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萬水
父親去世一年了,一直琢磨著為他寫點什么。他在世的時候,我們之間是很少有實質性交流的。很多話你可以跟母親說,跟兄弟姐妹說,跟要好朋友說,卻不一定能跟父親說。等到我想說了,他卻不在了。
庚子年六月二十八,父親死了。
得知他病情惡化,我從南方急速趕回河南老家,還是沒能見上他最后一面。祖屋里擺放著一口黑色的棺木,父親已經躺在里面了。主事的族親問我要不要打開看他一眼,我搖了搖頭,不是因為憂傷,是我不想看到他死去的模樣。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有著北方人的高大與帥氣。
很久以前我們就知道父親一定會死的,一定會在某一天離開我們,這是個事實,現在,他終于死了。那一瞬間,我腦海里突然浮出童年一個片段:年輕的父親,撿起我腳邊的籃球,瀟灑地投向籃筐,球落入籃筐前,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
五月的一天,聽到九十二歲父親生病的消息,我心里就已生出幾分不祥。在啟程去看望他的路上,我分明感到父親離我們越來越遠了,他好像注定要去某個地方,我很怕趕不上跟他道別。
這一次,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在家里等著我。往常,推開門,他總是坐在那張書桌旁邊,低下頭,視線從老花鏡的上端縫隙里看著我,一點也沒有久別重逢的感覺,只是放下手邊的書,淡淡地說了句“哦,來了”。臉上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之后就仍然看他的書。他就是這個樣子,哪怕心里怎么怎么在乎你,也不會在臉上有任何表現。對外人倒永遠一付笑瞇瞇的樣子,像個笑面虎似的。這次,我是在醫(yī)院再次見到父親的,距上次見面還不到一個月。他的蒼老與憔悴卻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
父親躺在病床上,身體被各種管線連接著,呼吸機的面罩遮掩了他大半個臉,僅剩下緊閉的眼和額上稀疏零亂的白發(fā)。他的生命狀態(tài)已變成儀器上一組組綠色的數據、一行行高低起伏的曲線和不時響起的嘀嘀聲。那些儀器記錄著父親生死之間的徘徊與流連。我頓生悲戚,原來生命還可以以這樣一種方式存在。那些聲音與曲線噬咬著我的靈魂,讓我無助而無奈。父親一直閉著眼,陷入昏睡之中,好幾天沒說一句話。偶爾睜開眼睛,神智看上去迷離恍惚。他連那句“來了”也沒有力氣再說了,平??此破降膽鹪诖藭r成了一種奢望。
這時候,真說不清是父親在堅持,還是我們在堅持。我們試圖在他哪怕一點點稍縱即逝、微弱的生命火花中,尋找著能把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的信心。一絲虛弱的笑意,一個清晰的表情,一次無意間的囈語和一次間或的緊握,都讓我們感到欣喜。那些平常司空見慣的生命信息,在此刻變得如此珍貴,足以讓我們重新審視我們對光陰流逝的態(tài)度。我們曾經揮霍輕擲、不加珍惜的每一個過往瞬間,都是我們應該敬畏和珍惜的生命結構。
還記得很多年前,在我剛讀小學的時候。在一個漆黑、雷電交加的夜晚里,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懼。死亡,這個冰冷的詞第一次在我的生命里投下陰影。這種陰影源于未知,是我生長期里一個嚴重的危機,我需要知道答案: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試圖擺脫困擾,終于在某一天鼓足勇氣,去向父親尋求答案。
那天,父親坐在那兒看著《參考消息》。我怯怯地提出我的問題,他難得一笑地回答我:“人都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怕的?”那時的父親可能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于一個剛剛萌生出生命意識的孩子來說是很重要的。他當然也想消除我內心的陰影,所以,他選擇了一種貌似輕松的解答,嚴肅的臉上還有些少見的慈祥。其實,這是個誰也說不清的問題。從那天開始,死亡對我內心的糾纏反而更加不可擺脫。我知道,總有一天父親也會死的,我也一樣,只是不敢想象那個時刻。在中國人的生活里,死,是個忌諱的字眼。雖然大家都知道,死是我們一生里最重要的事件,在很多場合,我們還是會有意識地選擇回避。選擇回避是因為我們注定無法回避。
那是我跟父親唯一一次認真而嚴肅的交流。父親告訴我,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他是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不相信有靈魂的存在,而我卻是篤信人是有靈魂的。我曾經在冥冥之中看到過父親的背影。有一次,他把我從另一個世界拉了回來,避免了我在他之前見證我們曾經談到的死亡。
十六歲那年,我患上中毒性痢疾,一開始被小診所的醫(yī)生診斷為普通腸炎。一天后,我的病情突然危重,身體嚴重失水。在喪失意識之前,我記得是被人扶到父親的背上,隨之就陷入休克。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是有些詭秘的:天空有些昏暗,我飄浮在半空中,從高處清晰地看到這樣一個場景:虛弱的我趴在父親的背上,我看著他背著我,走過一條熟悉的小巷,急匆匆地趕往巷子盡頭的人民醫(yī)院。那條巷子邊有一棵高大的老樹,還有屋頂上佇立著十字架的教堂,我甚至還看到有路人在跟父親打著招呼。當他從一個小門走進了醫(yī)院之后,我完全失去了意識。再后來,我感覺自己在一條黑色的隧道里高速穿行,眼前忽然一亮。就聽到一個聲音在說:“好了,醒過來了?!蹦鞘菗尵任业尼t(yī)生的聲音。我睜開眼,看到了父親,他兩手緊緊地抓住我的一只手,手心里滿是濕濕的汗,如釋重負的臉上浮現著我們很少見到的笑。
那一次,我差不多是和我曾經恐懼的死亡擦肩而過,我對死亡的理解因此有了更直接的體驗。我開始相信人可能真的是有靈魂的。我們對死亡的恐懼與其說是死亡本身,還不如說是因為我們對未知事物有著本能的懼怕。若干年后,我把那次經歷告訴父親,他堅持認為那只是我的一種幻覺,他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對我靈魂出竅的說法嗤之以鼻。但他也承認,如果那天晚去醫(yī)院十分鐘,我可能真的沒救了。
病中的父親和死亡糾纏著。他時而清醒,時而恍惚。在ICU病房里的他,最后幾乎是竭盡殘力,以北方人固有的執(zhí)拗,清晰而堅定地表達了一個強烈而清晰的愿望:回家。這是要我們把他送回河南老家。
我的老家在河南輝縣市,是一個叫茅草莊的村子。村后是剛健逶迤的太行山,山是巨大的巖體,草木稀少,雄渾如北方漢子。村前,華北平原一望無際,春天是看不到頭的碧綠,麥子熟了則是遍地金黃。父親像一只南飛的大雁急切想回到他的平原,那里有他出生的老宅,還有早逝的祖父和守寡一生、含辛茹苦養(yǎng)育大四個兒女的祖母。我們沒有理由不滿足他的要求。那年,年少的父親,帶著祖母給他的那雙布鞋,隨著南下的解放大軍跋山涉水,來到遙遠的湘西武陵山區(qū)。這一走就是七十余年?,F在他疲憊了,我們用一輛救護車把他送回家鄉(xiāng)。
裝載著父親的救護車一路向北,窗外的風景匆匆而過,那是他南下途中曾經跋涉的山水和接管的城市。由北向南,這一路就是父親一生的回放,但虛弱的他卻再沒有力氣去看上一眼。每過一地,我們就俯在他耳邊告訴他:過臨湘了,到南陽了,到武漢了,到許昌了,到新鄉(xiāng)了,到家了……每次,他都微弱地點點頭,神情安詳。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父親和我關于死亡的那段對話,從最初的朦朧到眼下現實的面對,原來生和死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得可以被忽略或形同一體。
在中國古代,人們對死亡還有一種豁達和溫暖的表達叫“歸”。歸的意思就是死,就是回家。佛經里說“圓滿菩提,歸無所得”。就是告訴我們當一切放下,回歸到出發(fā)點時,回歸于自然清凈時,就是覺悟,就是最好的歸宿。南渡北歸,從北方平原那個黃土筑成的院子里走出家門,父親兜了一個大圈子,這次他是真的想要回家了。
馬爾克斯說:“死亡,是我們生命中唯一永遠不變的,一定會到來的事件。”這一宗教式的哲學撫慰,大致可以抵消一些我們對父親可以預見的最終結局的憂傷。
回到了茅草莊,父親很平靜。他拒絕了再去醫(yī)院,這就意味著他想在這個他出生的老宅里等待最后那個時刻。那個記錄著父親九十二年人生的沙漏即將在這里漏完最后一粒沙子。這讓我們幾個兒子糾結不已。明知奇跡不會發(fā)生,卻還有挽留的責任,這是一個兩難的抉擇。父親曾把我從另外一個世界拉了回來,我卻沒有辦法做同樣的事。父親不是圣人,一定也對死亡產生過強烈的恐懼,一定也想知道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沒有我幸運,他在童年的時候就失去了父親,又在少年時離開了母親,有誰能告訴他這些呢?
回到老家后,在父親的眼里,我沒有讀到對死亡的恐懼,反而好像是一種期待答案與結局的平和。老宅的墻上掛著祖母的遺像,她是個慈眉善目卻又無比倔強的小腳女人。聽老家的人講,祖母去世的時候,流浪在外的父親輾轉回到家鄉(xiāng)時,祖母的靈柩已在前往墳地的路上了,父親的愧疚刻骨銘心。在南下六十二周年之際,父親在一首詩中曾寫下這樣的句子:“常憶年少出太行,千里南下到湖湘。征人遲暮思故里,幾回夢里見爹娘?!爆F在父親回來了,大概也是為了彌補他身前不能侍奉雙親的遺憾。
老宅是河南農村很典型獨立的傳統(tǒng)小院,有黃土和石塊壘成的院墻,主屋一院五房。院子里的高大女貞樹高過房子,蔥郁如蓋,鳥嘈鵲噪的,很是熱鬧,不像在城里頭住的房子都比樹高。把家安在比樹高的地方,總是缺少那么一點安全感的,不及住在有綠蔭庇護的院子里踏實。那里有先祖、有炊煙、有燴面、有玉米絲兒,那里才更像一個家。
父親異常安詳,或許是沒有力氣說話,或許是根本不想說話。他能清醒地辨認出老家每一個前來探視的親人,并對他們報以微笑。小院里有一種溫暖的寧靜,時而會吹過幾絲風來。夜里,月亮翻過院墻,從樹間灑下細碎的柔光。院子里,一只剛將要羽化的蟬從樹根的泥土下鉆了出來,沿著樹身緩緩往上爬著。接下來,它會叮在那里,蛻掉一層外殼,翅膀漸漸變硬。天亮時分,它就能振翅飛過院墻,變成一只鼓噪于樹林的蟬,我或許還能在枝葉間聽到它的歌唱。豫北平原,每天都上演著這樣一些新生與衰亡,如那些地里的小麥,黃了又青,青了又黃。父親虛弱地睜開眼,看到我,緊抓住我的手,臉上露出一絲滿足。我們彼此沉默,一起感受著久違的故鄉(xiāng)……平原,太行,麥田,還有我們曾經有過的關于生與死的對話。
父親終于死了。他死的時候我不在他身邊,沒有感受到他手心里的余溫是怎樣一點一點散失,直到最后變得冰涼。父親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他如愿地死在了他出生的平原,就如一次體面的回家。
父親去世的那一刻,我正坐在時速三百五十公里的高鐵上趕去向他告別,速度在此刻失去了意義,我再也看不到他離去的背影。望著車窗外疾速退去的大地,我想起西塞羅的一句話:死亡不是生命的毀滅,而是換個地方。我的眼睛開始有些模糊,一種肅穆超越了我那一時的凄惻。我記不清上一次哭泣,是因為什么,是在什么地方。
在豫北平原,一棵老槐樹如果活到一定年齡,就會享受到鄉(xiāng)民們的膜拜和香火。高齡老人的死,在鄉(xiāng)村是一件很大的事,何況是葉落歸根的游子。故鄉(xiāng),以寬厚的黃土接納了父親,父老鄉(xiāng)親用地道的中原習俗為他操辦了葬禮。出殯的那天,天突然下起雨,平原和太行都籠罩在厚厚的陰霾里。我手持著一根裹著白紙的俗稱“哭喪棒”的孝棍,默默走在送葬的隊伍里出了村頭,兩支嗩吶如泣如訴,在陰雨里吹出了肝腸寸斷的曲調。那曲子叫《大出殯》,有著豫劇的激越和秦腔的蒼涼,在村子上空繚繞著,久久不散。我覺得只有這種樂器的張力,才能穿透這黃土沉積的大地,直抵塵俗中眾生的滄桑。嗩吶聲中,我看到了父親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他斜挎著駁殼槍,唱著歌,走在南下的隊伍里,一彪人馬,越走越遠……父親入土時,嗩吶聲停了,一陣大風吹散了雨,也吹散了平原上空的陰云。
父親就這么走了,我人生第一次成了一個沒有父親的人。沒有了父親,父親的形象倒比他在世時更加清晰。他的樸實善良、勤勉節(jié)儉,他的耿直剛正、嫉惡如仇,他的那種北方農民式的滿足、隱忍和智慧,還有對我們貌似嚴苛、絕不顯現的深藏于內心的慈愛……都歷歷在目?;蛟S,父親是我們生活中一道過于尋常的風景,沒有驚艷的外在,因為可以心安理得地擁有和依賴,而常常被我們忽略。
有一天,我站在某一座山的峰頂,忽然發(fā)現從這里居然可以看見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原來,當我們遠遠地看著那些山的時候,那些山也同樣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我們。只是因為這種注視是有著某種距離的,我們可能從來不曾有過被凝視的感覺。父親也是一座山,因為被我們仰視和依靠,很多時候,我們卻因此忽略他對我們的凝視與關懷。他是不是也曾像山一樣孤獨著,等待我們走近?
由于一次特別的經歷,我篤信人有靈魂。我愿意相信父親去了天堂,可我還是不能確定。在南方,在我生活了半個多世紀的那座小山城里,父親當年背著我去醫(yī)院的那條小巷子還在。有一天,我再次路過那條老巷子,忽然想起父親。我下意識地看了看頭頂上那片狹長的天,想著不知父親是否也能在天上看到我。巷子邊,教堂還在,那棵老樹不知什么時候倒了,巨大的身軀還橫在路邊。我臉上忽然感到幾滴清涼,原來是天又下雨了。
過了很久,我才接受一個事實:父親是真的走了。
翌年驚蟄,雷雨大作,我第一次夢見了父親。他看上去還是很年輕,手里拿著一只很大的花盆,似乎要告訴我什么,卻欲言又止……從夢中被雷驚醒,我翻開父親留下的那本名叫《南棲行吟》的詩集,一時淚如泉涌。
驚蟄過后,豫北平原萬物沉睡的厚土,會鋪滿郁郁蔥蔥的麥苗,父親將在那里永遠沉睡。驚蟄的雷聲喚不醒他。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