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瓷
01
侍從將一盞涼草粉奉上案臺。
因制作時添了蒿草汁,盞內(nèi)一片晶瑩剔透的薄荷綠,入眼十分消暑。孟霈之用匙子去舀,皮凍般的涼草粉在匙中輕顫,入口彈牙,冰爽清甜,蒿草的苦味被沖淡,只覺喉間順滑回甘。
這個味道許久不曾吃到了,孟霈之有一瞬怔忡,吩咐侍從:“從哪兒買的?去將做它的人帶來?!?/p>
侍從應(yīng)聲退出去,又有小廝哭喊著被押入廳堂,抹著淚珠子求饒。原是摔了罐子,將“常勝將軍”放跑了。那裝蛐蛐的罐子是件兒精美的大家古物,“常勝將軍”更是花了重金好不容易購來的。對于愛遛鳥、斗蟋蟀的孟霈之來說,這著實算得上一件大事兒。
眾所周知,孟霈之在本城富庶貴族里是出了名的霸道跋扈,下手從不慈悲。小廝怕得厲害,撲上來拽著他的褲腳苦苦哀求,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孟霈之不勝其煩,端著瓷盞砸了下去。
柳時霜低著頭被帶進廳堂時,看到的便是售出的粉盞碎了一地的場景,耳邊還能聽到上座的少爺正氣呼呼,還有低聲哽咽者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吃得不高興了?她暗暗在心里嘀咕。這般門戶,她這樣的卑微平民必然惹不起。
所以當那少爺開口問“這涼草粉可是你做的”時,她想了想,回答說:“不是?!?/p>
“嗯?”孟霈之跟早上出去買粉的侍從一樣一臉疑問。
“我路過時那挑著擔子的老板內(nèi)急,看我面善,便托我照料片刻,當真不是我做的?!绷鴷r霜語氣篤定,如此摘清了關(guān)系。她的頭低低垂著,眉眼俱被額發(fā)遮住,只看得見尖尖的下頜和嫣紅的一點朱唇。
孟霈之劍眉蹙起,上前抬起她的下巴,盯了半晌忽道:“果真是你?!?/p>
她雙瞳微微放大,似是有些困惑。
“罷了,沒事。”他視線轉(zhuǎn)開,最后這樣總結(jié)道。
請她來的侍從被孟霈之以糊涂無能為由罰了幾棒,打得頗重。他卻不以為然,閑話家常般地對她說:“我正要出府,一道吧?!?/p>
柳時霜巴不得趕緊離開,恭敬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既然不是你做的,我府上下人請你為何要來?”他沒看她,如此問道。
柳時霜當然不敢說是為了躲避那些想抓她去做小妾的人,這才趁機跟著來了。那些人拿著弟弟簽了名的字據(jù),說她被當作賭債抵給了城中富商胡家的二公子胡沅棟。
她只得編理由,說是想來蹭點兒賞錢。
孟霈之冷笑:“我的錢那么好拿?”
“是,公子說得極是。我一見公子便被您的氣魄威勢懾住了,不敢胡言哄騙,才如實吐露涼草粉并非是我所做?!?/p>
他不屑一笑,側(cè)眸看她。他身形高大修長,從柳時霜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頜線、高挺的鼻梁和眼中一閃過的精光。只聽他道:“我知道你方才是扯謊,或許你可以考慮留在我府上每天給我做些小食、茶點?!?/p>
柳時霜心下“咯噔”一聲。此時二人已行至門口,她推托還要照料家事,晚些再考慮,便疾步要走。
想是平素孟霈之不太允許別人拒絕他,她這邊話音才落,就被兩個怒目金剛似的家丁攔住去路。柳時霜怯怯地看孟霈之的臉色,只見他面無表情地揚了揚眉毛,朝下人擺手:“隨她?!?/p>
于是,這二人在孟宅門外分開了。
柳時霜家住城郊,提心吊膽快步歸去時,卻發(fā)現(xiàn)家中一片大火。院外的大樹上貼著一張紙條:膽敢再跑,就不單是房子這樣的死物了。
連警告都如此可怖。
她又氣又急,沖進院門從水缸舀水潑進火海,明知不可為,還是不愿放棄。娘親留下的醫(yī)書,養(yǎng)父的絕筆信箋……她想至少保下這些念想。
可她回來得太晚了,怕是追她的那些人見她借勢遁走后,轉(zhuǎn)身就來她家中縱火了。
她不得不放棄。大火過后,一片灰燼,看得人無比絕望。
遠處山坡上,孟霈之正帶著隨從觀摩。
原來獨此一戶住在這么偏的地方,怪不得一直尋不見人。
見他眸光凝在那人身上,隨從試探地問道:“看那姑娘癱在地上,怕是嗆得不輕,是否要幫她一下?看她袖子都燒煳了?!?/p>
孟霈之隨即瞪過去一眼。
隨從趕忙垂首:“小的多嘴了?!?/p>
孟霈之面上毫無波動:“熱鬧也看過了,就走吧。”
02
沒過幾日,柳時霜又同孟霈之見面了。
前日,弟弟柳時謙顧盼神飛地同她講遇到了賞識他才華的貴人,那貴人欲供他錢財書具,后聽聞他家中被毀,更是惋惜至極,非要分他院子和仆人。
柳時霜跟他一道去致謝時,就看到了坐在主座的孟霈之。他目光炯炯望住柳時謙,僅在柳時謙介紹她時看過來一眼。他既然做出一副初次會面的樣子,柳時霜自然也是。
弟弟如千里馬遇見伯樂,將孟霈之贊了又贊,直夸到詞窮,又轉(zhuǎn)頭對她講:“孟公子近來想找人做小點,你就每天給公子做些吧。我們斷不能做不知感恩的人?!?/p>
柳時霜暗中咬牙,心道:論恩,從來都是他承了我的。
晚些時候,廚房小灶前,柳時霜低眉信手搗著蒿草汁。
孟霈之將手撐在窗臺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見她取好汁水,道:“嗯,開始吧。”
她當著他的面,經(jīng)過一道道工序?qū)霾莘圩龊?,在冰盆里?zhèn)過后,恭敬地遞到他面前。
果然,這樣霸道的人想要什么就要得到,她終究是跑得過初一跑不過十五。
孟霈之舀起一勺,入口淺嘗,似乎頗為滿意,端著碗悠哉悠哉地走了。柳時霜看著他背影消失,抬手抹了抹額角的汗。
孟家銀錢闊綽,調(diào)味的糖粉都是精糖,她隨手按慣量添入后,嘗味時發(fā)現(xiàn)偏甜了。她硬著頭皮端給他,可是預(yù)料中的危機并未發(fā)生,他看起來很滿意。
柳時霜悄自感嘆:“奇怪,這樣的霸道紈绔,竟然喜歡吃甜食……”
“是啊,少爺喜好甜些?!?/p>
突然冒出的聲音嚇得柳時霜一個激靈。說話的是府中管事,年紀已過不惑,之前安排柳氏姐弟入住,便是這人置辦的。管事為人溫和,此時神色依舊一派和睦,柳時霜這才松了口氣。
管事人雖好,話卻有些多,柳時霜早先就有領(lǐng)教,此時又聽他繼續(xù)道:“夫人在世時疼愛少爺,總做涼草粉、冰桂花之類的甜點給少爺吃。少爺一直喜歡這些,應(yīng)是懷念夫人吧。其實少爺也嘗試過大小店鋪很多師傅的手藝,可都覺得不是那個味道,直到遇到姑娘你。”
柳時霜實在不知道這管事同她說這些做什么,又覺得自己一個卑賤外人去窺視這些舊私,恐會招致危險,于是趁管事出神時趕緊溜了。
03
柳時霜不欲在孟宅久住,試著勸過弟弟幾次??闪鴷r謙非但不聽,還生出怒火,說好不容易有人欣賞他的才華,無論如何都不肯辜負貴人的心意。
面對養(yǎng)父托付給她的這個弟弟,她竟是毫無辦法,只得耐著性子繼續(xù)婉轉(zhuǎn)規(guī)勸:“入秋天涼,已不適合吃我做的那些吃食,我們早些辭行,也不至于落得吃白食、占便宜的名聲?!?/p>
柳時謙聽她這樣說卻笑了:“孟公子就是怕我二人有這樣的想法,一再對我說,他看中的是我的才華,絕無半分指望回報,讓我安心住下讀書備考,不必惦記著為他做任何事,也不必有任何負擔。而且你也真是死腦筋,天冷了煲些藥膳靚湯便是了,干嗎還認死了做那些老式樣?”
柳時霜:“……”
看來孟霈之比她會編排。
但每日弟弟沒留意的時刻,孟霈之看向她的眼神實在令她無法再裝作毫無察覺。她想了想,或許可以自己先搬出去,而后定期關(guān)照弟弟的飲食生活,再想辦法勸他搬離。
她端了客套的理由,去向孟霈之辭行。他聽后嗤笑了一聲:“你不會真的以為我是看重他的才學吧?你執(zhí)意要走,我未必還會留他?”
她玉指捏成拳,一時無言以對。只聽他似念似嘆道:“又到秋天了呀,那我們?nèi)ゴ颢C吧。”
于是,此次名門大戶匯聚的秋獵活動,柳時霜也抱著藥膳罐子隨行在列。柳時謙非常驕傲地說:“公子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讓你一介女流參加這種名流群聚的集會?!?/p>
她瞥他一眼,心道:你說反了。
參加秋獵的眾人手持弓箭各自散去,柳時霜被留在營地等候。
入秋時節(jié)山里會有些草藥,念及東街的藥鋪最近在收車前子和天冬,她也悄悄隱入林中——與其百無聊賴地干等,不如去找些草藥,多少賺點兒銀錢。
被養(yǎng)父收養(yǎng)之前,她幼年一直跟父母住在山里,對山林環(huán)境自然很是適應(yīng)。她一路采著藥材,時不時還以口技回應(yīng)頭頂?shù)倪兵B鳴。
山野寂寂,卻突然炸開一聲:“你怎么回事!”
她驚得身子一抖,腳絆在樹根上,扭傷了腳踝。
她疼得直抽氣,一轉(zhuǎn)頭就看到橫眉怒目的孟霈之正匆匆朝她走來:“這里到處都是猛獸和陷阱,你怎敢一個人亂跑!你旁邊就是獸夾!”
見她癱坐在地上,一時無法動彈,他滿臉不耐煩地將她打橫抱起,向營地走去。柳時霜奮力掙扎,他無情地伸手按在她迅速腫起的踝骨上:“再亂動,腳踝給你扭斷?!?/p>
柳時霜吃痛,無奈腹誹:我自幼在林子里長大,難道連捕獸夾也不認得?若不是你突然大喊嚇我,哪至于摔傷?
見她老實了,他似乎也消了些氣,又道:“再學個鳥叫聽聽。”
柳時霜:“……”看來是跟了一路。
因著負傷,她提前離開秋獵場,回去后被灌了兩碗湯藥,之后便意識昏沉起來。
夜晚醒來時,她被房中坐著的人影驚得渾身一顫。殘焰幢幢,她勉強分辨出這人正是孟霈之,才松一口氣,又提起另一口氣。
似是對她這態(tài)度不滿,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煩躁:“聽管事說你一回來就燒起來了,晚飯都沒吃,我閑著無事,隨便過來看看。你這是什么表情?”
躺在床上跟一個男人對話好像有些奇怪,她想著下床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結(jié)果腳下一個不穩(wěn),踉蹌著就要摔倒,卻被他上前一步攬腰抱住。
待她站定,他仍未松手,雙臂自背后將她的腰身環(huán)住,用氣音說到:“好細?!?/p>
平日看她纖柔,但總歸外服寬大,原來衣物之下,腰身竟如此不盈一握。
柳時霜伸手去掰他的手臂,突然聽到弟弟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問她是否睡著。她正咬著牙關(guān)掰腰間的手,聞言穩(wěn)住了聲音回應(yīng):“不用擔心,傷不礙事?!?/p>
但聽柳時謙回她:“不是問你這個。你是不是跟孟公子辭行要走?今日公子問我了。他提供這樣好的條件,你卻偏要帶我住那種破落的院子,是成心想害我考不上功名嗎?你忘了我爹臨終怎么囑咐你的?自己不知好歹,可別想拖累我?!?/p>
耳邊一聲輕笑,孟霈之用鼻尖輕蹭著她的耳郭:“怎么不掙扎了?怕你弟弟聽到聲響推門進來看到?”他頓了一頓,又道,“他若是看到,怕只會高興,主動將你送給我,只盼死死攀住我。
他語氣戲謔,她卻知道他說的是大實話,突然泄了氣。
門外的人還在等回復,她沉聲道:“知道了?!?/p>
孟霈之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緩緩將下頜輕抵在她的頸窩:“別動,我就輕輕抱一會兒。”
他今日反常,又隱隱透出脆弱。半晌后,他松手走了。
第二日,柳時霜瘸著腿照例去為弟弟整理書房,隔著一面墻,聽到管事大叔跟一位隨從閑聊:“昨天是夫人忌日,少爺往年都要宴請一堆人胡鬧醉酒到深夜,昨天竟然早早從席上抽身了,也不知是去了哪里?!?/p>
柳時霜腳步不停地向前挪著,假裝自己什么也不曾聽到。
04
秋意漸濃,柳時謙借孟霈之的名號四處結(jié)交名流才子,尋歡作樂,閑話相約明年一同趕考時,每每揚言至少要考個進士。
這天,柳時霜在孟府大門外的石獅上看到一張字條——弟弟被人綁了。
怪不得兩日不見人。她不認識他整日廝混的同伴,只得找孟霈之幫忙。
他正跟人推牌九,聽說陪玩的是京都來的貴客,一桌人都不露辭色,閑話間暗藏劍鋒。
他斜了她一眼:“何事?”
柳時霜趕忙告知原委。
他哼了一聲,撇下一側(cè)嘴角:“這種不上進的東西我救不了。他近來玩兒得這么過火,大有可能得罪了哪家。畢竟他酒后說錯什么話,做錯什么事,被人抓到的把柄早有一籮筐?!彼f完,嫌她打擾他打牌,命人將她攆了出去。
柳時霜沒辦法,竭力回憶著秋獵那天見過的人,想去問問看。因為跛著腳,她走得十分吃力。
她穿過小巷時,迎面碰上了胡家二公子胡沅棟一幫人,被逼入深巷死角,背靠一堵高墻。
胡沅棟掏出柳時謙簽字畫押的契書,打頭的小隨從向她喝道:“白紙黑字,看你還能跑到哪里去!你這個臭女人,次次耍我們是不是?”
“家弟說……是有人設(shè)計哄他參賭,誆他簽字?!绷鴷r霜囁嚅道。
“我呸!”那小隨從看起來不過十三四歲,此時上前猛地推搡了她一下,“那雜碎說的話你也信?整天以為自己是什么高門少爺,學別人瞎玩兒,倒還有臉說是別人的罪過!”
柳時霜腳上原本就有傷,被他這樣一推,差點兒沒站住。眼看著幾人圍上來,她伸手從懷里掏出包粉末一揚:“非要逼我,那大家就同歸于盡!本是買來毒老鼠的藥,一刻之內(nèi)不找郎中就等死吧!”
眾人被她的架勢嚇得退開去,紛紛掩住口鼻。
柳時霜還想再威嚇兩句,卻見那小隨從抽了抽鼻子,手指抹了點兒白粉放進嘴里,而后吼道:“媽的,騙人的!是糖粉!”說著抬起腳就朝柳時霜踹來。
但那小隨從還未來得及真的踹她腳,便發(fā)出“哎喲”一聲慘叫,抱著膝蓋滾倒在地。
高墻上傳來笑聲,眾人抬頭一望,胡沅棟的神色立即化作討好,叫了一聲“孟公子”。
孟霈之卻沒看他,只盯著墻根兒下剛剛轉(zhuǎn)頭的柳時霜。他玩弄著手中剩下的石子,嚴肅又認真地說道:“都這種時候了,怎么不知道報我的名字?”
許久都沒等到答案,他這才去看胡沅棟:“這個人我護著了,給個面子吧?!睂Ψ疆敿幢泐I(lǐng)著人準備撤,想也未想便按孟霈之的要求將那小隨從留了下來。
孟霈之從墻頭一躍而下時,小隨從的腿都軟了。來不及張口,已被孟霈之一拳打在臉上,再開口求饒時嘴角有血淌出來,直接咳出一顆槽牙。
孟霈之還要再打,卻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柳時霜小聲地求他:“他犯的錯還一拳便也夠了。阿謙少年時也曾在外摸爬滾打,想他也不容易的?!?/p>
孟霈之想說,我要是沒來,他說不準能犯多大的錯呢,你給他求什么情?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只哼了一聲。雖仍是盛怒不已,卻一臉不耐煩地收了拳頭,乖乖道:“哦?!毖劢怯喙馊滩蛔∪テ乘е滦湟恢睕]松開的手。
他如此順從,柳時霜倒是意外了片刻。她的心忽然有些慌,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孟霈之攆走那小隨從,屈起一條腿蹲下身,硬拉她坐到他架起的那條腿上,又去查驗她的腳踝,明顯更腫了。他道:“都這樣了還出來找?你們也沒什么血緣關(guān)系。”
柳時霜輕輕搖頭。她年幼時父母雙亡,養(yǎng)父念及同父親的舊交情,將她接到膝下改名撫養(yǎng),甚至因為看顧她,弄丟了親生兒子。后來養(yǎng)母思子成疾,撒手人寰,養(yǎng)父卻從沒怪過她半句。許多年后,養(yǎng)父好不容易找回了兒子,又因為兒子的可憐經(jīng)歷愈發(fā)自責,任他壞脾氣地報復這個家。兩年前養(yǎng)父意外故去時,顫聲求她務(wù)必好好看顧阿謙,陪他考取功名。這是養(yǎng)父郁積已久的心病,又何嘗不是她的?太多次午夜夢回時,她都流著淚醒來,覺得自己對不起阿謙,搶占了他的家庭。
孟霈之見她愿意同他說這些,難得沒有惡言相向,只臭著臉道:“我替你去找好了吧?”而后扶她到路邊攔了頂小轎,報上了孟宅的地址,讓人送她回去。
她掀起轎簾抬眸跟他說謝謝,睫毛的投影在眼下化作小小的鋸齒。他看她朝他輕輕一笑,便覺喉嚨有些緊。
柳時霜回到孟宅,恰看到管事背著手在踱步,見了她便上前問道:“少爺推了半圈牌九突然跑了,小侯爺不太高興,這會兒正發(fā)火。你可看到少爺了?跟你前后腳出去的?!眴柕揭话耄挾嗟拿∮址噶?,“今兒小侯爺過來,少爺雖說煩得要死,可面子上的功夫也該裝裝的,怎么半道卻跑了?說起來我們少爺也不容易,這小侯爺明面上說是途經(jīng)本城,誰不知道他是耍威風來了?”
“小侯爺?”她眉頭皺著。
“嗯,從皇城來的親戚,是老爺后娶進門的二夫人的侄子。”管事說完便被人叫走了。
柳時霜杵在原地半晌,看著頭頂樹干上僅余的幾片葉子被風掃落。
原來,看起來無法無天的孟少爺也并非真的自在。
05
次日黃昏聽到孟霈之回來的消息,柳時霜趕緊去迎他,恰在門外碰上。許是沒料到她會來接,他的神色凜了一瞬,見她熱切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加快腳步,眉梢也像是攜了春風。
可很快她的眸光又冷了下來。
孟霈之趕忙說:“人帶回來了?!?/p>
她終于再次看向他。他的眉眼寫滿疲倦里,還添了一些小傷。她忙將他請入房內(nèi),掏出自己的小藥箱,欲為他清理傷口。
剛才看見只有我一人回來就冷著臉,現(xiàn)在一聽弟弟找回來了又變臉。孟霈之冷哼一聲:“你這弟弟好生膽大包天,不僅試圖合資買考題,還輕薄權(quán)勢小姐,也不知有幾個腦袋。”
怕她擔心,他又補充道:“他受了點兒傷并無大礙,已經(jīng)讓人照顧著了。事情也已經(jīng)解決了?!?/p>
過程他沒細說,聽起來也知道不是能輕松打發(fā)的事。
她上藥的動作輕柔又溫存,他向來不在意這種皮肉小傷,此刻卻覺得妙極,老老實實坐著任她擺弄。
天很快黑下來,他得去處理事情,可又覺得這樣離去有些遺憾,便站在門外拉住她的手腕不肯放:“送我?guī)撞桨?,正好去隔壁院子看看他?!?/p>
他用柳時謙做借口,她也就答應(yīng)了。
顧及她的腳傷,他們走得很慢。
沒人預(yù)料到竹林中會突然傳出異動,緊接著有人持械飛出,直朝孟霈之胸口擊來!他一路心情愉悅,全然沒有平日那般警惕,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柳時霜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無比敏捷地轉(zhuǎn)身抱住他,用背部為他擋下一擊。
收拾完下黑手的家伙,孟霈之既心疼又欣喜——她沒練過功夫,卻第一時間這樣迅捷地撲上來,且完全是下意識之舉,想來心中有他。
“看你并沒有審問那出手的人,卻似乎知道誰是幕后指使?”她好奇地問他。
“還能是誰?”他眼中明顯有怒氣,“大概是嫌我昨兒白日里不恭敬,想讓我長長記性,不然哪肯罷休?”
是那小侯爺?她的一雙蛾眉也蹙起來:“怎么說也是親戚,如此冷情,不如早斷了?!?/p>
“呵,你看我一人遠離宗族在這兒住著,就該知道沒誰拿我當親人了。父親專寵后母,那個女人明里暗里沒少對我出手,我暫時還惹不起。父親不肯為我主持公道,甚至不想看到我,這才把我流放出來?!?/p>
她的床榻寬大,人又纖弱不占地方,孟霈之順勢躺在她腿邊,把玩簾幔上的穗子:“不過,我總有一天會還回去?!?/p>
既知會被針對,昨日怎么還追出來?柳時霜并未指責他的逾矩,只輕嘆一聲,擔心地問:“既然還在蟄伏,那你今天不去陪那小侯爺沒關(guān)系嗎?”
“呵,”他笑了一聲,“我派人到臨城把他金屋藏嬌的屋子燒了,將他支走了。他父親在外面的私生子頗是能干,與他暗中斗得厲害,那黑衣人我給了對方,應(yīng)當夠他做一番文章?!?/p>
柳時霜聽他說這些算計,不知如何應(yīng)聲。
他摸爬起來,端起藥碗,在嘴邊吹涼后喂到她嘴邊。即便柳時霜一再表示,她只是傷到后背,雙手沒事,他偏不依。
她受傷的這段日子,他動不動便來送藥送飯,有時她能明顯察覺到他是因什么事發(fā)了脾氣,心情不佳,但進門后悉數(shù)按捺住了。
她漸漸好轉(zhuǎn),能下地行動后,每每收拾自己添置的小東西時,他總會擺出不高興的臉色。
在他看來,那么點兒破東西還常收拾,是還惦記著隨時要走吧?。
06
轉(zhuǎn)眼入了冬,時常有雪落下來。
柳時謙自上次惹了大禍后老實許多,近來忙著讀書,準備之后進京考試。柳時霜不禁猜想,孟霈之手段多,想是他做了什么,才有此奇效。
柳時謙十五歲時便中了秀才,多少有些天資,能重歸正途,她欣慰至極。
深冬時,她的傷已經(jīng)好利索了,孟霈之卻習慣了,總覺得她需要關(guān)懷照料,仍舊是體貼周到,她心中不忍又不舍,便跟他說暫時不打算搬走了。
當天夜里她正要睡下時,忽聽得門吱呀一聲開了,隨之鉆進來一股寒氣,還有腳步虛浮的一道人影。
他明顯是喝多了,湊上來問她:“聽說你白日里去找我了?怕你沒找到不高興,我回來便想著來看看你?!彼氖种副鶝觯p輕碰上她的臉頰,像怕被拒絕,又倏地一下拿開。
柳時霜替他將毛氅除掉,又將炭盆搬得離他近了些:“聽說你近來給阿謙新買了許多筆墨紙硯,還親自教習?”
聽她這樣說,孟霈之有點兒不高興:“怕我耽誤他不成?即便是我這種人也曾慧穎聞名,京城人人稱道,教他兩天還不成問題。”
柳時霜想說她不是這個意思,轉(zhuǎn)頭卻見他委屈巴巴地撇著嘴:“你丟下我就再也不出現(xiàn),我后來每天去等你也不見人來,費盡力氣在城中翻來覆去地找你,仍找不到你。那時沒想到你會住在郊外那么偏的地方,只想著你總是夜晚來前,應(yīng)是住在城里。這兩年多,我沒一日不想念你。
“再見時你假裝不認得我,也不給我好臉色,住在同一座府邸卻總避著我。我樂顛顛地來找你,你談?wù)摰挠肋h只有你弟弟。你不知道我為了替你擺平那些事,廢了多少力氣和心思,也不心疼我?!彼f到此處似委屈得不行,就那么望著她,伸手求抱抱。
醉了酒怎么跟換了個人似的……他模樣生得好,此時又端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柳時霜沒忍住,當真抱住他。
孟霈之并非一直如此荒唐,他也曾聰穎上進,享才子之名。但母親早早病逝,父親跟二娘濃情蜜意,二娘惦記害他,他將計就計,最后被父親扔到了這里,任他自生自滅。
那年他剛到城里,為填補空虛,整日同那些游手好閑的名門子弟混在一起。某一次他們打賭,看誰能偷到知府大人寵愛的鸚鵡。
他夜半摸去知府大人府中,差點兒被捉住,驚惶之下翻墻出來時摔斷了腿,恰好遇上販了藥材經(jīng)過的柳時霜。附近有廢棄的小茅屋,她將他扶到那里,給他接了骨,又讓他嚼了些身上帶著的藥草。
他明明可以請名醫(yī)好好調(diào)理,卻扯謊說惹了禍不敢回家,夜夜等著柳時霜帶著草藥來看他。就算白天事情再多,入夜也會趕回茅屋去躺著,假裝臥床痛了一天,生怕傷好得太快。
許久許久沒有人對他這樣好了。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望著她,問她第二日還會不會來。
小茅屋里只點了盞殘破的燭臺,燈光如豆,在夜里照不太明。大多時候她都戴著斗笠前來,給他帶許多自己做的吃食,時常開些玩笑寬慰他,或者教他些藥理。
他問她從哪學的醫(yī)術(shù),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昭照著娘親留下的醫(yī)書自學的。
他也給她講自己的母親,說她困在沒有感情的聯(lián)姻里,卻從沒遷怒過他,總會做各種小甜點給他吃,說母親做涼草粉時會加蜂蜜和花汁,做出來味道絲毫不像別人做的那樣帶著苦味。
她接話:“哇,倒是一個很好的方子。我得記下,說不定哪天靠這個做生意,還能賺上一筆?!?/p>
他有時也會回憶母親拽著父親褲腳苦苦哀求,鼻涕眼淚糊成一片的樣子,還有父親不耐煩地一腳踢開的樣子。后來他再看不得這般的哀求,只覺氣憤。他說得眼眶紅起來,她就靜靜握住他緊握的拳頭。
他賭氣地說再也不會上進讀書去討好父親,她卻要他別辜負了自己。他說如今脾氣放開了,有些管不住了,要是她在身邊每日看著,就會好些,嗓音里是藏不住的綺色。
她也會給他講自己家中的事,比如養(yǎng)母牽掛兒子積郁過世了,養(yǎng)父總是背著她抹淚,也含糊說起過親生父母因為身份差別懸殊,最終雙雙殞命的慘劇。她覺得自己好似災(zāi)星。
他們在寂寂的夜里分享傷痛,互相舔舐傷口,日子便不再難熬。孟霈之幾乎以為,這一生都可以這樣過去。
可突然有一天,她不再來了。任他如何等,如何找,她就那么消失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天白日里她來茅屋找他,想同他說些變故,卻發(fā)覺他被一群仆從圍繞著,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而他口中咒罵的父親是位高權(quán)重到她想也不敢想的人。好一場始料未及的欺瞞。
她的小可憐原來是這樣尊貴的少爺啊。
她從來對高門望族避之不及。如果不是因為父母雙方門第等級的鴻溝,娘親也不至于逼死,最后父親也只能殉身。
加上那幾日養(yǎng)父意外過世,弟弟叛逆乖張,她心亂如麻,索性選擇了再不與他接觸。
此時床上醉酒的人還在含糊地說著話——
“我沒荒廢,課業(yè)都還在暗里堅持著?!?/p>
“其實我只要一個你就夠的?!?/p>
她給他擦了臉,把他扶到床上,點起散酒香。
后半夜孟霈之醒來時,視線里燭光如豆,她正坐在一邊托腮打盹。一時間,他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恍然回到那年躺在小茅屋的幸福時光。
似是察覺到響動,柳時霜緩緩睜開眼眸,與他灼熱的視線相接。
他酒量尚可,醉酒后的事也記得七七八八。此刻見她眉眼含情地與自己對望,他嗓子有些?。骸拔椰F(xiàn)在有些忍不住,如果不喜歡可以躲開?!?/p>
他說著湊近,唇一點點兒貼近她的。為給她足夠的時間明確心意,他的動作極緩慢,卻無比珍重。
下一瞬,突然唇上一軟——她竟主動迎了上來,他想要攬她的手臂還緩緩伸出在空中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圈住他的后頸,加深了這個吻。
他一時想不到世間還有什么更美的事,只覺身心沉淪。
那一夜天朗氣清,北風入耳,宛若奏響的樂曲。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