小人過,好男不跟女斗。再咋地,也要看了干媽的面子。當面看見,還是要招呼一聲:“吃了?”背后嘀咕:“孔老二說得一點不差,唯女子和小人難養(yǎng)?!?/p>
笑話!這哪兒跟哪兒???太陽從西邊出來,杜鵑也輪不著他們養(yǎng)的。別看胡同里光棍們牛皮哄哄的,真要能顧上自己就不錯了。沒見在飯頓上,一個個抄了豁邊大碗蹲在胡同口喝面條稀粥。去王府井喝頓炒肝,都能回味個十天半月,也不嫌寒磣人。墰子跟他們才不一樣,墰子不顯山不露水。只要杜鵑在服裝柜臺前多看一眼,墰子必定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票子,不管多貴也把那件衣服給買下來。杜鵑偶爾說句,好久沒吃涮羊肉了。隔天墰子就帶她去了東來順,叫上一桌菜。杜鵑大快朵頤,吃得臉紅撲撲的,一抬頭,墰子沒動筷子,抽著煙,癡癡地盯著她看。杜鵑催他:“你這個人哪,看什么看?飯當口的,怎么也得吃點東西?!眽涀訅粜阉频囊恍?,撿起筷子:“哦,有你這么一個絕色美人兒在面前,我是茶飯無心啊……”
杜鵑腦中也會閃過,墰子哪來這么多錢?那年頭,十多年工齡的工人,月薪不過半百。普通市民,摳著省著,一年也不見得上一次館子。像墰子這樣沒正式工作的,大把散漫地花錢,不由使人疑惑,他的錢究竟是從哪兒來的?墰子倒也不瞞她,說自己其實就是北京人口中的倒爺。最早跟在人后面小打小鬧,倒些票證之類的,后來就自己干了。三個月前,從廣東弄來一批日本三洋牌雙聲道手提收音機,市場上的緊俏貨。兩個禮拜不到就全脫手了,凈賺幾千塊錢。所以嘛,還有幾天舒坦日子可過。
杜鵑疑惑,這錢聽著怎么也不像是正路上來的。墰子便開導她,現(xiàn)在不比以前了,人都講究個小康,鄧爺爺不是說了嘛,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其實我這樣倒幾臺收音機還屬于小打小鬧。有些背景大的,倒水泥鋼材,倒批文,一得手就是幾十萬。
墰子這么一說,杜鵑也就放心了。女人都是欣賞能賺會花男人的,男人好看難看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自信和能力。別看墰子大柵欄出身,出手那個瀟灑勁兒。不像南池子墻根下蹲著的那些窮花子,一個錢一個錢地摳在手心里數(shù),花塊兒八毛都要心疼半天。
墰子是個心思縝密的,想盡了法子討杜鵑歡心,除了大包小包孝敬老杜夫婦,還顧及了街坊,也不能每次來南池子,街坊都像烏眼雞似的。杜鵑十九歲生日那天,墰子從馬克西姆蛋糕店訂了一個碩大的生日蛋糕,和一大捧康乃馨一起送上門來。把老杜一家子,再捎上三四個干媽,一塊請到東來順吃酒席,說是感謝干媽們多年的照顧。老太太們本來一個個跟脹氣蛤蟆似的,白白伺候了多年,翹望中的媳婦兒,就這般輕易地被一個小馬猴勾走了??墒墙洸蛔“谆ɑㄑ蛉饣疱伒囊T,在飯莊子里又經不住人家勸酒布菜,一口一個干媽。一頓飯下來就不由嘴軟,又看到杜鵑跟這小子黏糊得一塌糊涂,知道大勢已去,罷罷,誰叫咱家小子沒這個福分。
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杜鵑懷孕了。
兩個熱戀中的男女,天天黏在一起,家里進家里出,情到濃處,頭腦一熱,干些偷吃禁果之事是很平常的,誰沒有年輕過,像只饞嘴貓似的,要怪也只能怪計劃生育沒現(xiàn)在那么深入人心。二十出頭大小伙子大姑娘半懂不懂的,一個不小心就中招了。
杜鵑倒也不太著急,反正跟定了墰子,女人早晚總要生孩子,晚生還不如早生。兩人一合計,決定盡早結婚。
結婚,對男人說來是一件大事,有壓力也是難免的。墰子父親去世后,就靠母親在生產組打短工養(yǎng)活他和妹妹。日子過得凄惶是可想而知的。雖然這兩年他倒手幾批貨物,賺的錢也只能稍微改善家里的境況,離豐衣足食還遠得很哪。
一結婚,他就有兩個家要養(yǎng),母親妹妹和自己的小家庭。杜鵑這么出色的女孩兒跟了自己,讓她吃苦受窮太說不過去。而且,人生只結一次婚,無論怎樣,婚事一定不能寒磣,要夠派兒,要搶眼,要把親朋好友左鄰右舍都請來,好酒好煙好飯管個夠,讓老街坊們看看杜鵑慧眼識英雄。
所以,當務之急是要好好地賺一票,把婚事辦得風風光光的。
不過,京城人愛扎堆兒。倒爺們賺了錢,一傳出去馬上半個北京都是倒爺?shù)鼓塘?。友誼商店門前,總有鬼鬼祟祟的人拖了老外要換外幣,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連夜騎車去保定,載了兩大筐心里美蘿卜清早到菜場里叫賣。不過這都是小打小鬧,真正賺大頭的都是倒賣建材、批文的主兒,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
生意不好做,賺大錢的生意更不好做。
據(jù)街坊們說,眼看著墰子腰包像氣球一樣鼓起來,也就是近五六個月的事。先是家里添了彩電音響,買了重磅永久自行車,沒多久就換了山東濟南產的輕騎摩托車,白色和墨綠色相間,那個拉風啊。幾十年間,崇文門這塊方圓上百條胡同,還沒見過誰有私人摩托車的。墰子戴了副港式的大號墨鏡,趿了人字拖,叼了根煙卷兒。車后載著杜鵑,長發(fā)飄揚,在胡同里竄進竄出,油門擰得山響。老輩子的街坊們哪見過這個陣勢?摩托車都跑沒影了,還在那兒嘖嘖個不停。
一輛摩托車,總要上千塊錢吧,這么多錢,哪兒來的?
甭說,肯定不是正道上來的。正兒八經的三級技術工人,月工資才四五十塊錢,顧了吃飯過日子,彩電自行車一樣都買不起。
光頭大叔也私下跟墰子說過,財不露白,你小子也別太張揚了。
墰子一笑:“張叔,我會掂量著的?!?/p>
不久,墰子進去了,因為賣假批文。杜鵑挺著肚子和墰子的母親四處奔波,想盡辦法托人情找門道,要把墰子撈出來,然而無濟于事,墰子被判了無期,宣判之后馬上押往青海監(jiān)獄。
杜鵑哭成個淚人兒,押解之前,干媽通了路子,算是最后見了一次,墰子身穿灰色囚服,臉白如紙,但還撐得住。會面只有十分鐘,一個個告別,最后是杜鵑。四目對望,不禁悲從中來,竟說不出話來。最后,墰子說:“杜鵑,別等我了,我對不起你,孩子生下來給我媽養(yǎng)吧。”
杜鵑淚如泉涌,心亂如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自己也不知喃喃地說了些什么。看守進來,給墰子戴上手銬押回監(jiān)房。出門之際,墰子一回頭,那灼熱如炭的眼神,杜鵑一輩子忘記不了。
二
毫無疑問,杜鵑是愛墰子的,愛得刻骨銘心。可是,無期徒刑這個沉重的石頭壓上來,任何人都要三思的。一輩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帶著個沒爹的孩子,處處遭白眼,處處低人一頭,這情況攤到誰都受不了。杜鵑在父母和干媽的反復勸說下,去打了胎,好在還不算太晚。
那年頭,一個未婚女子要去打胎,其中的艱難心酸難以為外人道。先要去打證明,就算杜鵑有干媽在居委會行走,可是辦事員的臉還是臭得冒汁子。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護士重手重腳亂掏亂捅,疼得杜鵑尖叫出聲。馬上被大餅臉子護士訓斥,現(xiàn)在才知道疼?早干嗎去了?杜鵑自忖一條命捏在人家手里,受了侮辱還得低聲下氣地賠不是。好容易掙扎著從手術床上下來,一輛板車給拉回南池子。街坊們笑得那個假啊,臉皮都浮起來了。杜鵑在屋里躺了十天,心里灰暗一片。真是人有旦夕禍福,上個月她和墰子還興致勃勃地逛王府井百貨置辦結婚用品,哪想到一個月后灰飛煙滅。
杜鵑第一次嘗到人情的冷暖,平時熱乎走動的街坊,如今絕了足跡。在胡同里遇到她,也冷了張臉,裝沒看見,杜鵑什么時候欠過他們了?以前靦靦腆腆的小伙子,跟杜鵑搭句話都會鬧個大紅臉的,現(xiàn)在看起人來變得直勾勾的,講話嘴上也少了個閘了。更有一些二流子,早前給杜鵑提鞋也不配的,明里暗里竟然撩撥起她來,在往日的話,借他七八個膽子也不敢的。那意思明擺著,墰子進去了,你也就不要再以為自己是南池子一枝花,大伙都知道是咋回事。
就連杜鵑最親近的干媽,也苦了張臉對她說:“妮子這下你可咋辦呢?好歹找個人再嫁了吧?!?/p>
種種打擊下,杜鵑蔫了半年多,干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即髮W是甭說了,不但補習班學的荒廢了,連原來學校里學的都丟得差不多了。杜鵑也死了這條心,就只想找份工作打發(fā)日子算了。
但找工作談何容易,北京城里到處都是插隊返城的知青、應屆畢業(yè)沒考上大學的高中生,一職難求。家家戶戶使出渾身解數(shù),刨地鉆洞找門路,想給自家的孩子找份活兒干,拉大車做泥瓦工都搶著干,菜場里賣菜,飲食店做服務員都算是上好活兒了。杜鵑有個干媽是居委會的副主任,說是給咱閨女留意著生產組的空缺,但是幾個月過去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杜鵑那時二十才掛零,人生毫無目標,花樣年華一天天地蹉跎過去。她有時會去胭脂胡同看望墰子的母親,墰子的母親命若黃蓮,三十幾歲喪夫,現(xiàn)在兒子又被判個無期。才四十多歲婦人看起來像六十老嫗,臉上皺紋縱橫,頭發(fā)花白稀疏,腰也彎了。見了杜鵑就一把死死拖住,沒完沒了地傾倒苦水,說墰子這輩子大概沒有再見天日的可能了。說到心酸之處,杜鵑也不禁動容,兩人常常抱頭痛哭。
只是杜鵑本身就夠憋屈了,再聽了這些辛酸之語,心情不免大為低落。而且工作一直沒著落,家人開始擔心,說這樣閑著也不是辦法,一個閨女家,不上不落的,三五年一過,人就廢掉了。有時不免在話語里漏了出來,弄得杜鵑更是焦躁。
一天她從墰子家出來,在院里碰見張叔,打了個招呼。墰子媽說自從墰子服刑后,這院里人都避著她,只有這張叔還熱心,常常出個力幫個忙,算是有情義之人。
杜鵑正待出院門,張叔叫住了她:“姑娘,聽墰嫂子說你在找事做?”
杜鵑不由得站住腳,點頭道:“是哎,找了好久了。張叔可有什么事介紹我去做嗎?”
張叔搔搔后腦勺:“事嘛,倒有一樁,但不曉得你干得了干不了?!?/p>
杜鵑不假思索地說:“有什么干不了的?您說吧,我肯定干得了。”
張叔欲言又止:“難說,你年輕姑娘臉皮薄……”
杜鵑想,最多不就是掃大街嘛。她有個同學就分配在西城環(huán)衛(wèi)所掃大街,一身工作服從頭罩到底,再戴個大口罩。同學說活兒其實不累,而且自由,就是名聲不太好聽。杜鵑撂荒了這么些日子,就是環(huán)衛(wèi)所她也情愿去。
張叔還是搖頭:“不是你想的?!?/p>
杜鵑納悶了,環(huán)衛(wèi)所都肯去了,還有什么更下不了面子的事?可是張叔語焉不詳,不肯說到底是什么事。最后說好,后天張叔帶她去,由她自己決定。
張叔約摸四十掛零,光棍一條,早前是當兵的,后來不知怎的閑散在家。鄰里私下說他是在部隊里犯了生活錯誤,跟一個駐地軍屬好上了,被開除了?;貋砗笠矝]個正經工作,居委會有時讓他做些短工,都是砌墻掏下水道之類重臟累的活兒。日子過得緊巴,一件汗衫,胳肢窩都讓汗水蝕出雞蛋大的破洞,還穿在身上。張叔好在性子爽朗,再苦再累,只要有二兩白干,一碗炸醬面,一副軍棋,照樣快快活活的。有的街坊多事,問他:“老張你不找媳婦啦?我有個遠房侄女,大姑娘啥都好,白白嫩嫩出水蘿卜似的,就是腦袋不太靈光,小時候生過腦膜炎。你看成嗎?”張叔呵呵一笑:“咱嘛,這輩子就算了。修修下輩子,再找個九天仙女?!?/p>
說好的那天,張叔帶杜鵑去了王府井的中央美術學院,校尉胡同5號。雖然離南池子咫尺之遙,杜鵑卻從未進來過,東張張西瞧瞧像進大觀園似的,胡同妞兒再潑辣,也不免有點忐忑。接待他們的是學校辦公室的副主任,張叔介紹說徐老師負責安排工作,我先走,你們談吧。
徐老師是個矮小的男人,四十來歲,掛副秀郎架眼鏡,頭已經開始禿了。他看著杜鵑的神色有點說不出來的味道,笑容也有些曖昧。他用自己的茶缸子給她泡了一杯胖大海,坐定之后,徐老師一面用耳挖子掏耳朵,一面問道:“小杜姑娘,你確定要干這份工作嗎?”
杜鵑想她一個中學畢業(yè)生,也就是會個加減乘除,寫個簡單的開會通知罷了。好像還輪不到她來坐辦公室,工作大概也就是個打掃衛(wèi)生,送送茶水之類的吧。于是點點頭。徐老師又問道:“做過模特兒沒有?”
杜鵑別說做過,聽都是第一次聽到。徐老師看她滿臉不解的神色,皺了眉:“老張沒給你說過?”
“說過什么?”
“關于這工作?!?/p>
杜鵑搖頭。
徐老師嘀咕道:“這個老張,也不給人解釋清楚,就把人帶來了。這樣吧,快中午了,你先去吃飯,吃完飯我?guī)闳デ魄七@工作是怎樣的。”
杜鵑拿了徐老師給的飯菜票,去食堂打飯。打飯的學生們一個個頭發(fā)老長,身上穿的衣服東一塊油彩,西一個破洞。一個瘦得像猴的男生,正扯著嗓子罵食堂大師傅,大師傅也不甘示弱罵回來,大舅子姑奶奶全捎上了。突然間一盆菜湯汁淋漓地飛出窗口,飯?zhí)美镫u飛狗跳。不多的幾個女生,排在隊伍里跟男生打情罵俏,笑得花枝亂顫。杜鵑常吃食堂,就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兩眼不夠看了,午飯吃的什么也記不起了。
下午徐老師帶她去課堂,進門只見畫架林立,學生一個個專心致志地畫著臺上的人,只聽到一片鉛筆劃過紙面的刷刷聲。臺上坐著的是個老頭兒,滿臉的皺紋,頭上包了塊羊肚毛巾,扮成老農民的樣子。杜鵑這才知道,坐著不動給人畫的就叫模特兒。這個活兒看來不累,只是坐久了屁股會不會硌得慌?
下一個教室,臺上站了個光溜溜的男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掛,就在男人的那個玩意兒上戴了個套子。進去時那男人是背對了他們的,聽到響動,回頭一瞥,不是張叔是誰?
杜鵑雖然經過男女之事,但這種場面還是第一次見識,不禁臉紅耳赤,眼簾低垂不敢和張叔對視。原來他是干這個的,怪不得人家問起來,張叔總是閃閃爍爍。
她說這工作干不了。徐老師一臉可惜,說:“女孩兒臉皮薄,其實這活兒收入不錯的,一天有十來塊錢呢。”看到杜鵑不為所動,又說:“畫頭像也不干?”
杜鵑問道:“那有多少錢?”
徐老師掐指算了算:“一天七個小時,怎么也有七八塊錢?!?/p>
杜鵑心里一估,一個月算二十五天也能冒兩百,一個工人的月工資才六十來塊,心里有些松動了,問道:“不脫衣服?”
徐老師笑了:“不脫,肯定不脫?!?/p>
當下說定了,杜鵑填了個表,徐老師說下個星期一來上班吧。
三
杜鵑做模特兒的第一天,臺下坐得密密麻麻,除了學生,還有好幾個中年人也混跡其中。四十分鐘一輪,下來到屏風后面休息十分鐘。休息期間,聽到屏風外面有學生說道:“說是中央美院,跟大車店沒兩樣,模特兒都是歪瓜裂棗,一個比一個難看,今天才算來個夠水準的。”
另一個說:“是嘛,難得來個俏妞兒,你看連帶教研組都一窩蜂地出動。這些老家伙好久沒動筆了,忙著鉤心斗角?,F(xiàn)在倒跟我們搶位置來了?!?/p>
“不知道這妞做不做人體模特兒?”
“要做也是給教師們開小灶。你嘛,光膀子鄉(xiāng)下大姑娘就夠你嚼巴了。”
在一陣哄笑中,杜鵑漲紅了臉,心里啐道:“小兔崽子,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門都沒有,做夢去吧?!?/p>
偶爾在學校里會見到張叔,杜鵑多少有些尷尬,但初來乍到,有許多事得請教,張叔倒是竹筒子倒豆,把他幾年來做模特兒的經驗一五一十地傳授給她。哪節(jié)課要模特兒擺很別扭的姿勢,哪個教師不能得罪。最主要的是告知杜鵑,工資是按小時算的,哪個簽單的教師好講話,半個小時二十分鐘就給你算一個小時了。別看這些零碎時間,月底到財務科結算,也有三四十塊錢的上下。照張叔的話,那是他半個月的煙酒錢。
領了第一個月工資,杜鵑也顧不上大姑娘的體面,顫抖著手指頭,蘸了口水足足數(shù)了半個時辰,一百六十七塊三毛整。要知道這是她第一次拿工資,意義非凡啊。下班就順道去了稻香村,買了半斤山核桃,一斤加應子,一斤大白兔奶糖,都饞瘋了。墰子在時,哪至于這樣,莫說這些零嘴,就是想吃龍心鳳肝,墰子也會給弄來。想到墰子,興頭兒一下子泄了大半,大白兔奶糖嚼在嘴里也無滋無味的。由此又想到墰子媽,忙了上班,總有一個多月沒去看她了,于是提了兩袋奶粉,一籃蘋果,一徑往大柵欄而來。
見面嚇了一大跳,一個多月不見,墰子媽變得形銷骨立,人瘦得飄起來。臉上除了一雙深陷的眼珠子,就見一排牙巴子。說是吃不下東西已經有半個月了,吃了就吐。胸口又堵得慌,人是一絲力氣也沒有。杜鵑立馬要帶她去醫(yī)院。墰子媽苦笑一聲:“別浪費那錢了,我這把老骨頭看醫(yī)生干嗎,早死早托生?!倍霹N不答應:“還有墰子呢。您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跟墰子交代?”說到墰子,觸景生情,兩個女人又抱頭痛哭一場。死拖活拽來到醫(yī)院,檢查下來,醫(yī)生眉頭緊皺,說墰子媽一身的毛病,胃潰瘍,心臟病,關節(jié)炎,加上中樞神經功能紊亂,病歷單寫滿一整頁。要住院,墰子媽死活不肯?!八啦涣说?,死了倒好,住什么院!一定要回家。”杜鵑拗不過她,只得回家來??蓧涀計尣◇w虛弱之極,一去一回折騰了半日,回到了家里連門檻都邁不過去,臉色發(fā)青,倒在床上氣若游絲,叫人看了直揪心。杜鵑來找張叔商量,兩人說來說去是錢的問題,墰子媽沒工作,沒勞保,妹子又是個殘疾人。窮人的命不值錢,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回事。張叔長嘆一口氣,說:“還有,墰子給判了,他媽也就沒了個活頭,這是心死啊。杜鵑啊,我多嘴一句,當初那個孩子如果沒流掉,墰子媽也許還有個盼頭,現(xiàn)在就難說了喔。”
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到南池子,杜鵑初領工資的高興煙消云散,張叔那句沒輕沒重的話,一直梗在她心里。杜鵑難道就舍得那個孩子?墰子進去了,他媽沒了活頭。杜鵑心也死了大半,畢竟墰子是她的初戀啊。但這情形你叫一個弱女子怎么辦?沒結婚帶個私生子,守著個遠在天邊的勞改犯人,一輩子的事,試問有幾人挑得起這副擔子?張叔就是不說這些屁話,杜鵑心里對墰子也是有愧疚,但她一幫不了墰子減刑,二也沒法讓事情從頭來過,目前她能做的是,盡最大的可能讓墰子媽好過些。
杜鵑是什么時候下水的呢?沒人說得清。
過了許多年之后,當年的教師們還記得那個像出水芙蓉般的女模特兒。從來沒見過那么標致的女模特兒,容顏、體態(tài)、比例、膚質都是一流的,別說乳房屁股腰肢大腿,連腳丫子都生得珠圓玉潤。中央美院建院三十多年,從沒一個模特兒如此出挑的??沙裟腥丝偸堑昧吮阋诉€賣乖,說:“可惜了這么個如花似玉的人兒,嫁不出去了噢。老徐啊,你算是始作俑者,可是作了大孽的?!?/p>
徐老師一臉無辜:“看你們說的,我是替人做嫁衣,你們幾個誰都沒少往前湊。真要說作孽,那是鈔票作的孽?!?/p>
這倒是真的,凡是杜鵑做模特兒的課,烏龜王八全出來了,里三層外三層。好幾個有些名頭的老頭子,學校里寶貨般地養(yǎng)著的,平時連人影也不見的,那天一一都出現(xiàn)了,叫人提著畫箱,巍巍顫顫地挪進畫室,占了第一排的好位置。可是功夫實在荒廢已久,昏花老眼眨個不停,手指頭抖索了半天,結果畫出了一個橡皮人兒。第二排是年正當打的中年教師,一個個臉孔緊板,眼不錯珠,好像一生的成敗都系于這張畫像似的??蓱z那些剛進校的年輕教師,只有蹭在外圍的份兒了,努力把脖子伸得老長,從畫布和人堆的縫隙里捕捉一二浮光掠影。
說杜鵑是為了鈔票而輕解羅衫,這話倒是沒說錯。那是個空氣中都聞得到強烈鈔票味道的時代,中國人實在窮得太久了,各種物質一下子顯示在人們面前,就如一桌酒席擺在餓昏頭的人面前一樣,眼珠子都綠了。該倒騰還是倒騰,該投機倒把還是投機倒把,該坑蒙拐騙還是坑蒙拐騙。該爽一把還是要爽一把,哪怕明天腦袋搬家。下海的多了,老頭老太太整天琢磨著開公司,練攤的小年輕遍地都是,腦筋快些的倒爺?shù)鼓棠舷律钲?,北上俄羅斯海參崴?;疖嚿先藬D人,層層包裹壓著人。有道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遠行千里只為幾張鈔票。
杜鵑也得過日子,也得花錢,一百多塊工資剛拿到手覺得是筆大錢,很快就不夠花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錢也越來越不經花。杜鵑在學校做了一年多肖像模特兒之后,那一百多塊錢就像個笑話似的。在徐老師好幾次巧舌如簧的勸說下,說也不用全裸,可以披個絲巾什么的。在墰子媽醫(yī)院賬單日益龐大的壓力下,杜鵑牙一咬,脫就脫,人都是爹媽給的身子,為藝術犧牲也是物有所值,到了這個地步,冰清玉潔也顧不上了。再加在如今的形勢下,能讓墰子媽過得好一些,也就值了。
杜鵑知道一個女人光了身子呈現(xiàn)在人前,會勾起多少淫欲和遐想。只是多數(shù)人有色心沒色膽而已。
然而,還是有些臉皮厚的家伙來撩撥她,啊啊,小杜同學,我請你喝咖啡怎么樣,順便交個朋友?或者是,我有一張創(chuàng)作要參加畫展,就缺一個像你這樣的模特兒。怎么樣,來我家吧,半天就好。
面對中年人的一臉淫笑,白癡也估摸得出那些小九九。杜鵑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臉,啊,老師,那敢情好,您的大作上了全國美展,我這個胡同妞兒也跟著露下臉。只是徐老師定下了規(guī)矩,任何人用模特兒都要教務處批條子。您趕快去找徐老師給批個條子吧。
聽到如此說法,那人訕訕道,小杜姑娘,我這算是私人請求,批條子還是算了吧,姓徐的那家伙跟我不太對路子。
杜鵑肚子里暗笑,又是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家伙,嘴上卻說,哦,私人的呀?這可不敢,徐老師知道后要砸我飯碗的。您看,我可是愿意為您效勞的,但不能壞規(guī)矩不是?
這樣軟釘子給碰了幾次,那些人狗咬刺猬沒處下口,消停些了。可是在中央美院這種龍盤虎踞之處,人中龍鳳有,刁鉆奸猾之輩更是不少。相對說來,她對學生比較沒有防備,一是年齡相近,興趣契合,共同話題比較多,說說笑笑一來二去就比較熟稔了。二是杜鵑還活潑潑年輕著,本能地對愛情還有憧憬,雖然放不下墰子,但時空相阻,日子一久,墰子的記憶和形象也慢慢淡去。不管多堅貞的女子,要她憑了一個念想而獨善其身是不現(xiàn)實的。外面的花花世界在誘惑她,她自身的生命力也在尋找出路。
油畫系有個學生叫汪和平的,是個大院子弟,聽說老頭子是一個什么官。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老革命倒生養(yǎng)出個藝術家兒女來,也算是雞窩里飛出了鳳凰。這個汪和平與一般大院子弟有所不同,人是極其聰明,據(jù)說很晚才開始學畫,但領悟力極強,一手瀟灑的灰調子很有俄國巡回畫派的遺風,被人稱為中央美院的小塞羅夫。人樣子也長得不賴,細高條兒,一米七五的身材可算是長身玉立。蒼白的臉龐稍有一絲憂郁之色,留個五四青年式的偏分長發(fā),風流倜儻地站在畫架前,不時地把頭發(fā)往后一甩,這個動作一使出來,頃刻迷倒一大片文藝女青年。
杜鵑其實是曉得的,在北京這地塊兒,大院子弟和平民不是同類物種,官家的門檻豈是平頭百姓輕易可以跨入的?據(jù)說就是大院子弟,本身也是涇渭分明,總部一級的子女只跟平級的子女戀愛,軍區(qū)一級的也只跟軍區(qū)的子女結婚。平民子女不掂清分量湊上去,到頭來只有哭的份兒。誰叫你自己昏了頭來著的?
所以杜鵑的心態(tài)也平,人好看,也就看看吧。她自己記事起就這樣被人看過來,鉤子似的。人是視覺的動物,誰也擋不住別人看。再說,看不對眼,一切都是白搭。
上課教師指定了要畫的姿勢,她半臥在展示臺上,身后堆著靠枕,一條薄紗半掩著半邊身子。你還別說,靜止不動待上半個小時還是蠻累的,教人直犯困。杜鵑使勁不讓眼皮合起來。在畫架林立的間隙中看過去,一個班二十來個學生,高低胖瘦,參差不齊的一道風景。這些未來的藝術家自視甚高,可模樣兒也真不咋地,早上頭沒梳,臉沒洗就來畫室了。衣服穿得像抹刀布似的,也分不清是油彩還是臟。紐扣半邊高半邊低,有人渾然不覺,褲鏈大開,花內褲都露出來了。
杜鵑肚里暗笑,還藝術家呢,比南池子小混混的檔次也高不了多少。
這堆人里,也就是汪和平還順眼點,頭是頭臉是臉的,衣著也還算得體。此刻他站在第二排偏左的角落里,滿臉嚴肅,不時地朝她看一眼,又蹙起眉頭在畫布上揮筆,間或后退幾步,歪了頭打量畫幅。休息期間,他點了支煙,皺了眉頭端詳畫幅。
杜鵑自從做了人體模特之后,給自己定了個規(guī)矩,不管這些學生怎么畫,一律不去看,不捧場,也不跟他們交談,省得麻煩。
但她倒很想看看這個俊秀的小伙子把她畫成什么模樣。
午間,開飯的鈴聲一響,這批未來的藝術家像餓死鬼去投胎一樣,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杜鵑在屏風后穿好衣服,好奇地一個個畫架看過去。還別說,中央美院的學生還是有點實力的,畫得都像模像樣,形象是形象色彩是色彩(杜鵑做了一年多模特兒,也會幾個專業(yè)名詞了)。杜鵑邊走邊尋找汪和平的畫架。她是記得那個位置的,站到畫前不由得呆住了。
這張油畫與別的畫都不同,畫家采用了一個非常側面的視角,畫面上側臥的她,一條手臂微微地撐住頭部,另一條手臂搭在臀部,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見四分之一的臉,而脖子和滿頭烏云之下的耳廓卻畫得非常精細,光線從側面打過來,耳朵顯出半透明的粉紅色。整張畫用的是銀灰色的調子,只是肩膀和面部有溫暖的光渲染著,有一種慵懶卻雅致的情調。那是她自己嗎?杜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身后一個聲音響起:“哎,小妞兒,別碰,還沒干呢?!?/p>
杜鵑像受到鞭子抽擊一樣猛轉過身來。被畫架遮住的角落里有把椅子,汪和平蹺了腿坐著,手指中夾了一支香煙,青煙裊裊上升。
杜鵑不懂她自己為什么會臉頰發(fā)燙,不就是看了一眼畫嗎?又不是偷雞摸狗,犯得著鬧個大紅臉嗎?
“誰碰了!看看都不行嗎?”杜鵑柳眉一挑,嘴硬道。
汪和平笑了:“當然行啊。”站起身向她走來,杜鵑一陣暈眩,一陣錯亂,怎么這人笑起來這么像誰?誰???活見鬼,這不是活脫脫又一個墰子嘛。那副叼著煙卷,沒心沒肺的淘氣樣子,笑起來卻格外誘惑。
汪和平走到畫前,偏了頭,又打量了一下畫幅,說:“看吧看吧,也畫了你一上午了,不讓你看說不過去?!?/p>
臉上還是那股挑逗人的鬼魅笑容。
杜鵑一擰身子:“誰稀罕!我又不懂畫,看了也白看?!?/p>
汪和平深吸一口香煙,然后把煙頭扔在地上踩熄,抬頭看定了她,說:“你不需要懂,小妞兒,你自己就是一幅畫。”
杜鵑心頭突突亂跳,扭了臉道:“你看你說的,我一個大活人,怎么成了一幅畫了?”
汪和平意味深長地一笑:“妞兒,有道是,天生麗質難自棄,你慢慢就會曉得了。”
就在杜鵑將要出門之際,汪和平又叫住了她:“哎,妞兒,這周末我家有個舞會,你一塊過來玩吧,有幾個外國人來。”
四
家庭舞會——八十年代最曖昧的一個詞。
怎么說——交際場合?新鮮刺激?健康娛樂?思想解放?外國風情?男女混雜?激情碰撞?苦悶宣泄?另有所圖?都是也都不是,奔著舞會去的人各懷鬼胎,各取所需,像瞎子摸象一樣。
黯淡的燈光之下,隨著音樂的催動,舞者四目相視,耳鬢廝磨,雙手相握,人隨曲動,翩然若鴻。在如此溫柔綺麗的氛圍之下,心防逐漸放下,世情也慢慢淡出,眼前只有對方的一張充滿欲望的臉龐。所有的氣氛都指向一個最后的結局。
許多女孩就像毫無頭緒在密林中閑逛的小動物一樣,最后的結果是落入獵人布下的陷阱。
汪和平更是個中高手,他舞跳得好,人瀟灑,又背著藝術家和高干子弟的光環(huán),從高中開始,栽在他手里的女學生、社會女青年總不下六七個。前一陣,多少收斂了些。其實杜鵑剛來美院不久,就被他看上了。汪和平是個拍婆子老手,曉得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所以從不主動撩撥女生,也不像那些急色鬼跟女模特們亂耍嘴皮子。相反的,他常常擺出一副冷傲、疏離的態(tài)度,這樣女人反倒沒了戒心。再加上這小子確實讀過些書,文化水平比同班人高了不少。侃起大山來,天南地北,一套套的,班上同學都服他。私底下哄起女人來,能讓石頭上開出花來。
這般身手,就是西門慶也要甘拜下風,杜鵑這種沒經過世面的傻妞怎么會不手到擒來,何況她本來就對汪和平有好感。
舞會是在一處大院舉行的,汪和平道:“妞兒,那就說好了,王府井大門口,我來接你?!倍霹N說:“就不是幾步路的事,我逛逛就過去了,別麻煩了。”汪和平笑了一笑:“還是來接吧,那兒有哨兵把門,一般人不讓進?!?/p>
那天杜鵑等在王府井大街上,已經晚了一刻鐘。還不見汪和平的人影,杜鵑等得不耐煩起來,自忖道人家只是隨口說一聲,你還當了真?大院是你這種胡同丫頭能隨便去的嗎?這么想著就準備回家,只聽身后一聲汽車喇叭長鳴。嚇她一大跳,剛想轉身罵人,卻見汪和平笑瞇瞇地,從一輛北京吉普駕駛室里伸出頭來,揮手叫她上車。杜鵑倒一下子手足無措,擺弄半晌也不曉得如何打開車門,汪和平從里面把門打開讓她爬了上去。
吉普車沿了長安街向西駛去,杜鵑還在新鮮勁頭上,東看看,西摸摸:“和平啊,你真不賴,會畫畫,還會開車?!蓖艉推降鹬鵁?,矜持地一笑,麻利地換上快擋:“這有什么!大院里好幾個發(fā)小,都是十幾歲就會開車的。老頭子的司機拗不過我們,先是在大院操場上兜圈子,后來就上街了,滿北京跑,沒啥問題?!?/p>
杜鵑天真地說:“自從出娘胎第一次坐小車,我也算開了洋葷了?!?/p>
汪和平一笑,沒說什么。過了民族宮,吉普車往北拐彎,在太平橋前面有輛大板車,裝著堆得山高的廢紙板,占據(jù)了大半的路面。汪和平不耐煩地長按喇叭催板車讓路。拉車的聽到急促的喇叭聲慌了神,一扭車把,板車失去平衡,成堆的紙板就往一邊傾了過來,只聽一陣噼里啪啦響,大量的廢紙板就摔落在路面上。
汪和平罵了聲他媽的,跳下車去。拉板車的是個光頭中年人,身上一件褂子破得絲絲縷縷,紙板散了一地,正急得滿臉的油汗。看到司機氣勢洶洶來問罪,手足無措,只是點頭哈腰地賠不是。汪和平不耐煩地斥責道:“他媽的磨蹭什么,還不趕快把這些破爛挪一邊去?!蹦侨瞬蛔〉攸c頭,手腳并用地清理現(xiàn)場,而汪和平叉了手,點起香煙,像監(jiān)工一樣在旁邊督促。
差不多一支煙的工夫,拉板車的總算把成堆的紙板清理到路邊。汪和平轉身回到車上。杜鵑坐在駕駛室里,無意中一瞥,正好看到汪和平把還在燃著的煙頭扔進板車的廢紙板堆里。
煙頭扔在紙板中不會起火嗎?
杜鵑還在疑慮中,車門一開,汪和平上來了,朝她一笑:“鄉(xiāng)巴佬兒笨得要死,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這些人?!?/p>
杜鵑不由心想,人家也是掙口飯吃,天擦黑了還在路上拉車。就是擋了你幾分鐘路,也犯不著給人使壞呀。
汪和平推上排擋:“得趕快,我們要遲到了?!?/p>
總有三十來人,把一間不大的屋子擠得滿滿當當,跳的舞是當下流行的蹦迪。低音貝斯震耳,燈光昏暗,煙霧繚繞。男男女女面目不清,像上了發(fā)條的人偶般地挨在一起蹦跶。汪和平舞跳得不錯,大開大合,長發(fā)飄揚,一舉手一投足都帶有某種曖昧的誘惑。杜鵑本也是個好動的,見此情景不由心癢,也下場跳了幾曲,跳得香汗淋漓。玩心一上來,把扔煙頭的事忘得一干二凈。舞會的氣氛起來了,有人離開,但越來越多的人進來。真的有幾個外國人,個子很高很年輕,穿著倒很隨便,像是留學生的樣子,講一口怪里怪氣的中文,長發(fā)飄飄,在眾人中間搖搖擺擺地起舞。
一過十二點,音樂換上了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眾人開始跳貼面慢三。隨著最后一盞頂燈的熄滅,只留一只昏暗的壁燈。男男女女都一對對地緊抱在一起,隨了鄧麗君軟軟的歌聲悠轉。
強有力男人的臂抱使女人著迷,貼近了,可以聞到男人身上有一股特殊的氣味,是用來調和油畫顏料的松節(jié)油,混合了香煙的尼古丁氣息,十足的雄性味兒,杜鵑不禁心旌搖蕩。她對這個瀟灑的男人是有好感的,也曉得男人對女人的最終目的是什么,雖然墰子的影子還在她心中留存,但被年月磨薄,已經退到遠遠的一角。她畢竟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本能的要快樂,要關注,要男人和她繾綣,要像一個正常的女人生活下去。
薄暗,擁擠,靡靡之音,異性氣息,肉體摩擦,呼吸交融,這一切因素攪和在一起,不爆炸是不可能的。男人都希望爆炸來得快點,猛烈點。女人卻希望永遠處于那個將爆炸而未爆炸的觸發(fā)點上。
黑暗中突然起了一聲女人的呻吟,很快地消失在背景音樂中。但大家都明白什么情況,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舞會舞會,不就是以舞會友嗎?不是大家相擁著慢慢滑向那個曖昧的終點嗎?杜鵑感到皮膚上起了一陣戰(zhàn)栗。一種在罪錯的懸崖邊緣上行走的戰(zhàn)栗感,攪動著人類最原始的欲望。汪和平漸漸湊近她臉龐的嘴唇,杜鵑只覺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房間里的空氣混濁不堪,黑暗中不時有女人輕聲尖叫,伴隨著男人咕噥不清的挑逗話語,引起一陣癡笑。在如此曖昧的氛圍中,人們的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平日膽小的人也蠢蠢欲動,慣于此事的老手更是如魚得水。
在一股集體無意識洪流的裹挾下,要堅持個人的意志是困難的。
杜鵑感到一只手在解她的胸衣,她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那只手卻不為所動,很熟練地解開了搭扣,開始在她光裸的背上游走。杜鵑腦中一片空白,血液上涌。那只手又移到她胸前,杜鵑雖也有過男女之事的經驗,但也是旱了許久時日,被這么一撩撥,腿軟得差點要坐到地上去,全然不能自持。
汪和平作為一個老手,女人的感情熱到了什么溫度,可以掂量得分毫不差。當他感到懷中杜鵑的臉頰發(fā)燙,呼吸急促,而腰肢軟得像一根面條,就曉得女人被挑起了情欲,于是牽著她的手擠出人群。杜鵑低了頭,心跳如簧,像個木偶似的身不由己。她不管汪和平要把她帶到哪兒去,她也不想知道,在這個要命的時刻,她可以拋棄整個世界,拋棄昨日和明天,只要男人對她施以一絲溫柔。
門口有幾個老外聚在一堆,抽煙聊天,汪和平好像和這幫人很熟,他讓杜鵑先走幾步,在樹蔭下等他。自己湊過去跟大伙寒暄一陣,再轉身和一個高個子老外耳語幾句。那老外很詫異地抬頭望了杜鵑一眼,笑笑,然后從褲袋里掏了什么東西給汪和平。汪和平上車后,也不多話,駕車直驅東交民巷。午夜里長安街上燈光昏暗,空空蕩蕩,汪和平把車開得飛快,風從車窗里灌進來,像一盆涼水潑在臉上。杜鵑也沒開口問要上哪兒去,一只手緊緊地揪住汪和平的衣角,像個在黑夜中生怕被撇下的小孩子。
在東交民巷靠近臺基廠大街一排樓房前停好了車,汪和平熟門熟路地打開樓道的玻璃門,走過亮著燈的甬道,在一個單元前用鑰匙開了門。房內布置舒適,設有書桌、沙發(fā)、落地燈和席夢思床,杜鵑一進門就打了一個大噴嚏,房間里有一股異香,既不是香胰子味兒,也不是花露水味兒,而是一種說不出來帶有薄荷味的清香。杜鵑怯怯地問:“和平,這是哪兒呀?”
汪和平點起香煙,不無炫耀地說:“外國專家樓。沒來過吧?”說完徑直走過來抱住了她,開始動手解她的扣子。杜鵑一路冷風吹過來,亢奮的情緒本有所減緩,又因為是在陌生的地方,多少有些緊張,于是下意識地推擋了幾下。汪和平不耐煩地:“小妞啊,快別拿腔作勢了,我跟那個老外說好就兩個小時的?!?/p>
杜鵑被汪和平按倒在沙發(fā)上時,眼前倏地閃過那個老外的笑容,嘴角向上揚起,嘲諷又寬容,突然一股無名的羞辱感襲來。
五
那夜之后,小女子杜鵑又活了過來,兩只眼睛也不夠用了,一門心思全撲在她的和平身上。啊,郎才女貌,啊,新的愛情,你叫杜鵑一個小女子怎么不昏頭。但是沒多久,事情就急轉而下,汪和平名叫“和平”,可性格并不怎么“和平”,一言不合馬上發(fā)飆,平時也自視甚高,脾氣大得嚇人。再則,汪和平是什么人,本就是情場浪子一個,閱女多矣,信奉女人即衣裳,從來沒認真過。勾上杜鵑就是玩玩的心思,哪來的真情實意?
以前,墰子寵著她,現(xiàn)在倒了個頭過來,她盡寵著汪和平,而且還給慣得不像話。大冷天她給汪和平洗被單洗衣服,幫他打掃像狗窩一樣的宿舍。用自己做模特兒的辛苦錢給汪和平買香煙,買水果,買飯菜票。哪天汪和平來了情緒,要畫人體,她寧可推掉學校安排好的課程任務,心甘情愿地為情郎擺姿勢,橫著的豎著的穿衣的裸體的。再別扭的姿勢也干,兩三個小時不嫌累,休息一下汪和平臉色都不好看。更過分的是,汪手上有一些她的裸體照片,并不怎么雅觀的,在各個系的學生手中偷偷流傳。這種事情,放到任何一個女孩子身上都會覺得臉上下不來。她不由向汪和平抱怨:“不是說好就給你作私人練習的嗎?這樣流傳出去,我怎么見人?”汪卻一笑:“哎,我說杜鵑,他媽的別跟我大驚小怪,做模特兒的,你還有什么是人沒見過的?”逼急了,她也吵過鬧過,只要汪兩天不搭理她,她就會賤兮兮地自己湊上去。
的確,杜鵑真心愛著汪和平,既愛他的藝術才情也愛他的俊俏臉蛋。愛得心疼,愛得癡情,心甘情愿為他做女人能做的一切。她才二十三歲,女人最燦爛的年紀,當然有做女人正常的欲望,想要得到久違的情愛和歡娛。但在汪和平看來,杜鵑只是他又一個虜獲物。一個胡同妞兒,長得再好看也配不上他這種干部門庭的。杜鵑對他來說只有兩個功用,一是模特兒,隨叫隨到。二是性發(fā)泄的對象,也是隨叫隨到。
杜鵑再愛汪和平,也曉得有什么地方不對。但不對在哪里,又說不出來,心里還希望汪和平會改變。有時汪和平有求于她,給個好臉色,她會高興上半天。一點小事不如意了,汪會當即拉下臉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把她貶得一文不值?;蛘?,干脆來個冷處理,幾天不搭理她,弄得杜鵑尋死的心都有。
那段日子她人顯得迷茫,當年南池子一枝花,風風火火的勁兒沒了。眼神畏縮了,精神頭也蔫了,一整個受氣包小媳婦。每次受了汪和平的羞辱,咬牙切齒地說再也不跟姓汪的來往了。但只要兩天一過,自己就先熬不住,這時汪和平手指頭一勾,她又會管不住自己,興沖沖跑去。不出三五天,一點小事不如汪和平的意,得到的是又一場羞辱。
好了吵,吵了再好,一來二去,差不多學校里都傳遍了。
張叔看她的眼光帶著歉疚:“二丫頭呀,看來我是好心辦了壞事。不該把你帶到這里來的?!?/p>
杜鵑臉上強笑道:“我好好的,張叔您聽到什么了?”
張叔搖頭道:“學校里都傳遍了,是個人就曉得。我說呀,二丫頭你也太作踐自己。那個姓汪的太不是東西,這樣往死里欺負你。怎么說也得跟他作個了斷。你看看自己成什么樣了。”
杜鵑咬著下嘴唇,緩慢地,但堅決地搖頭,一聲不吭。
張叔嘆了口長氣,說:“年輕人的事,我知道說也白說。不過二丫頭,你也悠著點,別一股腦兒把自己給折了進去?!?/p>
何止張叔這樣勸她,杜鵑的干媽們,看到掌上花如此風雨凋零,也是心痛得不行?!伴|女呀,你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了。雖說出了那件事,找個密云、房山那兒的小伙子還是成的。干嗎非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杜鵑最不愛聽這個,又仗著干媽們的寵,脖子一犟:“我就要在這棵樹上吊死,愛咋咋地?!备蓩層谑且操绕煜⒐牧?,到底還不是自己的親生女兒。打不得罵不得,吃了力還不討好——真是愛咋咋地。
不得不說,女人一旦死心眼起來,誰拿她都沒轍,更不要說在感情上的事兒了。野史上多的是富家女愛上窮秀才,乖寶貝愛上小混混,頭牌紅姑娘嫁給賣油郎。所以說一朵鮮花愿意插在牛糞上是有其緣由的,有些女人喜歡出奇,有些女人喜歡不平衡的關系,有些女人只有在受虐的關系中才能感受到愛情,最能撥動她心弦的是,男人與她兇神惡煞大吵一場之后,突然綻現(xiàn)的一個笑臉,一句溫語,那真是像久旱之后的甘霖一樣。這樣一收一縱,什么委屈都拋到爪哇國去了。老戲一遍遍重演,女人也在一年年中耗掉寶貴的青春。
一切都是緣,善緣也罷,惡緣也罷。該折騰的折騰夠了,該還債的還清了,總要等到這段緣分盡了,男女才得安生。
這般雞犬不寧地過了年把,眾人沒少看戲。期間杜鵑懷孕兩次,兩次都是在汪和平的軟硬兼施下去流掉了。婦嬰醫(yī)院的大餅臉子護士都給混成老熟人了,最后一次,人家還一本正經告誡她說:“丫頭,實話告訴你,女人真經不起這樣折騰,這已經是第三次刮宮了,現(xiàn)在你的子宮壁只有常人三分之一的厚,再來一次,你就要廢了。什么叫廢了?就是你再也生不出孩子,到頭來變成個孤老太婆,沒人給你送終,懂嗎?還不悠著點!”
這下杜鵑真給嚇著了,一個女人生不出孩子,就等于無根之樹,無源之水。年輕時再怎么折騰,到頭總歸要有個家,要有幾個孩子,否則活一輩子有什么意思?于是不敢和汪和平輕易上床了,好言好語說:“和平,這陣子可不敢了,我得養(yǎng)養(yǎng)身子呀。等你畢業(yè)了,我們就結婚,那時你要咋地就咋地。”
結婚?這個詞從未在汪和平腦子里出現(xiàn)過,他絕不會跟杜鵑結婚,他也不會跟任何一個中國女性結婚。他正忙著辦出國呢,正在使出渾身解數(shù)追求一個暑期來華的法國女生。杜鵑說要消停一陣子,正中他的下懷,過一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這個胡同妞兒甩掉。
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板結的土壤終于松動,報紙上連篇累牘地介紹外國的風土人情。外國游客也多了起來,在長城上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跟中國人打招呼。而各大院校里,留長發(fā)、穿奇裝異服的留學生跟中國人一起下小酒館,參加舞會,穿了人字拖在小胡同里亂竄,開烏煙瘴氣的派對。
圈子里開派對時,如果一個女的,挎了個陌生的洋鬼子姍姍來遲,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兒。眾人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喲,我的小姑奶奶,這是哪找來的大老外喲?!”
于是那女的一臉得意地介紹,某國人,某專家。一片嘖嘖聲中,大老外被人熱情招呼坐下,馬上有人一臉壞笑地遞了二鍋頭上來,各種吃食堆滿了面前的盤子。中國人在吃吃喝喝上是絕對好客的,說實話,言語是不怎么通的,特別是一伙北京人湊在一起,土語,俚語,流行語,政治術語,卷舌音,七七八八一混,大老外能懂真叫見鬼了,甭管你中文幾級的水平。不過呢,不懂也有不懂的好處,至少氣氛融洽不是?中國人講究個難得糊涂,吃吃喝喝,酒杯一端什么事都心里透亮,用得著逐字逐句弄個明白嗎?
來華的外國女留學生,跟那些大大咧咧的男學生不同。多了一份天真,熱衷于古老的東方文化,有些也確有文化專長。但從小在單純的環(huán)境中長大,待人真誠,根本不識得人間險惡,更是摸不透中國人的彎彎繞繞。沒多久就被有心機的男生盯上,先借故接近,再訴衷腸,如何滿懷才情卻受到打壓,如何胸有大志卻不得發(fā)展。如簧之舌,曉之以義,動之以情,功夫到了,女留學生便徒然生出救人于水火之心。先是僻室同居,幾個月過后,便攜了新的未婚夫回國去了。于是“郁郁不得志者”“被埋沒的天才”在校園里多了起來,個個長發(fā)過肩,言辭乖張,個性張揚。上課也心不在焉,畢業(yè)創(chuàng)作也馬虎行事。平時白天忙于奔走各個西方領館,夜里忙于混跡留學生派對,都是一副即將乘鶴歸去不復返,此地空余黃鶴樓的作風派頭。
汪和平哪肯落于人后,雖出身于干部門庭,已經享盡特權,卻也曉得中國落后西方很長一段距離了,心心念念地想出去。美術史系有個叫露西的女留學生,比利時人,長得小巧玲瓏,臉盤子紅紅的,像只天真未琢的小母雞。露西從小在巴黎長大,畢業(yè)于巴黎皇家美術學院美術史專業(yè)。她跟汪和平在派對相識,和平是什么手段?雖不會法語,單靠眼神手勢再加一本中法字典,幾個禮拜下來就讓外國小女子五體投地,花前月下私定終身,說好等到汪和平畢業(yè)證書到手就結婚,回法國舉行婚禮。
杜鵑正詫異著這陣子和平對她態(tài)度好多了,說話也不吹胡子瞪眼了,也不老纏著她干那件事了。正想著兩年多付出的愛心終于得到回報,情郎懂事了,會體貼人了。正高興呢,就有好事者去搬弄給她聽了?!昂推礁乙部靸赡炅耍@事系里院里領導也知道,他不敢做出影響不好的事,還要前途嗎?”那人就呵呵地冷笑道:“還前途呢!人家很快就要遠走高飛了。到時毛都撈不著一根,你哭去吧?!?/p>
這話當真?杜鵑急了,沒頭蒼蠅似的到處找和平。這緊要關頭,和平好像憑空消失了,畫室里不在,宿舍里不在,家里不在,平時常去廝混的專家樓咖啡廳也不在。杜鵑找得虛汗直冒。實在沒辦法了,厚了臉皮跑去系里找,系主任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說:“小杜同學你不知道?汪和平剛剛通知學校,要提早拿畢業(yè)證。說他的法國簽證批下來了,兩個禮拜后就要上飛機啰。”
杜鵑傻了眼,什么意思,和平真要去法國?這么大事一聲不吭,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不行,非得跟他三頭六面講個清楚。
世界上真有冤家路窄這一說,杜鵑還沒出校門,正好瞥見她的和平胳膊上挎了個外國娘兒們,正興高采烈地跨進門來,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和平像個領導一樣,舉了胳膊,滿臉笑容地兜了圈跟張三李四打招呼。一眼看見煞白著臉的杜鵑,笑容一下子僵住了。趕忙從露西的臂彎里抽出手來,三腳兩步趕過來,把杜鵑拖到一邊,低聲道:“我正到處找你,你聽我說……”
杜鵑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說不出來。
汪和平點上煙,深吸一口說道:“攤開說吧,我馬上要出國去了,沒說給你是怕你鬧?,F(xiàn)在正好挑開,原來我倆就挺不合適的,還不如好聚好散?!?/p>
杜鵑全身的血涌上頭,耳朵里嗡聲一片,眼前只見汪和平的兩片嘴唇一動一動,詞語聽不明白,意思卻一清二楚。和平要和她掰了,兩年來的感情付出如竹籃打水,她被人像只破鞋般撇到一邊了。
腦中一瞬間空白,杜鵑像是被人從半空中推落地面,意識,言辭,都一下子離她而去,只剩下痛感,渾身骨頭都碎了般疼。最疼的是心臟,被一根細細的絲線縛住,不斷地抽緊,再抽緊,氣都喘不上來。
汪和平有點害怕了,面前的杜鵑臉色煞白,像是要昏厥過去的樣子。他在這個就要出國的緊要關頭,可不想弄些麻煩出來。他緊張地握住杜鵑的臂膀:“你怎么啦,不舒服?那就早點回家歇著去吧?!?/p>
杜鵑抬起頭來,眼中全是迷茫之情:“全完了?和平啊,你怎么忍得下這個心?”
汪和平眼睛不看杜鵑,抽著煙沉默不語。
正在這時,背后傳來露西的聲音,很嬌俏地說:“和平,我們要走了。時間來不及了。”
說實在的,露西的北京話講得真不錯,西方語態(tài)的抑揚頓挫,還帶那么一絲外國口音,聽起來特別悅耳。
杜鵑一激靈,突然就撇下汪和平往露西那兒奔去,嘴里說:“我倒要評評這個理。天底下男人多了去,干嗎非要搶別人的男朋友?”
汪和平連忙一把拽住杜鵑手腕:“別胡鬧,你要注意國際影響?!?/p>
杜鵑極力掙扎著:“她才胡鬧了,搶別人的男朋友。我就要跟她說說清楚?!?/p>
汪和平急了:“你他媽的是要鬧事是吧。我叫你鬧!”說著用力把杜鵑的手腕往后一擰,只聽到杜鵑一聲慘叫,一條胳膊垂了下來,肩膀脫臼了。
杜鵑疼得蹲在地上,眼淚都下來了。本來他們推推搡搡時就有人站住了看,這下都圍了上來。紛紛指責汪和平,怎么能對一個女孩子家下這么重的手?有什么話好好說。
露西分開眾人擠進來,滿臉痛惜地蹲下,動作非常輕柔地查看杜鵑的胳膊。汪和平也想摻和進來,不料被露西吼了一句:“你走開。”聲音不大,但聽得出語調中的怒氣。汪和平訕訕地退后一步,喃喃道:“我又不是存心的,也不知道怎么一來,就成了這個模樣。”露西沒理他,轉頭向圍觀的眾人道:“誰去弄個車來,這胳膊得上醫(yī)院去治。”
外國專家一咋呼(在高等院校所有的外國人都被認為是“外國專家”,留學生也不例外),即刻有人屁顛顛地推了輛送貨的三輪板車過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杜鵑扶了起來,坐上三輪,張叔騎了送到前門醫(yī)院。露西也一路陪著,百般呵護,到了醫(yī)院掏錢掛號。醫(yī)院看到來了個外國人,大為重視,派出骨科老專家看診,老醫(yī)生握了杜鵑的胳膊晃悠晃悠,乘杜鵑不在意之際用力一抖,就把個脫臼的肩膀給安回去了。
露西又把吊了胳膊的杜鵑送回家來,本來還對這個外國娘兒們一腔怨氣,這下全跑到爪哇國去了。杜鵑胳膊不那么疼了,注意力也回來了。這個外國娘兒們說話怎么這么軟和,待人又周到。笑起來也真好看,就是那副綠茵茵的眼珠子有些瘆人,像貓一樣。而露西一臉嚴肅地跟她說:“杜鵑,你好好養(yǎng)傷,這事沒完,汪和平必須道歉?!?/p>
兩天之后滿院傳說,露西跟汪和平為這事大吵一場,解除了婚約。露西打點行裝準備回國。而汪和平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不吃不喝,亂砸東西,人家怕他傷了自己,但誰勸也不聽,班里的輔導員上門還被他攆出來。
杜鵑聽說了,又心疼起她的和平來了,小兩口磕磕碰碰總有的,再怎么,也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人是鐵飯是鋼,三餐不吃啥精神頭都沒有了。杜鵑顧不上胳膊還沒好利落,烙了和平最喜歡的韭菜盒子,配了和平愛吃的天源醬園的醬菜,裝在飯盒里給送上門去。一路上心里忐忑地想著,如果和平肯向她認錯,要不要再接納他呀?這念頭一冒出來,心里早已經是肯了。自己給自己又想好了一套說辭:和平呀,你不想想,你是吃韭菜盒子炸醬面的,外國娘們是吃面包黃油的,終歸過不到一塊去的,拌了幾句嘴就可以取消婚約。如果你坐牢去呢?那還不翻了天?你不想想,還有誰比我杜鵑更在乎你?你兇人家,你三心二意,你把人家胳膊扭壞了,人家都不計較你,還巴巴地給你送飯上門來了。就是塊石頭,懷里焐了這么久也該焐熱了,是個人就應該曉得好歹。和平啊,快別東想西想了,等這事過去了,我們就結婚吧。
這樣想著,心里就踏實多了。不知怎的,心里還浮起一絲對外國娘兒們露西的歉疚,不過,事關愛情,也顧不得了。
宿舍門虛掩著,汪和平人不在,屋里還是亂得像狗窩一樣。杜鵑把飯盒子放下,一面動手整理房間。一面想,和平呀,外國娘兒們才不會幫你清理房間呢。不管怎么說,還是中國女人賢惠。男人不識好歹,抬著不走打著走。
門一響,汪和平風風火火跨進房來,猛然見到杜鵑在房內,虎了臉,惡聲惡氣道:“你干嗎來了?”杜鵑剛才還自我陶醉著,看到男人兇神惡煞的表情,先怯了三分,畏畏縮縮地笑道:“和平,你沒吃飯吧?我給你送飯來了,韭菜盒子還熱乎著呢,快吃吧?!闭f著討好地雙手把飯盒奉上。汪和平劈手奪了過來,看也不看地往門外一扔。飯盒越過走廊飛流直下,大概砸到路人了,樓下有人大聲尖叫:“媽呀,天上掉餡餅了?”汪和平置若罔聞,恨聲道:“我才不吃你的飯呢。別說韭菜盒子,金子銀子都不吃?!倍霹N驚呆了,過了好一陣才哆嗦著嘴唇問道:“和平,有話好好說嘛。我怎么得罪你了?”汪和平看都不朝她看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怎么得罪了我?你他媽的得罪我大了去了?!蓖艉推綗┰甑卦诜块g里轉了幾圈,突然轉過身來,提高聲音:“知道不,你這個傻逼把我的前途搞砸了!我的前途?。?!你給我出去!你這個賤人,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杜鵑腦子里一片空白,這反差也太大了,剛才還在含情脈脈地做著與情人和解的美夢,一下子狂風暴雨劈頭淋下,整個人就蒙了。一個女人心里最柔弱的地方被一再摧殘,踐踏,性子再軟和的人也會做出暴戾行為來。杜鵑慘白了臉,突然就長嚎一聲,一步沖上前去,揪住了汪和平的衣襟,推搡著,拉扯著,雙手往他臉上抓去,想要咬他一塊肉下來。此時杜鵑的心神魂魄俱亂,臉也不要了,命也不要了,只想著跟這個沒良心的男人同歸于盡。
汪和平開始還只是推擋,杜鵑可是豁出命來的,受了情傷而感到絕望的女人絕不比一只瘋狂的貓好對付。汪和平扯擼了一陣兒沒能擺脫,情急之際也不禁用上了蠻力。一手扯住杜鵑的長發(fā),另一只手左右開弓地連甩了七八個大耳刮子,再用力一推。杜鵑被抽得頭昏眼花,踉踉蹌蹌倒退幾步,站立不住,腳下一絆,一聲巨響,后腦勺撞上床架子,磕出血來。
房間里一下子煞靜,杜鵑摔蒙了,喊不出聲來,掙扎著想爬起來。汪和平看到杜鵑撞了頭,也嚇住了,手足無措,扶也不好不扶也不好。過會兒,看到杜鵑還能動彈,于是一跺腳,摔門而去。
杜鵑這場大哭啊,真叫哭得魂飛魄散,天地無光。一輩子沒有這么傷痛過。她怎么也不能理解,曾經以身相許,兩年多來無私地付出,夜夜肌膚相親,豁出命來愛的一個男人,對她竟然如此無情,先是折斷她的手臂,今天再打破她腦袋。她曾是那么驕傲的一個女孩,為了心中的愛情,對這個男人忍了又忍,讓了又讓,卻怎么也得不到他的半分回報?人說良心被狗吃了,她對汪和平付出的何止是愛情,連肉體和靈魂都一塊付了出去。這下好了,都被狗吃了,連根骨頭都不吐。
一個人影在她面前蹲下,輕聲問道:“你需要幫助嗎?”杜鵑正哭得傷心,頭埋在臂彎里,猛烈地搖頭。頭上這點傷口算什么?她心中的傷口又深又闊,誰也幫不了她。
那人驚呼了一聲:“你頭上流血了,還是去醫(yī)院包扎一下吧?!?/p>
杜鵑聽得出這人的口音有異,不覺抬頭望了一眼。赫然發(fā)覺蹲在她面前的是個年輕的外國男人,一對湛藍的眼睛關切地看著她,語調很慢地自我介紹:“我叫安德魯,是法國來的留學生。你受傷了,流血了,我陪你去醫(yī)院吧?!?/p>
杜鵑還是搖頭,這時宿舍門口開始聚集起看熱鬧的人群,竊竊私語。汪和平和她的事本來就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這下可好,這個舌頭更不知道要怎么嚼了。她很快地擦干眼淚,站起身來撥開人群往外走。眾人像避瘟疫一樣退后,沒人給一句同情的話。倒是說怪話的不少:“哎喲,一頭的血。小兩口又打架了?床頭打架床尾和,何苦呢!”杜鵑狠狠地朝那人瞪了一眼,呸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杜鵑腳步飄搖地走出校門,不知道要去哪兒。陽光慘淡,滿大街的行人像鬼影般地飄來飄去。世界顯得那么不真實。杜鵑蹲下,不敢確定剛才的一幕是噩夢還是現(xiàn)實?和平,她親愛的和平真的和她崩了嗎?真的那么兇狠地甩她耳光嗎?像是回答她這個問題,頭上辣辣地抽疼了一下,她順手摸了一把,滿巴掌的血。她腿一軟,差點一個跟斗摔下地去。
一只手扶住了她。
一回頭,還是那個叫安德魯?shù)牧魧W生,很嚴肅地對她說:“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看起來不大好,這樣很危險,我送你上醫(yī)院吧。”
說著不由分說地截停了一輛出租車,把杜鵑扶了進去,吩咐司機:“去友誼醫(yī)院,要快!”
杜鵑此時身心俱傷,身不由己地隨了人擺布。安德魯送她進急診室,看著醫(yī)生幫杜鵑包扎,打破傷風針。忙前忙后兩個時辰,再陪了她乘公共汽車回家來。上次露西送她回來,胡同里已經傳遍了。這次又是個外國人送回家來,還是個男的。街坊們好奇心大起,大媽小媳婦們聚在門口看熱鬧。安德魯一眼看見人群中的張叔,倒是認得的, 遂說了緣由,再吩咐了幾句離去。
張叔對了杜鵑只會搖頭:“丫頭啊,不值得的。別人作踐不死你,人都是給自己作踐死的。我怎么說你呢?真后悔把你介紹進去……”
杜鵑不耐煩地說:“張叔,別說了。我自找的,我情愿?!?/p>
“閨女, 你這么說就沒道理了。你過得不好,你父母心疼,你干媽心疼,看你長大的老人都心疼,還有……”
杜鵑猛然想起張叔平時很少過來,這次來得有點蹊蹺,心中一動,遂抬頭問道:“張叔,墰子媽怎么啦?”
張叔嘆了口氣道:“老太太大概快不行了,念叨著要見你一面。本來為這事趕來,見你這個樣子,也就沒敢提?!?/p>
杜鵑跳起身來就要往外走,張叔一把拖住:“你這個樣子就別去了,別嚇壞老太太?!?/p>
杜鵑一把扯下頭上的繃帶,張叔都來不及阻攔,她就沖出門去了。
兩人緊趕慢趕,到了胭脂胡同,推門進去,房間里暗暗的,一股久不開窗的隔宿被褥氣,混合著不新鮮的飯菜味兒,濃重的中藥味兒。墰子媽人瘦成了個骷髏,滿頭散亂的白發(fā),臉色青灰,身子小小的一團,縮在稀臟的破被窩里。杜鵑不由得心中一陣歉疚,自從和汪和平好上后,胭脂胡同就來得稀了,也幾次想找個時間來看望墰子媽,但總有事情給絆住。其實她也多少曉得,是她自己下意識地躲避,希望能把過去那段情忘掉。如今物是人非,舊情新傷一塊發(fā)作,不禁悲從中來,一個沒忍住,眼淚就淌了一臉。
一只枯柴似的手,抖抖索索地從被窩邊上伸出來,杜鵑一把攥住。墰子媽的嘴唇嚅動個不停,但老人已經是病入膏肓,不僅意識模糊,說話也是很困難了。墰子媽咕噥了半天,杜鵑還是聽不明白,挨近去只聽到陣陣痰喘的聲音。還有一股病人身體散發(fā)出來的酸腐味兒,直沖進杜鵑鼻腔,熏人欲嘔。張叔在旁說:“哎,這個罪真是受得老鼻子了,老太太這是死不瞑目?。∵€不是放不下她的小閨女,一直拖到現(xiàn)在?!?/p>
墰子媽眼珠子定定地盯在杜鵑臉上。
杜鵑淚流滿面,湊到墰子媽的耳邊,大聲說道:“大媽,我會照顧妹妹的,您老就放心吧。有我一口吃的,妹妹就有一口?!?/p>
聽了這話,瀕死的老人臉上皺紋似乎舒展開了,眼神也柔和了。喉頭間還是咔咔作響,而喘氣聲越來越急。眾人都察覺到墰子媽大限到了,一片低聲驚呼?;椟S的夕陽穿過窗戶,外面大槐樹上的老鴉聒聲陣陣,昭示著一個不祥的傍晚,屋子里一點點暗了下來。攥在杜鵑掌心里的那只枯手開始變硬,殘余的一絲生命跡象在她指間很快地消逝。一屋子靜默,眾人都靜靜地流淚,不敢放聲號啕,生怕驚擾了這個一生苦難的老婦人的西行之路。
后事是張叔幫著杜鵑料理的,街坊送了一個紙扎的花圈,燒了些紙錢,簡陋得如墰子媽薄涼的一生。三天之后,一切隨風而逝,幾朵被踩臟的紙花遺留在四合院的陰溝旁,一個女人生錯了時代,活著,死去,生命如蚍蜉那般無足輕重。
活著的人還要繼續(xù)活下去。杜鵑面臨著一個棘手的難題,她答應過墰子媽照顧墰子妹妹小燕。但這女孩從小坎坷,身有殘疾,性格又孤僻,養(yǎng)成了一種很難與人相處的脾性。杜鵑本想讓小燕換個房,搬到離她家近些的地方,也好就近照顧。但小燕死都不肯,說哥哥回來找不到家怎么辦?杜鵑都不相信墰子還能回來。在她看來只是小燕難以相處的一個借口。只得請托了張叔多看顧些,有什么需要就跟她說一聲。張叔為難道:“二妮子啊,不是我不愿出力幫忙。孤男寡女的總要有個避嫌嘛。”杜鵑說:“張叔您想到哪兒去了!”張叔說:“小燕一個女孩兒,而我一個老光棍兒去照顧好像不太合適吧,你知道這院子里人多口雜,有什么事兒就扯不清了?!倍霹N不以為然道:“您想多了,張叔您是長輩,小燕就像您女兒一樣。誰亂嚼舌頭,摸摸他良心還在嗎?”
張叔勉為其難:“好吧,其實,我跟小燕講不上幾句話的。”
杜鵑有她自己諸多的煩惱,第一,那次傳得沸沸揚揚的打架之后,學校怕對外影響不好,給了汪和平一個處分,勸其退學,并不予發(fā)給畢業(yè)證書。雖然汪和平對外宣揚不在乎這張證書,有一個基金會擔保他去法國開畫展。傳到杜鵑這里,心里一涼,知道這下子仇恨是真正埋下了,無論怎樣汪和平也不會再跟她和好了。愛一個人愛到這種結果,杜鵑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悲哀。
都說置之死地而后生,全然沒有希望之后,杜鵑反倒看開了,情緒上也沒那么波動了。第二,自從那次上醫(yī)院后,那個法國留學生安德魯幾次來家探望,還帶了一大捧紅色的玫瑰花。杜鵑好生為難,這小雜院里跑進個大老外,街坊們大眼小眼看著,背后不知怎么說三道四。但也不好趕人家,人家到底在緊急關頭幫了忙的。只是她實在找不出話來跟安德魯交談,安德魯?shù)闹形某潭入m能交流,但也有限。兩人枯坐半個小時,安德魯告辭,杜鵑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氣。想不到第二天他又來了,又是一大捧鮮花。杜鵑又好氣又好笑,有這些錢去買花,還不如請我吃一頓涮羊肉。
不料安德魯卻聽懂了。過了幾天,真的請杜鵑吃飯,正巧有個干媽來串門,也一塊捎去東來順涮了一頓。干媽一面朝嘴里塞著羊肉片兒,一面湊在杜鵑耳邊嘀咕:“丫頭呀,你看不出來?這個洋鬼子在追求你呢!”杜鵑是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聽到追求兩字就煩:“我跟他驢唇不對馬嘴的,干媽您就別拉郎配了!” 老太太壞笑道:“怕啥?結了婚,吃一塊兒,睡一塊兒,過到一塊兒,驢唇馬嘴不就對上了嘛?!倍霹N發(fā)急道:“干媽您快別逗了,我哪個都不稀罕。干脆,出家做尼姑去。”干媽嚴肅起來:“丫頭,可不能這么說。誰在年輕時沒經過風風雨雨,尋死覓活的。都要去做尼姑,尼姑庵里還怕住不下呢。”杜鵑的心勁泄了,還嘴硬:“中國男人都死絕了?干嗎偏要找個洋鬼子?”干媽說:“哎呀,閨女啊,你也不想想,外面這么些閑言碎語,就是你想嫁,男人也不敢娶你?!?/p>
杜鵑悶住了。干媽又說:“丫頭你也老大不小了,愛也愛過,散也散過。也該定下心來好好過日子了。這個洋鬼子看起來還靠譜,人也長得不壞。你自己要拿定主意,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啰?!?/p>
杜鵑長嘆一口氣:“說得容易,八字還沒一撇呢。”
過兩天,安德魯又來了,閑聊說:“那天在飯莊子里你吃得不多,光跟你干媽說話了。你們聊些什么呀?”
杜鵑直愣愣道:“聊你啊?!?/p>
安德魯來了興趣:“聊我什么?”
“你真要聽嗎?”
安德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
“好吧,我干媽說你不安好心。”
安德魯笑了:“我哪兒惹到老太太了?你說說,我怎么個不安好心?”
杜鵑沒笑,直視著安德魯:“我問你,你是不是想追求我?”
安德魯怔了一怔,然后緩緩地點頭:“是的,沒錯?!?/p>
“是想跟我玩玩?”
安德魯搖頭:“我是非常認真的。”
杜鵑說:“我們才認識幾個禮拜,你根本不了解我?!?/p>
“了解一個人不需要很長時間。有時候一輩子也不能了解一個人,有時候幾分鐘就夠了?!?/p>
在那雙湛藍的眼睛注視下,杜鵑軟化下來:“你知道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嗎?”
“我當然知道,你是美術學院的模特兒。”
“你不在乎?”
“只有非常美麗的人才能擔任模特兒,我為什么要在乎?”
杜鵑心里喘了一口大氣,有些躊躇地問道:“還有,我有過兩個男朋友,你也不在乎?”
安德魯笑了:“你忘了我是在什么情況下見到你的?”然后又嚴肅起來:“那個家伙,他配不上你?!?/p>
杜鵑心里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安德魯往杜鵑的身邊挨了挨,一只手輕輕地搭上她的肩頭,輕聲安慰道:“每個人都有過去,那是我們成長的代價。結婚后,你很快會把那些事情給忘了?!?/p>
杜鵑不由得嗤笑:“也太快了吧!還沒談戀愛,就說結婚。”
安德魯抓了杜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喃喃道:“因為我愛你。第一次見到你,就愛上了,真是奇妙?!?/p>
七
街坊們說,杜鵑像株蔫了的草,雨水一澆,一夜之間活轉過來了。
街坊們說,果然中國人是消受不了杜鵑這女子的,最后還不是被洋鬼子撿了去?
街坊們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年我家小子沒夠上這丫頭,還好沒夠上喲,已經兩個男人了,現(xiàn)在又是第三個。這么浪的女子誰消受得了呀。
杜鵑怎么會不知道這些閑言碎語,她也懶得去搭理,嘴生在人家身上,你管得著嗎?她現(xiàn)在是全新的杜鵑,以前那個悲哀的,受氣包似的杜鵑早被她扔到不知哪個角落里去了。
她忙著投入新的生活,她要學法語,安德魯安排她去北外的法語班,每個禮拜上三天課。法語可真夠讓人頭疼的,桌子、椅子、門窗都要分個雌雄,每個動詞的時態(tài)又不一樣。兩個禮拜下來,杜鵑腦子一團糨糊,要炸了。安德魯鼓勵她道:“都說中文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比如說,夫子又是老師又是丈夫的,這叫一個外國人怎么搞得清?法語不會比外國人學中文更難吧?萬事開頭難,三個月下來,你應該可以說些簡單的法語了?!?/p>
杜鵑只好硬著頭皮上了,好在有安德魯這個隨叫隨到的私人教授。吃飯時問一句,碗筷是雌的還是雄的?逛大街時問一句,公共汽車是公的還是母的?安德魯一一耐心作答。果然三四個月后,杜鵑能跟安德魯用法語作簡單的會話了。安德魯說:“等我們去法國之后,你會學得更快。女人學語言有天生的優(yōu)勢。”
她能去法國嗎?以前杜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人生設想是一輩子在這塊皇城根下,生在此,長于此,埋于此。年輕時玩耍,談戀愛。結了婚買菜洗尿布收拾屋子。老了給孩子帶孫子。再怎么折騰也是在這一畝三分地上。出國是國家級領導人的事。現(xiàn)在開放了,出國也是汪和平那些能蹦跶的人的事。如今竟然輪到杜二妮出國了。
她心中還是沒底。
安德魯說:“我們結了婚,你就是法國公民的妻子,你當然可以住在法國?!?/p>
杜鵑想了一陣:“如果我住不慣呢?能回北京來嗎?”
公民有選擇居住地的自由。你可以住在巴黎,你可以住在大溪地,住日本京都,當然你也可以住在北京。
杜鵑從小拿著戶口簿買糧買菜,沒有這本馬糞紙封面的戶口簿哪兒也去不了。她努力想象著要住哪兒就住哪兒是怎么個滋味。
安德魯見她出神,安慰她道:“巴黎是個美麗的城市,我保證你會喜歡的?!?/p>
盡管杜鵑的法語還磕磕巴巴,但身體上的交流就順暢多了。安德魯并不急于帶她上床,是杜鵑自己主動。大概被男人整怕了,也想早點把這段關系確定下來。安德魯?shù)囊馑际巧狭舜惨膊⒉灰欢ūWC兩人能天長地久,而誠信與和諧更為重要。但是天天耳鬢廝磨,他很難抵御住杜鵑肉體的誘惑,二十四歲的青春如花似玉。杜鵑從一個懵懂未曉的小姑娘,經歷了若干男人之后,性意識漸漸地覺醒,如花初開,漸入佳境。以前跟墰子要好時,她根本不懂男女之間是怎么回事,情所之至,一昏頭就糊里糊涂懷上了。而汪和平更是一個粗魯?shù)谋┚瑥膩聿活櫵母惺?,說要就要,在月經期間也不放過她。而杜鵑承受著,奉獻著,從未感到性的愉悅。安德魯不一樣,他會挑選場合,營造氣氛,還會撩撥女人,要你覺得這種情景下不來點性愛說不過去。坦承相對之際,他溫柔而強健,也沒昏了頭只圖自己痛快,而是細心地照顧到女人的感受。那么新奇美好,簡直令杜鵑欲罷不能,自嘲道:“我怎么啦?跟了洋鬼子學壞了?”
安德魯說:“這個說法不對,性是人類最美好的禮物。”
杜鵑說:“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不是這樣說的。古人說,萬惡淫為首。”
安德魯微笑著說:“這個古人胡說八道,應該抓起來槍斃掉?!?/p>
杜鵑說:“幾千年來都是這樣的,我們小時候跟男同學都不說話的。”
安德魯問:“一個班的不說話?如果說話了,會怎樣?”
安德魯若有所思:“我知道中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
杜鵑多少有點自豪:“那還用說!泱泱大國。”
“那么多人口從哪兒來?”安德魯問。
“奇怪了,人是父母生出來的。你這個也不知道?”
安德魯笑了:“當然知道,人可以生五六個孩子,但不能說,是吧?”
“沒事誰把這拿來說啊?!?/p>
安德魯很嚴肅地說:“為什么不說?性是人類延續(xù)至今的決定因素,一點也不難為情?!?/p>
杜鵑還去美院上班,老員工了嘛。不過只畫頭像,裸體不給畫了,當初是被錢逼的,心里一直后悔。學校里都知道她要出國了,對她很客氣。但背后的流言蜚語亂飛,好在杜鵑看開了,理你們都傻。有時會碰上張叔,愈見老了,精神頭倒還好。問起小燕過得怎樣?張叔總說還行。杜鵑不由內疚,當時答應墰子媽照顧小燕的,但都是張叔在做。杜鵑常常會塞一點錢給張叔,囑咐小燕有什么需要就給買??偙粡埵逋苹貋恚纪玫?,不需要。
杜鵑疏忽了張叔話語中的閃爍,也沒注意到張叔臉上一絲尷尬的表情。直到有一天張叔跟小燕一塊來找她,說要跟她談談。杜鵑還不在意,請他們進屋,讓茶。兩人的臉色都有些不自然,杜鵑就奇怪了:“張叔,小燕,出了什么事?”
張叔直搓手,憋了半天還是說不出一句囫圇話。倒是小燕很堅定地看著杜鵑,說:“杜鵑姐, 我跟老張要結婚了,過來想聽聽你的意見?!?/p>
杜鵑張了嘴半天合不攏,這是哪兒跟哪兒??!張叔奔五十去了,小燕還是個二十多的姑娘。不是一個輩分的嘛!
張叔囁嚅道:“小燕說你是她家唯一的親人了,咋也得跟你說一聲?!?/p>
杜鵑說:“慚愧,小燕,我沒盡到責任照顧好你。但這事太突然,我腦子到現(xiàn)在還轉不過彎來?!?/p>
“杜鵑姐,你自己也不容易,也要過活,哪能叫你照顧一輩子?!?/p>
杜鵑無言,小燕頓了頓,又說:“像我這樣一個腿腳不好的人,什么也干不了,又無親無故。放到以前,唯一的出路是去做尼姑??上КF(xiàn)在尼姑也要學歷,進不去。那么,再下來一條路,就是早點死掉。不瞞你說,杜鵑姐,我一直有這個想頭。是老張勸我,幫我。我媽死后,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不想活了,老張整夜地看護著我,給我說話排解,說現(xiàn)在就我哥和我兩個了,如果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哥在牢里也撐不下去。人不都是為自己活的,再苦,也要想一想身邊的人。為他們活下去,活出個人樣來?!?/p>
張叔咳嗽一聲,打斷小燕的述說,說:“小燕的性子你也知道,有事都憋在心里。我還算能說上兩句,她肯聽。平時我也沒事,跑個腿辦個事也就順手給拾掇了?!?/p>
小燕搶著說話:“像我這個樣子,正常人誰會要我。老張不一樣,他疼惜我,照顧我,我愿意跟他一塊過日子。杜鵑姐,是我提出來要結婚的,我不嫌他年紀大?!?/p>
杜鵑嗓子里像是堵住了,說:“那好,恭喜你們了。什么時候辦事?姐也幫你操辦一下?!?/p>
老張搖頭說:“小燕跟我商量了,領個證搬到一塊就是了。不準備大辦,幾個近親好友說一下,大家吃個便飯?!?/p>
杜鵑道:“不管怎樣,辦還是要辦的,一輩子就一次,這個包在我身上了。”
小燕說:“杜鵑姐,心領了?,F(xiàn)在有件更要緊的事想請你幫忙?!?/p>
“說吧?!?/p>
“寫信給我哥,這么大的事,總要給他說一聲?!?/p>
墰子始終是杜鵑心中的痛,一塊老也結不了疤的傷口。所以她第一反應是為什么要我給他寫?
小燕說:“老張不肯寫,或者說他不敢寫?!闭f著白了張叔一眼,“我一個姑娘家,自說自話地說要嫁人了,我哥會覺得我沒臉沒皮的。”
杜鵑還是猶豫:“我是個外人,由我寫信,不太好吧?!?/p>
小燕顯得失望,說:“杜鵑姐,我們家少親寡友的,你就是我們家最親近的人了。我哥也是這么想的,你出面說說,我哥會聽你的。”
實在推卻不過,杜鵑勉為其難地應下。
墰子剛進去時,杜鵑寫過幾封信。監(jiān)獄里來往的信件都要經過檢查,所以也不敢卿卿我我。除了些零碎日常,寫來寫去都是套話,要好好改造啊,爭取緩刑啊。時間一久,勁頭也就泄了。畢竟遠隔兩地,時間一點點磨去熟悉的面龐、身影。今日再提起筆來,杜鵑竟不知道如何開頭為好。從老張和小燕的態(tài)度可以推測到,墰子大概不會贊同這樁親事。所以這個鍋甩給她杜鵑來背了。
哦,四年多了,年月如梭,她差不多記不起當初戀人確實的面龐了,只有墰子的目光會在她的夢境中閃現(xiàn),時而凌厲,時而溫柔,醒來心中一陣刺痛。久而久之,杜鵑下意識地關閉心扉,為的是把對墰子的思念排除在日常思緒之外,鈍刀子割肉,誰受得了。
她起了稿,揉掉,再起稿,又揉掉,短短的一封信寫得無比艱難。她曉得墰子是很在意也很疼愛他這個妹妹的。母親才去世,突然對他說燕子要跟比她大二十多歲的老光棍結婚了,不曉得墰子接受得了嗎?
她也不敢跟安德魯說,一個汪和平已經是鬧得滿城風雨,如果安德魯知道她還有一個在服刑的前男友,會怎么想呢?杜鵑現(xiàn)在的確很在乎他們之間的關系,正如她干媽說的,不管她長得再好看,像她這樣一個胡同妞兒不會有什么前途的,除非嫁人出國,從頭活起。
末了,她還是草草地寫了個大概意思。杜鵑把信投入郵筒后,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沮喪,這個世界太過復雜,前因后緣牽扯不清。憑什么要她一個小女子來負擔這一切?她才二十四歲,心已經累了,累極了。現(xiàn)在只想等安德魯完成他的論文后,帶她遠走高飛,有個安靜的地方療傷,然后再重新開始她的人生。
八
安德魯?shù)恼撐捻樌ㄟ^,開始做回國的準備了。最要緊的一件事,是和杜鵑去了民政局登記,登記處人員看她的異樣眼神,使杜鵑無端地畏縮起來想逃出門去。而安德魯堅定地摟著她肩膀,兩眼直視工作人員,一字一句地說:“我們要結婚了,請給我們開具證明?!蹦昧私Y婚證書,走出民政局大門,杜鵑終于松了一口長氣?,F(xiàn)在她是法國人的妻子,新生活確確實實在眼前展開,而不再是一個夢想。
在整個炎熱的夏季,除了陪安德魯去杭州旅游了一次,杜鵑在美院辭了職,兩人忙著準備簽證、打包、訂購機票。原定于九月二十日走的,但是小燕的婚事定在國慶節(jié),說無論如何杜鵑姐你得參加,我家就你一個親人了。杜鵑無奈之下答應了,改了機票在十月下旬,由北京飛香港,再轉機去巴黎。
杜鵑在這段日子想了很多,就要離開北京了,卻像做夢一樣覺得恍然。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春天起風的日子,在海淀的大甸子放風箏。夏日和一群小伙伴在后海無人的水潭里游狗刨式,曬得烏黑溜秋。秋天是最漂亮的季節(jié),香山一片紅葉,她的記事本還夾了不少,脆脆的,一碰就粉碎,像她易碎的青春。冬天過春節(jié)時,屋子里燒得暖暖的,家人圍在一起,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包餃子。這些回憶一幕幕浮起,使她惆悵不已。想起她的兩個前男友,到現(xiàn)在還是有淡淡的憂傷。愛恨情仇都在她的青春中刻下痕跡,難解難分。再過沒多久,就要與這一切作別。
這是她的選擇,無奈的選擇。
安德魯對她真的不錯,首先是尊重,那是真正的男女平等。而中國男人總是有意無意地顯示自己比女人高明,你臉盤子長得好看又咋啦,你大學畢業(yè)又咋啦?女人到頭來還不是圍著鍋臺孩子打轉,而男人是一家之主,有蹺了腳侃大山的權利。安德魯尊重女人,是把女人看成智力同等,可以交談商量與合作的對方。加上男人體力上的強健,照顧女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種謙和與溫柔,幾代相傳而融在骨血之中,表現(xiàn)出來自自然然,使人覺得天生應該如此。安德魯帶杜鵑去參加朋友的聚會,出席法國使館的國慶招待會,杜鵑處處感到一個女人所受到的尊重和呵護,法國大使親吻她的手背,大使夫人攬著她的肩膀。沒有一個人因為她結結巴巴的法語而表現(xiàn)出不耐煩,眾人跟安德魯一樣,說法國是個很美麗的國家,你會喜歡上那里的。杜鵑哪見過這些達官貴人啊,腦袋暈乎乎的??墒撬龑嵲诔圆粦T招待會上的食品,用很精致的盤子送上來的小點心,看起來挺誘人食欲,可一口咬下去,哇!杜鵑差點吐出來。安德魯說是他們法國最好的奶酪,杜鵑覺得怎么像餿掉的面疙瘩,黏黏酸酸的帶一股說不出來的怪味。還有說是最昂貴的魚子醬,吃起來一嘴的腥味。杜鵑寧愿吃碗炸醬面。安德魯一再跟她保證,巴黎十三區(qū)那兒也有中國人的食品店,你想吃什么都能買到。
北京變得令人留戀,夏日的青磚胡同里的陰涼過道,早點攤子上喝豆汁兒的老頭兒和孫女,從人家開著的窗戶飄出來的京戲唱段、蟬聲,西山東一處西一處掛在樹梢上的燈籠柿子,都構成還沒離開就積聚起來的鄉(xiāng)愁。杜鵑盡量不去想這些,離開前有太多的事要做。安德魯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采購些今后用得上的東西。
一天從王府井出來,碰到個美院的女同事,兩人閑聊起來,說起汪和平最近被人狠狠地揍了一頓,住了醫(yī)院。同事知道汪和平和她之間的恩怨,興致勃勃地說來給她聽,也有幫她解氣的意思,天報應,這家伙做人太過分,也是給他個教訓。
其實杜鵑心中還殘存著對前情郎的一絲留戀和袒護,聽說汪和平被打,當即臉色變了:“真的?打得很厲害?”
同事說:“說是斷了兩根肋骨,腦袋也打破了,縫了二十多針?!?/p>
“那也太狠了。怎么會的?”
“聽說是在飯店里跟人吵架,被不認識的人打的。”
杜鵑心里五味雜陳,跟同事匆匆作別,買東西沒心思了?;丶业穆飞?,想著汪和平受了傷,渾身繃帶地躺在醫(yī)院床上,心里竟會絲絲地疼。嘴上罵自己賤,可又忐忑著要不要去探望,又怕汪和平兇她。剛走到胡同口上,忽然聽到身后有人叫她,回頭看去,是張叔。
張叔趕得氣喘吁吁:“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杜鵑啊,小燕讓你晚上過去一趟。”
杜鵑問道:“張叔,有什么事嗎?”
張叔說:“誰知道呢?也許是女人之間的悄悄話,沒給我說?!?/p>
今晚杜鵑跟安德魯要去一個告別聚會,她為難地說:“真不巧,今天有事,明天行不?”
張叔搔了搔后腦勺:“啊喲,這咋辦呢?小燕吩咐我一定要把你給請到?!?/p>
杜鵑沒注意到張叔一絲閃爍的眼神。
“要不,你晚些來也成。”張叔又試探著。
法國人的聚會一般是八九點開始,吃完喝完差不多半夜了。這么晚過去人家都睡下了,顯然不合適。
杜鵑說:“這樣吧,我早點過去,七點吧。完事就走,應該來得及?!?/p>
張叔松了一口氣:“那成,你來家吃飯吧,沒什么好的,但也是聚一聚,沒多少機會啰?!?/p>
杜鵑說:“就別張羅了,我坐一會兒就走?!?/p>
告別了張叔,杜鵑回到家,放下買來的物品,心里只是煩躁,煩什么也理不清。
安德魯看著她:“你要出門?”
杜鵑說:“到小燕那兒去一次,有點事。”
“我們馬上要去聚會了?!?/p>
“我會趕回來。要不,你先去,事情完了我直接過去?”
安德魯有點不安地看著她:“要不要我陪你去?”
杜鵑拒絕:“甭了,你在那我不安心。完事后我跳上公共汽車,也就是五六站路,一會兒就到?!?/p>
安德魯說:“那好吧,別太晚。”
杜鵑估計小燕手上不方便,墰子判刑后,家里一直沒什么收入,墰子媽生病再用去不少,錢的方面一直鬧饑荒。張叔又是個吃光用光的單身漢,沒什么家底子?,F(xiàn)在要辦婚事,再簡單從事,總得添置些必需用品。因此她揣了些錢,也算是結婚禮金。在公共汽車上她捂緊了口袋,她可不想破財。
到了胭脂胡同,張叔早在門前等著。讓進了房,張叔說:“啊喲,小燕人呢?剛才還在的,你坐,我去找找?!闭f著不見了人影。坐在鋪了新被褥的床上,杜鵑不由得納悶,巴巴地要我過來,說好七點鐘的,人怎么又不在。于是掏出錢擱在桌上,準備坐一下就走。
輕輕的,有腳步聲近了,杜鵑心中一驚,站起身來,還沒容她多想,門被推開,一個黑影閃了進來,鎖了門之后轉過身來。
杜鵑覺得自己要昏過去了,腿軟得站不住。站在面前向她微笑的,不是墰子,又是誰?但又不全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墰子,這個人黝黑,極度消瘦,而且顯得蒼老。只有眼神和嘴角那抹輕笑,確證了這人就是當年的墰子,她少女時期的初戀,把她送上天堂又推下地獄的那個人。
兩人面對面站著,嘴唇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是下眼朝著對方死命地瞅。最后杜鵑站不住了,腿一軟跌坐在床上,生怕自己喊出聲來,只得兩手捂緊了臉,簌簌發(fā)抖。
一只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臉龐,熟悉而遙遠。
門外有鄰居拾掇晚飯的聲響動靜,杜鵑不敢放聲號啕,只是埋了頭無聲地抽泣,臉上全被眼淚打濕了,一塊手絹伸到她面前。杜鵑接過,胡亂擦了一把臉,坐直身子,啞聲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墰子欲言又止,最后蹦出四個字:“逃回來的。”
“你不要命了?”
墰子輕聲說:“我在那兒跟死了也差不多?!?/p>
墰子說小燕一直跟他有信件來往,張叔斷斷續(xù)續(xù)也有。北京的大小事,他大概都知道些。母親死的那時候,他就動腦筋越獄??吹锰o,沒成功。
墰子蹲在杜鵑的面前,雙臂抱膝,仰了頭跟她輕聲說話:“是的,你如果在那個地塊兒待過,就曉得活著和死了沒啥兩樣。那個苦?。〔皇且话闳四艹惺艿??;钪鞘懿煌甑淖?,死了,倒清凈了。很多牢友吃不了那種苦,自己解決了。我剛進去的那一年,幾次想過自殺。又想想老娘和小燕,還有你,結果還是下不了手。
“要死,也要見你們一面再死。否則,死了也不安心的。
“我媽走的那時,我驚覺到,時不待人。就是回來了,如果人見不到,有什么意思呢?當小燕寫信告訴我你要走了,要出國了,我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要在你走前見上一面。
“你不要再問如何越獄那樁事了,萬一有事,對你不好。說真的,我也記不清一個個關頭怎么被我混過去的。只記得一路上東躲西藏,跋山涉水,睡露天,扒悶罐子車,翻找飯店的泔水桶充饑,也偷過,搶過。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在我面前,跟你說話,一伸手可以碰到你。就是死了,我也值了?!?/p>
杜鵑的心一點點融化了,還是那個拗性子,當年的情景浮了起來,墰子為了她,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下來。
她突然想起什么,渾身一抖:“你回來多久了?”
“一個多禮拜。”
“那個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事?”
“姓汪的?!?/p>
墰子的眼睛黯了一下,臉上的線條變硬了:“那小子,便宜他了。”
“你干嗎呀!”
墰子很認真地抬頭說:“我進去了,也不指望你守一輩子,那不現(xiàn)實。但男的要對你好,我也不會吃醋。像他那樣欺負你,糟蹋你,沒落個終身殘廢真是便宜他了?!?/p>
杜鵑心中五味雜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說那老外對你不錯?!?/p>
杜鵑點頭。
墰子勾了頭,半晌說了句:“也好。”
看著墰子那失落的身影,杜鵑心莫名地疼了起來,伸手去拉他:“老蹲著干嗎,怪累的,坐這兒吧?!?/p>
墰子不動:“沒事,在里面蹲慣了。”
杜鵑去拉他,墰子的手掌骨節(jié)突出,粗礪得如砂皮,全是老繭。
剛挨著床沿,墰子一把抱住了杜鵑:“鵑呀,想死你了。”
杜鵑掙扎:“別,別,好好地坐著說話。”
“鵑,我也想好好地坐著跟你拉拉家常,但我沒時間了。警察隨時可以把我抓回去。一旦落到他們手上,腳鐐重銬地送回青海去,再也別想出頭了。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我得當成一輩子來過。一秒鐘就是一年,一分鐘就是一輩子?!?/p>
墰子的眼神如火。杜鵑側身對著他,還是感到一陣強烈的燒灼感,燙得嚇人。這把火越燒越熾烈,燒去了分離五年的陌生感,青春年少,她依然騎在墰子的摩托車后座,穿街過巷,長發(fā)飛揚。燒去了現(xiàn)實世界,彈指一瞬間,美院、法國、汪和平、安德魯都如輕煙飄散。
一只手在解杜鵑的衣服扣子,她抬起手想阻擋,但渾身上下沒一絲力氣。干嗎呢?她想要阻擋什么呢?這個世界真幻難分,時空顛倒。誰能辨出以前的真和現(xiàn)在的幻?哪個先哪個后? 發(fā)生過的和將要發(fā)生的,以及發(fā)生了之后的糾纏,誰又能理得清?就是千辛萬苦理清了,又如何?
一墻之隔,北京的市民們繁忙的一天正接近尾聲,洗碗盞的叮當聲,一盆污水潑在天井的空地上,過道上誰不慎碰倒了一輛自行車。罵聲、風聲、腳步聲、關門落閂聲、一只貓在屋頂上嘶叫。巷子里聯(lián)防隊的老伯破鑼嗓子徒地一聲吆喝:“小心火燭啊?!?/p>
而在熄了燈的房內,在小燕的新婚床上,情欲大火熊熊地燃燒著,因為絕望,而更為猛烈。
大開大合,杜鵑在筋疲力盡之后,沉入極深的睡眠之中,睡眠如死亡,如萬仞碧濤的海底,無波無夢無色無光無生無死。
在一切意識之上,在龐大斑駁的北京起伏的城廓之上,在南北交叉的十字點上,在騷動和虛無之上,一鉤清冷之月,時隱時現(xiàn)地映照著。
九
杜鵑驀然醒來,一抬頭,房里空無一人。
屋外市井之聲隱隱傳來,鄰居在催促孩子動作快點,然后是關門落鎖的聲音。一輛自行車駛過胡同里凹凸不平的路面,鏈條罩子哐哐地作響。布簾后透進一絲灰色的天光,顯示今日北京將是一個陰天。杜鵑怔忡了一下坐起,突然發(fā)覺自己渾身上下是全裸的。馬上縮回被窩。
仰面躺著,腦子很亂,極力想理出個頭緒來。昨夜她真的睡死了,墰子是什么時候離去的,她一點也未察覺。桌上枕邊也沒有一字片語。也許昨晚那一幕僅僅是個荒誕至極的夢,近日太過疲累,以及過度的緊張所引起?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眼盯著用報紙糊的天花板,上面發(fā)黃的水跡變幻出種種圖案。杜鵑心里有個聲音告訴她,絕不是夢。從昨夜到今晨短短七八個小時,身體的內部如酒精發(fā)酵又經過沉淀那樣,產生了無從察覺的質變。而靈魂卻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寧靜,如雨后山谷中百澗潺潺流淌。經過這一夜,很多東西不一樣了,變得不可捉摸。
第一,她怎么去面對安德魯?shù)馁|詢,不但沒去聚會,而且徹夜不歸?第二,如果墰子被抓,順藤摸瓜,她的出國會不會有問題?第三,也是最使她混亂的,經過這一夜,她還能不能心安理得地走進與安德魯?shù)幕橐鲫P系中去?
她不怪墰子,冥冥中她曉得會有這場邂逅,事出突然但合乎情理,不可思議卻水到渠成。墰子能從一千多里外的荒蠻之地逃出來,在北京冒險潛伏了一個多禮拜,只是為了見她一面,這是付出了如何巨大的代價?因此,她不能拒絕他的任何要求,身子,靈魂,前途都可以不計。她也曉得,她和墰子,也許今生今世再也難得見上一面了。
杜鵑躺在被窩里,思維依然是在騰云駕霧,依然沒有穿上衣服。情欲早已經退潮,雙手卻開始無意識地撫摸自己,像農夫在一場春雨之后檢視土地。從發(fā)燙的臉頰開始,漸次往下,撫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再往下去,小腹豐腴柔軟,這幾年吃得不錯,她又從不忌口,開始有發(fā)胖的跡象。雖然安德魯說女人豐滿些更顯性感,但杜鵑知道自己的體質,一旦變成北京胖大媽,就不可收拾了。
一個全裸的女人,躺在北京一處破敗的四合院里,在一場生死交關的性愛之后,突然貫通了;我們的一生,都是為了某些特定的時刻而活著。世事糾纏難分,卻有它深埋的脈絡,各種機遇與轉折,各種偶然和無序,把我們一步步地引向這個特定時刻。身不由己,你想躲也躲不了,生命有它自在的軌跡。
一顆種子悄然落下。
出乎她意料的是,安德魯大概是出于禮貌,對她那晚缺席聚會之事一字也沒提,對她也神情語態(tài)如常。杜鵑當然也沒必要主動解釋,離動身的日子只有一個多月了,各種具體事務使他們無暇分心。忙碌之余,杜鵑會突然地恍惚,停下手上的事情,兩眼發(fā)直,一個黑色的墰子對了她微笑。也許,那真是一個夢,過于激烈,過于真實的一個夢。
在小燕的婚宴上,杜鵑一直有個幻覺,墰子也許會出現(xiàn)??赡苁腔搜b的,可能是遠遠地觀看。小燕是他的親妹妹,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血緣,結婚之日他怎么可以不來呢?因此她在整個婚禮過程中神不守舍,東張西望。安德魯奇怪地問道:“你找人?”
杜鵑即刻收斂起心神,曉得自己失態(tài)了。墰子如果不想再回到監(jiān)獄去,就不可能在這個場合出現(xiàn)。那么多老相識、老街坊,被人認出可是性命交關的事。心中升起一絲失落,墰子,她的初戀,此生不可能再見。
小燕和張叔第三天來回訪,小燕穿了件翠綠色的夾襖,臉上有新婚的紅暈,神情亢奮。仔細看去,小燕除了瘸了條腿,臉盤子還是很經看的,那雙眼睛跟墰子很相像,凝神時深邃而桀驁不馴,放松時不乏溫馨,含情脈脈。張叔新剃了頭,平日的破衣爛衫也換了新的中山裝,嗶嘰褲。一笑臉上皺紋縱橫。張叔看她時有點尷尬,小燕卻活潑得很,談笑自如。沒人說起那個晚上,杜鵑更是不敢提起話頭。
安德魯請大伙去宣武門外的烤肉宛吃烤肉,飯畢,杜鵑在廁所里洗漱,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小燕。小燕側著身子擠進來,扒在她耳邊急促地說道:“我哥讓我跟你說一聲,他去南邊了,找機會跑出去?!倍霹N還在發(fā)愣,小燕又悄聲說:“我哥還說,如果有了,求求你千萬給留下。”
小燕一瘸一瘸地出去了,杜鵑立在鏡臺前卻動彈不得。我的天啊,有可能嗎?就一次,會這么巧?心里不安,剛才吃下的烤肉在肚子里翻騰起來,杜鵑只覺得喉頭一緊,哇的一聲,吃下去的午飯全吐出來了。
吐完杜鵑歇了一陣,再洗了臉,漱了口,搖搖晃晃地出了洗手間,安德魯朝她一瞥,即刻迎了上來,擔心地問道:“鵑,你不舒服嗎?你的臉色可真不好?!倍霹N虛弱地搖搖手:“沒關系,大概肉有點不新鮮,吐了就好了。”安德魯便張羅著叫出租車回家休息,小燕夫婦也準備離開。杜鵑坐在出租車的后座,無意間往后一瞥,遠遠看見小燕挽著老張的臂彎,一瘸一瘸地行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安德魯也回頭看了,說:“他們真是很合適的一對。不是嗎?”再轉回身來,詫異道:“鵑, 你怎么啦?”
杜鵑向后仰靠在車座上,淚流滿面。
是夜,杜鵑很主動地貼著安德魯,安德魯拍拍她的肩膀,體貼地說:“這幾天,你也累了,中午又吃壞了肚子,還是好好休息吧?!倍霹N不作聲,手指似有似無地在男人的胸上腹下?lián)徇^……
事后安德魯說這是他們最為美妙的一次。而杜鵑很久沒能入睡,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眼前浮起一幅圖景。在南方綿延的大山中,月色很亮地照耀著山間小道,樹搖影動。一個精瘦的身影,時隱時現(xiàn),像貓一樣腳步輕軟,頭也不回地向邊境跋涉而去。
十
到了法國一個多月了,巴黎的秋季黯淡,陰云密布,常下雨。進入十一月就開始下薄雪。
初到巴黎,杜鵑的心情很壞,也說不清是天氣的關系還是孤獨的原因。不管安德魯再怎么照顧有加,杜鵑還是有一種獨在異國的飄零之感。除了安德魯,她沒有一個人可以交談,但安德魯也觸摸不到她最深的隱痛。有時街上也遇到幾張東方面孔,大都是越南人,斜了眼,用冷淡的眼光看她。杜鵑很快知道,她與這些東方面孔的人之間的距離,比法國人還要遠上幾十倍。
他們租住安德烈父母朋友的房子,靠近蒙巴那斯大道的一條小巷子里,前面坐落著有上百年歷史的諾曼底式主屋,褐色的石頭建筑,披著四十五度傾斜的灰色屋頂。后面是一幢獨立的小屋,一房一廳,以前是給園丁住的。主人修葺粉刷一新,也很舒適。小屋坐落在院子深處,非常安靜,走去車站也近,而車站附近就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食品市場。
雖然是小屋,但建筑風格也挺有品位,樓下一大統(tǒng)間,拱形長窗,栗木地板,深色基調使得房間稍顯昏暗。但有個極大的石砌壁爐,入冬之后生起火來整個房間溫暖如春。臥室在樓上,有著鐘樓式的斜頂。廚房很小,水龍頭是黃銅鑄的。浴室里有具老式的腰子形浴缸,浴缸的琺瑯質閃現(xiàn)出琥珀般的暗黃光澤,算是古董了。廚房里有扇邊門,開出去是林木蔥郁的后院,山毛櫸菱形的葉子在柏樹的濃蔭中閃耀。沿著一條小徑走到后院邊緣,有一扇常年關閉的木門,打開這扇木門,就是安靜的蒙巴那斯墓園,占地廣大,樹蔭深濃,時有野貓出沒。
中國人是不太認同古典品位的,安德魯知道杜鵑對這個居所有些失望。中國人喜歡住明亮寬敞的高層公寓,擁有寬大的廚房,最新式的盥洗設備。地段最好是熱鬧區(qū)域,下樓就可買東西,看電影,晚上肚子餓了還可以出來吃個宵夜。但是剛來乍到,杜鵑還是兩眼一抹黑,辨不清東南西北,只得將就住下。
安德魯說過法國也有中國食品,來了巴黎不久后,兩人到十三區(qū)的中國城購物。在青田華僑開的雜貨店里,店堂又小又暗,東西貴得要死。一小包機制切面要十個法郎,折算成人民幣是二十塊錢,杜鵑怎么也買不下手,安德魯搶過來扔在購物籃里。這兒的雞肉是冷凍的,無論怎么熬湯都不出鮮味,魚是剖好的封在塑料盒里,吃起來像是煮過的木屑。有次杜鵑突然想吃小蔥拌豆腐了,去十三區(qū)買來的豆腐,回家安德魯一看,竟是超過日期半年之久,只能扔到垃圾桶里。這些杜鵑都忍了,她本來就是平民出身,在中國再苦的日子也過過。不過有件事杜鵑是非常在意的,這房子太靠近墓園。任憑安德魯怎么跟她解釋:這墓園里埋的都是死了二三百年的人,很多都是文化名人,巴黎人是把這兒當成一處文化遺跡來瞻仰的。你看那個環(huán)境,那些參天大樹,那些精美的雕塑,那些鮮花草坪,以及絡繹不絕的游客,哪是墓園?說是公園還差不多。
她堅持,不管怎么說還是墓園,埋死人的地方。
安德魯明白,文化差異是新婚夫婦一旦共同生活之后總要遇到的,由此產生小小齟齬,誰也說服不了誰。好在兩人都知道要控制自己,不要破壞了新婚的氣氛。杜鵑對自己說,暫且把此地當作棲身之處,將來有了機會一定搬走。而安德魯,經過了在北京那段過山車般的動蕩日子之后,身心俱疲,只想安安靜靜地過一段日子,在壁爐的爐火旁讀讀書聽聽音樂,在路邊咖啡館里坐坐,看鄰座女人用優(yōu)雅的姿勢抽煙。或在林蔭道上散散步?;蛘呖臻e了,獨自到墓園里走一趟,凝神靜思,然后再跟那些安靜長眠的歷史人物說一聲——Salut。
如他所期望的,一切安寧。新婚的妻子正在適應巴黎生活,寄出去的求職信有回音了,有巴黎的社區(qū)學院,也有內地城市的正規(guī)大學。安德魯舉棋不定,他要再仔細想想,怎么才是對他最合適的。
杜鵑是在十二月初顯示出懷孕的跡象,她一開始有反應,安德魯就帶她去醫(yī)院做了檢查,確定是懷孕一個多月了。安德魯非常興奮,說肯定是那天晚上激情的結晶。興奮地打電話給所有的親戚朋友,收到一片祝賀聲。安德魯要認真考慮工作的問題了,現(xiàn)在不是他和杜鵑兩個人,一個新生兒將要加入他們這個家庭了。
整個冬季,安德魯風塵仆仆地來往于各個城市之間,在各個大學和研究所應聘面談。他基本上傾向去里昂的一所大學,既是百年名校,而且學校應許他合適的課程和待遇,另外提供教師宿舍。這解決了一個大問題,在開始新的工作和照顧懷孕的妻子之外,安德魯可以預料到會有一個繁忙的春季,再東奔西忙地找住處是他最不想要的。
他人在外地,常常從旅館里打電話給杜鵑。但好幾次,電話總是忙音。他隔了一陣兒再打回去,還是占線。當他回到巴黎之后,檢查了一下電話賬單,奇高的通話費用使他皺起眉頭。基本上都是國際電話,有打回北京去的,也有北京打過來的。安德魯能理解杜鵑只身在外,他又忙著應聘,杜鵑在寂寞之際,跟北京的親戚朋友聊天也是情有可原的。但賬單中有幾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使他大惑不解,經查問電訊局,是緬甸的區(qū)號。他從沒聽說過杜鵑家跟緬甸有任何聯(lián)系,而且,最近在旅途上正好讀到一篇關于緬甸金三角販毒的報道。安德魯思索良久,決定要與杜鵑好好談一談。
杜鵑一點也沒有顯出懷孕女人的喜悅和安寧,反而顯得迷茫與混亂。對于安德魯?shù)脑儐?,她承認是打了很多電話回北京,而且她并不知道這兒付費的電話是雙倍價錢。但她對緬甸來的電話語焉不詳,一會兒說是打錯了,一會又說是朋友的朋友。安德魯雖然心中存了個疑團,但他不愿過多地逼迫杜鵑,他曉得這是一個對杜鵑說來非常敏感的時刻。
杜鵑到法國的第一個圣誕新年在雨雪交加中度過,圣誕節(jié)的張燈結彩并沒有給她帶來喜氣,反而勾起了她濃重的鄉(xiāng)愁??此龕瀽灢粯返臉幼?,安德魯提議在新年請幾個留學生朋友一塊過來包餃子。就在眾人聚在一起剁餡揉面之際,電話響了,安德魯剛想去接,滿手面粉的杜鵑已經搶先一步接了起來。通話很短,不超過半分鐘。掛上電話杜鵑上樓去了,隔了很久,再出現(xiàn)在眾人的面前時,好幾位賓客都注意到她揉紅了的眼睛。
安德魯感到了惶惑與不安。他娶了一個美麗的中國妻子,回到了法國。一切安定了下來,工作也有著落了。妻子懷了孕,他的第一個孩子將在夏季出生,他私底下希望是個女孩,正如詩人所歌詠的——生如夏花。
可是他的不安,比任何時候更甚。
他不安是因為一種不確定感,他不確定杜鵑的心理起伏緣由何在?是因為女人懷孕而引起的情緒波動,還是由于文化的差異而不習慣。結了婚,來到法國的杜鵑比在北京的杜鵑更使他捉摸不定。他不能不想到那晚杜鵑的徹夜不歸,但不愿意深究下去,如果婚姻一開始就蒙上陰影,那往后的日子怎么過?他希望杜鵑也能明白這一點。
安德魯跟杜鵑商量是留在巴黎還是去里昂?顯然里昂的條件更好些。杜鵑表示她對巴黎不了解,對里昂更是半點印象也沒有。你怎么可能向一個全然不了解情況的人討主意呢?不過安德魯一定要她說的話,她是傾向留在巴黎的。
安德魯問:“為什么?”
杜鵑躊躇了一陣,說:“不喜歡里昂這個名字?!?/p>
安德魯驚愕道:“里昂,里昂,這個名字沒問題啊,挺響亮的。”
杜鵑說:“這名字聽起來像‘晾,晾到一邊去的晾。反正我不喜歡?!?/p>
安德魯撐了頭,若有所思地看著杜鵑:“我也有個想法——糧,糧食的糧,里昂顯然可以提供比較好的飯碗?!?/p>
杜鵑說:“那你查查,有沒有一個城市叫餃子的,我們搬到那兒去?!?/p>
安德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結果是安德魯接受了巴黎城市學院的聘書,留在巴黎有留在巴黎的好處,這是歐洲的文化中心,生活便利。杜鵑也熟悉了周圍的環(huán)境,她可以自己去十三區(qū)買菜,到公園里散步。在星期日,安德魯帶了杜鵑去盧浮宮看世界上最有名的肖像蒙娜麗莎。排了半天的隊,杜鵑在人山人海之間驚鴻一瞥,只看到一張巴掌大的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出來后跟安德魯說:“這就是蒙娜麗莎?一直聽美院的人說怎么怎么美,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卑驳卖斦f你不覺得她美嗎?杜鵑沒好氣地說:“不就黃臉婆一個嗎,真沒啥好看的?!?/p>
安德魯不由想到,一個坎,文化認知和審美的坎。這個坎并非巨大,但根深蒂固。而且確確實實地橫在兩人中間。安德魯寬慰自己,生活總是這樣的,一對夫婦,各自從宇宙中的一個角落走來,結合之后,是慰藉也是挑戰(zhàn)。你得容納和接受,假以時日,一切都會融合,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安德魯認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應該更有包容心和同情心。
開了春,杜鵑有五個多月身孕了,身子開始顯得遲緩,但還是常常自己一個人出門。說醫(yī)生鼓勵她保持日?;顒?,這樣對母嬰都有好處。安德魯對此是支持的,春天了,去戶外呼吸新鮮空氣,沐浴在陽光中,總比老關在屋子里跟北京打電話好多了。現(xiàn)在安德魯接到電話賬單,都不想看明細列表,直接開張支票付掉。
晚上,兩人坐在起居室里。就算是春天的季節(jié),巴黎有幾個晚上還是春寒料峭。在這種日子里,安德魯習慣把客廳的火爐生起來,并非僅僅為了取暖,而是一種情趣。木柴散發(fā)著淡淡的松脂味道,茶杯在壁爐架上,一本書擱在搖椅上,而杜鵑蜷坐在沙發(fā)上,手里縫著嬰兒衣物。一扇窗開著,微風卷起薄紗窗簾。外面花園里的夜色深濃起來,活像一幅十八世紀荷蘭畫派的室內畫。
安德魯從火爐旁站起身來時,無意中一瞥,捕捉到杜鵑的眼神。是一股很難描述的眼神,其中含有審視、躊躇、隱忍,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情。安德魯怔了一怔,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應對。最后他走過去,把雙手放在妻子的肩上,問道:“你還好嗎?鵑。”杜鵑微微地抖了一下,掩飾地笑道:“真叫兩面夾攻,一面是火爐,一面是寒氣。巴黎這個天氣可真夠怪的?!?/p>
在往后的日子里,安德魯經常想起這句話。他一直沒弄明白,杜鵑是隨口無意說出,還是暗示些什么?他自己,其實是看到了些隱晦不安的因素,但不敢肯定,也不愿肯定。于是,一輛停泊在斜坡上的汽車,開始是不為人察覺地慢慢移動,突然就加速沖下斜坡。
夏季來臨,這是巴黎最好的季節(jié),人們準備去度假。巴黎人把度假當成一件大事來看待的,在動身之前常有各種告別派對。在溫暖的夜晚,坐在街頭的咖啡館酒吧,把酒言歡,笑語喧嘩。安德魯坐在朋友們中間,面前放著一杯科涅克白蘭地。他告訴自己,喝完這杯酒,就應該回家了。杜鵑一個人在家。雖說她從不反對他與朋友聚會,作為一個顧家男人,是應該早點回家陪伴懷孕的妻子。
但是他沒能走掉,興高采烈的朋友們又叫了兩輪酒。
當他帶點醉意回家已經是十一點了,用鑰匙打開家門,整幢房子都熄了燈。他在盥洗室里把自己收拾干凈,刷了兩遍牙,然后登上樓梯進入臥室。窗簾打開著,床上被褥整齊。睡房內空無一人。安德魯推開廁所的門,也是不見人影。他酒完全醒了,快速地樓上樓下巡視了一圈,房子不大,家具也只是必備的幾件,是藏不住人的。安德魯開始感到驚慌,但是他還未失措。他想了想,打開通往后院的側門。
她也許失眠,也許想吸口新鮮空氣,因此走去后院散步?但是杜鵑不喜歡毗鄰著后院的墓地,連白天也不常去的,更遑論已近半夜時分。安德魯走到院子里,月亮掛在中天,山毛櫸樹叢泛著銀灰色的光澤,四下寂靜無聲。一墻之隔的墓園里偶爾傳來一聲野貓的嗷叫,聽起來特別詭異。
一向鎮(zhèn)靜的安德魯背上冷汗?jié)B出,好久回不過神來,這個時刻,杜鵑究竟會去哪里?他快步走回屋內,猶豫了一陣,拿起電話。
他一再跟接電話的警察強調杜鵑懷孕八個月了,隨時可能有醫(yī)療方面的問題。但值班的警察并不很上心,只是要他留下聯(lián)系方式,待天亮之后轉給有關部門。
第二天接待安德魯?shù)氖莻€上了年紀的警察,皺了眉頭問安德魯:“你老婆是中國人?”安德魯點頭稱是。警察聳聳肩道:“哇啦啦,你真敢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