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爾·帕特里克·史密斯 陳龍編譯
2013年夏天,我來到北達科他州的威利斯頓,在這個新興石油城市的巴肯油田工作,一直干到2014年冬天,待了將近一年?,F(xiàn)代新興城市的生活與邊遠地區(qū)無異,只是多了智能手機作伴。歷史學家克萊·詹金森用“瘋狂的資本主義”來形容這里——所有人都在攫取能得到的一切,越快越好。當時,無論是政治家、地質(zhì)學家,還是許多國家媒體都聲稱,在未來的幾十年里,這座城市會擁有蒸蒸日上的發(fā)展前景。然而,他們都錯了。
威利斯頓與龜山山脈的奇珀瓦人多有淵源,這里本是印第安人服務區(qū)的一個農(nóng)業(yè)小城,卻迎來了一波人口激增。水平鉆井和水力壓裂技術的進步,讓原本無法開采的原油層變得可被利用。大多數(shù)進城的人都是找工作的男人。最初,油田公司的招聘對象大多是退伍軍人,但在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只要是揮得動錘子的人,就有機會找到工作。威利斯頓到處都是失業(yè)的木匠、水管工和各種各樣的承包商。
繁榮之初,外來務工人員不斷涌入威利斯頓。
繁榮之初,外來務工人員不斷增加,許多油田工作都為員工提供簽約獎金、住房和每日津貼等福利,引來了石油業(yè)、媒體及地方官員的大肆宣揚。然而,到我入職的時候,這些福利幾乎都沒有了。當然,我并不是唯一沒有趕上好時候的人。
道路上擠滿了別州牌照的舊車、18輪大卡車和施工隊。2號公路穿過連綿起伏的草原,在浩瀚無際的藍天之下,唯有破碎的路面時刻提醒著人們,所有的人和事都有點過頭了。據(jù)當時威利斯頓就業(yè)服務辦公室的估計,每天都會有8個外地人來到這座城市。短短幾年內(nèi),當?shù)鼐用竦臄?shù)量便從1.2萬增加到了3萬多。而且,這些數(shù)據(jù)很可能是偏低的。威利斯頓市長曾一度表示,這座城市供養(yǎng)著多達6萬至7萬人。
我的同事中有一些是本地人,但大部分都和我一樣,屬于外來務工人員。他們都是愿意跟著錢走的普通工人,也有實在缺錢,無論“愿意”與否,都不得不來碰碰運氣的。他們中不單有來自美國內(nèi)陸地區(qū)的,也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比如,和我住在一起的是一群牙買加人,跟我一起干活的幾個則是非洲移民。我知道有幾個人曾在內(nèi)華達州埃爾科的銀礦工作過,后來銀價下跌,他們才搬到了威利斯頓。
圖為本文作者在寒冷的冬季,公司未給工人們提供御寒裝備。
遇到他們之前,我以為流動工人早已淹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不復存在了。而現(xiàn)在,我每天都會想起他們。
我在一家移動石油鉆塔的公司找了份工作,負責起重機和在油田干活。其中艱辛,難以言喻。油田平均每天開工12至14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非常累。雖然很多油田工作都是上兩周休兩周,但我每天都必須隨叫隨到。休息日的時候,我有時累得連床都不愿意下,只是平躺著,兩眼望著天花板,顧不上腹內(nèi)攪動的饑餓感,干等著調(diào)度發(fā)來通知說:“明天該你上起重機了?!备鶕?jù)我的工時記錄,最長的那一次,我連續(xù)工作了17.5個小時,一周累計工作95.5個小時。我還有過在14天里累計工作172個小時的經(jīng)歷。然而,對于我的同事而言,這樣的強度司空見慣。
工作時表現(xiàn)出“吃力”會得不到認可。有不少人因為看上去太脆弱或跟不上節(jié)奏而遭到了辭退。我也曾一度擔心自己體格不夠大,力量和技巧跟不上。直到我在這片油田站穩(wěn)了腳跟才知道,原來,即便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強壯的那個,在他開始工作的頭幾個月里,每天晚上回家也都會哭,這是他親口承認的。
從37℃的大熱天到北達科他州凜冽的冬季風暴,我們熬過了各種天氣。我工作時,最低氣溫曾達到約零下39℃。盡管我提過很多次要求,但我工作的公司從未提供過抵御嚴寒的裝備——凍傷是家常便飯。有人開玩笑說,要判斷一個人是不是真正的油田工人,只需要看他鼻尖處有沒有凍傷。這種關于“真正的油田工人”的討論時常上演,我想,沒人能奪走他們的驕傲。
“雖然很辛苦,但是收入也很不錯,對吧?”這是我最常聽到的問題。我每小時的工資是21.25美元(約合人民幣137元),加班的時間也不少。然而,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卻是,我掙到的錢并不多。坦白說,每每想到經(jīng)濟學家把平均每周70小時的重體力勞動和每周40小時的辦公室工作相提并論,我都會覺得他們簡直是不識人間疾苦。
羊毛出在羊身上,一座新興石油城市天生便懂得這個道理。在非常短的時間內(nèi),如果大量的現(xiàn)金涌入一座小城,便會出現(xiàn)一種局部的惡性通貨膨脹。除了石油,威利斯頓最珍貴的商品是住房。2013年,北達科他州西北部的房租超過了舊金山,成為全美租金最貴的城市。我剛到的時候,每月花450美元房租,只能租到一張鋪在客廳地板上的床墊,同住客廳的還有另外四名流動工人,一共12名租客擠滿了我們租住的小屋。這是鎮(zhèn)上最便宜的租房方式。
財富的涌入給這座城市帶來了機會,也帶來了局部的惡性通貨膨脹。全城的物價飛漲。
物價飛漲,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受到了影響。在卡車停靠站吃一頓午飯要花費30美元。商店和餐館都缺人手。最典型的要數(shù)當?shù)氐囊患椅譅柆斄?,那里的員工忙到?jīng)]空給商品上架。一家餐館在收銀臺旁擱了一沓單子,并放有一個指示牌,上面寫著:投訴?拿一張。還有一次我的卡車壞了,足足等了兩個月的時間才請來了機械師修理。醫(yī)院工作人員、教師和警察都很緊缺。黑市也漸漸繁榮起來。據(jù)警方報告,與酒精、毒品、財產(chǎn)和交通有關的犯罪,以及家庭暴力和賣淫活動都有所增加。但是,有限的警力根本無暇處理這么多事件。
從運輸、紡織、制藥到農(nóng)業(yè),石油已經(jīng)成為了現(xiàn)代生活的基本組成部分,徹底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新興石油城市為這種轉(zhuǎn)變提供了動力。它們就像扳手和鉆頭一樣,在人們對效率的追逐下應運而生,為的就是在盡可能獲取最大利潤的同時,最大限度地開采石油。而一旦資源枯竭或成本太高,開采就會終止,失去工作機會的城市很快就會崩潰。美國歷史上不乏傳奇的新興石油城市,威利斯頓最終也步其后塵。城里產(chǎn)生的大部分財富都流走了,被工人們寄回了家。石油的成本不高,不過主要惠及的都是富裕的市區(qū)和郊區(qū),利潤則是流入了富商巨賈們的口袋。這一切都有例可援,想必威利斯頓人不會陌生。
短短七個月內(nèi),因石油而興起的小城便在油價大跌中衰敗。
事實上,早在20世紀70年代,威利斯頓便曾因為石油繁榮過一陣。只是受限于當時的技術條件,城市很快便沒落了。我有一個朋友是威利斯頓本地人,他開玩笑說,從第一次沒落到第二次興起中間的這些年,他只能靠讀訃告來找工作。我從另一名工人處獲悉,在那段青黃不接的時期,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靠非法狩獵才能讓家人吃飽飯。對于石油公司而言,這種涸澤而漁的商業(yè)模式已有超過150年的歷史了。
2014年,我離開了威利斯頓,回到東部,希望能過上更簡單、安全的生活。我離開的時機很好。有人曾樂觀地預測,2014年北達科他州的就業(yè)崗位會增加1.3萬個,到2020年會增加3萬個,但實際上,形勢卻不這么樂觀。2014年,油價在短短七個月內(nèi)便從每桶107.95美元跌至44.08美元。在此期間,活躍鉆井數(shù)從195個減至64個。公司裁員,工人們紛紛逃離,相關企業(yè)倒閉,北達科他州江河日下。若我當初沒有下定決心離開,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一年內(nèi)失業(yè)。
很難說有多少人在威利斯頓的繁榮時期取得了經(jīng)濟上的成功。至少,我很清楚自己沒有。我離開時,身上帶的錢比去的時候還要少。承認這一點讓我覺得自己很蠢,但這么想的人絕對不止我一個。在那段經(jīng)濟繁榮的時期,我遇到的大多數(shù)人都屬于窮人或中下階層。許多人的確提高了物質(zhì)水平,也有些人用賺來的錢過渡到了更穩(wěn)定的工作。話雖如此,但要論有誰因此提高了自己的社會地位,在美國夢的階梯上爬得更高,我卻一個也說不出來。不過,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在美國“富人更富”的經(jīng)濟體系中,并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編譯自英國《衛(wèi)報》]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