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美琪
屋外長了一棵巨大的銀杏樹,天色陰沉,地上鋪滿了落葉。林枳和她初中、高中、大學的同學分別站在不同的屋子里等待“宣判”:如果屋里的燈滅掉,就不能再活下去。她聽到旁邊屋里的女生聲嘶力竭地喊:“只要我還活著,就絕對不會讓這盞燈滅掉,你們相信我,好嗎?”
這是林枳一年以來反復做的一個夢。
林枳是中國人民大學的大四學生,一年前被確診為重度抑郁癥。每次醒來,她回憶起夢里的自己麻木地站著,不明白隔壁的女生為什么要如此努力地掙扎。但是,她又會想,如果這樣做能活下去的話,也挺好的。
像林枳這樣自小成績優(yōu)秀、有名校光環(huán)加持,卻患上嚴重抑郁癥的人越來越多。在外人眼中,這些優(yōu)秀的年輕人是“別人家的孩子”,未來是大有作為的“天之驕子”;而他們自己迷茫、焦慮,找不到存在的意義,越來越多的人在自我詰問中墜入痛苦的深淵。
大三的冬天,林枳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想做的事,好像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生活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經(jīng)過北京回龍觀醫(yī)院診斷,她患上了重度抑郁癥。
在此之前,林枳反復陷入一個問題中:到底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
林枳來自某高考大省的三線小城,在經(jīng)歷殘酷的競爭后,終于從高考的千軍萬馬中成功廝殺出來,考入中國人民大學。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終于揚眉吐氣了。
但來到大學之后,林枳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認知逐漸被顛覆。
最大的沖擊在被選拔進學校的英語實驗班之后到來。她本以為實驗班應(yīng)該是一個像自己就讀的高中一樣,專門培養(yǎng)頂尖應(yīng)試型選手的地方。但在上課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周圍的同學格格不入:他們談?wù)摰挠耙晞?、音樂,自己從未聽說過;他們的娛樂方式、生活理念,都與她的截然不同,這讓林枳非常自卑。以快樂為第一要義,鼓勵大膽嘗試,并忠于自己的每一個選擇,這個課堂上提倡的一切都和林枳人生前18年所接受的教育完全不同。
結(jié)課后,林枳終于逃出了那個令自己不適的圈子,但一些從未有過的觀念開始覺醒?!八麄冏屛铱吹?,原來沒有什么事是‘必須要做的,但我之前一直認為,如果要保持優(yōu)秀,就必須放棄自由。”
事實上,在同學和朋友眼中,林枳一直是優(yōu)秀的。她能用英語辯論、拿獎學金、文采好、出版了自己的網(wǎng)絡(luò)文學作品……但林枳覺得,做這些事僅僅會讓她被別人看重,而無法讓她發(fā)自內(nèi)心地擁有任何成就感?!霸瓉碇沃冶3謨?yōu)秀的動力沒有了,但我又沒有自由的原生種子。我既不優(yōu)秀,也不快樂,只是一條憂傷的咸魚?!?/p>
針對大學生的心理健康問題,北京大學學生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副主任徐凱文提出“空心病”一詞。
徐凱文認為,“空心病”可以被稱作“價值觀缺陷所致心理障礙”。這些優(yōu)秀的年輕人從小都是最好、最乖的學生,在成長過程中沒有明顯創(chuàng)傷,生活優(yōu)渥、個人條件優(yōu)越,卻感到內(nèi)心空洞,缺乏支撐其人生意義和存在感的價值觀,不知道自己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就像茫茫大海上的孤島一樣,感覺不到生命的意義和活著的動力。
中國人民大學心理健康教育與咨詢中心主任胡鄧23年來做過1萬人次的心理咨詢。做咨詢的這些年,胡鄧明顯感覺到,相比普通學校的學生,名校學生患抑郁癥的概率更高?!皟?nèi)在沒有力量,外在沒有目標”是他給這類年輕人總結(jié)出的共同特征?!昂芏嗳藷o法回答這樣的問題:你喜歡什么?未來想要做什么?”胡鄧說。
胡鄧作出解釋,當一個人生存和生命的整個意義是外界賦予的,而不是自己內(nèi)心真正發(fā)散出來的時候,有時一旦達到階段性目標,心理就會崩潰。而且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會把人生的全部意義放在某個“單一的支點”上,“很多‘90后‘00后的學生有這個問題,這是很可怕的事情”。
美國作家史蒂文·約翰遜說:“書籍最危險的特質(zhì)或許在于,它們總是順從一條固化的、線性的道路。讀者無法以任何方式控制敘事……一種被動性會被廣泛植入我們孩子的腦海中,令其感到自身無力改變周圍的環(huán)境。”
約翰遜認為,當閱讀不是一個主動的、富于參與性的過程,而是一個唯命是從的過程時,孩子自主意識的養(yǎng)成將會受到影響。因為書中的顯性知識被放在第一位,而不像玩游戲時,孩子能學會思考、解決問題、做出決策,然后建構(gòu)和探索世界。
十幾年的應(yīng)試教育,做題和考試,同樣強化了這種“給定唯一結(jié)論而忽視選擇自由”的思考方式。一些優(yōu)秀的學生往往寧可在前人蹚過的路上走到黑,也不能接受任何偏離大路可能帶來的風險。
高陽從小到大一直是“別人家的孩子”,高考后順利考上了清華大學某工科專業(yè)。上大學之前,她期待在大學能擁有不錯的成績,平時打打排球,交一個男朋友,參加豐富多彩的集體活動,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但第一個學期結(jié)束后,高陽的績點很低,她在朋友面前大哭了一場,覺得關(guān)于大學生活的美好幻想全都破碎了?!拔沂遣皇歉墒裁炊疾恍??”反思之后,她認為是自己“過得太自由,導致了掉隊”。
從此,“掉隊”成了高陽最害怕的事,恐懼和擔憂無時無刻不在支配著她。
高陽開始用高考數(shù)學的邏輯去要求自己:不能出錯,不能脫軌,這道題完成后馬上開始做下一題。“高中時自己偷偷放松一個下午會有負罪感,但現(xiàn)在哪怕只是午覺睡了一小時,起床后都會感到特別焦慮。”
直到長久以來積攢的壓力爆發(fā)出來,她被確診為輕度抑郁癥,以焦慮為主。
高陽回想起來,覺得自己從沒真正掌控過任何事情,二十幾年的人生在被催促中度過,被無數(shù)明晃晃的“截止日期”和隱形壓力推著走?!拔彝2幌聛?,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停下來。停下來讓人害怕,但走下去讓人恐懼?!备哧栒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