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酸裊裊
我從小就習慣了不被愛,所以我可以不要愛??扇绻械脑?,我希望它是圓滿的,完完整整的一份。
1.
十五歲那年第一次遇見裴琛時,我正蹲在奶奶家門口的香樟樹蔭下,腳邊有一群螞蟻在搬家。
我在看螞蟻搬家,而我媽在和奶奶吵架。沒一會兒,我媽就怒氣沖沖地推門而出。
爸爸和媽媽去年就離婚了,我被判給了我爸。可三個月前,他欠下高額債務后失蹤。媽媽帶著我來找奶奶,是希望奶奶能夠代替爸爸撫養(yǎng)我。
很顯然,她的希望落空了。
我媽像陣風一樣走過我面前,沒有停留的意思。我匆忙起身,猶豫著喊了一聲:“媽?”
我媽頓住腳步,回頭看著我,臉上出現(xiàn)短暫的猶豫神色。但她很快眼神堅定起來,笑容勉強地說:“你先和奶奶住一段時間,媽媽以后再來看你?!闭f完這句話后,她轉身走了。
我媽單方面把自己的“希望”,當作了既定事實來實施。
雖然媽媽說她會再來看我,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她不會再來了。
我被我爸拋棄后,又再次被我媽拋棄了,像一件多余的行李。
我當時好像也沒有很傷心,只是皺了皺眉,踢了一下腳邊的石子。
我轉身時,看到十六歲的裴琛咬著冰棍站在我身后。那時的他單薄瘦削,穿一件寬大的、領口洗得松垮的白T恤,五分的破洞牛仔褲,扎了一根很酷的黑色腰帶,顯得少年的腰格外纖細。
裴琛看著我,眼神明亮得像夜幕中最亮的星子。他歪了歪頭,突然沖我綻開一個惡劣的笑容:“哈哈哈,你媽媽是不是不要你了?”
我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面無表情地走向裴琛。在經(jīng)過他身旁時,我迅速閃到他身后,勒住他脖子的同時,用膝蓋用力頂他的后膝窩——轉眼,他就被我放倒在地。
裴琛不可置信地躺在地上,仰望著天空。
我探頭,遮住裴琛的天空,冷笑道:“還敢嘴賤嗎?”
我的話音還未落地,下一秒,裴琛就拽著我的衣領把我也拉到地上。他翻身扣住我的手腕,露著兩排白牙,笑容明晃晃地說:“怎么不敢?”
我瞪著他,他亦瞪著我。我們齜牙咧嘴,互不相讓,像兩頭彼此都覺得對方踩了自己地盤的小獸。
這就是我和裴琛的第一次見面。
我們留給彼此的印象都不佳:我覺得他是個愛戳人軟肋的壞蛋,而裴琛則覺得我是個“能動手絕不吵吵”的暴力少女。
2.
整個院子的人都知道,我奶奶不好惹。如果以吵架能力辦一場比賽,她可以當導師,但不與人吵架的時候,她只是個不茍言笑的、習慣了孤獨的老人。
她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事實——不得不照顧我這個她并不想要的孫女,并在暑假結束前,托關系替我辦好了新學校的入學手續(xù)。
奶奶和爸爸斷絕關系多年,債主們甚至不知道她依然健在——如今看來,這竟意外地保護了她和她平靜的生活。
“你爸就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這是奶奶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在看過我以前的成績單后,她又不失公允地說,“你是阿斗的女兒,但你比阿斗強一點?!?/p>
我對這樣的評價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如果你被自己的父母拋棄過幾次,傷過幾次心,你就會明白:平靜即幸福。
我已經(jīng)想好了自己未來的生活:好好學習,快快長大,然后離開這里,一個人生活。
自己是可靠的,自己永遠不會拋棄自己。
我規(guī)劃了自己未來兩年的人生,卻沒有預料到,裴琛竟然會在我的人生里插 一腳進來。
班主任領著我進教室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不是我想注意裴琛,而是他的座位就挨著講臺,比第一排還要靠前一個的位置。
這種位置,一般都是班里的“刺頭兒”的寶座。我進教室的時候,裴琛就那么叉開腿坐在椅子上,背靠著身后的課桌,大大咧咧又混不吝的樣子。
班主任讓我自我介紹。我站在裴琛的座位邊,柔聲細語地說:“我叫溫晚……”
我只說了個名字,裴琛就“噗”的一聲輕笑了出來。我知道他笑聲里的潛臺詞——就你這樣的暴力少女,也配叫“溫婉”?
我陷入沉默。
班主任白了他一眼,溫和地鼓勵我:“再介紹多一點吧,比如平時有什么興趣愛好?”
我立刻高興起來——很顯然,裴琛在這個班里并不受待見。
“我喜歡畫畫。”我半垂著眼睫,余光看到裴琛正在轉筆的手指,白皙修長,冰藍色的原子筆在他指間旋轉,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似的。
我清了清嗓子,又字正腔圓地繼續(xù)補充道:“我還有個偉大的夢想,就是鏟奸除惡,匡扶正義?!?/p>
全班同學都愣了一下,然后哄笑起來,像在笑我的幼稚和天真。裴琛的手頓了一下,冰藍色的原子筆停止了旋轉。
我扭頭,直視他的雙眸,挑眉一笑,無聲地宣誓:他裴琛要是再惹我,那他就是我要鏟的“奸”,他就是我要除的“惡”。
裴琛似乎看懂了我無聲的“威脅”。他垂下眼睫,唇角卻微微勾起,浮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笑意。
3.
裴琛和我同班這事,一開始讓我內心忐忑。糟糕的第一印象,讓我覺得他又嘴賤,又愛找人麻煩。不過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多慮了。
裴琛上課睡覺,不做作業(yè),和老師對著干,和學校里另外的“刺頭”打架……他要“招惹”的人實在太多了,我這種小角色,拿著號碼牌都排不上號。
裴琛似乎和教數(shù)學的老蔡尤為不對付。周四上課的時候,他因為不聽課,看自己帶的課外書,被老蔡要求到教室最后面站著聽課。
“蔡老師,你還是罰我站門口吧?!睂喜痰摹皯土P”,裴琛不以為意。
“嗯?”
裴琛嬉皮笑臉地繼續(xù)道:“教室里,還要聽你嘰里呱啦的講課聲,太吵了。”
老蔡被氣得發(fā)抖,搶過裴琛的課外書,“唰唰唰”就撕了個四分五裂。“我教書二十年了,從沒見過你這么不求好的學生!”
面對老蔡的言語轟炸,裴琛一臉冷漠。他沒出聲,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片塞進桌肚,然后走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站好。
他離開時甚至還貼心地帶上了教室的門,免得坐門口的同學吹風受涼。
和班里看熱鬧的其他同學一樣,我的眼神跟隨著裴琛。
凡是在學校里故意和老師對著干,還覺得自己特別酷的家伙,都是笨蛋。我正在心中嗤笑他的幼稚時,裴琛突然回頭,朝我這個方向看了一眼。
我的目光撞上了他的。
裴琛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眼型狹長,眼尾微挑,帶著點似笑非笑的涼意。
他的眼神好像看穿了我心底的嗤笑,冷淡而輕巧地瞥了我一眼,讓我莫名心虛。
我的新同桌林若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她小聲說:“你知道嗎?裴琛以前不是這樣的?!?/p>
林若楠和裴琛是初中的校友。據(jù)林若楠說,裴琛初中時是常年考全校第一的風云人物。他籃球打得不錯,長得又好看,簡直就是“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男生”代表。
“怎么?上高中就基因突變了?”我收回目光,心不在焉地問道。
“哎,我也不知道。”林若楠惋惜地嘆了口氣,憂傷地說,“可能這就是傳說中成長的陣痛吧……這陣痛,讓我們,面目全非。”
“……”林若楠這么非主流的話,我沒法接。
4.
老蔡這次似乎真的被裴琛氣到了。他找班主任狠狠告了裴琛一狀,在教師辦公室還發(fā)了好一頓脾氣,使得原本只需要站一節(jié)數(shù)學課的裴琛,那天當了一上午的“門神”。
中午吃完飯,我喝著旺仔牛奶走進教室。
午休時間的教室空蕩蕩的,一個坐最后排的男生趴課桌上睡覺,還有幾個好學生在埋頭自習。而坐在“超前專座”上的裴琛,課桌上堆著一些碎紙片和一卷透明膠布,正在認真地粘貼上午被老蔡撕碎的課外書。
我經(jīng)過他身邊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看的課外書竟然不是消遣的閑書,而是“奧數(shù)”歷年真題合集。只是,他給真題合集套了個寫著“武林秘籍”的書封套,愣一看,還以為是什么劣質武俠小說。
想起林若楠說的關于裴琛的學霸傳說,我十分驚訝,不由得脫口而出:“‘偽裝學渣’?”
裴琛從碎紙片里抬起頭,迷茫地看著我:“什么?”
“啊……沒什么,就是很奇怪?!?/p>
“奇怪什么?”
“奇怪你為什么要在數(shù)學課上看奧數(shù)?為什么明明看的是奧數(shù),還要套上書封套,故意讓老蔡誤會你在看閑書?”我不懂他這番違反常理的操作,內在動機是在哪里。
“因為老蔡上課太無聊了,還不如自己看書有趣。至于第二個問題嘛,”裴琛挑了挑眉,理所當然地說,“因為書是借來的,所以要好好保護。”
看不出,他還是個愛書的人……但對課外書最好的保護,不是套個書封套,而是不在老師的眼皮子底下“冒險”吧?
裴琛看著滿桌碎紙片,平靜的神情中帶著隱隱的陰郁。
“拼圖”的工作量不小,并且就算整本書都完整地拼貼完畢,那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
“買本新的就好了?!蔽疫吅扰D踢吢唤?jīng)心地說,不理解他這費時費力的行為是為什么。
裴琛聽了,不由得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微笑——他的笑意只占據(jù)了下半張臉,由上揚的唇角表達,而鼻子以上的肌肉和眼睛,都冰冷得像冬天結冰的湖。
他輕笑道:“對呀,‘何不食肉糜’?”
5.
雖然我常常被拋棄,雖然我爸消失的原因是因為欠下高額債務,但說實話,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窮”。
我爸消失前帶我去吃的最后一餐,是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不是什么特別的日子,也不是因為他即將跑路而覺得內疚什么的——于他于我,那都是尋常的一餐。
我媽拋棄我,也不是因為她沒錢養(yǎng)我,而是帶著一個孩子,影響她自由自在的生活。
甚至我奶奶,一個孤僻的老太太,退休工資也不菲。雖然她不喜歡我,但也不會在吃穿用度上為難我。
所以我從沒想過,裴琛竟然會連一本奧數(shù)書都買不起——不過是一杯星巴克的錢。
他說“對呀,‘何不食肉糜’”時,眼底明顯的嘲諷刺痛了我。
我問林若楠:“裴琛家里很窮嗎?”
“沒有吧?他初中的時候愛穿AJ,很多雙……”說到這,林若楠突然停下來,然后“欸”了一聲。她恍然大悟道,“你這么一問,我頓悟了?!?/p>
“頓悟什么?”我還是滿頭問號。
“裴琛的腳好像沒長過,現(xiàn)在他偶爾穿的AJ,都是初中時穿過的舊款?!?/p>
“……”林若楠的腦回路很曲折,我有點對接不上。但從她的回答里,我很容易就能推理出裴琛的人生軌跡:曾經(jīng)家境優(yōu)渥,半路上發(fā)生了變故。類似于“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的人生悲劇吧。
6.
學校對走讀生不強制上夜自習。我對奶奶說我在學校自習,每天九點放學回家——所以放學到九點之間的這段時間,我是自由的,有時在街上閑逛,有時候去網(wǎng)咖開個包間寫作業(yè)。
那天我在小吃街,左手奶茶,右手炸雞,背著書包溜達時,我突然看到了裴琛。
他穿著綠色領邊的白色校衫,在路對面一個賣油炸小吃的攤子邊,正把兩串雪白的年糕放進炸鍋里。
他旁邊系著圍裙的婦人不知為何,突然沖過來用一個塑料筐不斷拍打裴琛的頭部和肩膀,邊打邊罵。
原來,裴琛剛才收的一張百元紙鈔是假幣,他們一天的辛勞因此都打了水漂。
那女人氣得像炸開了鍋,塑料筐甩脫了手,又用力戳著裴琛的腦門喋喋不休地罵,罵他蠢,罵他念書念到不知哪個旮旯里,和他死去的父母一樣,都是討債鬼……
因為太過驚訝,我看得發(fā)怔。
一旁賣爆米花的大叔斜倚著他的小攤,順嘴道:“那個女的好像是那男孩的嬸嬸,對他可兇了?!?/p>
我默不作聲地聽著,視線始終沒離開裴琛。
對街的裴琛起先只低著頭沉默地聽著,直到對方的辱罵涉及父母,才抬起頭,冷冷瞪向她。
那眼神像能剜人肉一般。
裴琛的嬸嬸先是一怔,繼而愈發(fā)生氣:“看什么看?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有罵錯嗎?拖油瓶一個……”她隨手操起一旁的竹竿抽向裴琛。
那根竹竿約莫半指粗,但特別有韌性,滑過空氣時會發(fā)出“咻”的一聲,抽在少年裸露的皮膚上,一下便起了紅色的印記。
裴琛幾乎是硬扛著那泄憤般的毆打,只有極輕微的躲閃動作。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裴琛終于看到了我——竹竿剛好再次抽在他的背上,他眉頭微蹙,眼神卻剛好落在我身上。
我們隔著車流與人海,像隔了一條喧鬧的河流,此岸彼岸,兩兩相望。
他很平靜,平靜得似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接受著命運對他險惡的安排。
有客人來了,女人也累了,繼續(xù)招攬生意。
裴琛淡漠地收回目光,繼續(xù)幫忙收拾桌面。
7.
晚上九點,我準時離開網(wǎng)咖。走出沒幾百米,我就感覺自己被人跟蹤了。
我沒有看到具體的人,但就是感覺到了,有人跟著我,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
幸好時間不算晚,我走的小街雖然行人不多,但也不算僻靜小巷,前面就是與主干道連接的路口。
我抓緊了書包袋子,埋頭就要起跑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書包被人拽住了——我跑不動。我不敢回頭,更加用力地往前沖,卻被身后那人一拉、一拽,被迫后退著走路。
我終于感到了害怕,尖叫起來!
那人卻捂住我的嘴,迅速把我扯進了一旁的支巷,用力摔在墻上。
我驚魂未定地看向那個跟蹤的“變態(tài)”,發(fā)現(xiàn)竟然是裴琛。
那條巷子極窄,他靠著身后的墻壁,單腳踩著我身旁的墻壁,就將我堵在了這條沒有出口的巷子里。
“變態(tài)啊!會嚇死人的好嗎?”我氣壞了。
“你也知道害怕?”裴琛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知道害怕,還大晚上不回家?一個小姑娘家家,整日混跡網(wǎng)咖,學人做不良少女嗎?”
我白了他一眼:“關你什么事?”
裴琛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意識到,確實不關他的事。何況他自己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問題學生”,這番說教,師出無名。
我笑容惡劣地靠近他,得寸進尺地挑釁道:“怎么這么關心我?。渴遣皇歉櫸液脦滋炝??”
裴琛像被我逗笑了。他斜眼瞥著我,譏誚道:“跟蹤?是你跟蹤我吧?”
我一怔,想起三個小時前,他在小吃街挨打的畫面。
裴琛應該也是想到了那一刻,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收起踩在墻上的腳,但上半身卻逼近我。他左手撐著我耳邊粗糲的水泥墻,右手的手指輕輕刮過我的臉側,停留在我頸部大動脈的位置。
“你在小吃街看到的那些,如果有第二個人知道的話,你就死定了?!彼淖齑娇吭谖业亩叄p聲說道。他說話時噴出的氣息像細小的電流,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
裴琛的手指很冷,放在我的脖子上,像一條毒蛇纏繞在我的頸間,而他的聲音比他的手指還冷。
原來,他是來威脅我的。
我沒應聲,起先盯著他的眼睛,后來眼神落下來,落在他裸露的手臂上泛紫的傷痕處。
“很疼吧?你這么暴力,怎么不還手呢?”我問,語氣平靜中帶著點兒天真。
“你為難一個無意中路過、看到你挨打的小姑娘,卻不敢反抗你嬸嬸——你捋一捋,用你那以做奧數(shù)題培養(yǎng)出來的超強邏輯,好好捋一捋,合適嗎?”
我的反應出乎裴琛的預料。他無聲地看著我;我抬眼,歪著頭,亦無畏無懼地凝視著他。
我清晰地看到裴琛眼底的寒冰,一點一點融化,最后露出冰封住的,像星星一樣明亮而燦爛的它原本的模樣。
裴琛垂下頭,突然低低地笑起來。
他再抬頭時,收回了原本掐在我脖子上、充滿威脅感的手。
“如果我反抗,就會無家可歸。到時候,你養(yǎng)我???”裴琛的笑容真好看,純真狡黠,還帶著點少年的邪氣。
我揚了揚眉毛,嬉皮笑臉又大言不慚地應道:“好啊,我養(yǎng)你啊?!?/p>
裴琛怔怔地看著我,然后垂下眼睫。他單手捂住臉,一副敗給我的模樣:“溫晚,你是個女生啊?!?/p>
這個看起來總是吊兒郎當?shù)纳倌辏谖已矍暗谝淮渭t了臉。
8.
那天之后我每天放學后的行程漸漸固定下來:裴琛去他嬸嬸的小吃攤幫忙,我在小吃攤斜對面的奶茶店里戴著耳機自習。
小吃攤八點收攤,他到奶茶店和我一起自習。
九點,奶茶店打烊,他送我回家。
以前,我爸對外的身份是個投資有道的商人。但我一直知道,他其實不懂生意,只是非常善于利用人性上的缺點來謀得他需要的利益。他曾經(jīng)對我說:“最快拉近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方式,一是利益,二是秘密。”
我和裴琛知曉了對方的秘密之后,不再是形同陌路的同班同學了。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這殘酷人世間的戰(zhàn)友。
裴琛送我回家的那些晚上,我們交換了更多的秘密。
我告訴裴?。何野质莻€大騙子,是個上了法院失信人員黑名單的老賴;我媽是個超級大美女,但只想自己活得漂漂亮亮,不想帶我一起漂亮;我奶奶仿佛天煞孤星,最大心愿可能是方圓十米之內不要出現(xiàn)人類,最親密的伙伴是一只養(yǎng)了十年的黑貓。
裴琛聽了狂笑。
裴琛不愛說他以前的事,但三言兩語間,我也知道了個大概。和我之前推測的差不多:裴琛曾是不知憂愁滋味的天之驕子,直至那場帶走他父母的交通意外發(fā)生。
在這場車禍前,裴爸爸創(chuàng)業(yè)初成,剛貸了一筆巨款準備擴大經(jīng)營,大干一場。他去世后,公司打折出售且變賣了大部分資產(chǎn),才將將夠還上貸款。而嬸嬸之所以會攛掇伯伯收養(yǎng)裴琛,不過是覬覦他的家產(chǎn)。誰知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她自然心里惱怒。
裴琛說:“我能理解嬸嬸為什么討厭我,但我不會原諒她這么對待我。她給我花的每一分錢,我都記賬了??傆幸惶煳視B本帶利地還給她,然后再也不見。”他說這話時,我們正坐在護城河邊的草地上曬夕陽。
夕陽溫柔,流水也溫柔,可這溫柔如此短暫,即將消逝。
“長大就好了。” 我用力丟了一顆石子,扔進河水里,輕聲說,“而我們,總會長大的。”
9.
裴琛上課睡覺,是因為真的缺覺。
他每天放學就要去嬸嬸的小攤幫忙,只能擠占睡覺時間學習,白天精力自然就跟不上。又因為和學校的學習進度不同,他調整了學習計劃,以自學為主,老師的授課只當作輔助。
裴琛其實又聰明又用功,但在學校,他的表現(xiàn)就是一個典型的問題學生——說起來,他還真算一個“偽裝學渣”。
班里有兩個參加市里奧數(shù)比賽的名額,老蔡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當之無愧的理科學霸宋揚宇,另一個是我。
照往年看,市里的奧數(shù)比賽是為省奧數(shù)比賽挑選人才,而如果能加入省奧數(shù)隊,在全國比賽中取得名次,就有很大概率提前獲得名校的保送資格。
平心而論,在奧數(shù)方面,裴琛的天賦要遠勝于我。我不知道他能在比賽中走多遠,但我知道自己的極限。雖然我大概率能通過比賽進入省隊,拿到幾所名校的高考加分,但我走不到最后。
我的內心斗爭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把這個名額讓給裴琛。
老蔡人不壞,但是嘴碎。他嘲笑過幾次裴琛的作業(yè)本上帶著油點子,摸起來還黏糊糊的。裴琛年少氣盛,忍不了這樣的當眾恥笑,所以兩人才常常“火星撞地球”。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裴琛向老蔡道歉;又將裴琛平日做的習題拿給老蔡看,將裴琛的數(shù)學天賦吹得天花亂墜。
老蔡惜才,和裴琛終于“世紀大和解”了。
老蔡把推薦名單交上去的那天,我正在辦公室?guī)兔ε淖鳂I(yè),而裴琛拿著難題來向老蔡求教。
老蔡講完題時,推了推眼鏡。他看著裴琛說:“你可得好好謝謝溫晚啊。”
不知為何,裴琛突然紅了臉。他看了我一眼,而我?guī)е活w怦怦跳的心,從辦公室逃走了。
10.
裴琛比我想象的還要出色。
高三的時候,當我和我的同學們還在教室里埋首刷題的時候,裴琛入選了國家奧賽集訓隊,提前獲得了名校保送資格。
因為準備奧賽,裴琛有一周沒來上課了。他獲得保送資格的消息還是老蔡告訴我們的,想以此來“刺激”我們更加發(fā)奮學習。但班上的同學大部分沒什么反應,只有我,真心為裴琛感到開心。
放學后,我背著書包走出學校,在去網(wǎng)咖的路上,看到了站在街對面的裴琛。
那天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絨服,顏色正好的深藍色牛仔褲,戴著一頂寶藍色的毛線帽,朝我笑得干干凈凈、陽光明媚。
我露出大大的笑容,跳起來向裴琛用力揮手。
在那個瞬間,我心里突然有種莫名的悸動,像炸開了一場又一場的煙火——他的出色,他的優(yōu)秀,我似乎與有榮焉。
裴琛歪了歪腦袋,笑容愈加明亮。
人行道的綠燈亮了,我抓緊書包帶子,像只快樂的小鹿一樣跑過斑馬線,站在裴琛面前。
天地遼闊,我仿佛在冥冥之中聽到“咔嚓”一聲——像一個齒輪剛好卡上了另一個齒輪。
我曾被爸爸拋棄,我曾被媽媽拋棄,我不被奶奶喜愛,我一直覺得自己像一片浮萍,一直在飄零,一直在流浪,無處可依。
可這一刻,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羈絆。
我看著裴琛,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說:“裴琛同學,別來無恙?”
11.
這一年的夏天,高考轟轟烈烈地結束了。
很遺憾,我以一分之差,錯過了裴琛被保送的那所學校。
宋揚宇有競賽加分,不止考上了夢想中的學校,還被最熱門的專業(yè)錄取。得知我的分數(shù)后,他不無遺憾地說:“如果那次你沒有把名額讓給裴琛……”
我笑嘻嘻地打斷他:“哪有什么如果?就算我參加了那次比賽,也可能空手而歸呀。”
我和裴琛在不同城市,開始了我們的大學生活。他學他最愛的數(shù)學,而我學了金融。
裴琛曾問過我:“你怎么讀了金融?我記得高中的時候,你最喜歡的是寫小說?!?/p>
我笑嘻嘻地回答他:“寫小說賺大錢的概率太低了,搞金融就不一樣了。我們學校雖然不如你校名聲在外,但金融系也是一塊金字招牌。哪個師兄師姐畢業(yè)三五年,年薪?jīng)]個小幾十萬的?”
裴琛愣了一下,然后笑我:“俗氣?!?/p>
“俗氣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要這世上最俗氣的快樂。”我拉著裴琛的手、瞇著眼笑,像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傻子。
我沒有告訴裴琛的是:我改寫了自己的人生計劃,把他加了進來。我的未來里,他是最重要的一環(huán)。
我選擇讀金融,是因為想到他可能要讀研、讀博,還有漫長的求學時光。那么我就要快點學會賺錢的本領,幫助他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曾經(jīng),我看到的世界灰暗又冰冷,長長的路上永遠只有我一個人在獨自行走;而現(xiàn)在,我覺得世界像座五彩繽紛的游樂園,我是拉著氣球,終于有人牽手的小女孩。
12.
我曾以為,我和裴琛會在名為人生的游樂園里,永遠快樂、永遠幸福、永遠握緊對方的手不松開。
是我的疏忽。我忘記了:所有游樂園都有關門的時間。當離別的音樂響起時,我只能離場。
離別的歌聲是什么時候悄悄出現(xiàn)的呢?也許是在我看到夏晶晶的第一眼吧。
大二那年的寒假,裴琛留在學校勤工儉學。他和嬸嬸簽署了一份還款協(xié)議,畢業(yè)三年后還清。說起來,他其實已經(jīng)無家可歸了。
臨近過年,我怕裴琛一個人感覺孤獨,偷偷買了票,坐了七個小時的高鐵去看他。
那天,我在他的寢室樓下從陽光明媚等到明月初升,卻等來他和一個眼睛亮亮的圓臉女生,一起說說笑笑地出現(xiàn)。
裴琛鎮(zhèn)定如常,看到我時甚至還露出了驚喜的表情。他坦蕩地給我們介紹:“溫晚,這是我同學夏晶晶;夏晶晶,這是我女朋友溫晚?!?/p>
夏晶晶人如其名,眼睛一閃一閃,像天上的小星星。她瞇著眼對我笑,拽了拽裴琛的衣袖,聲音軟軟地說:“哇,溫晚姐姐長得好漂亮呀?!?/p>
夏晶晶是北京人,傳說中在皇城根下有祖宅,三環(huán)之內有幾套房的千金小姐。更難得的是,她雙親恩愛,家庭美滿,整個人散發(fā)著那種“被好好呵護長大的小孩做任何事都理直氣壯”的底氣。
這種小孩偶爾會顯得像個缺心眼,但想到那些應付麻煩事才需要長的心眼,她的家人都替她長了,所以她本人才純白無瑕,像一朵雪花——旁人就很容易原諒她。
裴琛顯然也很喜歡夏晶晶的明朗和偶爾理直氣壯的刁蠻。她讓我們這種孤獨長大的小孩,看到了另外一種成長的可能。
我和裴琛在一起時,我們是互相依靠取暖的同類;可如果他和夏晶晶在一起,他便是赤手空拳卻無所不能的少年俠士。
少年俠士一無所有,卻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而夏晶晶以及她的家族所擁有的力量,恰好能對他的未來給予強大的加持。
這道理我懂,裴琛想必也是懂的。他一直都比我聰明。
如果他看起來像是不懂,那就是他不希望自己懂。因為懂的人需要做選擇,不懂的人才可以維持這曖昧不清的現(xiàn)狀。
13.
我二十一歲生日的前夕,裴琛不遠千里來看我,陪我過生日——如果夏晶晶不是和他一起出現(xiàn)的話,我應該會很高興吧?
裴琛神情為難,還未開口解釋,夏晶晶先蹦蹦跳跳地跑過來,挽著我的胳膊撒嬌道:“溫晚姐姐,是我非要跟著裴琛一起來看看你,你可別怪他。”
我笑了笑,沒說話。
經(jīng)過一家排著長隊的糖炒栗子攤時,我讓裴琛去排隊買栗子,和夏晶晶并肩站在一家奶茶店門口。
夏晶晶問我:“溫晚姐姐,你喝什么?我請你呀?!?/p>
我看著夏晶晶,突然說:“你不該來的,我不可能不怪你的?!?/p>
我的語氣有點冷冽,可夏晶晶軟萌可愛的神情毫無變化。她依然笑瞇瞇地看著墻上的價目表,聲音甜美地說:“可我就是來了呀,你怪我又能怎么樣呢?”
裴琛買到了栗子。他把栗子揣在懷里,跑到我和夏晶晶跟前,從口袋里掏出兩個紙袋——我和夏晶晶一人一袋,人人有份。
我拿著那包糖炒栗子,手里熱乎乎的,心里卻涼極了。
這些年裴琛變了很多,從一個渾身是刺的桀驁少年,變成了一個細心體貼的溫潤男子。
可是多可惜啊,他的細心體貼,不是我的獨家專屬。
14.
大四一整年,我都在業(yè)內排名第一的證券公司實習,為實習生里唯一一個留下來的名額而爆肝工作。
裴琛一直在準備考研??赡程焱砩希覀円曨l時,他卻突然告訴我:“溫晚,我拿到OFFER了。我想快點工作賺錢,不考研了?!?/p>
裴琛拿到了我正在實習的這家證券公司北京總部的offer,以一個非專業(yè)的、沒有相應實習經(jīng)驗的應屆生身份。
我看著視頻里的裴琛,好半天沒有說話,而他回避了我的眼神。
“夏晶晶是不是也拿到了同樣的OFFER?”我問。
裴琛低著頭沉默。過了一會兒,他像許諾一般說:“他們給的薪資我拒絕不了。溫晚,我記得我這些年我欠你的所有,等我畢業(yè)了、賺錢了,我都可以還給你了。”
我突然笑起來,笑著笑著我又哭了,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掉得滿衣襟都是。
“裴琛,我要你還了嗎?”我哭著問他,“我現(xiàn)在在你心里,就像你嬸嬸一樣了嗎?你把欠我的都還了,然后呢?”
15.
大四那年的春天,我和裴琛正式分手了。
分手是我提的,我給裴琛發(fā)了一條微信,告訴他我的決定。裴琛不同意,他說:“溫晚,我現(xiàn)在就買票去上海,分手也好、不分手也好,有什么話我們當面說清楚。”
我的眼淚掉下來,砸在手機屏幕上,綻開一朵又一朵透明的花朵。我的手指卻迅速而冷靜地回復:“不用了,裴琛,我們結束了?!?/p>
同一年夏天,我大學畢業(yè),入職心儀的證券公司,努力工作,好好賺錢。
同樣留在上海的林若楠,成了一名漫畫家。
工作壓力大的時候,我們約出來一起喝小酒,一起舉杯說:“人生愁苦,何以解憂?唯有暴富!”
16.
我大二的時候,奶奶的黑貓因為衰老而去世了。我又給她買了一只小橘貓。
小橘貓陪著奶奶過了五年,在我工作后的第三年,奶奶去世了。
爸爸依然杳無音信,媽媽倒是盛裝出席了奶奶的葬禮。她夸贊我:“小晚,這葬禮你操持得不錯?!?/p>
我說:“謝謝啊?!?/p>
我們母女一場,客氣得像兩個遠親。
大約是林若楠無意中透露了什么,奶奶的葬禮快結束時,裴琛意外地出現(xiàn)。
多年未見,裴琛依然是會讓我心動的模樣。他天生冷白皮,穿黑襯衣,下擺扎在黑色的西裝褲里,整個人顯得清俊有型。
裴琛幫我處理了葬禮之后的一些雜事,像個朋友那樣。
所有瑣事結束后,我們沿著護城河邊的人行步道,慢慢地走著。
裴琛忽然說:“溫晚,我要結婚了?!?/p>
我一秒鐘也沒有猶豫地揚起笑容,真誠地說:“祝賀你呀?!?/p>
那天的風很大,吹亂了裴琛漆黑的劉海。他看著我,輕聲說:“如果你說不希望我結婚,這婚我就不結了?!?/p>
我沒有看他,平靜地說:“裴琛,別這樣。這對你的新娘不公平?!?/p>
17.
裴琛離開時,背影瘦削而挺拔。他宛如少年,卻已不是我記憶里那個桀驁不馴、渾身是刺的少年了。
夕陽綴在西邊的天空,欲落不落,碎金灑滿河面,折射著粼粼的光。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夕陽下,我朝河水里丟了一顆石子,安慰裴?。骸伴L大就好了。”
后來,我們都按時長大了,我們也真的比從前過得好了一些,可我們再也不是我們了。
裴琛永遠不會知道,三年前的春天,我發(fā)分手語音給他的時候,就站在離他十米之外的一棵楊樹下。
夏晶晶穿著他的外套,呆呆地站在一旁,而他一遍一遍地撥著我的電話號碼。
我拒絕接電話,因為怕被他發(fā)現(xiàn)我早已哭得泣不成聲的狼狽模樣。
我相信裴琛是愛我的??伤膼巯裆盏案?,他把最大的一塊給了我,而我覺得遠遠不夠。
我要我的生日蛋糕是完整的,只屬于我一個人的。我愛的少年可以一無所有,可我要他給我的愛,獨一無二。
我從小就習慣了不被愛,所以我可以不要愛??扇绻械脑?,我希望它是圓滿的,完完整整的一份。
因為,我從未得到過那樣的愛——那樣的,偏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