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召政
黃昏有時是一個錯誤。譬如觀飛瀑,暗淡的光線使你無法領(lǐng)略飛騰的氣勢;譬如草原上的故友重逢,天不假以陽光,無法縱馬馳騁,只好入室把盞,醉里挑燈看劍了。但有時,黃昏又是一個不可復制的美麗。譬如暮靄降臨時,桂子樹下情人的相擁;譬如泛舟,泛舟在山環(huán)水曲的湖上。
如今我正在湖上,在鏡泊湖的游船中,倚著舷窗,看夕陽在波浪中書寫活潑的禪機。
說到禪機,似乎有些突兀,但我如此表述,絕非空穴來風。說它之前,讓我們還是先來欣賞鏡泊湖的黃昏吧。
用地質(zhì)學家的說法,鏡泊湖屬于高山堰塞潮,海拔高度世界第二,僅比瑞士的日內(nèi)瓦湖低了二十五米。所謂堰塞,就是被堵塞的河道。鏡泊潮乃牡丹江的故道。造物主卻趕著青山打了一個滾,牡丹江被截斷,只好改道而走。于是,一個美麗的高山湖泊,留在了長白山支脈張廣才嶺的腹部。
張廣才嶺并非以某位漢人的姓氏命名,它是滿語,讀“遮根采良”,意為吉祥如意。鏡泊湖在歷史中亦有多個稱謂,漢朝時,它叫湄沱河;唐高宗時,改稱阿卜湖;唐玄宗時,又名呼汗海;明代稱鏡泊湖;清代稱畢爾騰湖。這滿語的畢爾騰,仍然是“水平如鏡”的意思。辛亥革命后,它復改為鏡泊湖,沿用至今。
既是牡丹江的故道,鏡泊湖便不像洱海、洪湖、太湖那樣一片浩瀚,泛舟湖心,有橫無際涯的感覺。它雖然有九十公里的水域,但仍然曲折如河道。唯其曲折,我們才能見到別致的生動。
下湖時,已經(jīng)五點多鐘,枕著山脊的夕陽,已經(jīng)不再熾烈,你可以用肉眼去細細地觀察它,看它像太極圖一樣散發(fā)光暈。這最好的生命的蛋白質(zhì),在飼養(yǎng)著那一雙旋轉(zhuǎn)不息的陰陽魚。被陰陽魚啄剩的光粒,散散地灑落湖中,它們飄蕩著、浮漾著,像金箔打造的浮萍。
游船入潮深深,船頭向東,切開的是漸漸凝集的暮色。兩岸的青山,將蔥蘢投入湖中,孵化出翡翠般的大寧靜。而船尾,那金箔般的浮萍,卻是窮追不舍。船頭的翡翠,船尾的金箔,在夕陽中窮極變幻。不知為何,這情景讓我想起阮籍的詩句:“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我不明白,放逸與縱酒的阮步兵,為何心境如此蒼涼。晚唐的李商隱吟詠“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雖然含蓄一點,也是過分的感傷。這兩位詩人,均生存于中國的禪宗誕生之前,尚不能借助禪家參透生命。
美的東西,大多轉(zhuǎn)瞬即逝。把握生命之內(nèi)的東西,才是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就像我此刻站在船尾,眺望夕陽由猩紅變成淡紅時,我才真切地感到,生命的每一種境界,都是無法替代的歷程。它既有色彩,也有溫度;既是燦爛,也是淡泊。就像這鏡泊湖,成為河道時,它流得歡暢,堰塞成湖,它仍然逍遙。
不知不覺,三分之二的夕陽,已經(jīng)沉入了山脊,剩下的半彎,似乎激情更為充沛,投放到水中的光暈,金燦燦的更為明亮。船尾的排浪中,水花更為璀璨。這最后的輝煌實在太美了。我突然想到應該拍下這一幀照片,于是按下快門……
剎那間,夕陽完全沉沒,湖上的金光也驟然收盡。我撿拾剛才拍攝的湖波,取景框中的畫面一出來,我不免大吃一驚。瀲滟的金波中,有一尊完整的彌勒佛,正沖著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