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云
一場大雨過后,天馬上放晴,山腰間一團(tuán)團(tuán)白色的水霧裊裊升起。
山景雖美,但山下的房舍破舊潮濕,年久失修,畢竟,這是恩施巴東的大山深處,從外面到村里,交通十分不便。
吳濤在村里泥濘的土路上走著。這已經(jīng)是放暑假后的第10天了,他要趕緊去張健家和村主任家,把那件事情辦成。
前面,是白沙壩小學(xué)。就在兩年前,這棟兩層小樓還是破破爛爛的,后來在閆老師的反映下,縣里來人進(jìn)行了維修。現(xiàn)在學(xué)校里不僅小樓粉刷一新,裝了鋁合金門窗,換了全新的課桌椅,連操場也用水泥砌平了。
吳濤走過自己的校園,心里洋溢著歡欣。
再往前走一里,就到了張健家。吳濤在那兩間小平房外學(xué)了三聲狗叫,張健立刻從屋里奔了出來。這狗叫聲,是他倆約定的信號。
張健朝他做了個“等一下”的手勢,幾分鐘后,他和他爸推著小三輪車出來了。車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各種工具:鋸子、刨子、榔頭、刷子……
張健爸爸一聲不吭地走著,表情看上去和張健一樣傻。他是個啞巴,但張健不啞,父子倆看上去悶傻,其實都很能干,木工瓦工樣樣在行。
繞過小山坳,就到了村主任家。屋里,饸饹、合渣的香氣飄了出來。吳濤眉毛一皺,知道了村主任老婆在家,正在做飯。因為來過好幾次和村主任商議這事,村主任老婆已經(jīng)很反感了。他想了下,對張健說:“你來喊。”
“哦?!睆埥×灵_嗓子,喊道,“村主任,我們來拖東西?!?/p>
“來了?!贝逯魅味酥胩匠鲱^,嘴邊一圈紅辣油,他抹了下嘴,招呼大家進(jìn)后屋抬木料、水泥、石灰。
不出吳濤所料,村主任老婆氣鼓鼓地跟上來:“說好留著給兒子結(jié)婚用的,你倒給人了?”
村主任大手一揮,止住她的嘮叨:“支教老師,那不就是咱村的兒子嗎?”
他老婆不吱聲了,用手摸著那些木料,心疼地說:“好好打個衣櫥,別糟蹋了。”
人也喊到了,木料也拿到了,吳濤稍稍放下心來。他打算趁著閆老師回家探親,把他那間小宿舍修葺下,添置些東西。
這個想法他在兩年前就有了,那時妹妹的骨折還未痊愈。
妹妹在雨后摔成了粉碎性骨折,不得不做手術(shù),這樣一來,家里開銷巨大。閆老師聽說后,每周兩次上門送課,還留下1000元錢。這幫他們家渡過了難關(guān)。后來的一天,閆老師在上課時突然暈倒,村里的醫(yī)生說是嚴(yán)重營養(yǎng)不良,吳濤這才知道,閆老師那幾個月都在吃白飯和泡面。
“村主任,如果你能把木料給閆老師的話,我立下字據(jù),長大后留在村里當(dāng)老師?!眳菨l(fā)誓。
村主任答應(yīng)了。即使吳濤不說,他也想把木料給閆老師。一個武漢來的大學(xué)生,在這艱苦的地方支教7年,太不容易了。
閆老師的宿舍到了,那是饅頭山下的一棟小屋,他不愿打擾別人,堅持住在這里。
一行人才踏進(jìn)去,房子就嘎吱作響,窗戶也自動打開了。房間里只有一張堆滿書的桌子、一張床和一塊黑板。一根鐵絲從左墻牽到右墻,平時,閆老師的衣服就掛在上頭。天花板和墻面蒙上了塑料膜,這是為了擋住風(fēng)和漏下的雨。
村主任嘆口氣說:“是我失職,慚愧啊?!逼鋵?,村主任家也困難,那些木料是幾個月前才買的。
按照計劃,張健爸爸將修固墻體,把爛門窗換掉,再打一個衣櫥,為房間加一個隔間。孩子們則做幫手。
村主任還有事,先回去了。他前腳走,譚欣后腳到了,她也是這個行動小組的一員。
譚欣是土家族女孩,9歲才念書,現(xiàn)在14歲,完全是個大姑娘了。她不同意大家分隔房間的方式,認(rèn)為應(yīng)該把房間隔成三塊:“一間臥房、一間廚房、一間客廳,就像城里人那樣。”
“為什么要這么麻煩呢?”
譚欣低下頭,輕聲說:“閆老師30歲了,說不準(zhǔn)在這兒娶親呢?!?/p>
大家一下愣住了,是啊,誰不希望閆老師留下來呢?也只有譚欣能想得這么細(xì)。
開始干活兒了,孩子們把屋里的東西搬出去。
譚欣抱著一塊小黑板死活不讓擦,不為別的,只因為上面有一首詩——《黃鶴樓》?!斑@是閆老師的字,”譚欣說,“可以描紅呢,多好看!”
譚欣用手指順著字跡書空,心里充滿了向往。她以后想考縣里的中學(xué),然后去武漢上大學(xué),登黃鶴樓……
“只要努力,一切都有可能?!边@是閆老師說的。
天氣真熱啊,雨水蒸發(fā)后留在空氣中,又濕又悶。干了兩三個小時后,張健拿出保溫杯,把水一飲而盡。4年前,他上學(xué)時都用礦泉水瓶帶水,閆老師說這很不健康,用自己的保溫杯和他換了。這杯子一用就是4年,水只要裝進(jìn)杯里,就神奇地變甜了。張健爸爸看到了杯子,一手握拳,豎起拇指,然后用雙手食指搭成“人”字形。張健明白,這手語的意思是“好人”。
譚欣見大家累了,招呼著去吃粽子。土家族的端午節(jié)要過三次,她家總會包很多粽子。
就在這時,“紫藥水”來了,他的臉上長著一塊紫癜,他也在白沙壩小學(xué)讀書。
“你們在忙什么?。俊薄白纤幩蓖葑永锾筋^探腦,“幫閆老師裝修房子?”
“對啊?!贝蠹叶计诖白纤幩币瞾韼兔?。
“別瞎忙活了,閆老師不回來了?!?/p>
“亂說,”譚欣指著那堆書說,“閆老師還答應(yīng)幫我們建一個圖書館呢?!?/p>
“信不信由你,”“紫藥水”掀起汗衫擦擦脖子上的汗,“我二哥從武漢回來,說看到閆老師正拍結(jié)婚照呢!”
“是你二哥看錯了。”吳濤跳起來。
“也許他拍完結(jié)婚照就回來?!弊T欣爭辯著。
“紫藥水”搖搖頭,說:“前面幾個支教老師,哪個不是來些日子就走的?閆老師待的時間長些,也總歸要回城里的。這是我媽說的?!?/p>
“你媽也亂說?!眳菨謿庥旨钡匕阳兆悠と拥降厣希澳憧鞚L!”
但此時,他已經(jīng)心虛了,因為他想到了——
有很多次,在下課之后,閆老師坐在饅頭山那棵老孤樹下,盯著遠(yuǎn)方發(fā)呆,神情很落寞。他想上去同閆老師說話,但又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坐在山下的草叢里陪著他。
有一次,閆老師居然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晚上,天色黑透,吳濤看不見老師的身影,卻從陣陣山風(fēng)中聽到了哭聲。是閆老師在哭?可他不是從來都無憂無慮的嗎?閆老師究竟遇到什么事情了?
此時,譚欣也抿著嘴,假裝收拾著地上的粽子皮。她知道,“紫藥水”的話可能是真的。因為有一次她經(jīng)過村主任家,閆老師剛好在里面。她偷聽到什么“調(diào)動”“女朋友要分手”“爸媽年紀(jì)大了”之類的話,心里就一沉。
第二天,她找到吳濤,兩人合計好去問閆老師。
“閆老師,你要走了嗎?”
“白沙壩小學(xué)就你一個老師,請別走!”
閆老師頓了一下,然后笑著說:“那些都是道聽途說,我不會走的。放心!”
可是,真的就能放心了嗎?每次閆老師回家探親,他們的心就吊著,生怕他再也不回來。
裝修現(xiàn)場安靜了下來,孩子們蹲在墻角不說話,張健爸爸坐在門檻上抽卷煙。這種沉悶,比空氣的濕悶還要讓人難受。
突然,張健“哇”地傻哭起來?!盀槭裁磥砹擞肿??走了換人來,又來又走,還不如別來……”他抹了把眼淚,站起身說,“我問村主任去?!?/p>
他爸拉住他,比畫了一些手勢,張健安靜了下來。
“先把房子裝修好吧,就算換了新老師,也是要住的?!睆埥≌f,“我爸講了,要是我在外面漂泊7年,他也會喊我回去成家的。”
譚欣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但她什么也沒說,默默地干起活兒來。
這事,就這么懸在這兒,連村主任也做不了保證。以前,也有支教老師今天說留,明天就走的。地方太窮、太偏,哪能留住人呢?
8月的一天下午,吳濤突然聽見有人喊:“快,在村口,到村口去!”
吳濤一下從屋里躥出來,朝村口跑去。沿路,越來越多的孩子、村民匯集到疾走的行列中,互相轉(zhuǎn)告著:閆老師回來了!
吳濤的心怦怦直跳,腳步越跑越快,越跑越快……迎面,走來兩個身影,前面那個是閆老師。
閆老師回來了,回來了!
身后的那個姑娘是?
閆老師揮著手對大家說:“這是我媳婦兒!”
“哦!”村民們拍手起哄,“散喜糖喲!”
9月開學(xué)時,白沙壩小學(xué)又多了一位支教老師——閆老師的新娘。
教室里,書聲瑯瑯,笑聲不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