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魯 光

李先生舞棍

從20世紀(jì)70年代末到苦禪先生1983年6月11日凌晨1時不幸仙逝，在這近五年的時間里，我常去他家走訪，成了李家的“?？汀薄?/p>

初次上門時李苦禪已經(jīng)81歲高齡，他從不打聽客人的身份。據(jù)說，有一回一位副總理去看望他，家人一再提醒他來者是副總理，可他卻稱“副局長請坐!”弄得滿屋的人忍俊不禁。對我的來訪也一樣，一邊說：“同志請屋里坐!”一邊把我領(lǐng)進(jìn)他的畫室。

畫室也就10多平方米，方形。一張畫案已占去一小半?？块T口的墻邊放了兩個書柜，里面裝滿了各種畫冊和圖書。柜頂放著唐三彩的馬和老鷹的標(biāo)本。窗臺上有一盆法國君子蘭。最引人注目的是陳放在屋子一角的幾件把子：象鼻刀、銀口刀、黑槍……

“現(xiàn)在還練嗎？”我隨意問道。

“不練這些了?！闭f著，苦禪操起一根一米來長的竹棍，走到畫室中間一塊狹小的空檔，乘興舞弄起來。

我真擔(dān)心竹棍會碰到書柜和畫案，但他舞得很輕巧嫻熟。舞畢，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說：“人們都說人老了，個子會萎縮。我前幾天量了量身高，跟年輕時一樣呢!”他抬頭望了望齊白石晚年送給他的那幅畫，感慨萬千地說：“寫意畫，爐火純青在老年。徐悲鴻講，如果齊白石只活到60歲，那么他的畫就會湮沒無聞。他活到90多歲還長牙，活了97歲，才去世，他才畫出了那么多的精品?！?/p>

文人俠氣

谷牧曾說過：“吳作人像文人出身，李苦禪像江湖闖蕩出來的?！?/p>

其實苦禪先生是真正的文人出身，1919年來北京，先在“勤工儉學(xué)會”半工半讀，后入北京大學(xué)和國立藝專攻讀文學(xué)和繪畫。但他自幼好武，一生習(xí)武不止。在日本占領(lǐng)統(tǒng)治北平時，他不干偽事，閉門作畫賣畫。他家的客人中，有不少與八路軍有聯(lián)系。有個別人被日本人抓住之后，咬出了李苦禪。有一天半夜里日偽警察來抓他。起先，上來一個，李苦禪就拳打腳踢一個，但人一多，他使不開，被日本鬼子抓住，銬上手銬。

李苦禪回憶道：“我被關(guān)在紅樓地下室，嚴(yán)刑拷打一個多月，碗口粗的柳樹桿，斷成三截?；杷肋^去，又醒過來，什么苦頭都吃了。我想，一定有‘神助’。打我時，我嘴里默念文天祥的《正氣歌》。鬼子每天八點(diǎn)鐘上堂，下午是一點(diǎn)鐘上堂。他們要槍斃的人，禮拜六就提出來到別的屋里去了，第二天早上就行刑。日本鬼子軍官上村對我說：‘苦禪先生，今天禮拜六，我救不了你了!’我說：‘上村，你們殺人的法子不是四個嗎？一狗吃，二槍沖，三活埋，第四是砍頭，你盡管用吧!我不怕這個!’他們沒有找到證據(jù)，我又死硬，也許還因為我是一個名人，他們就打算放了我。最后一次過堂時，一位中國翻譯悄聲對我講，過堂時你硬頂一下就放你了。他被我的氣節(jié)感動，給我通風(fēng)報信。提審我的上村，是一個中國通。他說：‘軍曹們沒有文化，讓你受委屈了。今天隨便說出一個當(dāng)八路的人來就放了你?！移瓶诖罅R：‘軍曹們沒有文化，是混蛋。你是中國文化培養(yǎng)出來的，你們侵略中國，屠殺中國老百姓，你更混蛋。你問我誰是八路？你們再殺下去，全中國人都是八路了!……’罵完了，他們真的把我釋放了。”

他還講述了此生最令他憋氣的事?！拔母铩睍r，1966年“八·一八”那天，烈日似火，造反派讓他和幾位教授跪在熊熊燃燒的大火旁。大火正燒著清代的木雕和美術(shù)書刊。造反派還把維納斯像砸爛，把碎片放到教授們的頭上。這是對藝術(shù)的凌辱!他忍無可忍，內(nèi)心充滿憤怒。造反派還將他關(guān)起來，拳打腳踢，打得渾身傷痕。憶及此事，苦禪先生說：“憑我那時的功夫，拼他幾個是不成問題的。但想到孩子和老婆，拼死的勇氣就沒有了?！?/p>

當(dāng)我問及他給毛澤東寫信之事時，他說：“日本投降后，徐悲鴻問我：‘干么呢？’我說：‘住廟呢!’徐悲鴻說：‘教書吧，教花鳥?！o我送來聘書。那時工資低，我又愛喝二兩酒。一天酒后我用草書給毛澤東主席寫信。開頭寫道：‘我的事找蔣介石解決不了，只好找你來了……’寫畢。扔到信筒里，毛主席還真收到了。他太忙，派秘書田家英來看望我。毛主席講，國家困難，過幾年就好了。先由學(xué)校照顧，學(xué)校給我增加200斤小米。后來才知道，是毛主席給徐悲鴻寫信才解決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