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某鯨
01
盛夏的傍晚,淡紫色的霧靄罩住窗口里的遠山,連落日都籠上一層朦朦朧朧的乳白色的光。耳朵里,鄰居大爺大嬸的吆喝漸漸褪去,葉柏在電腦屏幕上很有儀式感地敲出“沈南一”這個名字,卻暫時還不知道該給他寫一個怎樣的故事。
第二天,班上來了個高挑的少年,正在和同桌打鬧的葉柏看見他的時候,呼吸都滯了一瞬。少年似乎不太愛笑,唇抿成線,顯得淡漠又高冷,像極深的夜里才升起的海霧,又像深山古寺里的僧人,一張臉偏偏五官硬朗,棱角分明,好看得吸引了所有女生的視線。
他說:“我叫沈南一?!?/p>
她心里“咯噔”一下,又多看了他一眼,卻沒想,剛好同少年的視線撞上。葉柏如夢似幻似的托腮跟同桌說了句話:“我昨天剛給男主角起名,就是這個?!?/p>
同桌不以為意:“可能同音不同字?這個名字挺常見的。”
彼時沈南一剛好在黑板上寫完自己的名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著半截粉筆,微微側頭看向站在一旁的班主任,側臉棱角分明。本來是很賞心悅目的一幕,同桌卻忍不住笑出來,因為黑板上那幾個工整得有些呆板的字極不符合沈南一的氣質,像個剛學寫字的小學生寫出來的。她一邊吐槽一邊忍不住把這件事分享給葉柏,但葉柏只是愣愣地盯著黑板,半晌才說了句:“連字都一模一樣,他就叫沈南一?!?/p>
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的word文檔是不是有什么魔力。
葉柏一整天都懷揣著這個令人興奮的疑惑,放學回到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自己那只有一句話的文檔。思來想去半天之后,她寫下了第二句話:明天放學的時候他會在葉柏面前摔倒。打完字之后,葉柏皺皺眉,突然覺得自己這篇本該有些憂傷的言情小說活生生變成了一個笑話。
第二天放學之后,葉柏火速收拾好東西偷偷跟著沈南一走出去。她看著沈南一推著單車即將跟著人群走出校門,馬上就要追不上了,不免有些著急。然而沈南一長腿一邁,剛跨上車子騎了幾步,小巷子里突然搖搖晃晃沖出一輛電瓶車,眼看著就要和沈南一撞上了,車主嚇得大叫,葉柏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是沈南一猛地一拐彎,和電瓶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葉柏突然覺得她以為自己的word文檔有魔力這個想法很愚蠢。
她不免有些失落地愣了愣神,卻被旁人的驚叫拉回現(xiàn)實,這才發(fā)現(xiàn),那電瓶車搖搖晃晃地直沖自己而來。
來不及反應,一聲巨響之后,葉柏和電瓶車主人雙雙倒在草坪上。她被撞得有些眼花,覺得眼前的景象都很模糊。不知道誰受了傷,葉柏只隱約看見血流了一地,意識逐漸模糊時,一個干凈溫潤的聲音好似清泉一般在耳邊響起,讓她清醒了不少。她努力抬頭,對上的是沈南一有些著急的眼睛。
她第一次見他時,還以為他是高冷淡漠的??纱丝痰乃?,眼睛黑亮,眼尾微微上挑,卻有一種很干凈純粹的氣質,他著急地問葉柏:“同學,沒事吧?”
徹底暈過去之前,葉柏腦中唯一的念頭是:小丑竟是我自己。
02
表面上是因為車禍受傷暈倒,實際是因為暈血才暈倒的葉柏,在醫(yī)院醒來看見著急擔憂的父母時,還以為自己要截肢癱瘓了,后來才知道這場事故中,車主的腿擦傷了,自己一點兒事都沒有。她住了一晚上就出院了,第二天下午去上課的時候不免要接受全班同學的注視,但這其中并不包括新同學。
葉柏走回座位的時候一直偷偷打量著坐自己后面的沈南一。少年握著筆,背微微弓起,正神情專注地看著桌子上放的書,很像偶像劇里擺拍的畫面。
葉柏偷偷看了一眼書名,《IMO國際奧林匹克數(shù)學競賽試題匯編》。
葉柏內心酸了。
沈南一察覺到了她打量的目光,抬頭有些拘束地看了葉柏一眼。坐他前面的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孩用手托著臉盯著他看,語氣極其認真地問道:“同學,你來自哪本小說?”
沈南一有些不知所措,葉柏解釋道:“不然怎么會有這么厲害的人設?”
這還是葉柏第一次見到沈南一笑。少年的嘴角輕輕勾起,眉眼都舒展開來,半晌才說:“沒有的事?!彼穆曇魷貪?,十分好聽。
葉柏見他又低頭認真看起了書,心里愈發(fā)好奇,便在數(shù)學課上逮著機會大膽地問了沈南一道題。少年只掃了一眼題目就給她講解起來,他手里的筆好像有魔力一般,輕點幾下,原本復雜無比的壓軸題突然變得像拼積木一樣簡單。
第一次聽明白壓軸題的葉柏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她愣愣地看向詢問她“還有沒有不懂的地方”的沈南一。后者看著女孩微微瞪大的眼睛,莫名地想起了鄰居家那只眼睛圓圓的貓,思慮半天,鬼使神差地從桌洞里拿出了母親多塞給他的那盒牛奶,推到葉柏面前。
“可能有點兒唐突,”沈南一早上也是這么搪塞母親的,但現(xiàn)在他覺得母親的話也不無道理,“希望你……早日康復?”
葉柏望著那盒牛奶,心里很不是個滋味。她現(xiàn)在終于證實了自己先前的想法:眼前這個人,可能真的是哪本小說的主角,命運指引他來到這里,也許是要讓他遇見生命中的某個貴人。
她終于要被寫進小說了,雖然是作為配角!葉柏暗自攥拳,仿佛經(jīng)歷了極為曲折的心路歷程一般,堅定地望向沈南一:“你放心?!?/p>
沈南一一臉蒙。
只聽她繼續(xù)說道:“我絕不會背叛你?!?/p>
沈南一:……
雖然過程很尷尬,但是不影響結果,兩個人成功地成了好朋友。對剛轉來這里,誰也不認識的沈南一來說,葉柏每天絮絮叨叨,小喇叭似的跟他說些有的沒的,莫名讓他有了歸屬感,仿佛這里不是新環(huán)境,而是自己無比熟悉的地方。
起初,葉柏還擔心沈南一被孤立、被排斥,但顯然是她多慮了。因為下了課就能看見門口站著很多慕名來看沈南一的女生,此外,沈南一不僅成績好,球打得也很好,只用了一節(jié)體育課就和班上大部分男生成了朋友。
同桌每次問完沈南一題目,都一臉花癡狀地對葉柏發(fā)表感慨:“沈南一真的是男神啊。”
葉柏也跟著感嘆:“沈南一真的是主角啊?!?/p>
她回家后打開那許久都沒有打開過的word文檔,把詛咒沈南一摔倒的那句話刪去,想寫點兒新的,可是手指懸在鍵盤上半天都沒有落下去,腦子里思來想去都是沈南一的模樣。
完了,葉柏想,她好像再也創(chuàng)作不出別的男主角了。
因為這事,葉柏特意溜去學校天臺放松心情,卻發(fā)現(xiàn)有人搶先了。
看見沈南一的第一眼,葉柏覺得他是高冷的;認識他了之后,覺得他是溫和開朗的。而此刻見到的沈南一,背著光孤寂地站在圍欄邊,失落地縮在陰影里,身后散了亂七八糟的紙張,這模樣讓她無法形容。
葉柏詫異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紙,除了草稿紙之外,還有他那本習題集。
她屏住呼吸,抬起頭,卻恰好對上沈南一的視線。葉柏眨了眨眼,然后反手從包里拿出了自己剛買的“五三”,猶豫半天,才斟酌著開口說道:“要不這本也扔了,助助興?”
天臺的風呼嘯著填滿寂靜,半晌,她才聽見沈南一沒忍住的一聲笑。
03
沈南一請葉柏吃了兩個全家桶才勉強讓葉柏答應“絕不再提這事”,但是葉柏吃飽之后,打了個嗝,轉頭就問沈南一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沈南一氣得伸出胳膊想把葉柏手里抱著的全家桶搶回來,葉柏不肯,掙扎時她差點兒就要摔倒了,沈南一拉,最后的結果是兩人一起倒下了。
身邊撒了一地的雞米花香氣鉆進鼻腔,間或夾雜著女孩身上淺淺的槐花香。葉柏整個人趴在沈南一胸前,幾縷頭發(fā)散在他臉頰邊,沈南一的手都不知道該放在什么地方,臉紅到耳根,只能任由葉柏先爬起來,再把自己拉起來。
女孩的手軟軟綿綿,好像小貓藏起利刃的爪子一樣。明明今天發(fā)生的事已經(jīng)糟糕得不能更糟糕了,此刻沈南一卻無端覺得平靜,平靜得開始在心里偷偷計算葉柏訛了他多少錢。
那時正是周五的傍晚,兩個人在肯德基門口丟盡了人,等到沈南一把爛攤子收拾好之后,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葉柏已經(jīng)跑了。他多少有些無語,正欲離開,卻聽見一個輕快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葉柏喊他:“回頭!Surprise!”
沈南一回頭,就看見女孩站在橘紅的晚霞里,背后是籠著淺淺夜色的街道,她的笑容很溫暖,還得意地揚了揚手里的書。沈南一仔細看了一眼,正是他剛扔了的那本奧賽真題匯編。
少年人生第一次覺得“溫暖”這個詞有了具體的形象,能讓他一直保存在記憶里,每每回想,都能清楚地記起那時的感覺。
后來葉柏找沈南一問題,沈南一講完了之后忍不住叫住她。對上女孩疑惑的視線,他卻糾結許久才破罐子破摔道:“那天在天臺上……”
葉柏反問了一句:“哪天?什么天臺?”沈南一被問住了。他看著女孩干凈明亮的眼睛,愣了一會兒,明白她其實是在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
沈南一抿著唇,垂下眼睛的時候,渾身都透著葉柏在天臺上見過的那種落寞。他手里握著筆不自覺地在草稿紙上勾勾畫畫,葉柏看著他那小學生字體,出神地想:其實沈南一也不是完美的。
他開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其實我不喜歡數(shù)學。”
葉柏有些意外,又聽他說了句:“但是我必須學好它,學到最好?!?/p>
令人窒息的寂靜又來了,但是葉柏沒法接這句話,因為無法感同身受的安慰,怎樣都顯得蒼白。她眨了眨眼,想了半天,最后在沈南一跟前那張草稿紙上畫了個加油的小人。
小人顯得有點兒蠢,大大的笑臉卻很溫暖。
沈南一端詳了那個小人一會兒,再抬頭時,嘴角已不自覺勾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他認真地看著葉柏,視線交織,看得葉柏有些臉紅。少年突然開口:“你知道下周我們班和隔壁班有籃球比賽嗎?”
葉柏點點頭。沈南一這會兒眉眼舒展開,笑容有些晃眼,問:“你會去看嗎?”
不待她回答,又補充道:“我球打得還挺好的。”
是真的有些晃眼。窗外流金似的光瀉進來,落在他側臉上,和他此刻的視線一樣,明亮得不可直視。葉柏回過神來才發(fā)覺自己連思考都沒思考就說了句“好”。她慌亂地轉過身,清晰地聽見自己怦怦作響的心跳聲,突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沈南一說他球打得挺好是真的。葉柏站在球場邊上,回想剛剛結束的上半場,沈南一各種帶球過人、三分投籃的操作格外耀眼,計分表上一連串八號的備注意味著他幾乎一個人拿了所有的分。她不自覺地望向他的身影,卻正好撞上沈南一回頭看她的視線。被人群簇擁著的他一邊笑,一邊對著她比了個她畫的小人同款的加油手勢。
少年站在和煦的微風里,身后是驕陽藍天,飄著幾縷柔柔的白云。他的模樣是那般風華正茂,明媚了這正好的時光。
整場比賽結束之后,沈南一走過來很不客氣地抽走葉柏手里的蜂蜜柚子茶。葉柏悄悄環(huán)顧四周,發(fā)覺幾乎所有手里拿水的女生都看著這邊。她咽了一下口水,戳了戳沈南一:“這么多女生都在等著給你送水,你干嗎搶我的飲料?”
他毫不在意地回道:“拿別人一瓶水的代價太麻煩了,惹人誤會?!?/p>
葉柏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快被四周投來的目光射穿了,她瞪著沈南一:“嗯?拿我的就不麻煩,不惹人誤會了?”
“你……”沈南一低頭看了葉柏一眼,嘴角忽然勾起。
他認真地說:“你的話,我不怕麻煩。”
04
葉柏把那句“我不怕麻煩”刪去,又重新輸入,打完才發(fā)現(xiàn),她又把男主角的名字給錯打成“沈南一”了。屏幕上的那三個字好像在張牙舞爪地嘲笑她一樣,她煩躁地關了word文檔。
要命,葉柏瘋狂揉頭發(fā),不明白自己最近為什么總是想著沈南一。
剛好此時,她收到書店老板的消息——刊登她一篇文章的雜志到貨了。葉柏飛奔出家門,把剩下的零花錢全部交給了書店老板,除了那本雜志之外,又拿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書,希望能拯救一下她的創(chuàng)作能力。不料走出書店的時候又遇見了沈南一。少年正翻自己手里的書,葉柏打眼一瞧,這次是《奧賽習題精講》。
她默默地把剛買的書往身后藏。
有些人在書店買了一本又一本習題集,有些人結賬時抱著一摞《民間靈異故事》,命運讓他們相遇,還感嘆一句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
沈南一抬起頭瞧見了葉柏,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那瘦弱身板藏不住的雜志,突然沒由來地笑了一聲。葉柏心虛地將書又藏了藏,問:“你笑什么?”
“你喜歡看這種雜志?”沈南一偏頭瞧她,“以后可以找你陪我看恐怖電影嗎?”
葉柏縮了縮身子:“干嗎找我看?”
沈南一煞有介事道:“因為我害怕,小時候被嚇哭過?!?/p>
“那干嗎非要看這個???”女孩不解地小聲吐槽,但還是被耳尖的沈南一聽見。他眼里滿是溫柔的笑意:“換個也行,只要你喜歡就好?!?/p>
葉柏莫名覺得自己好像被繞了進去,但是她沒有證據(jù)。
但是這種溫馨的氣氛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她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身形高挑的叔叔正駐足看向這邊,她想指給沈南一看,卻發(fā)現(xiàn)少年的目光也正望向那處。沈南一垂下眼睛對上葉柏的眼睛說道:“我要走啦,我爸在等我?!?/p>
他的嘴角雖然是彎起的,但是葉柏能輕易地看出藏在他眼底的,似乎抹不開又散不去的落寞。
她突然很想伸出手抓住他翻飛的衣角,但是看著沈南一離開的背影,終歸也只是想想而已。
買回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雜志并沒有拯救葉柏的創(chuàng)作能力,但是這次經(jīng)歷確實給了葉柏靈感。她不再糾結于自己總是把男主角想成沈南一的模樣,反而決定,她要寫下沈南一的故事。
現(xiàn)實中的沈南一既是全能溫暖的,又是藏著秘密,并不完美的,主角的人生路似乎注定了要比平庸的路人難走許多,如果可以,她一定要讓他有一個happy ending。
因為,她希望他能永遠快樂。
后來葉柏聽八卦的時候,聽同桌說沈南一的父親是個有名的數(shù)學家,沈南一突然在這個時候轉來他們學校,是因為這里每年的奧賽成績都很好。有人反問:“既然他父親這么厲害,那為什么沈南一要來這里學奧賽,讓他爸教不就行了嗎?”
葉柏走了神,沒再聽他們后面又說了什么,她腦海里都是沈南一說的那句“其實我不喜歡數(shù)學”,還有他那時脆弱得像個被拋棄的孩子的模樣??墒撬痛嗳趿艘粫海謱⑺亓似饋?,把自己變成了沈南一。
隔天就是兒童節(jié)了,葉柏絞盡腦汁才想起她之前見到的一句話,把它寫在紙條上之后,在兒童節(jié)那天把紙條偷偷夾在沈南一的書里。沈南一抱著球和幾個朋友勾肩搭背走進來的時候,女孩偷偷瞥了他一眼,周遭的說話聲、打鬧聲都淡去了,視線中只剩下少年認真聽別人講話時嘴角噙著一抹笑的耀眼模樣。
也許是注意到葉柏閃躲的目光,沈南一路過她的時候頓了頓,窸窸窣窣好半天才從口袋里摸出塊糖放到了她桌子上。
葉柏疑惑地看著他:“這是什么?”
“阿言給的,說今天送給妹妹什么的?!鄙蚰弦换氐阶约鹤簧?,把桌子上的書都收拾好,“我沒有妹妹,就送你了?!?/p>
葉柏看見他把書都塞進桌洞里,心里便有些著急慌亂,便沒有聽清他以極小的聲音說出的那句“因為他說送喜歡的女孩子也行”。
她看向他的桌洞,又看了看他,有些泄氣地說:“書……啊……算了。你剛剛說什么?”
沈南一盯著葉柏瞧了好一會兒,看得葉柏都有些懷疑自己臉上是不是被誰畫了小王八。半晌,他才突然無奈地笑道:“沒事,突然覺得你挺傻的。傻點兒也好?!?/p>
葉柏:……
05
高二下學期過得很快,高考的壓力開始悄無聲息地壓到每個人身上了。高三剛開始的時候,葉柏能明顯察覺到沈南一的情緒陷入低谷,本來打算轉身問題的同桌看見沈南一筆唰唰唰寫個不停,最后煩躁地撕了草稿紙丟開重寫之后,默默轉回頭跟葉柏嘀咕了一句:“感覺他這個樣子壓力好大。也是,我昨天聽說他們奧賽快開始了?!?/p>
葉柏手中的筆頓了頓,又聽她繼續(xù)說道:“其實像沈南一這種大佬肯定能拿獎的,到時候估計人家也就走了?!?/p>
她沒作聲,只是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雖然早就知道肯定會有分別的這一天,但是當這一天真正來臨的時候,還是不免會難過。葉柏不再像之前一樣在沈南一面前說個不停,這樣大的改變,身邊人都有所察覺,卻唯獨沈南一沒有注意到。他似乎真的沉浸到他的那個數(shù)學世界中去了,最后那段時間,他去集訓的時間遠大于在教室待著的時間。
葉柏看見沈南一的次數(shù)少了很多,只有一次,在書店門口,她看見他在結賬處付了款之后就神色匆匆地離開。她鬼使神差地去問老板他拿的是什么書,老板勉強想起幾本習題冊或輔導書的名字,唯一記得清楚的是一本雜志。
她對那雜志再熟悉不過了。
葉柏回家之后對著自己書柜里放雜志的那一格發(fā)呆,她從頭看到尾,又看回去,反復幾次,才把手里的雜志塞進去。之后,又轉頭看向書桌上貼著的那段話:“對現(xiàn)在的我們來說,不管多么大的悲與喜,放到經(jīng)度和緯度的坐標上,都顯得微不足道。人生也許不過衛(wèi)星地圖上的一個像素格,然而把這個像素格細細剖開,唯有自己才能窺見全部。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遠選擇快樂。”
那便是她在寫給沈南一的紙條上寫下的話。
少年遠赴Z市參加競賽的前一天,葉柏在天臺尋見了他的身影。沈南一站在欄桿旁眺望著遠處罩著輕紗似的山,傍晚時分微涼的夕陽余暉灑在少年身上,給他鍍了一層柔光。她本不想打擾他,轉身離開的時候卻被叫住。
他喊:“同學?!?/p>
她回頭,看見他凝望著她,眉眼都舒展開,眼底帶著一抹溫柔的笑意,說道:“不給我加個油嗎?”
他此刻的模樣和之前她看見的一點兒都不一樣。葉柏心里漲起潮,一次又一次拍打著礁石,洶涌著,咆哮著,讓她忍不住想要說些什么。可是千言萬語最后只匯成一句話,她最終還是把那句話咽下去,默默地給他比了個她畫的那個加油的手勢。
她一邊看著他一邊想,主角在這個地方的劇本似乎已經(jīng)結束了。那個少年,就要離開遠航。
沈南一請了兩個月的假,葉柏的日子還是那樣不緊不慢地過著。除了她身后的空座和她電腦里再也沒有打開過的那個被命名為“沈南一”的word文檔,沒有任何一點兒他出現(xiàn)過的痕跡。
后來書店老板對她說“怎么再沒看你和你同學來買那本雜志啦?我可一直留了兩本呢”的時候,葉柏才恍然驚覺,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這樣久了。
她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交稿了,編輯問她怎么不寫了,她以學業(yè)繁忙作為理由搪塞過去。其實葉柏早已經(jīng)寫好了,沈南一走的那天,她就已經(jīng)寫好了,沒說出口的那句話現(xiàn)在正掛在屏幕上明晃晃地嘲笑著她的妄想——你還會回來嗎?
葉柏想,沈南一,我有點兒想你了。
沈南一請只請了兩個月假,可是直到他們期末考試都結束了,他也沒有回來。葉柏聽別人說沈南一的成績很好,進了國家隊,又拿到了金牌,沒什么意外的話,應該會直接去讀大學。連她媽都聽說了這事,吃飯的時候還提到她們學校出了一個天才少年。
葉柏笑:“那還是我后桌呢!”
只是微笑背后是不為人知的難過和酸澀。她想,看來,真的到結尾了。
那個假期,葉柏把那個故事交給了編輯。編輯問她有沒有別的想說的,葉柏想了想,加了一小段話——我知道,我能捕捉到的只是你生命的一小部分。但是,我還是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也能永遠快樂。
書店老板說,有一陣子沈南一也常常去買她發(fā)表文章的那本雜志,他經(jīng)常給他們留兩本。葉柏不知道沈南一為什么也愛看這種雜志,但是不免幻想一下,如果以后他還繼續(xù)買這本雜志,能看到這段話的話,也不失為一個圓滿的結局。
高三下學期開學的時候,葉柏走進教室,覺得大家比平常活躍了不少,嘰嘰喳喳吵成一片。在高三,這種浮躁風氣是最要不得的。葉柏微微皺起眉頭,走向自己的座位,卻忽然一愣——她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窗外有熹微的晨光照進來,隱約還有秋季微涼的晨風拂過,他被圍在人群中間,那些嘈雜的、嬉鬧的聲音和畫面統(tǒng)統(tǒng)淡去,只有他投過來的溫柔的,帶著笑意的視線是清晰而真實的。
心臟好像一瞬間復蘇,然后不安分地劇烈跳動起來,葉柏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你……”
沈南一好彎起嘴角,恍然看見女孩的面容,一直懸著的心突然有了落地的安寧感。
他笑:“我回來了?!?/p>
06
葉柏一下課就拉著沈南一奔去天臺,她攢了一肚子疑問,第一句話就是:“沈南一,你瘋了?”
他望向她的時候,帶著縱容的寵溺。女孩眼睛瞪大,他初見時就很想摸摸她的頭,看看是不是跟鄰居家那只貓一樣的手感,而這次他真的這樣做了。葉柏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整個人都僵住了。
她的頭發(fā)蓬松柔軟,從掌心傳來的暖意讓沈南一想起了小時候摸那只貓時的場景。
那時候父親看見他偷懶,訓斥他,嚴肅得令人害怕。在他的記憶里,父親這個人只有面對數(shù)學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些許溫柔。他對沈南一的要求既嚴苛又無理,他希望培養(yǎng)一個數(shù)學界的天才,但是沈南一從來都不愛那些精巧而美麗的創(chuàng)造與證明。一個不愛數(shù)學的人是不能真正窺見數(shù)學的奧秘的,沈南一可以順從父親的要求,從滿分到金牌都可以,但是當他站在父親曾經(jīng)站過的,最神圣的數(shù)學殿堂時,他還是告訴了父親,數(shù)學絕不會是他的路。
他那時的勇敢,源自那張被夾在書里的,后來被仔細珍藏的紙條,還有因為她才翻開的雜志。
有個女孩一直努力地對他說:“我希望你永遠選擇快樂?!?/p>
父親已經(jīng)強迫了沈南一十幾年,以為總有一天沈南一會像他一樣熱愛這門學科,可是少年站到了頂峰之后,還是堅定地選擇放棄。他和父親冷戰(zhàn)了一個月,最后父親還是尊重了沈南一的選擇。
而此刻,他看著愣在自己面前的女孩,看見她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心中漸漸被柔軟填滿。
沈南一說:“我一直很想對你說一句,謝謝你。”
“跟你前后桌的這段日子,好像是我生命中到目前為止最快樂的時光?!彼p輕笑道,俊逸的臉龐上籠了一層薄薄的金色流光,整個人似乎都在發(fā)著光。少年認真又堅定的模樣,像是宣誓一般莊嚴,他問:“葉柏,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可以一直做前后桌嗎?”
年少時的情愫像被藏在糖紙里的糖,只有扒開那一層又一層的絢爛糖紙之后才能窺見些許痕跡。那時的他,眉眼帶著溫柔,嘴角含著笑意,他們站在彼此身側,好像有了莫大的力量,無論之后歲月幾載,再也不俱任何風雪。
這就是所有的故事了。
葉柏很有儀式感地敲下最后一個句號,伸了個懶腰,望向窗外。所見依舊是霧蒙蒙的遠山罩著些許淡紫色的霧靄,橘黃色的落日余暉從另一邊照進院子里,和她第一次打出“沈南一”三個字時的景色相差無幾。只是這次她聽到的不再是母親炒菜時的嘈雜聲和鄰居聊天時的喧鬧聲,鏡子里也不是那個綁著單馬尾的青澀少女。
她轉頭對端著水果走進來的男人撒嬌道:“剛剛突然有種感覺,我回到了遇見你的前一天傍晚。也是這樣的景色,我坐在這里,給新文的男主角起名字叫‘沈南一’。”
末了,她又補了句:“突然好想回到那個時候?!?/p>
“為什么?”沈南一放下水果,手指輕輕蹭了蹭葉柏的鼻尖,逗她,“不想遇見我?”
“不是。”葉柏狡黠一笑,站起來將臉埋進沈南一胸前,她摟住他的脖頸,認真又專注地盯著他的眼睛,看他滿眼都是自己的模樣,然后輕輕笑道,“我想告訴那個小姑娘,這不是沈南一的故事,而是沈南一和葉柏的故事,這是我們的故事。”
這是我們的故事——有一千種錯過的可能,亦有數(shù)次不會回眸的擦肩而過,可是不偏不倚,我剛好在每一個節(jié)點,都選擇走向你。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