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冰
因我平素慣將所思所悟傾注筆端,故而經(jīng)常要去復(fù)印社打印文稿、傳送郵件。我家附近就有一間打字復(fù)印社,時隔數(shù)年,我仍然記得那年初冬首次光顧那里的情景。及至推門而入,門口如雕像般坐著一位老嫗,她對我的到來渾然不覺,悠遠(yuǎn)的目光正穿過玻璃門和紛亂的人群,回望記憶中的花樣年華。后面一老者在做春秋大夢,鼾聲如雷,中間用玻璃隔開一個獨(dú)立的操作間,里面有位梳馬尾辮子的美麗姑娘正聚精會神地遨游于書海之中,這久違的一幕,竟使我有種莫名的感動。
待我說明來意,那姑娘放下書本立時運(yùn)作起來。很快她就大功告成了。捧著整潔而優(yōu)美的打印稿,似有縷縷墨香撲鼻而來,我欣喜不已。我甚至發(fā)現(xiàn),文中有幾處我不曾注意到的疏忽都被修改過來了。比如“天倫之樂”的“倫”字,我竟誤為“讠”字旁的理論之“論”。
“謝謝你啊?!?/p>
“沒事的,舉手之勞嘛!”她側(cè)臉回道。我這才近距離注意到她確實美麗得不同凡響。只見她二十歲上下的年紀(jì),曲線玲瓏的身材,白皙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可愛的櫻桃小口,一條烏黑的辮子這當(dāng)兒又散了開,仿佛懸垂于半空的瀑布……
“你是作家吧?”她邊問邊站起身,穿著白色羽絨服、天藍(lán)色牛仔褲、天藍(lán)色運(yùn)動鞋的她更顯出青春的氣息。
“是啊,因為種種原因,我曾經(jīng)在家里坐了好幾個月,是為‘坐家?!蔽艺f。
“呵呵,真幽默。我上高中時也很喜歡讀書、寫作文,我十分崇拜咱們陜西有名的作家路遙、陳忠實等人,他們都非常了不起!”她說。
“他們同樣是我的偶像。我們其實都是路遙筆下《平凡的世界》里的平凡人物?!蔽业馈?/p>
“不過,書讀得多了,想法總是與眾不同。”她又道。
“是的,與眾不同?!蔽掖?。
得益于濃濃的書香,她可能逐步形成了獨(dú)特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毋庸置疑,有思想的人多半會感受痛苦、品味孤獨(dú),因其言行總與周圍眾人格格不入。那天,我們由陌生而熟悉……此后,我們交往日深。每次聽她傾訴衷腸,我都心潮澎湃、思緒萬千,想到乾坤之廣、宇宙之大,又去哪里尋覓一位現(xiàn)實世界中的任盈盈?真可謂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因而,每當(dāng)我凝視她那雙一塵不染、清澈見底的眼睛時,總是設(shè)想,假若天遂人愿,我定當(dāng)拋卻所有身外之物,和她浪跡天涯、四海為家,出則琴棋書畫,入則梅蘭竹菊,閑時縱論天下英豪,指點古今人物,不識四季之變化,不查日月之盈虧,此真神仙境也,不知我可否有幸與她共度明月清風(fēng)?
正當(dāng)我抖擻精神,準(zhǔn)備盡力澆灌一株嶄新的感情之樹時,事情卻出乎意料地發(fā)生了變化。當(dāng)我最后一次去她供職的復(fù)印社時,玻璃窗里再也讀不出她的如花的笑顏,從前她的位置上,坐著一位世俗氣息相對濃重的艷麗女子,因此而完全泯滅了“清水出芙蓉”的純美。
“前一段時間,那個眉清目秀、留馬尾辮的姑娘哪里去了?”我急匆匆地問打印部的主人。
“走了,自己不干了,我們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不由悵然若失,她如一片被風(fēng)吹落的樹葉,落到哪里尋覓安穩(wěn)的落腳地了呢?也許她在另一個不為我所知的遙遠(yuǎn)的地方,已開啟相夫教子的平凡生涯。我和她就像不同軌道上的兩顆星辰,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交相輝映,又很快消失在蒼茫而浩瀚的太空,再無重逢的可能。正如志摩的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訝異/更無須歡喜/在轉(zhuǎn)瞬間消滅了蹤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也許,我會在生命旅程的另一個時間點和她偶然相逢。那時,望著彼此頭頂稀疏的“雪花”,雖早有思想準(zhǔn)備,也許依然會沒來由地大吃一驚,諸多難言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有對時光流逝的喟嘆,有對境遇無常的感慨。
那間復(fù)印社依舊人來人往,但我每次凝望它的時候,都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那里從前曾有一位眉清目秀、留馬尾辮的姑娘在玻璃屋的方寸之地,在鍵盤的敲擊聲中,悄然安度著青春歲月,暢想著斑斕未來。
可是驚鴻一現(xiàn)后,再也難覓她的芳蹤。此番景象,使我時常滋生一種淡淡的哀傷與惆悵?;厥走^往,生命中有種感情就像流星一般,璀璨的星光拖著長長的尾巴隕落,閃過一道亮光,只留在人們的記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