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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落體

2021-09-10 07:22捕馬的貓
特區(qū)文學 2021年3期
關(guān)鍵詞:林濤

捕馬的貓,零零后寫作愛好者,就讀于復旦大學數(shù)學系。小說《加利利巖薔薇》獲得文學港第三屆華語科幻文學比賽銀獎,小說《谷中銀座》收錄于《貓不存在》MOOK,有作品見于文學期刊。

畢業(yè)后的第三年,林濤從H城回到了S城。

離開H城的前一天,他騎著上班用的永久牌折疊自行車,繞了辦公樓三圈,最后騎到辦公園外面的河邊,在河邊折好車,將纖小的鋼骨架擲入河底。

在S城,他找了間出租屋,房間在一樓,室內(nèi)潮濕陰冷,采光不怎么好,離馬路很近。進門之前要經(jīng)過一條狹窄的過道,邊上堆著架子鼓、痰盂、木柜、沙發(fā)和缺了前輪的自行車,走路不方便。好在另一頭窗戶正對著綠地,下午四點后,會有學生隨著日落到來,還算有點生機。周末偶有人打羽毛球,就在綠地一角的水泥地里,用粉筆框了場地,正中畫了界線、拉了張簡陋的網(wǎng)。有人來打,林濤就看一會兒,眼睛跟著球兩頭顛來顛去,權(quán)當放松。

先前在H城,林濤干的是課外補習,教語文。他不是師范生,大學時候讀的是文學系,畢業(yè)論文在張愛玲的散文和金庸的武俠小說兩個選擇之間搖擺,最終選了前者。大四那年校招,他回憶起幾位教授,講臺上侃侃而談的模樣,令他艷羨。但等他自己走到臺前,卻發(fā)現(xiàn)并不容易。

回到S城,他重新開始寫小說,開頭來自《語言學概論》里掉出的幾張稿紙,那是一個有關(guān)獨行俠、魔法和神話生物的故事,少年在開頭就已經(jīng)死去,然后才踏上冒險的旅途。故事源自于他中學時代的幻想,隨后在大學時代落到紙面。他反復看了幾遍,覺得不差,照著打進了電腦。憑借這部作品,林濤認識了他的第一位責任編輯。那部小說最后沒能成功上架。責編告訴他,小說里充斥著自以為是的比喻,大多蹩腳,讀者不會買賬。故事講究起伏變化,一波三折才是讀者所要,你要做的就是把變數(shù)保存起來,就像古代軍師留給將軍的錦囊,不到必要時刻不得打開。錦囊會在最危機的時刻為將軍召喚一匹飛馬,帶他逃出生天。好的作者會明白什么時候才能讓人物打開錦囊,而比喻是最不必要的。林濤聽完,分不清這句是否也是比喻。如果是的話,那大概也會被歸到蹩腳的那一類。

除了父母,林濤沒有聯(lián)系任何故友,也并無必要。唯一一個尚有聯(lián)系的,是陳可可。她是林濤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大他半歲,喜歡叫他小濤。后來陳可可家在他讀小學最后一年的時候搬到其它地方,兩人就失去了聯(lián)系。一個月前,父母又聯(lián)系上這位過去的鄰居,二老向林濤轉(zhuǎn)述陳可可的近況:出國留學,硅谷工作,參加極限運動。陳可可的經(jīng)歷驚艷得不像一個土生土長的S城人。在父母的堅持下,林濤加了她的微信。陳可可的微信朋友圈背景圖是一張灰暗的室內(nèi)照,可以看到露出一半的舞臺、彌散的燈光、竄動的人群,和縮在照片一角的電吉他,像是一場地下音樂會的現(xiàn)場表演。天花板的頂上垂下一根扭轉(zhuǎn)的纜線,掛著一串擴音裝置,林濤數(shù)了下,一共六節(jié),看起來像是折斷的脊椎被重新拼接起來。底下是陳可可最新的一條消息:“回到S城的第一次現(xiàn)場,氣氛絕贊!”附上四張大頭照、三張舞臺布景和兩張樂隊成員的合照,湊成九圖。底下是幾條共同好友的點贊,林濤的父母也在其中。加上微信之后,陳可可率先打了招呼,兩人聊了會天,林濤謊稱自己在S城當機構(gòu)里的老師,業(yè)余寫作,博得了幾句意料之內(nèi)的稱贊。陳可可告訴他,自己之前在國外發(fā)展,這個月要回到S城擴展公司的業(yè)務(wù),并詢問他是否要約見吃飯。林濤回她,好,地點再議。他等了十分鐘,沒有回音。

林濤對陳可可的記憶停留在一場雪日的清晨。他們兩家住一棟樓,三層和五層。林濤房間斜對著陳可可家陽臺,陳可可喊了不過半分鐘,他就能出現(xiàn)在她家門口。他常去陳可可家玩,她家有一個大書柜,上面四層,下面兩層,摞得滿滿當當,《好兵帥克歷險記》《紅樓夢》《戰(zhàn)爭與和平》……紙張泛黃,拿出來能聞到一股霉味。陳可可爸媽很晚回來,林濤就在她家看書,陳可可在一邊玩娃娃,快到七點林濤回家吃飯,第二天接著去看書。下雪的前一天,林濤向陳可可借了本《靜靜的頓河》,林濤睡前點著燈看了幾章,就放到了床頭。早上林濤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喊他名字,下意識去抓床頭的書,書掉到地上,露出內(nèi)頁的底封里。他注意到上面有一行娟秀小字,如今已經(jīng)慢慢磨淡。林濤借著簾后的晨光勉強看清了幾個字,俄羅斯的冬季。他撿起書,湊到窗前,看到陳可可站在雪地里。她說,小濤,快下來玩雪。地上有大片的積雪,覆蓋住出行的道路,塵暗的腳印循著干道,鋪成一片蕪雜。陳可可抬著頭向他揮手,團一個雪球向他砸去。雪球被陳可可扔得老高,向上躍升,隨后下落。在林濤眼里看來,雪球像是一頭扎入深海的潛水員,一路緩降,砸在陳可可雙腳之間,碎裂開來。四散的小雪塊將她的一雙粉鞋染成灰白,像是老相簿里年代久遠的一角。

駛過的公交車已經(jīng)是第七輛,其中三輛是86路,陳可可不在其中任何一輛上。林濤看向報站板,下一班86路是四分十八秒之后。林濤把纏著的圍巾松開,對著玻璃重新系了一遍。他拉下圍巾的一角,報站板內(nèi)傳來齒輪轉(zhuǎn)動的聲音,新電影的廣告取代了公交車的到站信息,男主角滿身黑色黏液的臉龐和他的倒影逐漸重合,直至圍巾的流蘇服帖地靠住大衣的領(lǐng)口。林濤想起剛上大學的時候,新生講演比賽之后,一個女生約他去酒吧。女孩一個勁點酒喝,話也不怎么說。林濤有點不耐煩,就問對方為什么喊他出來。女孩喝得不少,滿臉紅暈,吧臺的藍綠燈光打在她的流蘇黑圍巾上。女孩扭扭捏捏地說,林濤,我看了你寫的文章,你知道嗎?林濤說,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別的話,快點說吧。他當時心不在焉,心里在琢磨下午課上艾略特的那首《獻給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像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術(shù)臺上?!彼械揭环N同樣的缺失,精神還有道德上的,但奇怪的是,他同時又為此感到麻木。林濤已經(jīng)料到女孩會說什么,心里盤算著如何體面地拒絕。女孩聽后,舉杯一飲而盡,索性在他面前大哭了一場,隨后解下圍巾團成一團,丟到他的懷中,揚長而去。在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單獨約會過同齡的異性,陳可可是第一次。

公交車到站,一個急剎,拖曳出一陣刺耳的響聲,倒影中,陳可可從后門走下。她這幾年沒什么變化,臉還是圓嘟嘟的,娃娃臉大眼睛,腦袋后扎一個揪揪,就是穿著打扮上成熟了一點,駝色大衣配了雙過膝靴,走下公交的時候有點狼狽,一直抓著扶手。林濤見她行動不便,上前扶她。陳可可搭住他的手,笑了笑,說,謝謝,我剛?cè)チ颂梭w育場,繞著走了兩圈,現(xiàn)在步子不太穩(wěn),讓我歇會兒就好了。

林濤扶她到站臺的座位上。陳可可接著說,你還記得那個體育場嗎?一到晚上,兩邊的射燈就會把跑道照得敞亮。三個射燈老高,像是三副大球拍。柱子間有梯子,能爬上去,小時候我們有一起爬上去過嗎?林濤坐到她身邊,隔了點距離,說,我不記得了。

陳可可接著說,應(yīng)該是有的,我記得我們一起爬過一次,很高,能看到很遠的工廠,那天還下著雪,你再想想。林濤想了想說,真不記得,但體育場是五年前建的,那時候我還在H城讀大學,你應(yīng)該不在國內(nèi)。

那大概是記錯了,她說,太久沒回S城,有些東西難免記錯,今天見到你,比較興奮,話也比較多,要是有什么失言的地方,你也別介意。

林濤說,介意倒不會,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是這樣,話多,一刻不停地講,這幾年沒啥變化。陳可可說,我爸媽也說我這幾年在國外沒怎么變,臉和性格都沒變,就是個子長了。

你餓嗎,林濤問,我們?nèi)コ渣c東西?陳可可說,好,那家沙縣小吃還在嗎?林濤說,好像不在了,拆了挺久了,換成一家餛飩店。

餛飩還是算了,陳可可擺擺手,站了起來,這幾天在家里吃得膩了,先逛逛看吧,我還不餓。林濤說,好。

他們散步到萬達廣場附近,在陳可可建議下,進了家西北菜館。等菜的時候,陳可可問他,還在當老師嗎?林濤說,我最近開始專職寫小說。

陳可可說,文藝工作者,小濤出息了。林濤回答說,倒也沒有,只能算得上個底層寫手。

陳可可說,謙虛,這碗敬你。說完把羊雜湯一飲而盡,你小時候就愛來我家借書看,那些書都是我爸媽買的,我一本都沒看過。對了,我記得你最后還我的那本書叫什么,《靜靜的頓河》是吧,那本書你后來看完了嗎?

林濤說,第一本借了你的看完了,你們一家搬走后,我就沒看了,上大學有了時間,又把第一本看了一遍,后面陸陸續(xù)續(xù)花了兩個月看完了。陳可可說,那挺好,也算是不忘初心。

林濤不想再討論關(guān)于自己的事情。他反問陳可可,那這幾年你呢?

陳可可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從碗里挑出干煸辣椒。她撂開頭發(fā),省得發(fā)絲垂入碗中,我和爸媽離開S城后,沒繼續(xù)讀書,我去工廠找了份工作。

林濤說,我以為你去國際學校了。她說,哪有那錢,反正讀了幾年中職,就去干活賺錢,工廠招流水線女工,直接就去了。陳可可卷起羊毛衫的袖子,露出幾條疤痕給林濤看,疤痕不深,已快褪去,只剩下幾條淺淺的粉色。她說,反正那幾年是挺辛苦的,就想著要逃,逃出去,去哪兒都行,不要再每天盯著這些零件了,眼睛快要瞎了,有時想著就這么失去視力也好,這世間太多的東西,不值得看。后來有天中午蹲在馬路牙子上休息,撿到一張單子,說是可以培訓基礎(chǔ)編程,幫忙介紹去公司工作,報名費要四百,加上學費一千六,是我一個月的工資。

林濤說,然后你去了?陳可可說,對,我打了個電話,把錢匯了過去,然后對方讓我等通知,過了一個月也沒消息,我又打過去,空號,才知道自己被騙了。林濤說,正常,我剛畢業(yè)那會兒也被騙過,走路上都能遇到騙子。陳可可說,吃一塹長一智,總要經(jīng)歷的。不過也正是這張傳單,讓我意識到我還有選擇的余地,我還有另外一條可能的道路,你明白嗎?

林濤下樓的時候,陳可可走過來,她一直笑,酒窩里掛著霜。陳可可拉著林濤往小區(qū)外走,林濤問,我們?nèi)ツ膬??陳可可說,你爸媽不在家吧?林濤說,不在,都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家。陳可可說,怪不得剛剛敲你們家門沒人應(yīng)。林濤說,所以你就在樓下喊?陳可可說,是,扯著嗓子喊,生怕你聽不見了。等會兒太陽出來,雪都化了,所以抓緊叫你出來。

林濤說,這倒沒事,又不是沒見過雪,倒是我們現(xiàn)在要去哪兒?陳可可笑了笑說,指指遠處的一座信號塔,看到?jīng)],我們今天去爬那個塔。林濤說,下了雪地滑,挺危險的,別去吧,換個地方。陳可可說,我明天就搬走了,你就最后陪我一次。林濤想了想說,好。

陳可可牽著林濤,穿過馬路的時候,她突然問,你有鐵絲線圈嗎?林濤說,沒有,需要的話,家里可以拿。陳可可說,沒事,隨便問問。只是突然想到,以前爺爺和我說,用鐵絲線繞成圈,接在電燈上,就能亮。

林濤說,這不可能,沒電怎么亮。陳可可說,怎么不可能,晚上電視沒信號的時候,鐵線圈就能代替天線接收到信號,把鐵絲圈兩頭接到電燈底下,電燈就亮了。林濤說,我不信。陳可可說,不信算了,沒勁。林濤說,行行,我信我信。但你說這個干嘛?

陳可可說,我明天就搬走了。林濤說,嗯。陳可可說,你會想我嗎。林濤說,或許吧。陳可可說,如果你想我的話,就拿一根鐵絲圈,爺爺說鐵線圈能發(fā)電是因為它能接收遠方的信號。你把鐵絲圈纏在手上,我想你的時候,我就給你發(fā)信號,你就能接收到了。

林濤不知道怎么接話,他仰起頭看著信號塔的塔尖,問,陳可可你說,這塔到底有多高呢?陳可可也抬頭說,這塔那么高,一定能接收很遠地方來的信號吧。走,小濤,陪我上去看看。

信號塔下架著把雙側(cè)梯,林濤和陳可可一人一邊,登了上去。信號塔的樓梯是盤旋朝上的,樓梯的轉(zhuǎn)角處隨著高度的拔升逐漸逼仄,爬到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們就不得不擠著走。塔頂?shù)囊曇伴_闊,往遠處眺望,能看到舊城區(qū)的工廠,煙囪管仍然在冒煙。塔頂上纏繞著纜線,還有圓盤一樣張開的雷達。林濤和陳可可都不清楚是做什么用的。陳可可膽子要稍大一些,伸出手探了探。纜線上還掛著雪,半融未化的,陳可可擦去結(jié)成一串的冰晶,轉(zhuǎn)頭問林濤,你知道這是什么用嗎?

林濤搖搖頭,沒有回答。他轉(zhuǎn)過頭去,視野內(nèi)是遍地的小平房,低低矮矮,散布在信號塔的四周,房頂是昨夜的積雪,匯成一片臟兮兮的灰白。林濤試圖在眾多房屋中找出他和陳可可的家,他的視線循著來時的馬路,馬路上已經(jīng)有了來往的車輛,時行時停,在逼仄的城市街道轉(zhuǎn)向。林濤的視線轉(zhuǎn)過幾個彎,一路數(shù)過幾片街區(qū),避開繚目的行車,最終徹底迷失在街角陋巷之間。房頂?shù)臑貘f成群飛起,啊啊叫著,在空中盤旋幾圈,又落到另外一個屋頂。鴉群飛起,上升,匯聚,盤旋,俯沖,向遠飛了一陣,成為細密的成群黑點,一直到它們的身體熔化,揮動翅膀逐漸凝固,融進瀝青的馬路,仿佛沉入地底。

蒸屜里的包子做成飛鳥的形狀,貼住蒸籠紙,羽翅向上彎。陳可可沒喝酒,卻已滿臉紅暈,像是喝醉,但她講話還利索。她說,小濤,我們上的是一個小學嗎?林濤說,不是吧。

陳可可說,那我小學和你的應(yīng)該離得不遠吧。我就記得有天放學我去找你,你那時候站在主席臺上。林濤說,是嗎,我在做什么,降國旗嗎?

陳可可說,不是,你在爬旗桿,光著小腿,跟個猴似的往上躥,我可真怕你掉下來。林濤說,不太記得了,我爬旗桿做什么?陳可可說,你揣著好幾本作業(yè)上去的。

林濤笑了,重復了陳可可的話,好幾本作業(yè)本?陳可可說,對,你兩條腿夾著那根桿,把作業(yè)本撕得粉碎,一邊撕一邊喊,下雪咯下雪咯!林濤說,聽起來挺逗,不過我沒啥印象了。

陳可可說,年代久遠,不記得也正常。她把飛鳥狀的包子放到嘴邊,輕輕咬開面皮,又說,還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嗎?

林濤說,這個倒是記得,那天你們搬家,我們還幫忙搬了家具。陳可可說,嗯對。林濤說,搬沙發(fā)時候,磕到了貨車門。陳可可說,是,那個沙發(fā)又用了幾年,就丟掉了。林濤說,我記得那天你哭了。陳可可說,我爸媽都哭了,不過我肯定沒哭。林濤說,有可能是我哭了,沒看仔細,不過我至今不知道你們?yōu)槭裁匆?。陳可可說,我也記不清了,這幾年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又有誰能記全呢?最后連真假都未必分得清了。林濤說,是這個道理,誰都不能保證。

服務(wù)員走過來幫他們清盤,嫻熟地端走堆疊牛羊骨的盤子,轉(zhuǎn)身將它們倒入泔水桶,連帶著不必要的回憶一同清掃干凈。

我小時候也這么多話嗎?走在天橋上的時候陳可可突然問。她身后的夜色里,萬達廣場四個字依次亮起,一齊熄滅,隨后循環(huán)。林濤說,是,你這幾年沒怎么變。

陳可可說,這么多年來被經(jīng)歷和生活輪番消耗,我總覺得自己的某個部分正在被侵蝕殆盡。小濤,難道你不會有這種感覺嗎?林濤說,會,但是總有能留下來的東西,對吧?

陳可可沉默了一會兒。人潮涌動,空氣中的喧囂在夜色中蘇醒,匯入樓宇之間的空隙,天橋下的行車像是掠過的驚鴻,而他們是如鏡湖水中央的兩葉浮萍,舒展,飄蕩,停泊,無枝可依。

陳可可背靠天橋的欄桿,轉(zhuǎn)頭問林濤,你就不好奇我之后的生活嗎。林濤說,如果你愿意說,我聽。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勉強。

陳可可說,好,那我告訴你。那天之后我就辭職了,找了個編程班,從簡單的VB學起。VB你知道嗎,Visual Basic,現(xiàn)在都是初中生的課程了。報完一個學期,又接著學了下去,C、C++、C#。別人上大學的時候,我都在一間小機房里學編程,從最基本的語句學起,也不懂算法和結(jié)構(gòu),老師講什么就跟著敲。后來學了一年,覺得差不多,就去當碼農(nóng),一個月三千,比工廠開的多了一半,第一個月工資拿來買了衣服,轉(zhuǎn)正后漲到一個月四千,足足是工廠工資的兩倍。我總共在那家公司做了兩年,有一天晚上加班的時候,我看著窗外的燈火通明,不知為何想到那被騙掉的一個月工錢。我覺得很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說我還要再往前走,再往前跨一步。我咬咬牙,花了兩萬六報了英語輔導,從頭學起,通勤路上背單詞,abandon、abate。

林濤記得這兩個單詞,印在托福紅寶書的首頁,他曾在大學城書店里翻到過。

陳可可說,這兩個單詞我始終記得,一個是放棄,一個是減輕。這兩個單詞像是在告誡我,鞭策我,我已經(jīng)堵住了所有的后路。我報了遠程教育,讀了??莆膽{,然后去了美國讀碩士,讀了兩年,畢業(yè)后入職了一家前景不錯的證券公司。我知道旁人羨慕我走過的路,但回頭看看,我到底得到了什么?陳可可仰起頭,林濤跟著朝高處望去。萬,達,廣,場,四個字依次亮起,然后逐一滅掉,和點亮的順序正好相反。

陳可可臉上的紅光漸漸褪去,天橋上小商販兜售的發(fā)光玩具取代霓虹燈的射線。她接著說,我開始到各地旅游,同時嘗試不同的運動,飛盤,五十公里競走,跑馬拉松,從十公里開始,然后是半馬,但都沒法擊中我,后來我嘗試潛水。

林濤打斷她說,這我可沒聽說,你最近新研究的?陳可可說,不是,有一陣子了,先前沒和其他人講過這個愛好。陳可可接著說,離開這里那么久,我有太多時間沒有體會過壓力消失的感覺。第一次去潛水還有點緊張,后面習慣了,就放松多了。我最喜歡的動作是“自由落體”,全身肌肉放松,在浪潮中自然而然地下墜。向下的時候,我感受到平靜,找到歸宿,渴望回家,回到S城。

陳可可還在說個不停,林濤沒有聽。他閉上眼,想象陳可可身穿潛水服,攤開雙臂,緩緩下沉的場景,她弓緊腳背,身體變得優(yōu)雅頎長,下落,不斷下落,仿佛空氣中飄蕩的塵埃,被燈光照亮。

他們散步到地鐵站的入口,夜晚殘存的喧鬧在此處被徹底隔斷,光線的湍流輕盈地懸浮,避開向下延伸的幽深。分別的時候陳可可問,還記得我們爬到體育館射燈那天嗎?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雪,路上很滑,但是視野清晰,沒有霧,我都能在上面看到遠處工廠的濃煙,混雜著水汽向外噴出。

林濤糾正她說,是信號塔。就在你們搬走的前一天,你帶我去的。那天你差點摔下去。陳可可說,我一點也不記得了。林濤說,挺嚇人的,有種說法是,人會忘掉巨大的刺激性記憶。陳可可提醒說,選擇性遺忘。林濤說,對,選擇性遺忘,你大概只是忘掉了。那天你在塔上,非要把纜線拆下來綁我手上,塔上平臺太窄,又積了雪,很滑。你差點摔下去。

陳可可說,聽起來很驚險,然后呢。林濤說,我抓著你的手,你罵了句,差點摔死老娘。陳可可問,那時候我們多大?林濤說,十歲吧。陳可可問,我真的有說臟話嗎,你是不是騙我?林濤說,沒有記錯,千真萬確,我拉住你的時候,你說的最后一句話就是這樣。差點摔死老娘,一字沒動。

陳可可說,我到了職高才學會講粗話的,你真沒記錯?林濤說,也許是你忘了。陳可可沉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下地鐵站。她回過頭,說,那今天就先這樣吧。

林濤一直看著陳可可消失在轉(zhuǎn)角。扶手履帶逐級上浮,潛入蓋板之下,像是層級而上的浪潮,而駝色大衣一路下沉。外面開始起風,林濤打了個寒戰(zhàn),突然那個句子完整地擊中了他:因為,俄羅斯的冬季特別漫長,所以小說一般很長。娟秀的筆跡映在雪白的扉頁一角,和出版社的名字擠在一塊。

會面陳可可的第二周,責任編輯約見了一次林濤。在聊完新書上架的準備工作之后,編輯囑咐他別忘了今天的更新。林濤在手機上為兩本上架作品各發(fā)了一個章節(jié)的存稿,終于迎來了十一月第一個無所事事的下午。他收拾好東西,送走了責編,又親自買了單。

拐進小區(qū)的時候,林濤看到了一根白桿,邊上一個大灰盒,一米見方。白桿立在高架轉(zhuǎn)盤匯入主干道的縫隙之處,底下是一圈樹叢。林濤停在路邊,向上望,白桿頂端掛了八個方盒,四個一組,分別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貼住桿,呈合抱之勢。兩組上下緊連,似是不可分的連體嬰孩,林濤只能看見托著它們的黑底和纜線。白桿周圍的樹池上坐著一個小女孩,穿著校服。

林濤問,你知道這桿子是什么嗎?女孩沒理他,像是沒聽到。林濤又問了一遍。女孩瞪了眼林濤說,這是信號基站,白的是新建的,邊上那根桿是老的,3G的,你沒用過手機嗎?

林濤順著女孩的手看去,白桿邊上還有一根灰桿,上面垂掛著兩倍多的方盒,底盤磨損,露出成堆的纜線,桿底的機箱門半開著,貼著一張禁止攀爬的標語。林濤說,這不就是小號的信號塔嗎。女孩低頭玩著袖口的線頭,沒有反應(yīng)。林濤又說,你有見過那種大型的信號塔嗎?四只腳,往上彎,匯到一起。法國你去過嗎?就和巴黎鐵塔一個形狀,上面掛著雷達。

女孩奇怪地睨了他一眼,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拿出鑰匙的時候,林濤突然很想和陳可可見上一面,他給陳可可留了言,面前的窗戶正對白桿,林濤抬起頭,看著指向天空的白桿,纜繩連接的天線向四個方向伸展,仿佛要把云朵牢牢擎在中間。他緊緊地盯著白桿的頂端,感到頭暈?zāi)垦!?/p>

林濤轉(zhuǎn)過頭,瞥到書架最上層有一本《靜靜的頓河》。林濤將其取下,翻到扉頁,鉛筆的字跡寫了一長串:大多數(shù)當代文學中,暴力被當做必須接受的經(jīng)歷,只有我們試圖從詩學意義上超越它才有可能得以清楚。肖洛霍夫無法抵抗將其合理化、崇高化的欲望,因此諾貝爾獎只不過是對他無法做出真正超越的局限性的蒼白解釋。字跡娟秀,不像是他自己所寫。

把書放回書架后,陳可可突然回了消息,說她在游泳,如果林濤愿意見面,她隨時歡迎。林濤回,我現(xiàn)在就來。陳可可給了個體育文化園的地址,林濤記得那地方,五年前是一家保溫瓶膽工廠,被收購后開工重整,弄成了商業(yè)性質(zhì)的文化園,離他的住址不遠,走路半小時就到。

林濤穿過入口,鉆入前一天夜市的殘局,在燒烤攤和臨時搭建的帳篷之間徘徊游走,空氣中殘留著熱鬧的余韻。林濤找了半天,終于在老舊煙囪背后的玻璃房里找到了陳可可說的游泳館。泳池里就她一個人,她把腦袋埋在水里,頭發(fā)沒扎,散亂地飄著。林濤隔著玻璃看她憋氣,數(shù)到三百二十秒的時候,陳可可探出頭,半個肩膀露在水面上,池水不深,頂多一米五。

陳可可和林濤打了個招呼,說,沒等很久吧。林濤說,也就五分鐘左右,看不出來,你現(xiàn)在氣挺長。陳可可說,我在練習閉氣,下半年要去菲律賓考自由潛水證。林濤說,挺好。陳可可說,你就在外面等我會兒,我等會兒領(lǐng)你走走。

陳可可帶著林濤一路走,走到根煙囪下面,煙囪是紅磚砌成,底座被挖空,改成一間飲品店,邊上是旋梯,陳可可帶著林濤上到二層平臺,視野開闊起來,林濤見到園區(qū)外面破舊的倉庫,窗戶碎裂,磚瓦傾倒,從園區(qū)規(guī)劃開始就被遺棄。陳可可仰頭,面前正是煙囪依附的樓梯,她伸出一條腿,踩住梯子的踏板。底下是剛剛結(jié)束體育活動的孩子,他們來回奔跑,歡笑,似是永不精疲力竭。

陳可可說,多可愛啊,這里周末總會有很多小孩子來上課,游泳、籃球、搏擊、室內(nèi)高爾夫,學什么的都有。我喜歡這里的氛圍,你喜歡小孩子嗎?林濤說,還行,你呢?陳可可說,我可喜歡了。林濤說,為什么?陳可可說,因為我們都曾是孩子啊。說完,她一口氣爬到塔頂,雙臂展開,渾身放松下來,仰起身子往高處望。林濤說,你干什么?上面危險!

陳可可問,小濤,你特地過來一趟,是想和我說什么?林濤說,我們認識多久了?陳可可說,二十多年了吧。林濤說,那你會騙我嗎?陳可可反問,你覺得呢?

林濤說,我想問,那天在信號塔上發(fā)生的事情,你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

陳可可笑了笑,說,我記不記得,那還不都是你說了算的。

林濤一愣,陳可可又說,大作家,該打開最后一個錦囊了。林濤說,什么錦囊?

陳可可說,如果現(xiàn)在還不打開,你還想留到什么時候呢?說完她縱身一躍,從煙囪口往外跳,全身肌肉放松,自然而然地下墜,這是她最后一次完成“自由落體”的動作。她落得很慢,仿佛置身深海,被周圍的海水托舉。

林濤說,我現(xiàn)在打開了,然后呢?

陳可可注視著林濤的眼睛,說,要是你當時能緊緊抓牢我的手,那該有多好。

說完她沉入地底,向上伸展的雙臂慢慢沉沒,像是烏鴉的羽翼緩緩融入地面。

林濤走到護欄邊上,向下望去,陳可可消失的地方正好有一道紅漆,和那天雪地中唯一的殷紅相差無幾。

(責任編輯:王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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