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健
2007年啟動的“中華古籍保護計劃”是中國歷史上首次由國家主持開展的全國性古籍保護工程,其中古籍普查登記是實施該計劃最重要的基礎性工作,也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由政府組織、收藏單位參與最多的一次全國性古籍普查登記工作。
從2011年全面推進古籍普查登記工作開始,截至2020年,全國古籍普查登記工作基本完成,在“十三五”收官之年,交上了一份厚厚的答卷。十余年來,一線古籍普查工作人員堅守初心信念,為保證普查質量與進度,耐住寂寞,甘于奉獻,他們是平凡的,也是偉大的。本刊從新年首期啟動“普查員手記”欄目,將系列刊發(fā)普查員工作過程中的苦與樂、感與思,這是故事,是講述,也是古籍普查員櫛風沐雨、篳路藍縷、薪火相傳、執(zhí)著追求的真實寫照。
2014年的一個冬日清晨,天氣陰冷。我像往常一樣蜷縮著身體,捯著小碎步,唏噓著逃進溫暖的辦公室。一路疾走,余光掃過主任辦公桌,上面躺著一疊A4紙大小的出版合同,我探頭瞥了眼朱紅印章,剛才還摩挲著的冰冷身體,頓時一陣溫熱。
眼前將要出版的,是已經復核多遍的館藏古籍普查成果。老實說,我館數據并不算多,但是歷經拆箱、整理、測量、編目、統(tǒng)計、校對……一路從無到有,傾注了我們全部的熱情。如今將要出版,我的內心像極了送嫁的爹娘,百感交集。
或許在旁人眼里,我的工作令人艷羨:著一襲藍布大褂,自由暢游書海,輕拂紙上塵,回見百年身,與古書相伴的意趣,豐盈而美好。其實古籍的味道,并不都是書香,而是更多混雜著樟腦、蕓香、菌塵和濕霉氣。相比雅士在蒼蘚盈階、松影參差之境烹茶讀書的悠然自得,一個基層普查員面對典籍的心境,要復雜得多。特別是當你輕提書腦,紙葉翩翩,抖落出的不光有斑駁歲月,還有蠹魚采挖的崎嶇蟲道,以及沿途種下的黑色排泄物時,你會下意識地調整起口罩與口鼻的貼合度。這樣的情境,如果不是肩負責任,如果不是源于熱愛,會很容易因感到枯燥而心生挫敗。
的確,古籍普查工作平凡而偉大,對于摸清家底和制定針對性的保護政策,有著積極的指導意義。然而普查十年,工作何以仍未完成?根源在基層。
“中華古籍保護計劃”實施的前幾年,古籍普查工作還沒有向基層圖書館滲透,再加上基層單位經費不足,讀者對古籍文獻的需求有限,因而對館藏古籍并不重視。同時,區(qū)縣一級公共館自身編制緊缺,不會配備專職人員從事古籍保護工作,更不要說建立積極有效的古籍管理制度。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面對上述問題,作為南京市古籍保護中心的金陵圖書館提前布局,意欲用“市館驅動+區(qū)館聯動”的協同方式,走出一著快棋,力圖迅速改變南京地區(qū)的這一窘狀。
2015年春,我們先后到江寧區(qū)圖書館、高淳區(qū)圖書館、溧水區(qū)圖書館、六合區(qū)圖書館等有古籍存藏的區(qū)縣圖書館進行實地考察,了解了各區(qū)縣館的古籍存藏情況,隨后結合各館和自身館情實際,制訂了相應的普查辦法。
2015年夏,我們又奔赴秦淮區(qū)圖書館協助進行移動文物普查工作。從秦淮區(qū)圖書館古籍藏量和上級部門規(guī)定完成的時間節(jié)點來看,此次普查時間緊、任務重、標準高、要求嚴。為了不影響普查進度,同時又保質保量地完成任務,我和同事壓縮吃飯和休息時間,認真地進行近5000部古籍的整理、查閱、測量、登記、錄入工作。就這樣,我們守著寂寞,枯坐板凳,數月的酷暑炎夏,不覺在陰郁憋悶的書庫里消解大半,現在想來,頗有“山中數日”之感。
2016年,我們再次前往各區(qū)縣館校對存疑數據,并拍攝善本書影,力求將普查工作做深做細,同時也為后期的《南京市公共圖書館古籍善本題錄》的出版奠定資源基礎。終于,至2016年底,歷時兩年的全市古籍普查幫扶工作圓滿收官。
當然,古籍普查過程中也發(fā)現諸多問題,這些問題在大多數基層館更多地表現出某種共性。
第一,在基層館,因為職數的限制,古籍普查工作人員多為從其他部門抽調或者臨時招聘,缺乏專業(yè)背景。我在普查幫扶工作中發(fā)現,因為缺乏版本鑒定的經驗,有的工作人員將民國鉛印本誤定為宋本而鬧了笑話。所以,倘若古籍普查人員不具備版本鑒定、古籍編目的能力,面對古籍將無從下手,古籍保護工作就變成了單純的古籍保管工作。從長遠來看,基層館需要建立一支具有圖書館學、目錄學、版本學、歷史文獻學、古漢語等知識的復合型古籍保護人才隊伍。
若短期內無法解決專業(yè)古籍保護人才缺乏的問題,除了可以向上級古籍保護中心尋求幫助,或者選送人員參加各種古籍業(yè)務培訓班外,還可以借鑒“中華古籍普查志愿服務行動”的成功經驗,向高校文保專業(yè)、文史專業(yè)的大學生志愿者們尋求幫助。
第二,古籍普查登記和編目工作中,要了解某個人名、室名、別號、地名、年代、職官、藏書印等,往往需要查閱有關工具書。但在基層館中,古籍工具書配備不齊的現象非常普遍,普查人員遇到問題無處查找,嚴重影響了古籍普查的開展和進度。因此,建議區(qū)縣公共圖書館為古籍工作相關部門配備常用工具書,如《中國古籍善本書目》《中國叢書綜錄》《中國歷史紀年表》《清人室名別稱字號索引》《中國古籍版刻辭典》《中國篆刻大字典》《中國人名大詞典》等,以方便開展工作。
第三,古籍普查工作原是依托于全國古籍普查平臺,開發(fā)這一平臺的初衷是便于數據統(tǒng)一管理。全國古籍普查平臺的著錄項類別多樣,包括古籍基本屬性、 級別等次、破損等級、裝具、書影等,盡管十分詳盡,但是無論信息錄入還是版本考證的過程,都耗時費力,這使得古籍普查工作進度緩慢,效率低下。在實際普查過程中,我們應轉換思路,簡化程序,突出重點,提高普查效率。
第四,著錄依據缺失下的古籍普查登錄難題無法在短期內解決。一般情況下,對于著錄信息明確的古籍,普查人員能夠快速準確地抓取到登錄信息。但是面對著錄依據缺失的古籍,就需要依靠專業(yè)知識以及經驗、眼力,通過查詢考證加以揭示??涩F實情況是,不要說基層公共館,就是大型公共館,也存在資深古籍管理人員已經退休或即將退休,而新進人員尚未成長起來的問題,大量古籍普查人員在古籍鑒定方面缺乏經驗,面對沒有明確版本信息的古籍,充其量只能判定年代,具體什么時期就無法考證了。
在這種情況下,利用網絡比法就會十分省力。當然,這應建立在已有數字資源開放的前提下。例如,國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南京圖書館、浙江圖書館等一些大館都建有古籍書目數據庫,另外,國學數典、愛如生、孔夫子舊書網等網站上有書影和書志也可借鑒,在時間緊迫的前提下,利用網絡比法免去了花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去考證,可大大提高工作效率。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這個走捷徑的方法只能是輔助,若能通過自己查找資料進行考證,可以不斷積累版本目錄學的經驗,從而讓自己的專業(yè)知識在工作中逐步提高。
南京地區(qū)古籍普查工作完成已經四年有余,但古籍保護工作還在繼續(xù)。回首十多年埋頭走過的長路,自覺收獲滿滿,可再回過頭往前看,又好像還在起點。因為手頭的活計遠談不上練達,就算再修行個三五十年,也難免掛一漏萬。我時常想,古籍保護工作特別考驗人性,越精進,越敬畏,這種感覺很詭異,正如古希臘先哲芝諾所說:你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