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玲
每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一的前一天,不是三十 ,就是廿九,都是家鄉(xiāng)一年一度的節(jié)場。
其實,我家的兩間平房,地處節(jié)場擺攤點還有近兩里的路,可從記事起,大凡這天早上,家里總是熱鬧非凡。周邊三鄉(xiāng)百村,只要與我家沾上一點“邊皮親”的窮親戚,盡管平時很可能我們見著面都不認識,只因都聽說我爹娘的為人,哪怕趕節(jié)場這天外邊下著瓢潑大雨,他們都會視我家為公共食堂,想方設(shè)法趕至我家,飽餐一頓后再去趕場。而總在這天,爹娘一定會傾其所有,熱情招待每一位上門的客人。只是,遇上雨天,家中擺的是流水席。其他的日子,屋里屋外,都是從各家村鄰借來的板凳桌子,三桌、四桌同時開席。
刻在心里的,是1976年的節(jié)場。
那年,我11歲,已可以為娘搭把手了。
這年有三十。廿九傍晚,剛吃過晚飯,娘就讓我拿著手電筒、化肥編織袋,跟她走到了院子里關(guān)著雞和鴨的籠子邊。
娘伸手先抓了兩只母鴨,放進我拎著的化肥袋。鴨子在袋子里胡亂掙扎,一如扯著我的心:這兩只鴨可是每天生蛋的,平時,由這兩只走路一搖三點頭的“鴨婆婆”所生的綠殼蛋,因個兒大,湊個三兩天,就可去街頭換回油鹽醬醋,現(xiàn)在為一群挨不著邊的窮親戚砸了這小銀行,可不冤死?
從來整天歡聲笑語的我突然悶不作聲,娘應(yīng)該是感受到了我的不快,她一邊繼續(xù)在抓籠里兩只大公雞,一邊笑呵呵地開導(dǎo)我:“人活一張臉呀,進咱門的,可都是看得起咱,咱少吃些少穿些,能換得別人的一天好心情,就值得?!?/p>
為那些平時八竿子也打不著邊的所謂親戚供飯,且看他們就會吃得心安理得,還值得?
我心里氣不順,故娘在說著這些話時,我仍噘著嘴唇。
三十的早上,天不亮就殺好雞鴨的爹最緊急的事便是上街買魚買肉,我們兄妹幾個也偷不得懶,要用笑臉去左鄰右舍借桌子借板凳。借了就要還,這一借一還就不知要跑多少路。
同樣有親戚朋友,我們借得著板凳桌子的,很明顯,說明人家就不用接待客人,想到這些,我是一萬個不情愿。我生悶氣:世上偏就有這種爹娘,不會過日子,自己家一年到頭飯桌上也就年關(guān)才能見到葷菜,從自己嘴里省下的,用來對付這該死的節(jié)場,害我家費力費錢還費這么多功夫,真不知算哪門子事!
爹娘的大手大腳,是從三十早上9點多開始,扔的可都是真金白銀。
也是托窮親戚招來的禍,這時間,屋里屋外熱鬧得就如戲臺,大人孩子,盡見擺動的人頭。
首先上門討“債”的,是一個方言說唱藝人。這些人常年走四方,眼毒?。∫娔募覠狒[,就斷定哪家大方,要面子。這不,我家門前的熱鬧勁,好如掛了個招牌,就等人來領(lǐng)錢似的,他們的哪一撥會放過我們?
“哐嗆嗆。”
小鑼響過來,一個頭發(fā)花白腰已半駝的中年藝人先登門。親戚們見狀隨即自動閃開條道來,讓他順利踏上我家的門檻,對著笑瞇瞇迎著他的爹張口獻藝。
“敲起那個春鑼,敲到富貴堂,句句祝福皆靈光,只因家主好心腸!你生娃才高八斗口成章,必成國家的棟梁。你生女貌似嫦娥賽西施,定得一個如意郎……”
才唱了個開頭,感覺爹生怕備在胸口袋里的一張一元鈔燙傷人,他立馬趕緊在笑聲中雙手放進了藝人的小鑼。
我看著心痛呀!平時持家精明的爹這會兒咋就這么犯糊?這一元錢,可是能買一斤半豬肉的,就這樣輕飄飄落進人家口袋!
也難怪爹,后邊的“體面叫花子”排隊等著討彩錢呀,打發(fā)一個是一個,早打發(fā)好早開席招待客人吃喝。
才走敲小鑼的“唱春”藝人,馬上又來個三十多歲賣老鼠藥的。還別說,看似個臟行當(dāng),這人打扮倒還干凈,一身青灰中山裝顯得十分利落。這人一手持一副串著紅綢的竹板,一手提一只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皮包,就著竹板響,張口念詞,嘴皮子比紙還薄。
“打竹板,嗒嗒響,吳門治家有良方,時時備著我的滅鼠靈,顆顆糧食有保障!今朝再買我個一塊錢,買個三包再送你十包我保你全家一年四季平平安安安安康康康康健健寫出斷絕鼠害的新篇章!”
不論咋樣,爹這一塊錢得了13包鼠藥,我想這錢還是付得值的,至少,人家有東西給了你,總比空口說兩句“好話”強得多。
再讓人心痛的是“唱鳳凰”的,一隊5個人哪!前邊一個領(lǐng)唱的舉著個內(nèi)用稻草扎、外用花紙糊的假鳳凰,中間3個分別拿著云鑼、板鼓、扁磬,后邊那個還明目張膽挑著對籮筐,等著主人賞好處!
這班爺們最讓人頭痛,給了米,還得給紅包,主人給得爽氣,他們還要你“添發(fā)”,給少了,就更會纏住你不放,句句隨口編的唱詞,直唱到你在眾親戚面前下不了臺,滿足了他們的愿望為止。
“格吵吵,吳家門前鳳凰叫,鳳凰點頭送福報,吳家定出大文豪!”
領(lǐng)唱的人我認識,是鄰村“邱八哥”,當(dāng)然,這不是真名,是綽號,不用說,年年上門的老主,那唱功絕對了得,尤其是隨口編的唱詞,見啥唱啥,幾乎唱個千句都不同樣!
“邱八哥”高歌一唱,后邊四人的和唱咬音齊整,鏗鏘有力。和唱只是唱后邊兩句,詞短,這幾人可都是田頭吼著練了多年的“男高音”,張嘴時,每個人的大嗓子塞得進老拳,說他們的合唱震得場地打抖一點不摻水。
多年來習(xí)慣了,這些人知道我爹的量大,從不亂來,但總要唱到位,在我家眾親戚面前,給足我爹面子。
“格篤篤,鳳凰今兒試新目,吳家運勢千般好,萬年長享千鐘祿!”
后邊賣驅(qū)蛔蟲藥的、玩旱船、玩獅的人排著隊在等著“獻藝”,盡管大家有心聽“邱八哥”多來幾段,可我爹想的是這些人的利益。這是個上門討喜錢的“黃金時段”,過了這兩個鐘點,待人們到了節(jié)場,各家各戶人去樓空,就得不著這么大把來錢的機會了,所以,我爹也很快用一碗米、一碗花生,外加一個紅包,打發(fā)得這行人個個面露喜氣趕下一家了。
“邱八哥”是守行規(guī)的,臨走時還給我家弄了一段,算是答謝。
“格清清,鳳凰飛來又南行,留下祝福萬萬千,明年再來謝吳君!”
亂哄哄的場面,也不知我爹到底打點了多少平時一分一角攢下的辛苦錢,十點半左右,總算打發(fā)完了這些“神仙”,可以回頭開始招待滿場的“太爺”了!
也是家家孩子多,統(tǒng)共安排四桌大人上席,可真正圍著桌子前后張嘴可劃下米飯的,從來客到我們自己一家大小6張嘴,粗估不下80個人!氣人呀,飯桌上,從雞、鴨、魚、肉,到豆腐、青菜、蘿卜、豆芽,整八大碗菜!都是花我家的錢,可我們一家除我爹一人陪客外,其余都在做“奴才”,端水、倒酒、添飯,服侍這些“太爺”!我們完全清楚,歷年習(xí)慣了,到這些人“撤兵”,我們兄妹幾個至多就是弄些鍋巴就些剩湯水塞下肚皮,
我們的恨壓在心,端水端飯也沒個好臉色。
畢竟孩子們個子也開始躥起來了,在灶房忙著鏟菜打飯的娘不時用笑瞇瞇的臉打我們招呼:“孩子們喲,俗話說得好呀,讓自家吃了落茅坑,給別人吃了傳四方,別看現(xiàn)在咱是用了些錢,可這錢就叫用在刀口上了,今后待你們長成,個個都要成家立業(yè)的,到那時,咱現(xiàn)在積下的人緣,可就是個見不著的銀行嘍,說媒的還不踏爛咱門檻?缺些錢,向親戚開個口,哪一家會少幫咱忙?”
娘的嘮叨我們顧不著,看那些“邊皮親”大人孩子那種吃東西的急吼樣,我與哥、姐就是始終氣鼓鼓的!
應(yīng)該說來客也大多識趣,喝酒也只是形式一下,每個人過來的目的,一是塞飽肚皮,二是趕節(jié)場看熱鬧,因此,個把小時后,里外幾桌,桌上吐滿骨頭,菜碗稍剩些湯水時,人基本就走盡,都趕節(jié)場去了!
娘是體諒我們的,立在門前,見客人散去,她用藍花布衣袖抹了下頭上的汗水,又用手指理了理沾在額頭的劉海,倚門撐腰,長長地噓了口氣,滿心喜悅地向我們說道:“呵呵,一年就忙這一回哈,孩子們吃苦了哈,都是小大人了,今年爸媽也要顧你們面子了哈,媽不僅新燒了一鍋飯,還留著幾個菜給你們吃哩!趕緊先整干凈咱自家堂屋的桌子,讓媽料理好你們吃喝,也好早些讓你們?nèi)ス?jié)場看熱鬧喲?!?p>
有新鮮的白米飯,還有專為我們鏟的菜等我們吃,這不就相當(dāng)于再過新年?究竟還都是孩子,不論是15歲的哥哥,13歲的姐姐,還是才9歲的弟弟,馬上消了一早上積下的怨氣,一齊雀躍起來,三下兩下,也就把堂屋一張缺角的八仙桌上整得一干二凈。
也真是的,多少年來頭一遭啊!娘不僅為我們留下了一碗紅燒肉,每人還各打了半碗用雞油燒的蘿卜!看著漂在湯上黃澄澄的油花,聞著紅燒肉沁人心脾的鮮香,我第一次有了種心花怒放的感覺!當(dāng)我們兄妹四個各端著飯碗,看著面前各自已分著的蘿卜,心頭火急火燎等娘為我們分紅燒肉時,沒有一個不已咽下幾口口水!大葷大素即將入肚,這日子,美喲!
可就在娘笑容滿面夾了塊肥瘦均勻,足有一兩重的紅燒五花肉,剛放入哥的飯碗時,就見門檻上忽然站了個近五十歲的女叫花子,她一手拄著根拐杖,一手端著個大號損了邊的青瓷碗,張著個缺了大半牙齒的嘴,一臉巴結(jié)樣,一聲不吭,朝我娘直點頭。
看得出,這女人是個跛腳。
正是全家人最開心的時候,面前這女人,一頭枯草般的亂發(fā),黑漆漆的臉上皺紋已卷成榆樹皮,一身臟得發(fā)了黑的棉褲棉襖,哦,看得讓人直惡心!
我爹陪著客人趕集去了,我們兄妹四人被這女人的樣子弄得早沒了心情,都捧著飯碗一言不發(fā)。
娘見著門口的女人先是一愣,也就秒把鐘的事,馬上就輕聲與她打了個招呼:“老姐姐,我為你去灶房打飯哈?!闭f完,便放下為我們分紅燒肉的筷子,轉(zhuǎn)身去了后房。
我娘轉(zhuǎn)出身來,手上端了兩碗飯。我家的碗小些,娘將兩碗米飯扣在跛腳女人的大碗中,剛好才滿滿一碗。跛腳女人手里端著米飯,嘴里仍一聲不發(fā),但兩眼看我母親時,我見得真切,跛腳女人兩顆黃豆般大小的渾濁淚水滴落在白米飯上,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感覺到了什么,心中竟然會一陣泛酸。
“稍等哈,老姐姐,再讓我為你夾塊紅燒肉哈?!?/p>
娘在轉(zhuǎn)身回頭夾菜時,跛腳女人這才開了金口,顫巍巍的身子掉出了結(jié)結(jié)巴巴的話:“大貴人,不用……不用……外面桌子上有些骨頭,讓我的孩子們添添味道就好……”
哎呀,原來跛腳女人還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有孩子!
是我娘先出了屋,她邊跨出門邊寬慰跛腳女人:“大姐呀,這算啥話?沒難處能拖家?guī)Э诔鰜碜咔Ъ??我來看看有幾個娃,放心,今兒這兒是節(jié)場哈,上我家門的都是我家客,決不會讓一人空肚皮走的!”
娘這話干脆得丟地上也叮咚響。
鍋子里就這些飯,還不知外邊跛腳女人有幾個孩子,我們哪敢再劃飯?兄妹四人,大眼盯小眼,一齊放下了手中飯碗。
我們也跟出來看跛腳女人的孩子了。就見門外的一張桌子邊,與我家同樣的兩男兩女四個孩子,但年紀要比我們小些,大的該不會過12歲,是個盤著長頭發(fā)、穿得干凈長得也周正的女孩,她正卷著嘴唇手捏著衣角打量著她母親端著的米飯。比她小些的一個,應(yīng)該與我差不多大,也是個女孩,濃濃的眉毛冷冰冰的臉,后腦殼翹著兩條用紅頭繩扎著發(fā)梢的羊角辮,她正盯我看。另兩個男孩比弟弟還小,都在七八歲左右,我見他們每人把手反身剪著,但嘴唇都有些油光,不用說,應(yīng)該都已啃過了桌上的豬骨,或許反手拿著的正是骨頭。
四人人貼著人,幾乎就像是用膠水粘在了一起,他們用一式毫無表情的臉打量起我們來。
“你們幾個看到了嗎?都是爹娘生的,要體會??!快,為他們備飯!把家里桌上的菜端出來!讓這些娃們坐席位上吃……”
這家子人吃飽喝足離開,娘又塞給那個跛腳女人5斤全國糧票及一張5元的鈔票,我們兄妹幾個始終忘不了跛腳女人在離開我家時的那一幕:她與四個孩子排成一隊,齊刷刷地對著我們一家,深深地鞠了一躬。
1989年12月22日,我出嫁的日子。
臨別時,娘不忘貼耳囑咐:“嫁妝少些,娘只能多送些話給閨女你。到了婆家,千萬千萬,在家得做個好媳婦,在外得做個好鄰居……人在做,天在看,多做好事,睡覺就香,身體就好,就是?!?/p>
娘的話又讓我想起了那年的這個節(jié)場,想起那個跛腳女人,想起她帶著兒女對我們家的鞠躬禮。
緊摟著母親,我感動得淚如雨下,說:“娘,這話就是您給我的最好嫁妝啊!”
責(zé)任編輯 菡 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