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古代，婚姻的意義極大。據《禮記》記載是“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簡言之：結婚就是為了祭祀祖先，傳宗接代。生育是一個人必須要完成的義務。古代的婚姻制度就是圍繞生育而展開，是國家之大政。

古代的人口增殖，與賦役政策、婚姻政策關系極大，尤其和前者。比如人頭稅、徭役稅的征收輕重，人丁、次丁、老、黃小年歲的規(guī)則，孕婦及其丈夫免役與否的臨時規(guī)定，都影響著人口的出生率和成長率。本文不接觸這么多問題，專談人口與婚姻法定年齡的關系。

歷朝政府關于婚齡的法規(guī)，有兩種類型。一是常規(guī)的，確定法定婚齡，即規(guī)定男女到多少歲才可以結婚；一是臨時性的，視當時社會情況而制定，這種法規(guī)就一個朝代講是偶見的，把許多朝代的串在一起，也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的共同性：是為解決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而制定的。

政府強迫人民到一定年歲必須結婚，否則給以制裁。我們所見記載，此說提得最早的是墨子所說的圣王時代，也即古人所說的三代以上吧。墨子講：“昔者圣王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此圣王之法也。”（《墨子·節(jié)用上》）墨子認為上古男子20歲、女子15歲必須結婚，這是法令規(guī)定，不敢不遵行。墨子說的是那一個時期的事實，有沒有這一事實，很難確證。我們確知政府實行這一政策最早的是春秋時代的越國。越王勾踐被吳國戰(zhàn)敗回到會稽，臥薪嘗膽，準備力量進行復仇，實行“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方針。“生聚”的內容之一就是增殖人口，因而宣布：“女子十七歲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歲不娶，其父母有罪?！保ā秶Z·越語上》）這是把男20歲、女17歲定為最遲結婚年齡，即必須結婚的年歲，而不是可以婚配的歲數(shù)。

西漢惠帝六年（公元前189年）詔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保ā稘h書·惠帝紀》）漢代人口稅中有一種算賦，是15歲至56歲的男女成年人交納的，每人一算，120錢，但是商人和奴婢要交二算?；莸圻@個法令使15歲至30歲的未婚女子多交算賦，且達常人的5倍，商人交二算是為實行重本抑末政策。這一婚齡規(guī)定對未婚女子的處罰比商人重得多，簡直是把她們當作罪人對待了。

正式建立西晉的晉武帝在泰始九年（273年）下令：“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長吏配之。”（《晉書·武帝紀》）女兒到了17歲父母還不把她嫁出去，政府就要強行把她匹配了，要那樣，還不如父母趕在17歲以前讓她結了婚。

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年）詔令：“自今以后，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爰及鰥寡，所在軍民，以時嫁娶，務從節(jié)儉，勿為財幣稽留?！保ā吨軙の涞奂o》）女子13歲就要成親，是我們所知的法令中年歲最小的。

唐太宗貞觀元年（627年）詔書講：“其庶人男女無室家者，并仰州縣官人以禮聘娶，皆任其同類相求，不得抑取?！痹鯓右远Y婚嫁呢，詔令解釋道：“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喪達制之后，孀居服紀已除，并須申以婚媾，令其好合，若守志貞潔，并任其情，無勞抑以嫁娶?！保ā锻ǖ洹ざY·男女婚嫁年紀議》）中央要求州縣官督促15歲女子、20歲男子的婚配，必須進行完畢，但在執(zhí)行中要注意政策，不給民人硬性分配配偶。

筆者把歷次強制結婚年齡的法令，列成下表，讀者可能了解得更清楚：

這些法令表明，男女到一定年齡必須結婚，否則由政府加以處罰和強行婚配，而規(guī)定的年歲又很小，甚至小到女子還處于少年階段，這是政府實行的強迫早婚政策。此類法則都是在特定情況下制定的。

通常的婚齡，同男子的冠禮、女子的笄禮年齡相一致，因為原則上說冠、笄禮之后，男女可以成親了。冠、笄禮的年齡各個時期的說法也不一致，大體上說是男子20歲，女子15歲。這只是一種說法，冠、笄禮本身就沒有怎么實行。政府聽民眾自行婚姻的年齡，自唐玄宗開元二十二年（734年）的詔令起，有了明確的說法，即是“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唐會要·婚嫁》）。

北宋初年實行開元法。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年）下令，民間婚娶，依《朱子家禮》進行，即男16歲、女14歲，聽其婚配。清朝繼承了明朝的立法。明朝政府還就宗室子女的婚姻，議定15歲以上可以婚配（王圻《通考》）。歷朝政府的聽婚年齡，并沒有什么法律約束力，到年齡的結婚與否固然不管，沒有達到婚齡的結親，政府也不過問，童養(yǎng)媳制度存在就是明證。從這里看來，強制婚齡的法令反映出一種嚴重的社會問題。

為什么有的王朝要在一個時期內強迫人民結婚呢？觀察制定那項政策的社會狀況就可以明白了。越王勾踐的法令出現(xiàn)在春秋五霸爭雄、吳越戰(zhàn)爭以越國慘敗而結束的時候，北周武帝處在南北朝長期混戰(zhàn)的年頭，漢惠帝、晉武帝、唐太宗則在大規(guī)模的長期戰(zhàn)爭之后，即都是長期戰(zhàn)爭或剛剛結束的時候，戰(zhàn)禍使很多人死亡，造成人口銳減。

以國家掌握的人口數(shù)字來說，東漢人口達到5600多萬，經漢末三國大亂之后，西晉只有1600多萬，僅及東漢的2/7。隋代人口4600萬，在南北朝長期戰(zhàn)爭之后，未恢復到東漢水平。隋末農民戰(zhàn)爭后，貞觀時人口雖比武德間有所增加，也只有1200多萬，不過是隋朝的1/4。

人口少，勞動力不足，因而影響賦役的征收和兵力來源，為解決這個問題，統(tǒng)治者希望通過強迫早婚，達到增殖人口的目的。關于這一點，越王勾踐就有所說明，他認為賢君執(zhí)政，人民自然奔向那里，人口就多了，他不是賢君，不能使民歸之如流水，但是他表示“將率二三子夫婦以蕃”，即鼓勵多生產人口，所以他規(guī)定“壯者無娶老婦”，“老者無娶壯妻”（《國語·越語上》），為的是使有生育能力的男女結為夫妻，以便生養(yǎng)，而年齡搭配不當，就不生育或少生育了。他之所以讓男20歲、女17歲必須婚配，也是為繁衍人口。而把早婚政策與人口增殖關系說得極其明白的是南朝中軍錄事參軍周朗，他在給宋世祖的上書中說戰(zhàn)爭使人口損失一半以上：“自華夷爭殺，戎夏兢威，破國則積尸竟邑，屠將則覆軍滿野，海內遺生，蓋不余半?！彼J為一個政權，“不患士之不廣，患民之不育”，把人口減少看作是嚴重的社會問題，為此建議政府實行強制民人早婚的政策，但凡“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宋書·周朗傳》）。

孟子講諸侯有三寶：土地、人民和政事，沒有一定數(shù)量的人民，國家也就不成其為國家。人口與國家的關系，漢魏之際的政論家徐干說：“故民數(shù)者，庶事之所自出也，莫不敢正焉：以分田里，以令貢賦，以造器用，以制祿食，以起田役，以作軍旅。”（《中論·民數(shù)篇》）糧食器物是人生產的，賦役、兵役都要人去服務。缺少人，一個政權就沒有大量的財政收入和可服務勞役、軍役的人。為增加人口，統(tǒng)治者就采取了強迫民人早婚的措施，就制定了漢惠帝等的那些政策。

政府為使少年早婚，提倡簡化婚儀，節(jié)儉辦婚事，前面提到的北周武帝詔令中“以時嫁娶，務以節(jié)儉，勿為財幣稽留”的號召，就是講的這個原則。如果婚姻雙方競要財禮和嫁妝，貧窮之家很難及時婚配，更不要說提前結親了。早婚令是權宜之法，但提倡婚事中的儉約，如果能在通常法中加以堅持就好了，可惜歷朝統(tǒng)治者慮不及此。他們的眼光盯著人口，是為向臣民要賦役和增加軍士來源，當人口多了，就不注意提倡節(jié)儉婚姻了。

在頒布的強制早婚法令中，還可以看到政府提倡寡婦再婚的內容，如前述貞觀詔書表述極清楚。唐以前的人們對再婚女子并不或不怎么歧視，但對守節(jié)的表示贊揚。貞觀令講孀婦喪服期滿，政府就要求她再行婚配，當然，對于堅持不改嫁的也不強迫。婦女二次結婚，本應同男子一樣，是她的權利，但在男尊女卑的社會卻對二婚女子橫加指責，可是在早婚令實行時，政府就鼓勵女子再婚，在客觀上也是對守節(jié)觀念的沖擊。

在實行早婚令時，政府往往還采取其他措施鼓勵民人婚姻，如魏孝文帝到山西巡視：“所過問民疾苦，以宮人賜貧民無妻者。”（《魏書·高祖紀》）讓宮女同貧民結婚，解決怨女曠夫的婚配問題，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也是一種善政。

早婚令實行中，有的政府在賦役政策上獎勵民人生育。越王勾踐規(guī)定，孕婦將要分娩，公家派醫(yī)生看護，幫助產婦催乳哺育嬰兒，如果一胎三子，公家派乳母，一產二人，公家給食糧，資助產婦家庭把嬰兒養(yǎng)好。漢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法定，百姓家生養(yǎng)兒子，免除他家兩年的徭役（《漢書·高帝紀》）。漢章帝元和二年（85年）詔令，過去百姓產子，三年不收他的算賦，現(xiàn)在增加一條：給孕婦保胎糧三斛，豁免她丈夫一年算賦（《后漢書·章帝紀》）。對于貧苦人家保胎保嬰有實際價值，有利于嬰兒的生存、成長。后世政府發(fā)展這項政策，對一胞多胎的產婦家庭給予物質資助，成了一項社會福利事業(yè)。

總體來看，歷朝政府為增加人口，強迫民人早婚，甚至把不行早婚的男女當作罪犯來對待，是極沒有道理的。強令少年結親，對于他們的身心健康是一種摧殘。因此，即使在人口稀少之時，強制早婚的政策也是荒唐的，不足取的。人要在生理發(fā)育成熟了，才能結婚生育，這既符合婚姻者本身的利益，也是人類優(yōu)質再生產的前提，早婚令恰恰違背了這種自然的要求。它反映了古代統(tǒng)治者把人當作一種生殖勞動力、兵力的工具，他們根本就不把平民當作人來看待，這就是封建時代、君主專制時代不講人性，是它的野蠻的表現(xiàn)。

早婚令提倡節(jié)儉辦婚事，主張寡婦再婚，這是有積極意義的。唯因它同增殖人口的迫切要求結合在一起，當這種迫切性減弱時，就不再強調這些了，所以它的積極意義只在短期內有效。就其本身講，也不是早婚令的固有內容，無需過分看重。

人口數(shù)量關系著政府的賦役多寡，古代歷朝政府總是希望增殖人口，當人口銳減時尤其如此，這是維護歷朝統(tǒng)治者的利益所決定的。人口增長并非對社會發(fā)展總有好處，在現(xiàn)代人口爆炸成為世界性的問題之后，如果還不認識人口爆炸的嚴重性，那就是不能原諒的了。

（本文選自圖書《古人日常生活與社會風俗》，有刪節(jié)。）

圖書簡介

《古人日常生活與社會風俗》是史學大家馮爾康先生的讀史札記。全書以古人社會生活為范圍，內容包括古人衣飾的規(guī)制與風尚，古人的婚姻家庭生活，人口的再生產、死亡、喪葬、遷徙和社會救濟，社會結構中人們的群體生活，古人的文化娛樂等；通過簡潔的文字、權威的闡釋和上百幅精美的圖片帶領我們通過平常而普通的歷史細節(jié)，走進古人的日常生活。

作者簡介

馮爾康，1934年生于江蘇儀征，南開大學榮譽教授、中國社會史學會創(chuàng)會會長。從事中國古代史教學及清史、中國社會史、宗族通史、清前期天主教史、史料學研究。主要著作有《雍正傳》《中國古代的宗族與祠堂》《18世紀以來中國家族的現(xiàn)代轉向》《清史史料學》《清代人物傳記史料研究》《中國社會史概論》《中國社會史研究》《嘗新集——康雍乾三帝與天主教在中國》《馮爾康文集》（10卷）等，主編并主撰《中國社會結構的演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