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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記

2021-09-13 20:48:57黛安
湖南文學 2021年9期

黛安

臘月二十七,年根子底下了,乘車去深山里。

一側(cè)是峽谷,濃綠的怒江無聲地流淌;一側(cè)是青山,連綿,層疊,沒有際涯。七高八低的土路,不時有大水坑,車左搖右晃,人甩來甩去。路況稍好一點,憋急了的司機把油門踩死,中巴像一頭受驚的馬騾,人晃蕩得更厲害了。

路途漫長,司機師傅與副駕駛上的我閑聊。他是傈僳族。他說他從二十三歲就跑這趟線,已經(jīng)三十年了。以前六庫到貢山,得兩三天,從去年開始加寬路面,現(xiàn)在十來個小時就到了。他說他姓和,叫和永桑。云南有些地方的人說話愛帶“g”音,一種用豌豆炸的干蘭片,我在和順古鎮(zhèn)時,就聽人們叫鋼郎片。我說,和永三吧?他說是,一二三的三。沿途村子的人,沒有他不認識的。當年坐他車的少婦,如今已是祖母。三十年,天天穿行于江山之間,差不多十萬趟,江沒變,山?jīng)]變,江山依舊新鮮,他卻從青年跑向了老年。

去貢山看你男朋友嘎?我笑笑說不是,只是出來看看,寒假嘛。那你吃煙。他左手握方向盤,右手把一盒云煙遞過來。我趕緊去接。吃,多吃嘎!他自己也點了一支。他隔段時間就點一支。十幾個小時的車一個人開,煙算是解乏吧。

昨夜熬得晚,有會兒我困得厲害,眼睛一閉就是夢,好像那夢就堆在眼窩里,再不瞇會夢就跑出來了。別睡啦,快到石月亮了!他叫我。我睜開眼,把臉轉(zhuǎn)向他,他指著左前方說,馬上就到石月亮了,你看看。車頭沿江轉(zhuǎn)過一道彎??匆姼拢磕菈K大石頭!我滿眼搜尋。找到了,群山中,一座灰青色的山,山巔,一塊高聳的中空的大青石,像一輪圓月舉在半空。更近了些,車子突然意外地停下了。你下去看看我們的石月亮嘎。他說。我趕緊下車。兩山之間,幽深的峽谷里,碧綠的怒江像一段長長的翡翠。石月亮上空,碧藍的天上,一長條白云從東貫到西。天地像是靜止了,青是青,綠是綠,藍是藍,白是白,每種顏色都純粹清透到近乎天真。一車的人在等我。不好久看,也就一分鐘,跑回車上。師傅說他家就在石月亮底下,他天天看。俯仰間,他不知看了多少次。那是他的神圣的月亮。他留出一分鐘,把月亮送給了一個異鄉(xiāng)人。

車到福貢縣算是跑了一半,停下吃飯。師傅說請我。“嘗嘗我們的粥嘎。”走在路上,不時有人與他打招呼。進了一家小店,女主人熱絡(luò)地迎上來。只聽他說了句什么闊耍窩烈。很快,女主人端出一盤炒雞和兩碗粥。原來那“闊耍窩烈”就是粥的意思。喝了幾口,里面有菜和臘肉,熱熱的,香噴噴的。我問怎么做的。穿越語言的層層障礙,翻譯成漢語,大體是:先把曬干的玉米粒放到石碓里,加少量水舂去皮,再舂成細碎的糝狀。煮稀飯時,鐵鍋內(nèi)倒足水,用柴火小火煨大約兩個小時,再放上蔬菜,或者豬蹄、排骨、臘肉。我喝出一身汗。吃完給師傅買了兩盒煙上了車,繼續(xù)沿怒江跑。

我說,聽說傈僳族的人都喜歡唱歌。他說,是的嘞,鹽不吃不行,歌不唱不行。干啥都要唱歌嘞。說完,小聲哼了幾句:阿里達里達子嘞,達子嘞;阿里洛里洛子嘞,洛子嘞;撒見嘞波撒見嘞,撒見嘞;逆遲嘞波逆遲嘞,逆遲嘞……也聽不懂唱的什么,只聽一句句尾音嘞,嘞,嘞。我們的酒歌。他咧嘴笑笑,看我一眼說。

到了貢山縣城轉(zhuǎn)面包車。早晨八點半從瀘水縣六庫出發(fā),三百多公里,抵丙中洛,已是晚上十點。群山中的丙中洛燈光連成片,那么黑,又那么亮,與漫天的星星一起,迎接我這個獨自前來的異鄉(xiāng)女人。

住進“藏家小院”民宿。第二天起床,群山霍然立在眼前,嚇一跳。昨晚天黑沒看見,仿佛一夜間才冒出來的。山腳白霧升騰,山頂白云繚繞,中間,一長溜墨黑的山。東面,山凹處,一大片薄薄的云彩邊緣現(xiàn)出了粉紅色、綠色和黃色,越來越亮,那是山后的太陽正在往上涌。我推開窗,雞鳴和寒意撲面而來。從泰山到怒山,三千公里的山水,這是異鄉(xiāng)的新鮮的早晨了。

客棧的女主人阿妮正在做粑粑和酥油茶。她是藏族,叫虎秋香,阿妮是她的教名。我知道從山后涌出懸在山尖尖上的云彩是煮熟的;我知道傍晚的光陰是一株巨大的從山腳一寸寸爬到山頂?shù)闹参铮晃抑缻{谷里的怒江白天綠,晚上黑……但我不知道粑粑和酥油茶的做法。春節(jié)了我還流浪在外,用腳步一點點縮短我的無知。阿妮做,我看。她把餳好的面從盆里抓出來放在面板上揉,搟成餅,再切成長條,中間用刀劃一下,撐開,捏住底端從孔里穿過去,反復(fù)幾次,放在油鍋里煎。她說以前都是做石磨粑粑,現(xiàn)在石磨沒有了,就做油煎粑粑。原來油煎粑粑像我們北方人炸的油條。我在和順古鎮(zhèn)吃的粑粑是大米做的米餅,巴掌大,當?shù)匾灿腥私叙D塊。有句話說,云南十八怪,粑粑叫餌塊。他們生一只木炭火盆,上罩一張縱橫十幾條鐵絲編的網(wǎng),把粑粑擱在上面烤。晚上冷,烤粑粑的人和旁邊等著吃粑粑的人也伸上去烤手??茨咎坎煌?,用紙板扇扇,就又紅彤彤的了。來回翻幾遍,兩面都熥出了黃色的硬痂,就熟了。在和順,有的烤粑粑的同時賣稀豆粉。盛一碗,把粑粑掰成小塊,泡在稀豆粉里,加上辣椒、醬油、花椒油、芝麻油、大蒜油、草果油等佐料,攪勻了又吃又喝。我買過幾次烤粑粑,拿在手里,穿行在和順的各個小巷,一口口干嚼。阿妮做完粑粑做酥油茶。她把黃色的酥油從冰箱里拿出來,切下幾小塊,放在料理杯里,再從茶磚上掰下幾塊茶葉,放在鍋里煮。開鍋后,把茶水濾在料理杯里,倒進去一茶碗牛奶,摁下開關(guān)攪勻,再放點鹽。最后,阿妮拿出來一塊豬肝似的東西,切了幾片放進去。我問那是什么,她說是漆油,漆樹籽做的油。

酥油茶色如咖啡,除了咸香,并無明顯的特別的味道。阿妮不給我喝她加了漆油的,怕我過敏。她說過起敏來全身癢,要涂核桃油才行。

早飯后,行李箱里的衣物都拉出來洗了。明天春節(jié),舊年的塵不要帶去新年。新年是新燒制的容器,它只盛凈潔的風物。

門口一站就能看見山??蜅5哪兄魅巳f里說,最高的那座是高黎貢,他名片上印的數(shù)字“5128”就是高黎貢的海拔。僅僅十二天前,一月二十號,我剛剛徒步十八公里翻越了高黎貢山。在那里,我看見一樹樹大紅的杜鵑花,看見古樹遮蔽了天空,看見低處的樹干上一只柔軟的鳥窩,鳥窩上綠色的蘚類植物還在長。沒想到,我輾轉(zhuǎn)幾百公里來到丙中洛,高黎貢也一路跟來了,而且就在眼前。望出去,天藍得像是剛剛?cè)境鰜淼模蠖涞脑撇收龔母呃柝暤纳綆p之后往上緩緩移動。門口有塊空地,幾棵落光了葉子的樹,枝丫在風里輕輕搖晃。我把花朵圖案的香云紗袍子掛在樹杈上,把格子襯衣掛在樹杈上,把花裙子黑裙子掛在樹杈上,把粉色碎花睡衣褲掛在樹杈上,把灰色的圍巾帽子掛在樹杈上,把一些小東西,緊貼著我的身體的,一件黑一件紅,掛在樹杈上。云彩,飛鳥,花香,流水聲,從高黎貢到怒山峽谷,再到怒山,它們都路過我洗得干干凈凈的衣物。我的衣物,以我的靈魂向往的方式,高懸在藍天上。

傍晚,跟著阿妮去教堂做彌撒。

她是藏族,不信奉藏傳佛教,而是天主教。我們走在田間小路,四周群山環(huán)繞,白云在山后翻涌上來,鋪滿天空。據(jù)她說,她爺爺早年間跟著從德國來的費德勒先生傳教,四十歲左右,由于歷史原因,帶著長子若瑟去了臺灣。那時他已生育了十個兒女,若瑟也已娶妻,并有了一個兒子。父子倆一走就是三十年,上世紀八十年代才回國。彼時,阿妮的爺爺已是七十歲高齡,若瑟也已年過半百。兩人在臺灣都沒再婚娶。開始的許多年,音信全無,若瑟的妻子不知其死活,易嫁他人,生了五個兒女。后來那男人病逝。若瑟回來后,又與妻子生活在一起。阿妮的爺爺活到一百零三歲辭世。

阿妮的二叔若望與三叔Gi(連阿妮也寫不出她三叔名字的發(fā)音對應(yīng)的漢字)都當過天主教的會長?,F(xiàn)在,阿妮家族中,二姑家的堂哥若望、三伯家的堂哥方濟格、四姑家的堂哥若瑟,都是神父。三伯家的堂姐得麗薩是修女。天主教規(guī)定,神父與修女終生不得婚娶。我說,三伯一家堂哥與堂姐兩兄妹都不能結(jié)婚,可怎么好。阿妮說不怕,他家有十姊妹。

今天阿妮有意早去教堂,說她要告解。告解就是懺悔。我們身邊的田野,一邊是荒草,一邊是用黑網(wǎng)罩著的大棚。我問棚里是什么,她說是人工養(yǎng)殖的羊肚菌。羊肚菌我曉得,一月下旬剛到保山不久,朋友楊先生請我吃了一桌地道的云南菜,其中就有羊肚菌烀排骨。烀,大體相當于北方的“燉”。那是我第一次吃羊肚菌?,F(xiàn)在依然能記得那凜冽鮮香的味道。我冒昧地問阿妮今天要告解什么。她六歲的兒子路加也跟著,胯下一根樹枝當馬騎,太長了,阿妮邊把樹枝折成兩截邊回答我說,比如說,睡覺前念玫瑰經(jīng)盹了沒念完啊,神父講經(jīng)時走神沒專心聽啊,這些都是罪。告解了得到赦免了,就能領(lǐng)圣體,就能得到主的祝福。她說,她很小的時候,晚上睡覺前,在火塘邊,父親帶領(lǐng)她們五姊妹和母親六個人念玫瑰經(jīng),父親手里握一根小棍,誰瞌睡父親就敲誰,她們五姊妹就每人攥一條濕手絹,困了就擦擦眼,接著念。后來,迪麻洛教堂從維西來了一位神父,從他們住的阿魯拉卡到迪麻洛走路要一個小時,她們都盼著去做彌撒,不覺得走路辛苦?!斑@么多年,信仰帶給你的是什么?”我問。她似乎想了想,說:“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告訴自己要堅持,就又過下去了。”

走過格馬洛河大橋不遠就到了重丁天主教堂。一座白色的三層小樓,中心寫著“圣心堂”,隆起的屋頂豎著三根十字架。阿妮是第一個到的,她去教堂一樓左側(cè)的小屋內(nèi)找神父告解,我在院子里等著。教堂上方碧藍的天空,幾垛云彩緩緩變換著形狀,有一會,像極了一匹奔騰的馬。

六點半,教堂鐘聲響起,人們陸續(xù)來到,有不少領(lǐng)著孩童背著嬰兒的。每個人先到院子東南角的圣母像前禱告一番。進去教堂,左右兩側(cè)各有一只白瓷碗,旁邊貼的紙上寫著點圣水經(jīng):“吾主,以此圣水,滌滅我罪,迸驅(qū)邪魔,拔除惡念?!比藗凕c一下圣水,在胸前畫一個十字,雙手合十拜一下,再找位子坐下。

教堂正中,高高的,在接近屋頂?shù)奈恢描徚艘粋€拱形的門洞,放置著站立的真人大小的耶穌雕塑。耶穌雙臂伸向前方,手掌朝下;右邊的地面上是一襲白袍的圣母瑪利亞。兩面的墻上按順序掛著耶穌十四處苦路的圖像,并用文字注明:耶穌無罪而問死罪、耶穌肩負十字重架、耶穌力盡首次跌倒、耶穌圣母苦街相遇、耶穌圣容印留帕上……

七點十五,鐘聲再次響起,誦經(jīng)開始。男女聲分開,此起彼落。男聲沉郁穩(wěn)重,女聲圓潤清亮。有個看上去也就二十歲的少婦坐在最后一排,背上的嬰兒自己抱著奶瓶喝,喝著喝著就睡著了。他們用藏語念的。藏語像一堵墻,把我嚴嚴實實地隔在了墻的這一端。后來有個穿警察制服的小伙子出來,我問他念的什么經(jīng),他說玫瑰經(jīng)。我讓他給我翻譯一兩句,他說:“求主垂憐我們,垂憐整個世界,永生永世的天主,我們把我整個的肉身靈魂都奉獻給你。”后來唱起了歌。我走進教堂,坐在那少婦身邊,讓她翻到歌詞那一頁,是《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你從哪里來?你可知道生命的意義在哪里?你可知道人世間熙熙攘攘?你可知道生命的方向?你可知道你往哪里去?你可知道路的盡頭在哪里……然后神父講經(jīng)。講了一段,又唱歌: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賜,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夸,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fā)怒,不計較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期盼,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大點的孩童跟著誦經(jīng)唱歌,小一點的,兩三歲、三四歲,在桌椅走廊間自由玩耍。歌聲剛剛停止,有一瞬的安靜,這時,教堂內(nèi)突然一聲炸響,所有人一愣,緊接著,一股火藥味彌漫開來。原來是一個男孩點燃了一只鞭炮。母親面有慍色,拉著他走出了教堂。彌撒照常進行。

整個過程大約進行了兩個小時。誦經(jīng)聲,唱歌聲,讀經(jīng)聲,講經(jīng)聲,一輪又一輪,在教堂里里外外飄蕩。結(jié)束后,大家走出來,又到院子東南角的圣母像前禱告,之后,才各自回家了。

我和阿妮以及她母親還有她兒子四個人結(jié)伴走。我不時抬頭看天空。滿天的星星,像剛剛砰然炸開的禮花,又多又亮,貼在黑藍的夜幕上。仰頭看久了,天空驟然間成了三維的,立體起來,無數(shù)柔軟的藤條,從中間呈放射狀倒掛著披垂而下,所有的星星都果子一樣結(jié)綴其上,有大有小,有高有低,有明有暗。繼續(xù)望,藤條倏然伸長,星星跟著無聲下落?;氐讲丶倚≡海M了房間,再看天空,星星更多了,像一掛簾子,垂在深濃的群上之上。

年三十到了。下午三點半,萬里拉出一掛鞭炮鋪在大門口放了。聲音有些零星。響完,年夜飯開始。長這么大,第一次在離家三千公里的怒江大峽谷的丙中洛小鎮(zhèn),與天空,云彩,群山,流水,草木,飛鳥,想念,憂傷,一起過年。

杯子里倒?jié)M了米酒。在我老家山東,通常一家人圍坐在一起邊喝酒吃飯邊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推杯換盞一頓飯下來幾個小時,午夜十二點才放鞭炮。小時候在鄉(xiāng)間,一到十二點,整個村鞭炮聲炸成片,狗也狂叫,真是熱鬧??傄揭粌牲c才能靜下來?,F(xiàn)在,太陽還在天上呢,年夜飯就開始了。阿妮說他們這里都這樣?!澳懵牨夼凇!彼f。

火鍋在餐桌正中,四周擺著炒魔芋、炸花生米、西紅柿肉末、海帶拌粉絲幾個菜。我們舉杯,互祝新年快樂??曜由爝M火鍋,什么都能搛出來。山藥、土豆、藕、豆皮、竹筍、蕨菜、香菇、大蕓豆、臘肉、豬蹄……米酒很渾,不怎么辣,喝到底是濃稠的沉淀物。酒一凈,一年的最后一頓飯,也就結(jié)束了。

六點,阿妮拿出了她疊得整整齊齊的藏服,準備今晚去做彌撒時穿。她的母親也戴上了紅紅綠綠的鮮艷的頭飾。

萬里不去,他是漢族。有一天,我們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說了很多話。藏家小院在鎮(zhèn)子的邊上,旁邊就是田野。院里擺了些花盆,中間一塊菜地,幾棵白菜綠著。十幾個彩色輪胎連起來算是一面墻。墻內(nèi),兩張桌子上鋪著紅綠粗條紋的手工織布,是餐廳。二樓撐著一柄陽傘,是觀景臺。他說他是七〇年的,昆明人,云南財經(jīng)大學畢業(yè),干過銀行,開過客棧,有點錢就背起包走人,沒錢了就找份工作。他曾走遍大半個中國。無數(shù)次在異鄉(xiāng)陌生的客棧與人一起過春節(jié)。他曾看中四個地方:第一個地方是元陽梯田,第二個是虎跳峽,第三個是西藏與尼泊爾交界的樟木口岸,第四個是丙中洛。最后落腳在丙中洛。在這里,買了地,建了房,開了“背包客客?!?,娶了小十九歲的藏族媳婦阿妮。后來“背包客客棧”轉(zhuǎn)讓,開了現(xiàn)在的“藏家小院客?!薄S幸荒臧氲臅r間,他背著帳篷、睡袋、干糧、水,徒步走,沒有了回來休息,休息好了再出去,親手繪制了《丙中洛及周邊游覽線路示意圖》。他說他畫的每一條線都是用腳走出來的,差點累死。“只要我想去,我就能去到。當?shù)厝嗽僖膊徽f這個地方你能去嘎?那個地方你能去嘎?兒子四個月大我就帶出去,不能讓他眼光短小?!爆F(xiàn)在,他除了經(jīng)營著這家客棧,還開出租車,如果有空就去做彌撒,累極了就不去,不像阿妮,什么都擋不住?!斑@院子圖紙我自己設(shè)計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我一個人親手弄的,沒找人幫忙?!彼f。他還說,他的理想是,再辛苦幾年,把客棧加高成二層,多幾間客房,將來游客多了,他就不開出租了,他要背上包像以前一樣,想去哪去哪?,F(xiàn)在,丙中洛等于把他困住了。

臨走,阿妮要帶著兒子一起去。路加哭起來,躺在地上抓住門框。阿妮生硬地強行抱起來,他像條泥鰍,用力扭著身子。阿妮抱不住,沒走幾步就放下了。萬里在旁邊喊,他不想去就不要讓他去!大過年的非得惹得孩子哭嗎?他有些焦躁。這幾天牙痛,時不時用手捂著腮,讓吃藥不吃,一說話就冒火藥味,像頭困獸。

藏服很繁瑣,要穿得周正,得找人幫忙。阿妮去到鄰居家,和女主人你幫我我?guī)湍?,里一件夾衣外一件袍子,身子東轉(zhuǎn)一圈西轉(zhuǎn)一圈,左抻抻右拽拽,最后,總算穿好了。帽子,袍子,腰帶,圍裙……好幾種顏色,十分艷麗。阿妮的藏袍是紫紅色的錦緞,長及腳踝,閃著光,整個人籠在一束柔和的光里。兩人很高興,收拾停當后,邁著碎步,說笑著,一起向教堂走去。男人們也都穿戴好了。差不多同一時間,盛裝的人們紛紛從家里出來,涌到了去教堂的路上。早早吃罷晚飯,就是為了晚上好好去做彌撒。這是最隆重神圣的時刻。我不是天主教徒,即使跟著阿妮去教堂,也只是感受那種莊嚴的氣氛,沒法真正融入。何況,已經(jīng)去過兩次了。阿妮走后,我原路回了藏家小院。萬里和兒子在看電視,我和他聊了會,穿過黑暗中靜謐的院子,回到自己房間。深山里高海拔的丙中洛,晚上冷得展不開身子。我把電暖氣開到最大,浴巾折起來,鋪在玻璃小圓桌上,坐在電腦前專心讀書寫字。在本應(yīng)最熱鬧的時候,我心無旁騖。文學就是我的信仰。這真是我平生最安靜的除夕。后來,我們分處三個地方的一家三口——一個在山東,一個在云南,一個在英國——視頻通話過年。屋里信號不好,我出來,上到二樓平臺,在繁星下舉著手機。當三張面孔都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時,時間,空間,愛,一下子團圓了。

阿妮帶著兒子又去教堂做彌撒了。大年二十九的上午和晚上,大年三十的晚上,年初一的上午,三天中,這是阿妮第四次去做彌撒,每次來回大約三個小時。她走后,萬里邊曬太陽邊讀書。院墻很矮,他一抬頭就能看見西面的高黎貢山與東面的怒山。我去廚房裝了幾塊粑粑,背著包走出了藏家小院。

過了扎拉桶人馬吊橋,就是怒江第一灣茶馬古道步道。

我撿了根樹枝握在手里防狗。步道兩人寬,一邊是怒山,一邊是怒江。山勢渾闊,江水濃綠。陽光很熱,烤得臉疼,皮都要裂開了。一個人在山腳緣江而行,有一種詭異的感覺,好像不是我在走,是天空和大地在走。山水時明時暗。暗時,山鋪在水里,沒有倒影,只有黑沉沉一片,毛茸茸的,像是浮游在江中的水藻;亮時,大約水太濃綠了,山與天空在水中只是依稀可見,不像瀾滄江,水清得能把一座山抓著頂提出來。

這一段的怒江水流平緩,翡翠般寂靜無聲。偶有湍急處,巨大的轟鳴在幽靜的山谷里回蕩,仿佛晴空中暴雨傾瀉。山道蜿蜒,遠遠的,迎面走來幾匹馬,頸間銅鈴碰銅鈴,那般清脆,像從藍天里來,從清水里來。

走了四五公里,到了斯妮當小組。斯妮當是怒語。斯妮,馬尾;當,平地、地方。斯妮當就是狹窄的平地。轉(zhuǎn)過彎,幾株正在開花的桃樹旁,坐落著幾戶黑褐色木房的人家。路高,人家低,能清楚看到一處院落里,幾個年輕人正在說話,陽光落在院子中間,一半明,一半暗。我走下去,進到院子里,大聲打招呼,大家全都看向我。其中一位胖些的青年立刻起身把正坐著的凳子讓給我,濃密的黑發(fā)從他頭頂處呈圓形披下來,遮住了眉毛。我一坐下,另一位清瘦的年輕人就遞過來一只紙杯,說,喝杯酒。

近旁一口鍋,里面黃澄澄的半鍋湯,摻雜著一小塊一小塊同樣黃澄澄的雞蛋。我手中紙杯中的湯就是從這鍋里盛的。我探身看看鍋,又看看自己的杯子,問,這是酒?青年說是,怒語叫“瓊克”。正說著,又有人遞過來一杯,這杯是純液體,沒有雞蛋。遞酒的小伙子說,都嘗嘗。我喝了一口。說是酒,并不沖,很溫和。有點甜,有點辣,有點酸,還有點香。我問做法,給我凳子坐的青年說,沒有雞蛋的那杯是水酒,玉米做的,把玉米面煮熟,涼了,放上酒曲,這時候是絮狀,用蕨菜葉包起來,放在竹篾編的籃子里,籃子擱在火塘邊,大約一周,有汁水從竹篾細密的縫隙流出來。這里玉米品種多,黃玉米做的,汁水是黃的,白玉米做的,汁水是白的。汁甜,當?shù)厝瞬幌矚g甜,就從篾筐移到土罐里,蕨菜葉不再要。大約一個月,就能喝了。喝的時候,舀出來兌上清水,就是水酒。把雞蛋炒了,放上漆油或酥油,倒上酒和水,就好像西紅柿炒雞蛋,就成了“瓊克”酒,鍋里就是。我問他,為什么放雞蛋?他想了想,大約想不出老一輩人這樣做的原因,笑著說,增加層次感吧。

我也笑起來。談話中知道他叫阿剛,怒族,從小生活在怒江邊。絮狀,層次感……一個人的詞語儲備很大程度上會暴露身份。而且,他漢語純熟流利。我有些疑惑,一問,果然,他在山西上過大學,還去我們山東打過工。

曾經(jīng),我的故鄉(xiāng)是他的異鄉(xiāng),此刻,他的故鄉(xiāng)正是我的異鄉(xiāng)。我們都曾把腳印留在了彼此熟悉的地方。這中間重疊的部分,讓我們親近起來。他像晾曬一件濕衣服,在我面前,打開了自己的過往:中學是尖子,最喜歡文學和中醫(yī),但中醫(yī)學費太貴了,就報考了山西長治學院新聞專業(yè)。大學四年,白天上課,晚上打工。調(diào)酒師半年,川菜館半年,必勝客兩年,中間雜雜碎碎一年。工作到很晚,學校大門進不去,在外租房子,先是單間,一個月一百五,大四租了套房,五百元。那時學費每年九千六,他在必勝客做披薩和各種小吃,每月一千八?,F(xiàn)在畢業(yè)三年了。

說話間,又進來一個高挑的青年,不容分說給我倒了一大茶缸水酒。真是如客棧男主人萬里所說,在丙中洛,你去誰家,沒水喝,要喝就是酒,酒當水喝。對面,院子外稍高的地方,一樹粉色的桃花旁,插著兩根細長的竹竿,一根上飄著國旗,一根上飄著經(jīng)幡?!凹依镉悬h員的,還插著黨旗?!卑傉f。天藍得清透,沒有云彩。身后,背景音樂一樣的怒江水一直轟鳴不已。

似乎學了些東西,又似乎什么也沒學到就畢業(yè)了。當時準備去北京,鏈家網(wǎng)面試過了,但是家里讓回來考公務(wù)員,就回來了??剂说谒?,只要前兩名。就先去獨龍族鄉(xiāng)當了思想脫貧志愿者。阿剛說。

“獨龍族鄉(xiāng)政府建的搬遷房是貢山縣最好的。但他們中大部分人不知道怎樣掙錢改變生活,少部分人只知道喝酒。我們?nèi)チ?,主要給他們做思想工作。我是第六批。我去時,有云大(云南大學)、昆中醫(yī)(昆明中醫(yī)藥學院)的研究生博士生租村里的房子駐扎在那里,整天在街上逛來逛去,糾正他們的壞習慣。也有支教的老師?!?/p>

我在他語言的帶領(lǐng)下,走進那個村子,看到一幫年輕人在街上晃來晃去。

“他們原來住木頭房子時,衣物東一堆西一堆,搬了家,新房不知怎么放,我們?nèi)チ耍探o他們歸置東西,學會打掃房前屋后。有個很尷尬的事,這個地方你不要記啊,”阿剛突然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我們每次去了,得給他們疊被子。他們以前不疊的,就那樣一團一窩。起來時啥樣,睡覺時還啥樣。我們一周去一次,一次不少于兩小時。村子分散,遠的人家,得爬三個小時的山路才到。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每天都在走來走去的山路上,特別累?!?/p>

我問他效果怎么樣,“靠近鄉(xiāng)政府的,改變還是挺大的。我們每次去,他們都說,教給我們過日子的來了?!?/p>

阿剛抽出一支煙遞給我,自己先點上。這時,兩三匹馬走過來,有一匹站定了看著我們。阿剛抬手轟,馬還是看著我們不走。一只老母雞領(lǐng)著一群小雞仔咕咕唧唧地叫著來了,馬蹄子差點踏到一只小雞。上面的路上有人走過,狗伸著脖子叫起來。

靜下來時,聽得見對面國旗和經(jīng)幡的飄動以及身后的怒江水嘩嘩地流淌。不時有淡淡的香氣飄來,山里不知什么花又開了。阿剛盛上酒,我們繼續(xù)邊喝邊聊天。

阿剛做了三個月的志愿者,結(jié)束后,也就是大學畢業(yè)的第二年,加盟了百事快遞公司,但十一個月就倒閉了。原因是他的上家雇了車從昆明總公司拉快件到網(wǎng)點,但付不起人家運費,人家不給他干了。大河沒水小河干。阿剛只好作罷?,F(xiàn)在跟著人做裝修,女朋友也是大學畢業(yè),跟他一起打工。

斯妮當屬于異地搬遷戶,政府在兩公里外蓋了新村,有些人家已經(jīng)住了過去,只剩老朽的木屋靜立在山上或江邊。我問阿剛怎么還住在這。他說,搬去了一半,有時也去睡覺,但是雞鴨鵝狗搬不去,不知哪天這里就拆了,最后一個春節(jié)了嘛,多待天,畢竟父母生活了一輩子,他自己也在這生活了二十多年。說著,要領(lǐng)我去屋里看看。他說,屋里很亂,這兒的風俗,初一不收拾衛(wèi)生。踩著滿地的紅鞭炮屑,我們進了廚房?;鹛猎谖葑涌拷鼔堑牡胤剑饻缌?。屋子中間撐著一根黑色的整棵樹干做的中心柱,臉盆底粗,上面插著翠綠的松樹枝、灰白色的鳥羽和褐色的松果。兩條橫貫整間屋子的繩子上,掛滿了紅、藍、白、黃色的經(jīng)幡。鍋碗瓢盆水壺瓶瓶罐罐在沿墻的長木條或小矮桌上擺著,黑色的屋頂上垂懸著成片成條的臘肉,有新的,也有黑的卷著邊的?;鹛翛]有灶,沒有煙囪,多年的煙熏火燎,整間屋子都是泛著油光的黑色。墻上開著兩扇小窗,很小,能勉強伸出頭去。一扇,窗外一棵桃樹,粉紅的桃花開滿了枝條;一扇,窗外是怒江和高黎貢山以及山后連綿的群山。江水青碧,山峰翠綠。江岸空地上,幾頭長毛的黑豬正在一拱一拱地覓食。小小的窗口像一幅取景框,人站跟前,看四季變換。他們的父輩,很多人一生去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四十公里外的縣城,然而,在廚房里,在生活的間隙,俯仰間,大山大河,已盡收眼底。

傳來一頭豬吱吱的叫聲。阿剛湊近了窗口往外看。他的臉和身子,一半在明亮的陽光里,一半在昏暗的陰影里,身后,雜七雜八的物件,幽幽地閃著光,像一幅油畫。

不結(jié)婚嘎?我問他。嘎,是我來到丙中洛聽到的最多的語氣詞。你坐嘎。你喝酒嘎。你山東來的嘎。你一個人跑來的嘎。說得很輕,像是一根線,輕輕打了個結(jié)。好像不如此,一句話就沒個落腳處。但是讀過書的阿剛用得少,也可能他對我努力講普通話,避開了他們方言中濃墨重彩的部分。

他點起一支煙?!安唤Y(jié),得為下一代負責?!彼钗艘豢?,吐出來。他的左腮下一顆花生米大的黑痣,長著幾根很長的毛。他吸煙時,腮一動,痣也跟著動,好像它是活的。我問他以后有什么打算,他說,他最想開一家物流公司,這深山里,人們買東西太不方便了。

怒江邊的日子,像怒江水,一天天地流去了。阿剛還年輕,才二十五,也許,做什么都來得及。他的未來,像上游的怒江水,正在來的路上。只是,是深,是淺,是清,是濁,是平靜,是巨浪滔天,誰知道呢。

后來,阿剛留下我吃晚飯。作為院墻的土堆上挖著一個坑,支著鍋灶,燒起了鮮松枝。濃香伴著濃煙冒出來。阿剛說,這是當?shù)氐娘L俗,吃飯前燒香。我拿起一簇松枝要填到灶膛里,正好阿剛的堂弟走過來,說,火燒起來就不能再往里加了。我趕緊在土里撲撲火放下了。

加上阿剛的弟弟以及女朋友和兩個堂弟,我們共六個人吃飯。他的父母拜年還沒回來。晚飯是火鍋。阿剛不愧在必勝客做過,雞腿、豬蹄、火腿、山藥、土豆、豆腐……火鍋弄得像模像樣。每人一罐雪花啤酒,碰在一起,互祝新年快樂。

晚飯后回客棧,幾個人非要送我。在江邊的茶馬古道上說著,笑著,走著,天黑下來了,一列模糊的身影一躥一躥的。與阿剛幾個人在一起的半天里,我像一滴水溶入了身邊的怒江,自然而然。半個小時到了桃花島,前面就是扎拉桶人馬吊橋,我們就此分別。阿剛他們往回走,我過橋。過了橋,天完全黑了。眼前右邊是江,左邊是山。白天,深峽里的怒江不聲不響,像一條溫馴的游龍靜靜地一路往前?,F(xiàn)在,寂靜像一個擴音器,把微妙的動靜都無限放大了,突然覺得水流大起來,嘩嘩的,很響。夜把什么都變成了它想要的樣子。黑暗里聽江水流動,聲音也是黑的。峭壁更是一道厚厚的黑色幕布,從天上扯到地下,嚴絲合縫。自然包圍著我,山水陪伴著我。沒有懼怕,我在黑暗中疾步而行,渾身是勁,仿佛勇士。

山巔,人們相繼到了,四五十個。一條人辟的小路伸向遠方。路兩邊豎著一根根細高的竹竿,頂上不是插著一穗干凈的生玉米,就是綁著經(jīng)幡,很大,像一面面彩色的旗幟。樹與樹之間還橫著扯起了一條條紅黃藍綠粉五色小經(jīng)幡,上面印滿了密密麻麻的經(jīng)文,也有的正中間有圖案。天藍得清透,一垛垛白云從山后緩緩?fù)厦?,像一種雪白的植物。風大,大小經(jīng)幡獵獵作響,橫著扯的讓風吹成了彩虹。

那天阿剛說,他們這一帶的怒族受紅教喇嘛教的影響,許多人信喇嘛教,也有信天主教和基督教的。但桃花島和他們斯妮當兩個小組,信的是原始宗教。在他們心里,萬物有靈,風、雨、日、月、星、山、樹、石,都是崇拜的對象。山有山神,水有水神,路有路神,樹有樹神,莊稼有莊稼神。大年初三,按照慣例,是怒族祭拜山神的日子。上午,按照前天與阿剛他們幾個約好的,我也來了。

先燒香。剛折下來的青綠鮮松枝一拉溜點燃了十幾堆,針形的葉子間騰起紅色的火苗,松果噼里啪啦響。一陣陣清香在山間彌漫。接著,祈禱開始。玩耍的孩子噤了聲。人們面對同一方向站成幾排,神情肅穆。有人拿出海螺吹起來,其余的人對著大山齊齊地喊。藍天下,群山連綿,號角聲伴隨著呼喊聲像一條條彩帶在山間久久飄蕩。春風十里,諸位山神一定都聽到了。

他們用的是藏語,也有古老的怒語。我聽不懂。后來問李剛,他說,這是老一輩人留下來的祈禱詞,他也不知道怎么翻譯成漢語,大體意思是,祈求山神保佑它的子民新的一年風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人畜興旺,順遂安康??傊?,人們把心里想要的好都說給了山神,并且,篤信山神必會應(yīng)允。在他們心里,神與他們同在。

在故鄉(xiāng),我生長在平原,沒有大山,亦沒有山神的護佑。此刻,在異鄉(xiāng),我站在人群后面,與當?shù)厝艘粯?,昂頭垂手而立。但我沒有像當?shù)厝艘粯哟舐暫俺鰜怼C鎸χ鵁o盡的天空,無邊的山巒,無窮的遠方,我只有默默祈禱。我無聲的語言像一坨金子藏在我的心里。我的愿望亦異于周圍的人們。我祈求自己笨拙的文字生出光,照亮我內(nèi)心的同時,微小的光束亦能照亮這人間某個蒙塵的角落,哪怕微弱,不堪一提。

祭拜完山神,接下來就是聚餐。大家擺出帶來的酒菜。很多都帶了油條,怒族叫“社那”。這種食物在怒族最為常見,每年的大年初一,主婦們早上起來打好酥油茶后,便會和面做社那,過年串門、拜親戚、初三拜山神都會用到,有的把它風干,用酥油茶泡著吃。除了社那,帶的菜還有雞蛋,石板粑粑,苦蕎粑粑,琵琶肉,魚肉,雞肉。酒是最必不可少的,啤酒,白酒,自熬酒。一只酒瓶里,還泡著一根人參。我也帶了一瓶,是阿妮自己釀的白酒。近旁建有一座小亭,大家歡笑著往外擺放酒菜的工夫,我踏著臺階,登上亭子。

憑欄而眺,眼前驀然鋪開了一幅卷軸,穹宇盡收眼底。一座連著一座的灰青色的山,從蒼茫的遠方,貼著天空與云彩,波浪一樣,層層涌來。山巔的積雪閃著鉆石的光芒。我不知道哪一座是我曾親自翻越過的高黎貢,但我知道它位列其中。高黎貢自北而南綿延幾千里,我只不過用一天的時間,走了它南部短短的一小段。遠處,黃黃的油菜花盛開的地方,是我昨天徒步十二公里去的怒江第一灣的坎桶村。幾十年前,附近的八名麻風病人不得已被集中安置在那里,當時山環(huán)水繞,無路可通。有幸存活下來的,形成了村莊。如今,包括一名痊愈的老人,全村三十幾人。俯瞰近處,幾座青山于三面相圍相簇,丙中洛小鎮(zhèn)依山傍勢,高高低低,錯錯落落安坐山前。敞開的一面,一路從高山深峽奔流而來的翠綠色怒江在此處拐了個大彎,把小鎮(zhèn)圈繞其中。最初不知是誰來到這天地之間的一方寶地,再不肯離開,他升起了第一縷炊煙,從此,世世代代,人畜興旺,草木繁盛,山高水長。

時間是一場刮過去又刮回來的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盛唐,王之渙登上了鸛雀樓,鋪展在他面前的,是夕陽,山巒,黃河。他感慨,但他的表達極為簡單,千千萬萬的漢字里,他只選擇了二十個,字形簡潔,筆畫稀少,含義明晰。后來的人們,包括今天的我,一次次登高,卻再也沒能高過他,高過鸛雀樓。所有的風景與心思,在他之后,都黯然失色。

下面有人仰頭喊,下來吧!下來喝呷拉!我答應(yīng)著,走下亭子。

一根鮮樹枝擔在兩邊的土堆上,中間吊著一只黑鋁鍋,鍋底燒著干木柴和鮮松枝,鍋里煮著什么,黃澄澄的,飄著一層油。一會兒,咕嘟咕嘟開了。有人拿著紙杯去盛。先撈了幾塊肉,再盛滿。一個穿紅方格褂的女人給了我一杯。我接過來,喝了一口,差點沒忍住吐出來。又熱又沖!原來這就是“呷拉”,是各種酒摻在一起煮的雞肉,可以吃,也可以喝。酒度數(shù)本就不低,再一熱,喝一口,像是吞下去一把火。我試探著小口抿,與大家互祝新年快樂。剛喝下去一點,馬上就有人過來添滿了。

食物擺了一地,大家圍在一起,盡情吃喝說笑。小孩子抱在懷里,大一點的很快就吃飽了,在人群中串游著玩。阿剛給我削了兩根細樹枝當筷子。琵琶肉我沒吃過,夾了幾塊,果然滿嘴鮮香。不時有人讓我吃這個,吃那個,我一一順從著,各樣都嘗了嘗。一杯呷拉酒伴著雞肉吃喝完了,不知是誰,又給我倒了自熬酒。后來一杯又一杯:玉米做的,蕎麥做的,苦蕎做的,大麥做的,小麥做的……照這樣下去,我非醉個樣子不行。后來我悄悄離開人群,沿著小路走了一段,天邊的云彩都被我踩到了腳下。找了棵樹靠著坐下,一個人吹風看風景。

后來,每人都去擗了來一小枝杜鵑樹枝、松樹枝和不知什么樹的枝子,拿在手里,圍著祭臺順時針轉(zhuǎn)經(jīng)。磚石壘的祭臺上埋著幾根竹竿,竹竿頂上插著經(jīng)幡和玉米穗。轉(zhuǎn)三圈,邊轉(zhuǎn)邊祈禱。第三圈結(jié)束時,跪地磕頭。轉(zhuǎn)完,大家又回到剛才亭子旁邊的空地上,圍成圈,喝著酒唱歌跳舞。自然,這樣歡樂的時刻,飄蕩在天地間的,是他們自己怒族的語言。阿歡阿歡阿干得奈,以奈等百賦,阿歡阿歡阿干得奈,以奈等百賦,阿百若柔意個得奈,扭了它mia屋,阿唄等吧賦以賦奈,等吧各色色,燈唄燈唄賦扣以奈,燈唄它等唄,阿唄等吧各色色奈,等吧各色色,呼啦烏拉烏……

不同民族的酒歌這是第三次聽到。早先翻越高黎貢原始森林時,聽護林人歐師傅唱過他們彝族的,來丙中洛的車上,聽司機和永三師傅唱過他們傈僳族的。它們像三條幽深的隧道,我無法進入。不同的語言如一條條源頭不同的溪流,終究要殊途同歸。大凡酒歌,都不外愛與祝福,這首也是吧。我問阿剛,果然,有幾句,翻譯成漢語是:手挽手的酒,離不開的酒,同了心的酒,甜如蜜的酒……這樣的時刻,我只能是個旁觀者。我用欣喜的目光加入他們。我在心里,一個人載歌載舞。

唱夠了,跳夠了,下午了,大家紛紛背起竹簍,一個緊跟著一個下山。仍舊唱著歌。至山腳下,各自回家。我走過扎那桶人馬吊橋,回看桃花島和島后我們祭拜過的大山,天地萬物,一切都籠在一片蜜色的光芒里。客棧還有一段路,我轉(zhuǎn)身快步前行,我知道,我要穿越那蜜色光芒,在黑暗來臨之前。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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