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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回憶錄

2021-09-13 21:00草白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身體疾病

草白

就是那種給娃娃打針的游戲,很多女童都玩過,虛擬的針筒、聽診器,五顏六色的藥丸,瓶瓶罐罐……所有照顧一個生病娃娃的必備物品她都有。這也是她小時候除了過家家外唯一熱衷的游戲。成為一個孩子的媽媽或一名打針的護士,去照顧比她還小的人,給她們一條暖烘烘的絨布毯子,去擁抱或撫摸她們的身體,讓她們停止哭泣。

而她自己第一次生病是在哪年,早已記不清了。某天夜里,她從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正在變燙,越來越燙,好像爐子里的水翻滾沸騰,通過眼角不斷漫溢出來。她感到奇怪,自己并沒有哭啊,怎么會有那么多眼淚。她不僅流眼淚,還感到疼。頭疼,嗓子疼,渾身上下都疼。她的爸爸媽媽都不在那個房間里,離她不遠的床上躺著年邁的祖父母,他們睡著了,正以呼嚕和夢話與另一個世界相連。她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燒了。這是她第一次發(fā)燒。她想從那張床上爬起來,最好是自己飄起來,就像一個游泳的人漂在水面上。她試圖轉(zhuǎn)頭,踢腿,伸胳膊肘子,但沒有用,身體就像被牢牢地摁在床板上,動彈不了。

全身每個毛孔都缺水,她想到冰棍、冰汽水,想象那個賣冰棍的男人此刻正站在電線桿下,從裝滿棉絮、冒著冷氣的木匣子里掏出白糖棒冰、綠豆棒冰、赤豆棒冰。所有能想到的冒冷氣的東西在她腦海里輪番出現(xiàn),它們相遇、碰撞,發(fā)出滋滋的聲響,卻無法讓她的身體快速冷卻下來。它越來越燙,熱氣延燒至喉嚨口,把還沒來得及喊出的話硬生生地吞噬掉了。

她的身體變得輕飄,晃悠,沒有重量。嗅覺卻異常靈敏,她聞到隱秘角落里的氣味,塵灰密布的壇子罐子里散逸出的氣味,鼠類排泄物的氣味,篦子上人體頭發(fā)的氣味……她的鼻子告訴她這個世界正在下沉,屋梁傾斜,椽木移位,大船傾覆,她滾燙的身體向著另一世界快速滑落而去。

第二天清晨,當睜開眼睛,一切都變好了;太陽出來了,身體里的河水流速平緩,發(fā)出清脆嘩啦的聲響。熱力抓住她,又放了她,悄無聲息地溜走了。健康的日子回來了,她蹦跳著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房子外面。上學(xué)路上,一切都那么新鮮,檸檬黃的光線在樹枝上閃耀,湖上水波瀲滟,天空流光溢彩。她變好了。沒有人知道她當過一個夜里的病人,身體在云端飄過,意志在烈焰里烤炙過。

此后很多年里,她的體表溫度都維持在正常刻度。別的癥狀會忽然襲擊她,將她撂倒在床上,幾天之內(nèi)不能動彈,但不是發(fā)燒。她的身體變得恒溫,任何時候都沒有一點發(fā)熱的跡象。當為了逃避什么事情不得不請假時,她永遠不能像別人那樣說,我發(fā)燒了,我的身體正在變燙。這樣的謊言很容易戳穿,用一柄標準水銀溫度計就能做到。她總是羨慕那些能發(fā)燒的人,特別是當?shù)弥l(fā)燒是因為體內(nèi)有兩股勢力在交戰(zhàn),呈如火如荼狀態(tài),心底的困惑便更加強烈了,難道自己的身體里就沒有戰(zhàn)場,永遠平靜無事?

許多年前,那個夜里的風(fēng)暴又如何解釋?

漫長的上學(xué)路上,一個手持彈弓的白臉少年躲在一堵矮墻后面,反復(fù)地瞄準她與她的同齡人,就像一個復(fù)仇者在做著長久的、確保萬無一失的準備。少年始終沒有將彈弓里的石子射出,他只是瞄準,反復(fù)地瞄準,惡狠狠地瞄準。

后來,她才知道少年因病輟學(xué)在家。黃疸肝炎,他的眼睛和皮膚會變得像路燈那樣黃,像橘子皮那樣黃,而身體會越來越?jīng)]力氣。誰都知道那是一種傳染病,傳播途徑有食物、唾液、血液以及親密接觸。在健康者眼里,少年的眼神及舉止讓人望而卻步;而他的家人,也忽然變得行蹤可疑。他的祖母偷偷跑去寺廟里燒香,他的母親趁著夜色遮掩將黑乎乎的藥渣傾倒在路旁,他的父親則低垂著頭從人群中快速走過。他自己呢,干脆拿起那架用老柳木做的、綁著黑色膠皮的彈弓,開始瞄準人,瞄準他們的書包、紅領(lǐng)巾和水壺,要不就是他們飛奔時帶出的空氣。

每當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路過那堵矮墻,與墻頭的瞄準器相撞,便一路狂奔,心臟好像要從胸腔中蹦跳而出。她對一具患病的身體之懼怕如此強烈,幾乎喪失了基本理性,匪夷所思。

大概是那蒼白的臉、橘子皮一樣的瞳孔所代表的肉身,與綁著黑色膠皮的彈弓構(gòu)成一種巨大反差。好像肉身越是孱弱的人,越具有破壞力,越容易制造暴力場景。隨著時間流逝,少年病中的日子在窺探和瞄準中一點點成形,最終孤立無援,潰不成軍。

那時候,她并不明白隔絕對少年來說意味著什么。學(xué)習(xí)的隊伍中沒有他,玩耍和游戲的人群中也不會有他,他只有中藥、矮墻和手中的彈弓,只能一日日地觀望、等待、咒罵,并做出嚇人的動作。直到有一天,她也成為那樣的人,對著旋渦形的飛鏢盤通宵達旦地扔擲,把墻體和鏢盤戳得傷痕累累,把所有病中的日子戳得遍體鱗傷、不忍卒視。

病人們住在白色病房里,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有醫(yī)生們噓寒問暖和護士們精心看護。那是一些名正言順的病人,疾病對他們來說是示弱的資本,而不是羞于談?wù)摰脑掝}。她和那個生黃疸病的少年不在此列。少年的領(lǐng)地是那堵快要倒塌的矮墻,手中的彈弓是他與世界唯一的溝通武器。而她的領(lǐng)地是一間出租房,上一名租戶留下的飛鏢盤和十一枚梭鏢成為她鍛煉與消遣的工具。每天黃昏時分,她都要去醫(yī)生的診所里打上一針。她路過面包房、超市、快要倒閉的租書店,她會在書店里駐留片刻,花上十塊錢押金借回一大堆書,從扉頁翻到最后一頁,一個字都不放過。不同閱讀者留下的痕跡讓她感到自己的命運也被囊括其中。無聊時,她也會倚床想象下一個借閱者的模樣,是不是與她處于同樣的處境,或干脆就沒有下一個,她是這批書籍的最后一名讀者;從此之后,再沒有任何人會去翻閱它們。

除了飛鏢盤、書籍,房間里還有一扇銹跡斑斑的小窗。窗戶對著一條筆直的小路,通往烈士陵園。帶著榮耀死去的人安靜地躺在那里,松樹和柏樹環(huán)伺左右,還有江南雨季特有的連綿細雨共同構(gòu)成莊嚴肅穆的氣氛,好像令人生畏的死亡還在進行之中,并不斷進行下去。

陵園入口處有一個大廣場,小販們在此來來往往,兜售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被日常生活所淘汰的東西。她津津有味地看著那些東西,猜測著它們曾經(jīng)的用處。某個雨天過后,商販們忽然消失了蹤影,唯有算命攤子和賣舊書的攤子常年駐扎在那里,好像在執(zhí)行生活交給它們的隱秘任務(wù)。有一天,她從書攤上淘到一本封面泛黃的醫(yī)學(xué)書,如電線般密集排布的血管、肌腱、神經(jīng)叢,比世上最錯綜復(fù)雜的小路還要難以辨認。人體心臟、胃囊、左右肺葉、蠶豆般的雙腎就像是五顏六色的塑料制品,看起來毫無生機。她仍然搞不清楚自身疾病的源起,醫(yī)生的說法模棱兩可,讓她困惑。她的身體再無發(fā)燒癥狀。那股神秘的力量始終沒有來襲。她等待著再經(jīng)歷一次那種感覺,或許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沒有眩暈,嘔吐,沒有死去活來的疼痛,甚至沒有任何可稱得上是“癥狀”的表現(xiàn)。好像致病因子只是潛伏在那里,準備著,伺機發(fā)作。也有可能永遠不會發(fā)作。醫(yī)生的原話是“問題肯定有的,但還在發(fā)展演變中”,現(xiàn)階段,她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疾病顯山露水,露出猙獰面目,或者就此被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也未可知。

烈士陵園所對的出租房既是臨時病房,也是庇護所。每天黃昏時分,她從出租房出發(fā)前往醫(yī)生家的診所,沿途看到電線桿、廣告牌、店鋪櫥窗、玻璃外墻,直到看見診所門口的紅色十字,好似看到一種微茫的希望。她真希望自己能一直待在那里,以此獲取一種合法身份。她想成為一名貨真價實的病人,住在一間蒼白、骯臟的病室里,接受輸液、喂藥、測量體溫,接受護士的問詢,親友的探望,而不是像個無業(yè)游民那樣徘徊在城市的街巷里,無處可去。

她經(jīng)常光顧的只有那座林木森然的烈士陵園,無聊時反復(fù)查看大理石碑身上的姓名,并通過生卒年月來計算他們在世的光陰。那大多是一些短促的生命,生年與卒年之間只隔著一層薄紙。有些甚至連生年也不詳,只留下問號和茫然不知。她雙腳踩在松與柏的落葉上,好像踩在支離破碎的時間里,腦海里一片空白。無從想象這些從未見過面的人擁有怎樣倉促的一生,除了石碑上注定會被遺忘的名字,什么也沒留下。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在身強力壯之時便迎來了生命的毀滅,根本不知衰老和病痛為何物。墓園里行走時,她經(jīng)常遇見東張西望的閑逛者,他們或許是路過此地,因好奇而闖入,當看到松柏掩映下的墓碑又慌亂地退出。只有她自在地漫步其中,視死者為遙遠而未曾謀面的朋友,或彼此命運的見證者。她出入自由,無需接受任何盤問,宛如在城市的公園里行走??撮T人躲在一扇骯臟的玻璃窗后面打盹兒,在他身邊放著一只打開的棕色酒瓶子,一天到晚從未有清醒的時刻。

在陵園寂靜、濕滑的臺階上,她的腦海忽然浮現(xiàn)矮墻后面的白臉。時隔多年,她才感到病中少年的臉上不是寫著頑劣和挑釁,而是徹頭徹尾的恐懼。少年的恐懼通過手里的彈弓傳達出來,彈弓是他的語言,就像詩歌是詩人的語言。沒有人讀懂彈弓所代表的語言,那是絕望者的語言。作為一名傳染病患者,一個可能給人群帶來致命危險的人,他的表達充滿少年人的天真、決絕,與不合時宜。

那段日子里,她逐字逐句地研讀紙張發(fā)脆、字跡泛黃的醫(yī)學(xué)書,想著身體里埋藏的引爆器——那看不見的疾病,正一日日使她陷入慌亂與郁郁寡歡之中。扔擲飛鏢的技藝越來越嫻熟,正中靶心的幾率也逐日遞增。身體里的疾病仍處于沉睡狀態(tài)。她既畏懼那一天的到來,又為這無限延長的病期而焦灼不堪。她渴望解脫,就像少年渴望再次奔跑在上學(xué)途中。

墓園、出租房和診所之間的路,她獨自走了好幾個月。期間,有人來出租房探望她,她因走在去往墓園或診所的路上而錯過。他們留下紙條、蘋果、書籍,還有電話號碼,但她沒有撥打過其中任何一個數(shù)字。她對錯過表示慶幸,無需在銹跡斑斑的窗戶前接待這些好奇的訪客。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離群索居,讓自己在墓園和診所之間游蕩——所有這些,都將成為她羞恥感的來源。此后很多年里,她固執(zhí)地想要把它們從記憶的板壁里刪除,寧愿那是一段空白的、無所依靠的歲月,最終被遺忘,也好過照鏡子時所見的一切。

蒼白的臉所對應(yīng)的往往是一段不能被解釋的歲月,這世上沒有比不能被解釋更糟糕的事。她的痛苦因無法找到公開的共鳴者而曠日持久地持續(xù)著,沒有消停的那一天。

許多年后,因某種機緣,她接觸到一些支離破碎的身體。那些身體的存在讓她痛苦、慌亂,感同身受。在她實習(xí)的康復(fù)科病區(qū)里,來了一個叫慧慧的女病人,十八歲,顱腦挫裂傷。由外科病房治療大半年后轉(zhuǎn)入。紡織女工,長發(fā)被卷進旋轉(zhuǎn)的機器里,血流如注。搶救過來后,女孩的眼睛和嘴角歪斜,面部肌肉抽緊,雙腿站立不穩(wěn),話也說不利索。女孩的母親常年陪伴左右,女孩的父親很少露面,親戚們更是蹤影全無。有男女治療師輪流給她做功能訓(xùn)練。女孩喜歡那個笑瞇瞇的男治療師,對同樣笑瞇瞇的女治療師卻視而不見。男治療師不上班的日子,女孩會沖著她的母親皺眉、跺腳,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歪斜的嘴角淌出一長串口水。見到的人都說可憐,破損的身體再也無法賣萌、撒嬌,卻依然記得自己是個女性的事實;戀慕異性的本能,喜歡唱歌的天性,還存儲在女孩殘損的身體里。

實習(xí)期結(jié)束前,她和同學(xué)湊錢給女孩買了一臺收音機,遠方的人在里面唱歌、跳舞,發(fā)出歡樂的聲響。聽著收音機發(fā)出的聲音,女孩無法控制地大笑,笑聲很是嚇人。此后,她再也沒有回去探望過女孩。在她的腦海里,永遠保留著那聲慘叫。機器轟鳴的廠房里,女孩發(fā)出最后的叫聲。從此之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過去消失了,未來不會再來。女孩永遠不能再像正常人那樣說話、唱歌,發(fā)出歡樂的叫聲。

在醫(yī)院里,還有更多搖搖晃晃的身體,功能受損的身體,毫無意識的身體,這些拜意外所賜的身體躺在白色病床上,或許要在那里躺上一輩子。醫(yī)護人員只是將此視為工作對象和永遠無法徹底康復(fù)的病例,早已司空見慣了。

這些身體的遭遇讓人揪心,讓她想起那枚埋藏已久的引爆器。很多年里,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卻了。那次,她主動放棄治療,置醫(yī)生的規(guī)勸于不顧。她想最好是忘卻,不能被一場還未到來的疾病折磨殆盡。當宿醉或一夜狂歡后,某個身體器官的微妙反應(yīng)讓她警覺,醫(yī)生的話言猶在耳,以為疾病正找上門來,盡管最后被證明只是虛驚一場。

某年春天即將來臨時,一個消息從天而降,她的朋友得了肺結(jié)核。這種只在小說里出現(xiàn)的疾病居然卷土重來,襲擊了她身邊的人。她無法質(zhì)疑這個消息的真實性,誰也不會無聊到給自己虛構(gòu)一場莫須有的疾病,況且還是讓人退避三舍的肺結(jié)核。它們讓她想起更古老也更可怕的屬于中世紀的病菌——鼠疫、天花和霍亂,但這些或滅絕或得到控制的疾病早已成為歷史。在此之前,她以為肺結(jié)核也屬于此類。低燒、咳血、顴部潮紅等癥狀之所以耳熟能詳,不是來自醫(yī)學(xué)知識的廣泛傳播,而是文學(xué)作品的渲染。很多文學(xué)家死于此病,小說里的人物也有因感染此疫而喪命的。結(jié)核分枝桿菌從何處來,怎樣在她朋友的身體里潛伏下來,安家落戶,并一點點吞噬肺臟和其他身體器官,她一無所知。如今,它早已不是致命絕癥,但療程漫長而復(fù)雜,不容許絲毫懈怠。處于煎熬中的患病者又無法將此告知身邊親友,那無異于一場地震。人們可以接受普通疾病,重癥疾病,甚至絕癥,但對于傳染病,尤其是通過呼吸道傳播的肺結(jié)核,他們只會避而遠之。她明白朋友之所以坦然相告,完全是因為兩人并不需要共用同一片空氣。

疾病給人群劃分了界限,這絲毫不比階層、種族、膚色帶來的界限更容易逾越。在腦海里想象一個患病的人與一個健康的人,就像對陽光與陰影的想象。疾病天生地與負面、陰暗、羞恥、角落等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世人的偏見和歧視更是將此推至無以復(fù)加的地步。因此,帶菌或患病的人成了特定空間里的人,他們被隔絕或自我隔絕。那些空間叫病室、島嶼、船、旅店,或隔離點。世界正被劃分為一個個隔離點,因為疾病,因為某種過于喧囂的孤獨。

那一年多時間里,她患病的朋友不僅讓自己在微信朋友圈中消失,還在人群出入的場所里隱匿。一個人可以與他人分享美食、旅行、購物及生活中的各種小確幸,但疾病不在此列。她等待朋友以健康者的身份歸來,就像遠航的人離開大海,回到人群之中。而所有患病期間發(fā)生的事被人們小心翼翼地裝進漂流瓶,扔進大海,直到有一天被相同境遇者從遙遠的海灘里打撈上來,被泥沙和海水所包裹的往事由歡鬧變得沉靜,并逐漸冷卻下來,如果還有微光閃爍,那只能來自對往昔病痛的回憶與確認。

某個春天的黃昏,她走進住處附近一家拳館?;璋档臒艄庀?,有一男一女正在練習(xí)推手。兩人相對而立,溝通有無,音樂宛如林間晨霧在身體與身體之間緩慢升起。她佇立角落,觀看良久,入迷。身體的弧形運動,圓活舒松,粘連伴隨,比舞者的動作更為緩慢,柔和,輕靈,好像出自同一身體的往來相隨。被他人肢體的運動所感染,內(nèi)心深處涌現(xiàn)無法言說的歡喜、震撼和愧疚。好幾天過去,腦海里仍浮現(xiàn)出那對練習(xí)者的身影,一招一式的動作不再是簡單的肢體活動,而是身體與身體之間的起承轉(zhuǎn)合,如有光芒照臨。

被意識關(guān)照的身體回來了,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拉回來,種子破土而出,光芒照進暗舊的匣子里,萬物被照亮。那種感覺如此新奇,好似黑暗中行走的人,走到一面鏡子前,慢慢看清自己和周圍人的臉。她逐漸感到身體的存在,就像植物感知飽蘸雨水的根須,蓬勃生長的枝葉以及與土壤的粘連關(guān)系。當再次進入風(fēng)和雨水中,那種感覺變得尤為強烈。她成了一個擁有身體的人,有一具敏銳的、處于萬物包圍之中的身體,她伸出胳膊,伸展四肢,抬起頭顱,深呼吸,做下蹲動作,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腹部溫?zé)峋d軟的氣息源源不斷地釋放出來。

一個太極拳愛好者對身體的態(tài)度,讓她忽然領(lǐng)悟到什么。身體不單單是食物、膽汁與空氣的容納器,還負責(zé)交換、吞吐和凈化。它既制造麻木和癱瘓,也生產(chǎn)疾病、眼淚和歡笑。而疾病是永久的謎。人們從遺傳基因、病毒感染、飲食作息中孜孜以求,找尋線索,但始終存在難以被闡釋的病例。

她朋友的肺結(jié)核便是其中之一。用當事者的話說,整個患病過程就像一場夢魘。戀愛受挫的同時疾病降臨,宛如當頭棒喝。她果斷地為這場無望的愛戀畫上休止符,轉(zhuǎn)而為疾病奔走。疾病替她作出選擇,從前以為絕難辦到之事,當意外發(fā)生時,所有的抉擇和當機立斷都是出乎本能的行為,毫不糾結(jié)。藥物和配合治療成了唯一重要的事。除此之外,她開始了十字繡和編織生涯。在絲線的縱橫交錯中,她感受到日子由平淡織就的美。她花許多時間烹飪簡單的食物,并在一種安寧平和的環(huán)境中進食,而不是像從前那樣狼吞虎咽、慌不擇路。她的時間變得緩慢,可有可無,得以聽見饑餓時腸壁加速蠕動的聲響,心臟怦怦的跳動聲,以及血管里的奔流聲。她敏感地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宛如大地之上的丘陵和山壑,無時無刻不在發(fā)出動靜,發(fā)出存在的信號。

一場疾病解放了被情欲所困的身體。溪流落回峽谷,朋友的生活也落到平靜而隱蔽的低處。沒有愛恨情仇,沒有怨懟、執(zhí)迷。浮花浪蕊褪盡,除了身體,別無他物。對生命來說,愛情也不過是附麗,是華麗的花朵和飄逸的香氣。

很多時候,她不知道自己身體里正在發(fā)生的事,遲鈍的肉體無法感知它,只好本能地忽視它。一旦被儀器檢測出,通常也到了它的暴動期。肉體消瘦、暗淡無光,生命之光隨時可能熄滅。她曾在臨終之人的床榻前短暫站立過,向其表示過無法表達的哀傷與同情,想象躺在床上的人正是自己,被疾病所折磨的肉身所發(fā)出的絕望呼喊讓她感同身受。

她有過的最好時光,無非是身邊親人都在世,他們身強力壯,活力四射。當那些身體開始倦怠、疼痛、患病,便是下坡路的開始,一墜到底,再無挽回的余地。身體與身體之間的癥狀何其相似,總是病來如山倒,那么強壯、威猛的一個人,瞬間黑了臉,脫了形,目不忍睹。

她終于明白身體上的事才是普通人可能面臨的最大困境。沒有什么比生命的消失更讓人絕望。那意味著徹底的無。而在此之前,她總以為精神上的頹喪和荒蕪才是致命的。

她一直在想身體是什么,僅僅是肌肉、血管和臟器的連接體嗎?那身體與生命之間又存在著怎樣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的締造,其核心又是什么?她想不清楚。時間可以將一個活蹦亂跳的人瞬間帶走,也能夠?qū)⒋勾估弦诱呃^續(xù)留在人世。一切不過是隨機。誰也不知道正確的做法是什么。她的親人中,有人早早離開人世,無論怎樣不舍或不甘,都逃不過那一天。她無法想象自己也有離開的一天。任何人都無法提前想象那一天的到來,時間忽然中斷,身體墜入沒有盡頭的深淵或懸崖之中。她無法想象自己有一天會失去身體。失去眼睛,鼻子,雙手,行走的腳,負責(zé)記憶的大腦和跳動的心臟。無法動彈和呼吸。問題就在這里,所有活著的人都無法想象那一天的到來。他們對死有一種本能的回避,那是身體的盡頭,更是個人時間的終點。

她近距離地觀察過一具尸體,頭巾滑落的剎那,死者的上頜骨已然發(fā)黑,黑斑正向著身體其他部位蔓延。像云翳,像黑夜,像深度腐爛的蘋果。慘不忍睹。那具尸體屬于她的親人,也是親人留在她記憶中的最后模樣。多年來,她想忘掉那個模樣,忘掉蒼白的唇,僵硬發(fā)黑的手指,但記憶從來沒有放過她。

有時候,她會在心里發(fā)出慘叫,她和那些提前離開的人才是真真切切、不可更改的一家人!現(xiàn)在,她不得不和另外的人生活在一起,一起聊天,吃飯,發(fā)出歡樂的笑聲,好似世界完好無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她不會把死去的身體介紹給這些人,更不會訴說與死人有關(guān)的影影綽綽的往事。但在文字里,她更加頻繁地提及他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們。似乎只有消散之物才有存在的意義。消失的身體是不滅的信號,提醒她深淵與懸崖無處不在。

她照料過病中母親的身體,它岌岌可危,呈破碎狀態(tài)。被切除的子宮,斷裂的骨頭,磨損的半月板。母親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住過醫(yī)院,連生孩子都在家中進行。醫(yī)院就像一條傳輸帶,形形色色的人在里面進進出出,還好她的母親由醫(yī)院被傳送到家中,并快速恢復(fù)了健康。她的父親就沒有那么幸運。干脆,他連進醫(yī)院的資格都沒有。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醫(yī)生直接告知家人,給他準備一點止痛片吧,不要再浪費錢了。言談中毫無挽回的余地。家人只好把他弄回去,讓他躺在那張硬木板床上。他自己拿著CT片對著飄散的陽光照啊照,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什么破綻,以此實現(xiàn)自我拯救之目的。很快,他連拿CT片的力氣都喪失了,死神在一個月后找上門,將他直接迎到那個世界里去。

她常常以父親的臨終之眼打量這個世界,打量身邊的人。她后來認識的人與她死去的親人從未照過面,自然毫無關(guān)系。可她相信,他們之間肯定存在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lián)系。這個聯(lián)系就是她自己。一個人的成長取決于在往事與現(xiàn)實之間所開辟的道路。她的身體里充斥著對逝去之人的回憶,因回憶而致的“變形”常常到了驚心動魄的地步。這么多年,盡管她在不同場合里講述了很多故事,其源頭卻只有一個。它們來自她的父親,來自父親的疾病和死亡,而不是他的歡聲笑語。生前,他是一個樂觀的男人,喜歡看閑書,并把其中有趣的事講給遇見的人聽。他的聽眾中最多的是村里的孩童。他們的天真感染了他,讓他找到了自己的講述方式。即使在病中,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

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講述往事時明顯遺傳了父親的語氣。好像只有如此,她才能盡最大可能復(fù)原記憶中的場景,才能接近那個她以為的真實。

這就是她的故事,一個普普通通、獨一無二的故事。曾經(jīng),它們屬于她的父親,如今轉(zhuǎn)移到她這里。她只有抓住身體和痛不放,抓住疾病和死亡不松手,才能找到通往過去歲月的捷徑。那是屬于她的道路。她沒有別的道路。它們伴隨她每一次心跳和脈搏的躍動,伴隨她書寫和愛的一生。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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