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清
·1· ?一粒小石子
在一個暗沉沉的夜晚,劉镕鑄正讀著一卷閃著光澤的油印新聞稿,忽然心里一閃念。他當(dāng)時根本不會想到,就是這一閃念,此后將掀起多么巨大的波瀾。正是經(jīng)由這個念頭所誕生的那張油印小報,就像一粒投入水中的小石子,濺起了逐漸漾開的波紋,而這微小的波紋又不斷地向前推動著、發(fā)展著,直至形成了巨大的、壯闊的滔天波瀾!這波瀾一經(jīng)出現(xiàn),便注定在人類的歷史上永不磨滅!
1947年6月的一天,劉镕鑄的好朋友蔣一葦來到位于開明圖書局三樓的宿舍,一進來臉上就露出難得的笑容,從提包里取出一卷東西交給劉镕鑄,悄聲道:“這是咱們信箱收到的新華通訊社香港分社的新聞油印稿,你看看!”蔣一葦眼睛里閃著灼灼的光。
“新華社新聞稿?怎么,有好消息?”看到蔣一葦臉上一掃多日的陰霾,神情振奮,劉镕鑄就猜到一定有了不同尋常的好消息,新華社的新聞稿他們可是好久沒有見到過了。
蔣一葦小聲說:“你慢慢看,我和陳然都看過了。注意安全,別讓別人看到。我先走了?!?/p>
蔣一葦精神暢快地走了。劉镕鑄按捺住急切的心情,將油印新聞稿藏到床下,下到一樓門市去招呼顧客,直到晚上書店打烊,才回到三樓宿舍。他關(guān)緊了門,急切地在燈下把新聞稿打開。那上面全是好消息,我軍在華北、東北、西北都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一條條勝利的消息猶如一道道明亮的陽光照進了他的心里。
當(dāng)時的山城重慶,處于黑云壓城城欲摧的白色恐怖之下。國民黨對新聞行業(yè)實行嚴格管控,平時人們能夠看到的只有《中央日報》《掃蕩報》,新聞內(nèi)容更是一邊倒,只報道有利于國民黨的消息,而有關(guān)中國共產(chǎn)黨的消息或是嚴密封鎖或是顛倒黑白、造謠抹黑。陰霾和濃霧籠罩下的山城,形勢極為嚴峻,不僅僅是普通市民,就連中共地下黨員也處于苦悶焦慮之中,他們的內(nèi)心痛苦著、彷徨著,有些人甚至對前途和信仰失去了信心。所以當(dāng)劉镕鑄讀到這些來自新華社的真實的令人鼓舞的消息時,內(nèi)心極度振奮。他興奮地在屋里不停地走動,時而握緊拳頭,時而揮一揮手臂,要使勁忍住才能不讓自己大笑出來。
就在這時,他的心里閃出了一個念頭:如果能把這些新聞稿翻印出來,散發(fā)出去,就能讓更多的人受到這勝利消息的鼓舞,那將產(chǎn)生多么大的宣傳作用啊。對,自己搞一個油印小報!
出版一張油印小報,翻印黨的新聞稿。劉镕鑄很明白這是一個多么大膽的念頭,將冒著多么大的危險!但他必須要做。
怎么出版印刷這張小報呢?要有一臺油印機。不,不能用油印機,有暴露的風(fēng)險,要想辦法找到替代油印機能夠手工印刷油墨的東西……
還要刻蠟紙,還要買印刷紙……小報要印多大的尺寸呢?就16開吧,16開最好,方便散發(fā)也方便閱讀,還方便隱藏。小報印出來都散發(fā)給誰呢?除了在自己身邊信得過的同志、朋友間傳看,也可以通過朋友們轉(zhuǎn)手發(fā)放給與他們有聯(lián)系的外圍群眾和積極分子。除了直接散發(fā),還可以郵寄。對,郵寄是一條很好的途徑,還比較隱蔽。
危險……當(dāng)然會有危險,但這是一件對革命事業(yè)多么有利的事情,我絕不能畏縮不前。為了黨的事業(yè),即使?fàn)奚约?,我也在所不惜……劉镕鑄下定了決心。
那么,對于這項工作,組織上會是什么態(tài)度呢?他現(xiàn)在沒法向組織上匯報,自從1947年2月28日國民黨反動派悍然查封了中共四川省委和《新華日報》,并強令所有人員撤回延安后,劉镕鑄的組織關(guān)系就斷了。他想,只要有利于革命事業(yè)的事情,黨組織一定會同意的。劉镕鑄決定一個人先把小報辦出來,發(fā)出去。如果組織上看到這份小報,也許會猜出一些線索,派人來找他聯(lián)系,那他就找到組織了,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啊……
他一夜難眠,輾轉(zhuǎn)反側(cè)思索著有關(guān)創(chuàng)辦這張油印小報的方方面面。
第二天,劉镕鑄偷偷做好了準(zhǔn)備工作,當(dāng)天夜里即秘密刻寫蠟紙、印刷小報。經(jīng)過一個通宵的緊張工作,這張摘錄新華社新聞的油印小報,正式出版了。這時候,它還沒有名字,但是很快就會有一個響亮的、被人永遠銘記的名字!
劉镕鑄將印出的小報裝進百十個信封,寫好了地址。天剛麻麻亮,他匆匆出了門,一路警惕地觀察著周圍,看自己有沒有被別人注意。只要確認沒有問題,他就迅速將小報投進郵筒。從民生路出發(fā),他繞遍全城,沿途投寄完了所有的小報。
他的精神是極為緊張的,因為不僅僅擔(dān)憂自己的安全,更怕如果被敵人發(fā)現(xiàn),這項對黨的事業(yè)非常有利的工作就會無法進行下去。直到安全回到了店里,他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氣。
接下來,是帶著憧憬又忐忑的等待。將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結(jié)果呢?是風(fēng)平浪靜,讓這份小報在白色恐怖下的山城悄悄地傳播開,還是立刻引來大批的特務(wù)雞飛狗跳地上街追查?劉镕鑄告訴自己,不管出現(xiàn)什么樣的情況,一定要冷靜面對。
第一天,很安靜。第二天,沒有情況。第三天,還是風(fēng)平浪靜,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劉镕鑄的心里踏實下來,他暗暗對自己說:“看來我做對了?!?/p>
當(dāng)然,這樣一份光明的、帶著希望的、令人鼓舞的小報,影響還是很快就顯現(xiàn)出來了。就在第三天的晚上,陳然興沖沖地來找劉镕鑄。他掏出一張油印小報:“老劉,你看看這張小報!”
“什么小報?”劉镕鑄佯裝不知。
“沒有名字,是一份無名小報,但肯定是咱們自己人辦的。你看,這上面的消息,全是從新華社的新聞稿上摘錄下來的。沒想到別人先走了一步。我和一葦商量,我們也該辦一張這樣的報紙,專門轉(zhuǎn)載新華社的好消息,散發(fā)給人們看,揭穿敵人的謊言,鼓舞我們的斗志!老劉,你贊成嗎?”陳然急切地說。
“這個……想法很好,只是風(fēng)險太大。不出事則罷,出了事那是要掉腦殼的?!眲㈤F鑄故意裝作思來想去的樣子,“我是個光棍漢,無牽無掛,你和一葦可是有家的人,要三思而行??!”
這時候有顧客進來了,劉镕鑄使了個眼色,說:“那好吧,咱們的生意就先這樣,你先走一步,到蔣先生那兒等我?!?/p>
蔣一葦家是一棟小小的平房,青瓦房頂。陳然先到,劉镕鑄隨后也到了。
三個人早已是互相信任的戰(zhàn)友,不用多說,一個團結(jié)戰(zhàn)斗的集體就形成了。他們商量后很快決定,為了黨的事業(yè)創(chuàng)辦一份名為《讀者新聞》的油印小報,版面設(shè)為8開,每周出兩期,每期一版或兩版,視內(nèi)容多少而定,主要就是翻印從香港寄來的新華社的新聞稿。
接下來,每個人做了具體分工:蔣一葦和陳然負責(zé)開信箱取新聞稿;蔣一葦負責(zé)編輯和刻蠟紙,陳然負責(zé)印刷,劉镕鑄負責(zé)籌集經(jīng)費購買蠟紙、油墨和紙張,并負責(zé)主要發(fā)行。
都商量妥了之后,陳然說:“雖然我們是自發(fā)創(chuàng)辦《讀者新聞》,還沒有接受黨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但我們也要按規(guī)矩辦,要選出一個社長。咱們現(xiàn)在出版的雖然只是油印小報,但這是暫時的,等將來革命形勢好了,我們就辦正式鉛印的報紙。”
蔣一葦說:“我們這個《讀者新聞》可不同于一般的報紙,我們這是在同敵人秘密斗爭,老劉有秘密工作經(jīng)驗,我提議老劉當(dāng)社長?!?/p>
陳然說:“我也是這個意見。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老劉你不要推辭。”
劉镕鑄說:“承蒙兩位信任,那我就甘愿效勞了。咱們辦地下報刊,隨時都有危險,那些中統(tǒng)、軍統(tǒng)的特務(wù)也不都是飯桶,反革命嗅覺很靈敏,我們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為了安全,我建議我們定幾條嚴格的紀律。第一,未經(jīng)全體商量同意,不得將出版《讀者新聞》的事告訴任何人,即使是父母、結(jié)發(fā)妻子,也不得透露。第二,我們每時每刻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三個人中一旦有人被捕,只要敵人沒有拿到證據(jù),就要堅決否認與《讀者新聞》的關(guān)系。如果敵人拿到了真憑實據(jù),那么個人就要承擔(dān)一切責(zé)任,只交代辦報的事情是自己一個人所為,絕不牽連別人。第三,《讀者新聞》的編輯、印刷和發(fā)行工作,一定要按照咱們共同商定的辦法進行,不能自行改變。小報只能散發(fā)給同志和可靠的朋友,以及確定擁護我黨的群眾、積極分子和進步青年。每個人寄送散發(fā)的讀者姓名和地址,都由自己掌握,彼此間互不過問。還有就是上下線之間要按照地下工作的紀律單線聯(lián)系,這也是為了保密的需要,一旦發(fā)生最壞的情形,能盡量減少我們的損失。”
“對?!?/p>
“對!還是老劉有經(jīng)驗,這三條紀律細致周到,非常必要。”
陳然和蔣一葦都表示贊成。兩個人望著劉镕鑄,覺得他真是一個思維縝密、細心干練的同志。
其實,這些都是劉镕鑄幾天來細心斟酌推敲出來的,可費了大心思呢!
陳然望著劉镕鑄,忽然心里一動,對他說:“大事已定,今后我們就是一個團結(jié)戰(zhàn)斗的集體了。老劉,我有一句也許不該問的話,可否請教?”
劉镕鑄說:“你想問什么?”
陳然說:“那份油印小報,就是你搞的吧?我斷定是你。因為我當(dāng)著你的面拿出那張小報時,你一點兒也不吃驚,說明你對這件事早已了然于胸。如果你不承認,咱們來對對筆跡。”
劉镕鑄說:“不用對筆跡了,我認賬就是了?!?/p>
三個人相視哈哈大笑。
從此時起,三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關(guān)系更加親密了。
·2· ?不是不怕,是在所不惜
重慶南岸區(qū)野貓溪31號地處偏僻。它背靠山坡,是三面不高的圍墻圈起的一個不大的小工廠。廠房是一幢二層的青磚小樓,這個中國糧食公司機器廠下屬的小修配廠,也是陳然的家。廠子的大門前面不遠處就是長江,江對面是市區(qū),平時這里來往人員很少,是一個適合干隱蔽工作的地方。
陳然的公開身份是這個小修配廠的管理員。修配廠只有七八個工人,樓下是車間,樓上住著陳然和母親、姐姐、妹妹一大家人。
由于工廠不景氣,平時多靠陳然在外接活來維持工人們的生計,他還經(jīng)常盡自己所能接濟有困難的工人。
傍晚,工人們下班了,邊走出車間邊跟陳然打招呼:“陳先生,明天見!”
陳然平時對工人們好,工人們不稱呼他“管理員”,而是叫他“陳先生”。
“好,大家路上注意安全,明天見!”陳然答應(yīng)著。然后,他又對其中一個工人說:“老楊,你孩子看病的錢還夠不夠?”
“還夠,還夠。孩子的病好多了。要不是前幾天你給的那些錢,真不知道會怎么樣呢!陳先生,謝謝你!”
“孩子病好了就行。老楊,以后有什么困難就開口,大家一起總會想出辦法的?!?/p>
老楊點著頭,眼里含了淚,走出了車間。
妹妹佩瑤放學(xué)回來了,看見哥哥正站在院子里,目光炯炯地望著天空想心事,忍不住問:“小哥,你在想什么?”
二十四歲的陳然雖然比妹妹大了九歲,但因為他是家里與妹妹年齡最接近的,所以妹妹從小就管他叫“小哥”。 一家人中,兄妹二人的關(guān)系最為親近,佩瑤雖然已經(jīng)十五歲了,還是經(jīng)常會向小哥撒嬌。陳然也非常喜愛妹妹,平時對妹妹呵護有加。見到妹妹,陳然關(guān)切地問:“小妹回來了,路上好不好?”
“好,沒事?!?/p>
“小妹,現(xiàn)在時局很亂,平時走在路上,要離警察、特務(wù)遠一點。”
“知道了,放心吧小哥!再說我一個小姑娘,又沒有干什么,就算遇到特務(wù)我怕他啥?”
陳然說:“你經(jīng)常參加集會、游行,難保特務(wù)不會記得你,找你麻煩?!?/p>
佩瑤有著一張圓圓的稚氣未脫的小臉,看上去甜美可愛,但卻有著一股勇敢、堅定、不服輸?shù)纳袂?。她小嘴一噘說:“小哥你真是越來越膽小了,難不成我因為害怕特務(wù)就不參加集會游行了?哼,不說這個了。我看你今天特別開心,小哥,老實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瞎說,沒有的事,我怎么會戀愛?”
“戀愛又不是壞事,你怎么就不能談戀愛?小哥,我有好幾個同學(xué)都特別崇拜你,她們見過你的都說你長得帥氣,人好又正直,有前途,都想有你這樣一個哥哥呢!有個同學(xué)的姐姐,老想到咱們家找你借書看,我知道你不愿意外人來咱們家,才沒有答應(yīng)。其實那個姐姐可好了,思想進步,長得還漂亮?!?/p>
陳然說:“大豬大豬!小妹,告訴你我不會談戀愛的,至少是現(xiàn)在不會。還有,你一定要記住,不管是什么人,沒有我的允許一定不要往家里帶?!?/p>
“哼,大豬大豬!一說到談戀愛找女朋友你就‘大豬大豬!你知不知道媽媽和姐姐都替你著急呢!難道你就不想有喜歡的人在身邊陪你嗎?”
陳然臉上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語氣沉重地對佩瑤說:“小妹,那些讓人快樂幸福的事,我當(dāng)然也向往,可是現(xiàn)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有了戀人的牽掛,我就沒法專心做我的事情了。一個真正有理想的人是要學(xué)會放棄的。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p>
“好吧,那我就‘大豬,不該問的不問了?!遍L期以來,佩瑤知道小哥有好多事情是不讓別人問的,連媽媽姐姐也不能問。但她知道,小哥干的事都是有道理、有意義的事。
“大豬大豬”是陳然和小妹之間的暗語,其實是“打住”的意思。這是好久以前他們定下的。那時,陳然有時候帶著妹妹出去玩兒,走在街上時,如果小妹要跟他說一些他覺得不應(yīng)該被別人聽到的話,他就會說“大豬大豬”,小妹就心領(lǐng)神會地閉了口,而旁邊的人還以為是大哥哥在逗小妹妹玩呢!
“你相信小哥做的事有道理就行了。一會兒一葦哥哥會來找我,我先回屋里,你在院子里等等他,等他進來你就把廠子的大門關(guān)上?!?/p>
陳然說完就回了樓上。佩瑤從小就非常愿意為小哥做這做那,陳然也經(jīng)常讓小妹為他做一些事。就比如今天,一個小姑娘待在院子里,和一個成年人站在院子里等人比起來,更不惹人注意。
佩瑤拿了一個毽子,在院子里一邊踢一邊等。
“一個毽兒,踢兩半兒,山里紅,果子餡兒。里踢外拐,八仙過海……”
這首歌謠是佩瑤很小的時候,大姐佩琪教她的。大姐說這是家鄉(xiāng)香河的歌謠。香河是我國北方的一個小縣城,離北平很近。小哥陳然就因為出生在那里,父母才給他取乳名叫“香哥”。香河是一座美好安靜的小城,那里的女孩子踢毽子時就會唱這首歌謠。佩瑤還沒有出生,小哥也不記事,但那里的生活在大姐心里非常美好,所以后來她才會充滿懷念地教給佩瑤這首家鄉(xiāng)的歌謠。大姐去世的時候佩瑤才六歲,她對大姐的印象,只有這一首歌謠了。
“一個毽兒,踢兩半兒……”
“小妹,玩得這么高興!”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滿臉書生氣的蔣一葦腋下夾著個皮包走了進來。
“一葦哥哥!”佩瑤高興地叫著跑了過去。迎到近前,她小聲說:“小哥讓我在這里等你,他在自己屋里呢,你去吧。我去關(guān)大門。”
蔣一葦來到樓上,看到陳然正在屋里等他。他從包里拿出一卷報紙,是國民黨的《中央日報》,打開后里面卷著一張已經(jīng)刻好的蠟紙。
兩個人相視一笑。蔣一葦把蠟紙交給了陳然,陳然小心地藏到了床下,小聲說:“太好了,今天夜里我就印刷?!?/p>
陳然拉著蔣一葦來到旁邊一間堆放雜物的儲藏室,說:“來,看看咱們的印刷間。”
儲藏室顯然被簡單地收拾過了,中間有一張桌子,木板壁上的縫隙都用厚牛皮紙糊上了,電燈也用黑紙做的燈罩罩上了。陳然說:“夜里我再拿一床厚毯子,掛在窗戶上一遮,這樣深夜印刷的時候就不會有燈光透出去,惹人懷疑?!?/p>
“嗯,我看沒問題,你夜里多加小心。先不說這個了,咱們再說說《彷徨》的事?!?/p>
他倆回到陳然的房間,又商量了一會兒《彷徨》的編輯工作?!夺葆濉肥鞘Y一葦、劉镕鑄、陳然等幾個進步青年創(chuàng)辦的一本公開出版發(fā)行的雜志。雜志社由蔣一葦任社長,陳然他們都是工作人員。陳然管讀者信箱,負責(zé)聯(lián)系讀者,劉镕鑄管發(fā)行。這本雜志為了適應(yīng)在國民黨白色恐怖下的斗爭形勢,辦刊原則是“灰皮紅心”——內(nèi)容表面上是灰色的,與那些低俗的刊物競爭青年讀者,但是思想內(nèi)容是積極向上的。雜志上的文章講的都是如何解決失學(xué)、失業(yè)、失戀等青年們所面臨的生活和事業(yè)上的問題,所以在青年中很受歡迎,銷量很好。
兩個人相談?wù)龤g,小妹佩瑤在門口探了下頭,說:“你們說完正事兒了沒有?我想和一葦哥哥說句話?!?/p>
陳然說:“進來吧,見到一葦哥哥就纏著不放?!?/p>
蔣一葦是佩瑤很熟悉、很親近的大哥哥,她常去蔣一葦家玩。佩瑤欽佩蔣一葦知識淵博,比小哥讀的書還要多,一見到一葦哥哥她就有說不完的話。
佩瑤說:“一葦哥哥,你們出的那本《彷徨》,大家可喜歡讀了,什么時候出新的一期?”
“過幾天就出。以前的你都看過嗎?”
“看過,不過是在同學(xué)家里看到的,你和哥哥編雜志卻不給我看?!?/p>
“你還小,怕你看不懂?!标惾徽f。
佩瑤撇撇嘴:“你總說我小,我不小了。就算我小,也比你小時候聰明,還‘一顆炮彈炸死一百個鬼子,哼!”
陳然趕緊制止小妹:“大豬大豬,不許瞎說!”
佩瑤說:“偏說,我就是要讓一葦哥哥知道,總是瞧不起我的小哥,他自己小時候究竟有多棒!”
蔣一葦來了興趣:“到底咋回事兒?”
佩瑤說:“淞滬抗戰(zhàn)的時候,小哥八歲了,聽到中國軍隊打炮,他就問大哥一顆炮彈能炸死多少個鬼子。大哥說能炸死十個,小哥不滿意;大哥又說能炸死二十個,小哥還是不滿意;大哥說三十個,他還是不滿意;直到大哥說一顆炮彈能炸死一百個鬼子,小哥這才滿意了。夜里小哥不睡覺,聽著炮彈聲數(shù)數(shù),一直數(shù)到了五百。第二天早晨一起床他就宣布,昨天夜里炸死了五萬個鬼子!家里人都笑翻了,這件事兒我們家里都知道。小哥你承不承認?”
蔣一葦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陳然難為情地說:“我那時候小嘛,又太恨鬼子了!”
蔣一葦說:“小妹,你小哥現(xiàn)在可不是那時候的小哥了,朋友們對他都佩服得很呢!他的能力可不一般,也許真的能用一顆炮彈炸死一百個鬼子?!?/p>
佩瑤自豪地說:“我知道的。我還看到《彷徨》上有小哥的一篇文章呢,叫《論氣節(jié)》,我能讀懂的。那篇文章好多人都喜歡,還有的人都會背了呢。我也快會背了,我背給你聽:氣節(jié),是中國知識分子優(yōu)良的傳統(tǒng)精神。什么是氣節(jié)?就是孟子所說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臨難毋茍免,以身殉真理……”
“好啊,小妹,你真聰明,記性也好。不過呀,光會背可不行,要能做到才行?!?/p>
“我能做到?!?/p>
“‘臨難毋茍免,以身殉真理。這可是要有不怕犧牲的精神喲!”蔣一葦說。
“我不怕。”佩瑤仰起小臉說,“你們不怕,我就不怕!”
陳然和蔣一葦看著佩瑤那認真的勁頭,都欣慰地笑了。
佩瑤忽然認真地問道:“小哥,你和一葦哥哥都那么膽大,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一個人怎么才能做到什么都不怕呢?”
陳然想了想,認真地回答道:“不是不怕,是在所不惜。小妹,一個人做自己熱愛的事,就會在所不惜,就會什么都不怕!”
蔣一葦用力地點著頭,深表贊同。
佩瑤望著哥哥,用心地思索著他的話。
·3· ?一個永遠銘記的名字
夜,暗沉沉的,周圍一片寂靜,全家人都已熟睡。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陳然在黑暗中起了床,靜坐在床沿,細聽了一會兒外面的動靜,確認沒有任何異常,這才摸著黑來到旁邊的儲藏室,小心地打開了電燈。
他取出蔣一葦刻好的蠟紙,用圖釘把蠟紙的上端釘牢在桌子上,把印刷用的白紙放在蠟紙下面,又拿出一個事先準(zhǔn)備好的打磨光滑的竹片,用來代替滾筒,蘸上油墨在蠟紙上一刮,一張字跡清楚的油印小報就印出來了。陳然望著自己成功印出的第一張小報,很興奮。
這還是劉镕鑄教給他的方法,不用油印機,只用竹片刮印的方式來印刷,印完后將竹片和蠟紙立即燒掉,不留下任何痕跡,這樣就不會因為被別人看到而暴露,也不怕敵人搜查,既安全又隱蔽。
陳然按捺住內(nèi)心的興奮,小心地一張一張印刷著。印到五六十張的時候,印上去的字跡有些模糊了,陳然知道不能再印了,以免浪費紙張。
陳然把蠟紙取下來,和小竹片一起,放在事先準(zhǔn)備好的一個銅盆里,劃了根火柴。蠟紙很容易燃燒,小竹片上粘了油墨,也立刻燃起了一團小火焰。很快,它們就變成了不留任何痕跡的灰燼。
五六十張油印小報,也是厚厚的一沓呢!陳然望著上面《讀者新聞》四個字,心里想:這是多么寶貴的新聞啊!
陳然把印好的《讀者新聞》分成一多兩少的三份。兩份少的夾到幾本普通的書里,由他和蔣一葦散發(fā)給可靠的朋友。那份多的打成卷兒,用蔣一葦拿來的那張《中央日報》裹好,天亮以后送到劉镕鑄那里去。
做完了這些,陳然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沾了好多油墨。油墨是很不容易清洗的,如果沾在手上洗不干凈被別人看到了,也會令人起疑。陳然想:下次印刷的時候一定要戴上手套,印刷完連手套也一起燒掉,做到萬無一失。
天快亮了,陳然仍全無睡意。他關(guān)了燈,在黑暗里坐著,平復(fù)著情緒,畢竟是第一次做這樣秘密的工作,精神還是很緊張的。
天終于亮了,陳然飯也顧不得吃,將用《中央日報》裹著的《讀者新聞》裝進他隨身的大黑皮包里就出了門。黑色的皮包讓陳然看上去像一個公司的職員,一副早起上班的樣子。他順利地過了江,到達了劉镕鑄所在的門市部。
劉镕鑄早已等在了那里。因為時間還早,沒有顧客上門,此時很清靜,陳然悄悄地拿出散發(fā)著墨香的《讀者新聞》給他。劉镕鑄看到外面包裹著的《中央日報》,不禁笑了,說:“嗯,不錯,是要用障眼法打打掩護?!?/p>
陳然悄聲說:“第一次經(jīng)驗不足,只印了五六十份。等我掌握好動作的要領(lǐng)和力度,以后還能多印一些。這些你要盡快發(fā)出去,不要長時間放在店里,時間越長風(fēng)險越大?!?/p>
劉镕鑄說:“好,我心里有數(shù)?!?/p>
陳然說:“那我走了,去一葦那兒。”
“好,注意安全?!?/p>
《讀者新聞》第一期就這樣順利地出版發(fā)行了。讀到它的人看到上面那些勝利的消息,頓感歡欣鼓舞、精神振奮。而一連幾天的風(fēng)平浪靜,也證明了三個人的工作做得細致有序、滴水不漏,沒有引起敵人的注意,可以繼續(xù)做下去了。于是,他們很快又出版發(fā)行了第二期。
過了幾天,陳然和蔣一葦又推薦了吳盛儒和呂雪棠來參加《讀者新聞》的編輯工作。他們都是《彷徨》的工作人員,是可靠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劉镕鑄同意了他們加入。
隔天,五個人在蔣一葦家召開了編輯會議。
這是一個天氣很好的下午,一掃往日霧氣重重的陰霾,陽光燦爛。
新加入的吳盛儒說:“我有個提議,咱們這張小報應(yīng)該有一個比《讀者新聞》更恰當(dāng)?shù)拿?。?/p>
“這個意見好?!标惾徽f,“這幾天我也在琢磨這件事,小報是應(yīng)該有一個更能體現(xiàn)我們的決心和戰(zhàn)斗力的名字?!?/p>
“我同意。”蔣一葦和呂雪棠說。
“我也同意?!眲㈤F鑄說,“可是叫什么呢?大家好好想想,我當(dāng)初就是因為想不出一個好名字,所以第一張小報連名字也沒有寫。一個好名字會讓我們的報紙更有分量,更有可信度?!?/p>
蔣一葦說:“‘黎明或者‘曙光怎么樣?我們現(xiàn)在正處在黎明之前的黑暗中,但很快就要看到勝利的曙光了?!?/p>
陳然說:“‘黎明和‘曙光含義倒是很好,可戰(zhàn)斗力還是不夠?!?/p>
吳盛儒說:“我有個想法,叫《挺進報》怎么樣?‘挺進有兩層含義,一是紀念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二是象征我們在反動派白色恐怖下仍然繼續(xù)戰(zhàn)斗,向前挺進的信心和堅強意志?!?/p>
“好,《挺進報》這個名字好!”陳然第一個贊同。
“我也同意,這三個字有戰(zhàn)斗力?!笔Y一葦說。
劉镕鑄說:“挺進、前進、勇往直前。好,太好了,就叫《挺進報》吧!”
蔣一葦說:“盛儒,你寫個報頭吧?!?/p>
吳盛儒欣然提筆,用飽滿的筆墨,穩(wěn)重有力地寫下三個大字:挺進報!
劉镕鑄說:“好,我們現(xiàn)在決定,報紙正式更名為《挺進報》,下一期就用這個名字,爭取盡快出版?!?/p>
陳然一邊點著頭,一邊欽佩地對吳盛儒說:“吳兄,我真佩服你的水平,你怎么這么快就想到了這么好、這么恰當(dāng)?shù)囊粋€名字?既符合當(dāng)前的全國形勢,又符合我們目前所處的狀況,還預(yù)示了我們事業(yè)的前途遠景,讓人們一見這名字就仿佛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吳盛儒微笑著說:“其實,這也不是我臨時想出來的,是一個熟悉的朋友幾天前看到了咱們的《讀者新聞》,提出的建議?!?/p>
“熟悉的朋友?是誰?”陳然問道。
吳盛儒卻閉了口:“這個嘛,先不說了?!?/p>
大家沒有再問。在如此復(fù)雜嚴酷的環(huán)境下,大家早已養(yǎng)成了習(xí)慣,不過多詢問其他人的社會關(guān)系、所來往的朋友情況,這也是出于安全的需要。
《挺進報》——讓中國人民永遠銘記的名字。它所帶來的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很難用語言形容。
一個淅淅瀝瀝的陰雨天,劉镕鑄正在門市部整理書架,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紳士,穿著藏青色西服,還戴著咖啡色禮帽,正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來人彬彬有禮地問道:“你是劉镕鑄先生嗎?我們學(xué)校圖書館準(zhǔn)備買一批圖書?!?/p>
劉镕鑄點點頭:“我是。書單帶來了嗎?”
來人說:“劉先生,你找個地方,我馬上開給你。”
劉镕鑄把來人領(lǐng)到書局二樓樓梯口的小屋里,兩個人面對面坐下,來人卻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劉镕鑄同志,你們的油印小報每期我們都收到了。組織上認為你們做得好!我叫彭詠梧,是市委委員,今天特地來找你接組織關(guān)系?!?/p>
劉镕鑄愣住了——這真是天大的喜事,組織派人來找他了。但他一刻也沒有放松警惕,按捺住激動和驚喜,沉默著盯住來人,從眼神和表情判斷著、觀察著。
劉镕鑄心里想:如果他的眼神游移,不敢正視我,那就可能有詐。
但來人目光堅定、充滿真誠地望著他,一身正氣,十分坦然。
過了有半分鐘,劉镕鑄略微放下心來,但仍保持謹慎。他平復(fù)了一下心情,伸出手說:
“請拿來!”
“拿什么?”
“組織關(guān)系?!?/p>
“要是拿不出呢?”
“那就不接?!?/p>
“镕鑄同志,你是清楚的,‘二·二八以后,留下的同志都疏散隱蔽了。為了找你,我們費了很大勁,難道你還不相信我?”
“不是相信不相信,而是就憑你的一句話,還不能接關(guān)系。你既然是市委委員,當(dāng)然清楚地下工作紀律。”
“我清楚。單線聯(lián)系的同志,都有各自確認身份的方式或暗號。那么,具體在你這里,要怎樣才能接關(guān)系呢?”
劉镕鑄沉吟一下,在確認了講出那個秘密不會牽連到組織和同志后,低聲說:“‘二·二八隱蔽之前,領(lǐng)導(dǎo)叫我在我的名片上簽了字,交給他,說好憑名片接關(guān)系。你沒有帶名片來,關(guān)系我不能接。”
“好,目前形勢嚴峻,你保持警惕是對的。我下次再來。”來人告辭了。
來人走后,劉镕鑄的心里亂了:自己是不是太謹慎了?會不會錯過了與黨組織接上關(guān)系的機會呢?要知道,與黨組織接上關(guān)系,這可是天大的事。自從上級突然撤走以后,很多黨員和下級組織都處于失去領(lǐng)導(dǎo)的狀態(tài),不可避免地處于失去工作目標(biāo)的境況中,他們是多么想找到黨組織啊!可是形勢嚴峻,必須謹慎。思來想去,劉镕鑄認為自己做得對,必須按照地下工作紀律,不見暗號不接頭。
他很想把此事跟陳然和蔣一葦說一說,但是忍住了。按照地下工作紀律,與黨組織都是單線聯(lián)系,不能橫向透露任何信息,哪怕是最親密、最信任的同志之間。他和陳然、蔣一葦已經(jīng)在一起共同戰(zhàn)斗了很久,都是彼此可以充分信任的同志和朋友,但是他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陳然是不是中共黨員,彼此之間也從未問過。
三天以后,那人又來了,沒有帶來名片,但他說:“劉镕鑄同志,現(xiàn)在我可以說出來,你以前的上級是王煥新,這表明我們是掌握你的組織關(guān)系情況的。名片暫時還沒有找到,可以先接上關(guān)系,在組織的領(lǐng)導(dǎo)下開展工作?!?/p>
劉镕鑄還是搖了搖頭:“我必須見到名片。同志,請你理解?!?/p>
“那……你再等幾天?!眮砣伺牧伺膭㈤F鑄的肩膀,“無論如何,組織上對你們的工作是肯定的!”
劉镕鑄已經(jīng)稱呼他為同志了,說明已經(jīng)信任他了。但兩個人都知道,堅持組織原則是必須的。
又過了四五天,那位同志又來了。這一次,他見到劉镕鑄就笑容滿面地說:“劉經(jīng)理,我們的那筆交易,今天可以落盤了。你看看,這張名片是不是你的?上面是不是你簽的字?”
劉镕鑄一眼就認出那是自己的名片和簽名,眼里立刻有了淚花。他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詠梧同志,彭委員,我可找到組織啦!這可是我和同志們?nèi)账家瓜氲囊惶彀?!謝謝你,謝謝你!請原諒我之前的拒絕?!?/p>
彭詠梧也使勁握著他的手說:“镕鑄同志,你沒有錯,這是對敵斗爭的需要?!?/p>
劉镕鑄激動地說:“《挺進報》堅決接受組織上的領(lǐng)導(dǎo),請你做指示吧!”
“好,镕鑄同志,請聽市委指示?!?/p>
彭詠梧向劉镕鑄傳達了市委的指示:從現(xiàn)在起,《挺進報》成為市委機關(guān)報,由市委直接領(lǐng)導(dǎo),彭詠梧負責(zé)聯(lián)系。報紙印出后交給市委發(fā)行,可留下一部分由原來的渠道分發(fā)。辦報經(jīng)費市委無力支付,由劉镕鑄負責(zé)籌措,但不得以黨組織或《挺進報》名義籌款,自愿捐助者不必拒絕。
“镕鑄同志,目前《挺進報》只能確定你一個黨員,你要挑起這份重擔(dān),組織上相信你能完成任務(wù)。我們今天的談話,可以告訴陳然和蔣一葦。”
幾個朋友合辦的《挺進報》,現(xiàn)在居然成了中共重慶地下市委的機關(guān)報,這是劉镕鑄沒有想到的。彭詠梧走后,劉镕鑄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立即來到棗子嵐埡蔣一葦家,把喜訊告訴了他。
蔣一葦驚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镕鑄,這是真的嗎?你再說一遍!”
“是真的!一葦,你去告訴陳然吧,咱們找到組織啦!”
蔣一葦說:“我馬上就過江去陳然家。他聽到這個消息,還不知會高興成什么樣呢!”
(《挺進報》成為了中共重慶地下市委的機關(guān)報,值得慶祝。這份報紙未來的發(fā)展將會如何呢?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