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卡
“大家好!”顧桐桐站在講臺上,眼睛瞟向天花板,避開同學(xué)們熾熱的目光。老師對她的介紹她一點兒也聽不進去,腦袋嗡嗡響,這是漫長的三分鐘。
大家好奇地盯著這位新來的同學(xué),長劉海兒幾乎遮住了右臉,右眼時隱時現(xiàn),仿佛在偷看別人似的。
掌聲再次響起,顧桐桐如釋重負(fù),在老師的指引下,她來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課堂上的大多數(shù)時間,顧桐桐埋頭做筆記或者看書,偶爾抬起頭來,如同魚兒浮出水面換空氣那樣,很快又低下頭去,不過她總會察覺有同學(xué)匆匆掉過頭去,假裝沒有在看她,這時候,她的嘴角牽起一絲苦笑。
快下課的時候,顧桐桐收到一張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寫著:“很高興認(rèn)識你,我是你的同桌,丁薇?!彼齻?cè)臉望向同桌,目光相碰,兩個人微微笑著輕輕點了點頭。
下課后,很多同學(xué)圍了過來,嘰嘰喳喳介紹自己,顧桐桐不怎么搭話,抿嘴友好地笑著。
丁薇小心翼翼地留意顧桐桐的劉海兒,那是精心梳理過的,用發(fā)夾別著,剛剛好遮住右臉。單看左臉,她是個挺斯文的女孩兒,那謎一樣的右臉呢?丁薇突然想起了一個被火燒傷的朋友,心里一緊,不敢想象下去,也許,這位新同桌不過想留一個特別的劉海兒而已。
下午的體育課,同學(xué)們列好隊后,體育老師出現(xiàn)了,他掃了一眼隊伍,說:“第二排那個同學(xué)……”
顧桐桐心里那根弦繃得更緊了。怎么辦?她已經(jīng)把頭壓得很低,把自己藏得更好,可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
“是新同學(xué)吧?”
“是!她叫顧桐桐。”見顧桐桐沒吭聲,一邊的丁薇搶著搭話了。
體育老師接著說:“把劉海兒弄起來,遮住臉,沒一點兒精神,天氣這么熱?!?/p>
顧桐桐聽了,整個人像木頭一樣怔在那兒。同學(xué)們一下子變得十分安靜,在等她的反應(yīng)。
“快點兒快點兒。”體育老師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了,神情變得嚴(yán)肅。上他體育課的學(xué)生都知道,他要求男生留寸頭,女生剪齊耳短發(fā),一律清清爽爽。
顧桐桐的手緩慢地移到頭頂,落在額前,她咬了咬唇,艱難地?fù)荛_了劉海兒。
看到右臉的一剎那,體育老師愣了愣,連忙說:“不要弄,可以了,隨你喜歡,留著吧?!?/p>
顧桐桐一手扯著劉海兒慌亂地遮住右臉。
在顧桐桐撩起劉海兒那一瞬,丁薇把目光移開了,不忍心看。過了一會兒,再裝作不經(jīng)意地看了看顧桐桐,她把頭壓得更低了,劉海兒亂糟糟的,似乎要蓋住整張臉。
回到課室,顧桐桐趴在書桌上,不聲不響。
直到上課鈴響了,丁薇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才默默整理了一下頭發(fā),重新抬起頭來。丁薇這時發(fā)現(xiàn),她的劉海兒濕答答的,她一直在默默流淚。
放學(xué)后,顧桐桐背起早早收拾好的書包,逃也似的沖出教室,飛快下了樓梯,越過操場,出了校門,消失不見。
丁薇看著她的背影,突然擔(dān)心:她明天還會來嗎?
第二天,顧桐桐姍姍來遲,不過看起來像一朵開了許多天的花兒,有點兒蔫了。
丁薇看著心里難受,等下課鈴聲一響,她說了一句“我們?nèi)フ乙粋€人”,便拉著顧桐桐的手往外跑。來到了隔壁班,她站在門口,揮了揮手,一個女生從教室里樂顛顛地跑了出來。
“我叫孫洛洛。”眼前這位女生咯咯地笑,笑得燦爛又熱烈,顧桐桐不禁被感染了,嘴角跟著揚了起來。她臉上那塊三角形的黑色胎記,和她的笑容一樣,令人過目難忘。
三個人走在操場上,沒有方向地閑逛著。不知不覺她們挽起了手,累了,就肩并肩來到樹的濃蔭下,靠在樹身上。
孫洛洛指了指自己臉上的胎記,說:“我有,我媽媽有,我外婆有,也許將來我的孩子也有?!?/p>
聽孫洛洛的語氣,一點兒也不為這塊胎記難過,甚至還有些自豪。
“我也有!”顧桐桐覺得神奇,她竟很輕松地說出了這句話。
“可以看看嗎?”孫洛洛問。
顧桐桐點點頭,她輕輕把劉海兒撥到耳后,第一次毫無抗拒地在外人面前展示她的右臉?!疤炷模∧愕暮芷粒 睂O洛洛嚷了起來。
“???漂亮?”顧桐桐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說這塊該死的黑色胎記漂亮。
“真的漂亮,比我的好看!”
顧桐桐撲哧笑了,丁薇也笑了。丁薇松了口氣,昨天有同學(xué)在體育課上看到了顧桐桐的右臉,還夸大其詞說右臉是黑的,十分恐怖,這下看到了,她懸在心里的石頭終于放下。顧桐桐臉上是一塊硬幣大小的黑色胎記,圓圓的,不算難看。
“歡迎加入斑斑?!睂O洛洛張開雙臂,擁抱了顧桐桐。
斑斑同學(xué)會,簡稱斑斑,學(xué)校里好幾個臉上長有黑色胎記的同學(xué)聚在一起,組成了一個友誼小分隊。
不久,幾個男生朝她們走了過來,為首的男生高高壯壯的,手里抱著籃球,他特意和她們打了聲招呼,然后在男生們的一片哄笑聲中,匆匆趕往球場。
“唐詩宋,一班班長。”
蜻蜓點水般,顧桐桐和唐詩宋看了對方一眼,唐詩宋笑得很陽光,他臉上還有一樣?xùn)|西讓顧桐桐感到熟悉,那就是他眼底下的一塊黑斑。
“他也是我們斑斑同學(xué)會的會長?!倍∞毖a充說。
“我們?”顧桐桐仔細(xì)盯著丁薇那張白白凈凈的臉,露出疑惑的神色,“可是你沒有哇!”
丁薇故作神秘地瞇瞇眼,露出一副驕傲的表情,卷起衣袖,肩膀上出現(xiàn)一塊黑色的胎記,她笑著說:“這也算吧?”
“啊!”顧桐桐也像孫洛洛那樣咯咯地笑了。
加入“斑斑”后,顧桐桐再也不是來去匆匆一個人了,漸漸地,她又認(rèn)識了其他朋友。
孫洛洛最調(diào)皮,時時故意撩撥顧桐桐的劉海兒:“多煩哪,剪了吧,剪了吧?!?/p>
顧桐桐搖搖頭,笑笑說:“習(xí)慣了,留著吧?!?/p>
有一天,班主任急匆匆跑進教室,點名顧桐桐和丁薇,讓她們跟著去了校長室。
一進門,顧桐桐發(fā)現(xiàn)孫洛洛也在,還看到一個她不愿看到的人——以前的同學(xué)雷磊。
顧桐桐用余光瞥了一眼雷磊,他的左右臉上都涂了黑墨,活似熊貓,可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
不一會兒,一個老師領(lǐng)著三個男生進來了,其中就有唐詩宋。顧桐桐心里一驚,把事情猜得七七八八了。
“就是他!”雷磊怒氣沖沖迎上去,“就是他干的?!?/p>
“你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怎么這樣壞!”雷磊的媽媽跟著嚷了起來,“你看看,把我們家雷磊糟蹋成什么樣兒了?!?/p>
“活該!”孫洛洛小聲嘟囔了一句。
孫洛洛早就聽說雷磊了,他是顧桐桐的一個噩夢。直到有一次,她和顧桐桐走在街上撞見他,他和同伴兒一眼就認(rèn)出了顧桐桐,肆無忌憚地打量孫洛洛,齜牙咧嘴的,唱歌一樣叫了起來:“斑點狗找到了斑點狗,做了好朋友?!睂O洛洛抑制不住憤怒,和他們對著吵了起來。“顧桐桐,你罵他們啊,這些混蛋?!睂O洛洛氣急敗壞,顧桐桐卻呆呆的,失去了言語一般,神情黯淡,仿佛一個局外人。此后,每次雷磊碰到她們,都會送上各種嘲笑,顧桐桐呢,絲毫沒有反抗,就像一根冰棍那樣僵在原地。
“這是校園暴力!你們這群學(xué)生真是太壞了,必須道歉,永遠(yuǎn)不準(zhǔn)欺負(fù)我們家雷磊?!崩桌诘膵寢尠阉麄円粋€個訓(xùn)了一頓,校長在一旁勸著也不能化解她的憤怒。
“快點兒道歉,回去寫檢討書。”顧桐桐的班主任拉了拉唐詩宋,又朝顧桐桐她們使了使眼色,可是大家一動不動。
“我一個人干的,與他們無關(guān)?!碧圃娝伟杨^昂得高高的,“我不道歉?!?/p>
“好哇,還嘴硬!校長,你看看,就是壞!”
校長皺了皺眉頭,這個如此“壞”的唐詩宋,因為助人為樂,最近還被他當(dāng)著全校師生的面表揚了。
“趕緊道歉,回教室去,下不為例?!毙iL發(fā)話了。
唐詩宋釘在那里,仰著臉一聲不吭。
“你們這群丑八怪!”雷磊的媽媽徹底被激怒了,“看著別人好看,心里不舒服……”
“丑八怪,丑八怪……”原來雷磊和他媽媽罵的話都是一樣的。顧桐桐想起了從前的學(xué)校,在那里,每隔三五天就被雷磊那樣的人圍著嘲笑、堵著刁難,她怎么躲也躲不掉,怎么避也避不開,最后逃到了新的學(xué)校,還是逃不掉。
“哇”的一聲,顧桐桐哭了,她的世界下雨了。
“知道錯了吧?害怕了吧?你們這些學(xué)生沒教養(yǎng)……”雷磊媽媽的訓(xùn)斥聲淹沒在哭聲里。
顧桐桐止不住地哭,同學(xué)們拉著她的手,團團圍住了她,那個成天笑哈哈的孫洛洛,也嚶嚶哭了起來。
老師不得不把他們送到了校長室外面。
“對不起……”孫洛洛不停地向顧桐桐道歉,她不應(yīng)該鼓動唐詩宋,讓他去教訓(xùn)雷磊。
“對不起。”唐詩宋小聲說著,完全沒有了剛才的傲慢。
起初,唐詩宋是從孫洛洛口中知道了雷磊這個人,直到一次和大伙兒走在路上,碰見了他,感受到了他的囂張,唐詩宋在心里暗暗決定要教訓(xùn)他。
今天在上學(xué)路上,唐詩宋和幾個男生剛好碰見從家里出來的雷磊,雷磊還是擠眉弄眼的,嘚瑟勁兒十足,唐詩宋二話不說,揮揮手,讓兩個伙伴兒按住他,拿出畫黑板報用的油性黑筆,在他臉上涂了兩個大墨團,讓他也嘗嘗被人指指點點的滋味兒。
顧桐桐止住了哭泣,紅著眼看向大家,心里滿滿的都是感激。
唐詩宋也紅了眼,他十分懊惱,本來這天是顧桐桐的生日,沒想到在逗笑她之前,卻先把她給惹哭了。
“下不為例?!崩蠋焸儑@了嘆氣,拍拍孩子們的肩膀,讓他們回到教室去。
晚上,斑斑同學(xué)會的幾個人聚在一起給顧桐桐過生日。
“我們扎一個丸子頭吧。”孫洛洛建議。
沒等顧桐桐同意,丁薇已經(jīng)把她的劉海兒攏起來,團在了頭頂上。
沒有劉海兒遮擋,右臉得到了絲絲涼快,這種感覺就像回到很小很小的時候,什么都不用在乎,整個臉蛋兒全露出來,舒服極了,自由極了。
媽媽從廚房里出來,見到顧桐桐扎的丸子頭,看到她那張毫無遮掩的臉,眼睛笑彎了:“我女兒真好看!”
第二天,教室里炸開了鍋。
顧桐桐把劉海兒捋在了耳后,右臉,和臉上那塊黑色的胎記,再也不用遮遮掩掩了。她笑得很燦爛,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頓一頓的,臉上那小小的黑月亮,也跟著跳躍起來。
(責(zé)任編輯? 王天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