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
海娜花
李奶奶的灰色褂子上,紐扣部分都用的是盤扣。那些盤旋成花朵的扣子很好看,這些盤扣沿著時間的軸線一直延續(xù)到她的脖頸。她的衣服都是立領,衣服穿了很久,散發(fā)著懷舊的氣息。李奶奶佝僂著身體,她的腰彎成了一張弓。她走路很慢,她是舊時代裹了腳的,腳很小,重心不穩(wěn)。她每天花費很長一段時間來凝視院子里的花草,像注視著她的孩子,她的眉眼上翹連同額頭上的皺紋彎成一道弧線,眼光溫柔而深情。那是一方小小天地,用土塊壘筑成一個方寸之間,在松軟的土壤下面只種了花:饅頭花、美人蕉、紫蘇、月季花、牽?;ǎ谶@些花之間還隱藏了兩三株海娜花,它們身材修長,裊娜的樣子并不起眼,像眾多花仙中的小家碧玉。只有她一直注視著這些花的一生,從播種到出芽,那些花經過她的澆灌和溫柔眼光地呵護,莖稈變得粗壯,花苞次第地結在枝葉之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北亭農場的房子一排一排依次橫向排列,每一排房子十戶人家,每家都是縱向排列連接兩間房,每戶中間沒有院墻隔離。在房子的對面,通常每家每戶都再蓋一間獨立的土塊房子,當作廚房。李奶奶就在廚房的側面開辟了這一小塊花園,夏天最炎熱的天氣里,她的花園營造出一片陰涼之地。日頭西斜之時,風也改變風向和脾氣,變得和煦溫柔起來。李奶奶拄著拐杖,她的腳很小,舊時裹了腳的,她的小腳向左劃一下,向右劃一下,劃過時光的舊轍道。她的腳小,腳步自然小,當她看完所有的花,夕陽都已經轉過臉去,等不到她搖晃的身影走進她一個人的房間。她在夕陽的微光中,摩挲著椅子上的扶手,在時光的影子下,獨坐很久。那些花朵隔著一道布簾子在夏夜的涼風中搖曳。
在她的目光中,每一朵花今天多了一片葉子,明天又少了片花瓣,她都一一記下,心中有數(shù)。最要防止隔壁的雞或鴨子,它們晃蕩著松散的步子,悠然踱步到她家的小花園里,冷不丁地啄掉一片葉子,或者一個花苞。李奶奶原本微笑的神態(tài)立刻改變了,她費勁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身體還在晃動,站不太穩(wěn),她就用那根拐杖使勁搗地,地面上鋪了幾塊灰石板,質地很堅硬,李奶奶的拐杖整出了聲響。她很生氣了,如果不是這根拐杖,她憤怒的情緒都找不到出口。院子里只有她一個人,和這些調皮的小動物們。此時,天色也隨著她的臉色陰沉下來,那些不知所措的雞或鴨,趕緊往回去的路上狂奔,它們有時并沒有看清路,就一頭鉆進一團干草堆的縫隙之間,被那些枝枝蔓蔓糾纏著,出不來了。
李奶奶的兩個兒子成家以后,都搬出去獨立生活了。李奶奶一個人過,誰也不想依靠,她覺得一個人過著自由,不用看著兒子或媳婦的臉色。李奶奶獨立生活習慣了,個性很強,眼里容不得沙子。她曾經和大兒子家人一起生活過一年,兒媳婦也和她合不來。小兒子和兒媳婦偶爾來家里看望她,幫她做一些家務活。李奶奶的嘴閑不下,總是不停歇地說話和嘮叨。兒媳婦幫她洗衣服,正在院子里晾著衣服呢。李奶奶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撐著拐杖,一只手指著衣服上某塊虛幻的陰影,那沒了牙的嘴里嘟囔著,那件衣服沒有洗干凈。兒媳婦只好不情愿地把衣服拿下來,重新洗一遍。小孫子有時也會來她的院子里玩耍,比較調皮,一會兒爬上花壇,在里面刨土玩;一會兒又揪下幾片花葉子,折一些枝條。枝條被他攥在小手里搖晃著,像搖著一個趕羊的鞭子。李奶奶走路不利索,根本來不及制止,還沒等她的腳步靠近事發(fā)現(xiàn)場,這一切早就在她的話語之前發(fā)生了。李奶奶杵著那個拐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哎呀,這熊孩子,糟蹋了我的花呀!”還沒等她走到花壇跟前,小孫子從花壇里爬出來,飛快地跑出院子門外。
我家和李奶奶家的距離不遠,兩家住在一排房子,我家在房子的東頭,她家在房子的西頭。那時,我剛上五年級,十一歲的光景,每天上學我都要經過她家的花園。早晨的微光中,那幾株海娜花在眾多花朵之間,向我頻頻點頭,她們的樣子誘惑著我。那些花似乎在向我做著某種暗示,它橘紅的顏色如果涂在我的指甲上,一定很好看。那是一種怎樣的新鮮體驗,我開始熱切地渴望著擁有那些花。起初,那些花株長得還很矮小,我要仔細分辨,才能在眾多的花枝中找到它們。我每天經過花壇時,都會朝著它們的方向看上幾眼,在我的留意和渴盼中,那幾株海娜花越長越高,它們在風中搖曳的樣子也越發(fā)美好起來。我曾經在學校里,看到別的同學,手指上染了指甲花,深深的橘紅色。女同學告訴我,海娜花和葉子裝在小罐里,加入明礬,用木杵細細地搗碎。當花、葉子、明礬充分融合在一起后。將花泥抹在指甲上,用塑料布包裹,細線捆綁固定在指甲上。涂上海娜花的指甲需要持續(xù)包裹一晚上的時間,第二天拆開的時候,指甲就變成橘紅色的了。我在心里默默記下這個過程,知道自己一定會去實踐這個方法,那些在指甲上開出的橘色的花朵,像一個小小的渴望,在我的心里種下來。這種渴望陌生而新鮮,它們隨著時間的發(fā)酵,越長越大。
某天的清晨,李奶奶慢悠悠地從屋子里踱著步子出來,預備檢閱她的花朵小兵。那些在晨光中開放的花朵,還有露珠掛在臉上呢。它們微笑著回應著她的目光,積攢了整個夜晚的力氣,在風中扭著腰肢,格外的精神。可是李奶奶仔細地從小花園的邊緣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花園里少了什么。兩株海娜花消失不見了,有人從中部折斷了它們,剩下的部分藏在了其他花卉的中間。她發(fā)現(xiàn)之后,嘴里開始咒罵起來,語速太快,語言含混不清,她拄著拐杖的手又開始使勁抬起和放下,這一次拐杖接觸的地面是松軟的,她的憤怒和咒罵被松軟的土地消解了。李奶奶在院子周圍轉悠著,她找到了一根與拐杖差不多長的木棍,她借助木棍和拐杖將自己撐高跳進了小花園,她的身體隨之變得越來越小,變成了和最矮的那朵花株一樣高,她走在花園里的小徑之間,在花園的茂密深處消失了。
我每天依舊從那條路經過,那片花園依然茂盛地開放著。只是我謹慎地藏著我的手,我擔心我的海娜花包過的紅指甲,暴露在陽光下。我不敢正面碰見李奶奶,從側面的小路繞過她家的花園。李奶奶的背影隨著時光流逝越來越彎曲,天氣涼的時候,她會戴一頂黑色的八角帽,走路走得越來越少,在房子的朝陽處,她曬太陽,微微閉著雙眼。我想象著她一定在回顧自己曾經年輕的時光。時間經不起過啊,一下子就走到最后的時光。
很多年之后,我再回到農場的時候。那些老房子都被拆除了,一幢幢貼著彩色面磚的樓房聳立起來,取代了那些老房子,我原來的家也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我拿著一把舊鑰匙,在虛無的時空之間,鑰匙向右旋轉了一圈,時間的門被我打開了。那些過去的光陰,虛幻或者真實,都只能留在記憶里了。那些在我心里種下的光陰,被我的筆和我涂抹出的詞語悄然擦亮。我轉過身去的時候,還有一株海娜花依然開在那片小花園里,花瓣上的露珠搖曳欲墜,有一只七星瓢蟲正向花蕊之間的深處爬去。
理發(fā)匠
北亭農場里的中心區(qū)域就是菜市場,日用百貨、蔬菜瓜果應有盡有,雖然每個攤位不大,但生活所需的各類用品都能夠買到。方師傅的理發(fā)店門面很顯眼,就在市場后東面的位置。那時,男人理發(fā)也簡單,不是平頭、寸頭,就是光頭。老漢最愛光顧理發(fā)店,除了理發(fā)之外,還需刮胡子。方師傅穿著白大褂理發(fā),他個頭不高,身材精瘦,收拾得很干凈利索。常年在室內理發(fā),見不到陽光,皮膚被捂得很白。
那天父親去他店里理發(fā),理好了,還需刮胡子。方師傅從熱水里打濕一塊毛巾,在父親嘴巴周圍打上泡沫,用熱毛巾捂在臉上,熱熱的讓父親很舒服。擦熱胡子,來回摩擦。方師傅在墻上掛著的一塊“蕩布”上來回蕩了蕩刮胡刀,刀片鋒利了,再輕輕地接觸到嘴的四周,那些胡須輕松地落下。我是一個旁觀的小孩,看著方師傅的刀刮過許多人的胡子,又看著他慢慢駝背蒼老,我看著他減去時光的頭發(fā),看著他在被減去的時光里慢慢老去。
父親白天在田地里、林帶間、馬圈里忙碌,那些被他用掉的力氣,用掉的時光終究一去不復返。等我出生時,他就已經開始衰老,我甚至來不及看到他年輕時的模樣。我懂事起,他的頭發(fā)就已經稀疏了,在我的記憶中他從來也沒有年輕過。我也未曾見過他年輕時候的模樣。
那些在白天被減去的頭發(fā),在夜里又重新生長出來。我看見在刀片的鏡像里,父親的頭發(fā)變黑了,回到了他年輕時的模樣,那是我從未見過而又渴望見到的樣子。黑夜如黑色的金絲絨一般,綿軟而深長。白天的時光連同林間的鳥鳴一同被夜晚收割了。它把所有失去的事物還給夜晚,在鏡像中,我看見年輕的父親,在老房子的爐子里添加煤塊,他的背影挺闊。爐子里冒出的煙霧,縈繞在空氣中,院子中屋檐下拉展的鐵絲上,還晾曬著衣服,從衣服上掉落一兩滴水珠落在我的掌心,清清涼涼的。有時我努力伸出手,它甚至變成了美麗珊瑚,彎曲而修長,卻仍然觸碰不到父親的背影。我試著和父親對話,那些碎片式的對話和沒頭沒腦的閑扯變成一團混沌之物,消散在空氣中?;蛟S這些對話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父親依然還是那個沉默的父親。
方師傅也會去別人家里理發(fā)。張大爺就一個人,他的年紀大了行動不便。那天中午,方師傅去的時候,張大爺正坐在背陰處乘涼。方師傅在爐子上燒一壺熱水,旁邊的方凳上放著一個鋁盆。熱水澆濕毛巾,他把毛巾細致地疊成條狀。這時,張大爺坐在一把竹制的椅子上,頭和肩膀靠在椅背上,眼睛微微閉著。熱毛巾捂在嘴部的周圍,癢酥酥的。方師傅在他嘴邊打上泡沫,刮胡刀輕輕一抹,胡須就掉落下來了。方師傅的刀用來剃頭刮胡子,也用來續(xù)接光陰,消除煩憂。他的理發(fā)技藝在流水的日子里逐漸精進,被他減去的頭發(fā)和光陰,消失在時間的河流里。
方師傅將剪下來的頭發(fā),剃下的胡須,收集在一個一個袋子里,頭發(fā)們在夜里擠在一起小聲說話。方師傅勞作一天太累了,他有時聽不見,有時能聽見那些隱約的交談聲。它們在方師傅的夢里說著農場里的故事,零碎細小,叮叮當當?shù)幕匾艟蛼煸谠鹤永锏陌紫灅渖?。秋天里葉子落下來,那些話語也落下來,覆沒在塵土里。方師傅做了一輩子理發(fā)匠,農場人的頭發(fā)都被他的手修剪過。方師傅老了去世后,就埋在這片土地上。有些人走了,離開了農場,就再也沒有回來。春天芒種時節(jié),某一天夜里風很大,窗戶被吹開了,收藏在袋子里的頭發(fā)被吹散。那些頭發(fā)隨著風開始在空氣中飄散,飛出了屋子。它們隨著風向被裹挾著飛,忽高忽低,那些頭發(fā)遇到障礙物阻隔就變成了種子,它遇到貧瘠的土壤,就長成一棵草,遇到富饒的土地,它就長成一棵樹。離開農莊的人,頭發(fā)變成能跑的草,也跟隨離開的人離開了。而逝去的人,它的頭發(fā)變成一種植物,根系深深地扎進泥土里,與這片土地深沉的相伴,永不離開。無論是一棵樹還是一棵草,都是你重新找回來時熟悉的模樣。
多年以后,我再回到這些老地方。農貿市場已翻新,市場周圍樓房林立?,F(xiàn)代的鋼筋水泥建筑取代了那些老鋪子。一去不復返的光陰再也追不回來。一些舊物件、舊事物成為老照片夾在記憶的書頁里。掛在墻上的刀具還在等著人來用,放在爐子上鋁盆里的水還是熱的,那些來了又走的人,在房間里依然走來走去。墻上的那面鏡子,邊緣有一道裂口。在鏡子中,我逐漸模糊的視線里,理發(fā)店的墻壁悄然消失了,逐漸隱沒在一座山脈的背后。一條山谷延伸著向前,隱約能聽見山谷里樹林深處的鳥鳴聲,染黃了一株麥子的顏色。理發(fā)店里四面的墻壁在時光里也慢慢頹倒,倒下去的墻壁轟然消失,變成一處物質的廢墟。它們擴展出的空間逐漸延伸成一幅秋天田野的全景圖。在淺淺的溝渠里,水流清澈,緩緩流動的水總是向著低處流淌。那棵柳樹還是老樣子,在風里舞動它的長袖,樹枝的茂密處,一個鳥窩里還有兩只雛鳥啾鳴。那棵柳樹就長在河壩的邊上,和我少年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看戲
那些投射在幕布上的人影,頭戴釵環(huán)搖曳婀娜,在綠松石顏色的裙擺下徐緩的步子,踩在時光的影子上。厚重的帷幔拉開以后,一場戲就要開始了。
北亭農場的露天影院,偶爾也是看戲的地方。演戲的舞臺,就是放電影的幕布前面的主席臺,主席臺會被經過一番裝飾打扮,舞臺上空垂掛下一層一層的深色帷幔,在最后一層帷幔之后會放置演戲的所用道具。白天里這里是靜謐的空間,像被靜止和遺忘的角落。在夜里,就會被喧嘩的人聲填滿了。
人們吃過晚飯,帶著孩子和板凳,從影院的入口通道進入。他們就仿佛從時間的甬道倒著走進了這間影院,我是唯一的觀眾。我看著大人孩子的影子,在黑白的膠片機上緩緩而出。他們走進來填滿了這個本來靜謐的空間,四周的院墻高過天空,在院墻的上面有一些玻璃或者尖銳的鐵刺,折射著夕陽的微光。院墻外的榆樹,在時光中佇立了幾十年,它看過了多少場黑白電影,聽過了多少場戲,只有它自己知道了。
白天里閑散的孩童,早早在影院里占下了看戲的好位置,他們用粉筆畫下所需的空間,用碎磚頭放在邊界上,告知后來人這里是他占好的地盤。就像小狗在經過的地方尿泡尿,做好了標記。大人們找到自己的孩子,在舒適的位置上坐下來。夕陽拿走最后的微光,時光黯淡,燈光亮起來。影院里的人越來越多,高高低低地坐在椅子上的人影,最后面的人只能站著了。二胡絲弦拉起來,鑼鼓和大镲敲響的時候,那前方的戲臺上,徐徐而行的她是一位旦角,酡紅的臉頰,斜著飛入鬢角的細眉,搖曳的頭飾,就向著你款款走來。她婀娜的樣子難分雌雄。不知是我還是她,就陷入了那一種曼妙的氛圍里,像泡在了溫泉里洗了熱水澡一樣舒適。那婉轉的唱腔很好聽,韻味悠長,雖然聽得人懵懵懂懂,但你就被那種氛圍和場景帶到了一段古典的時光里??磻虻臅r候,孩子們還關心能吃到的零食。在影院門口有人推著自行車,自行車后座上有一個四方的箱子,箱子里面放置冰塊維持冰棍所需的低溫。冰棍很便宜,五分錢一根。在那個年代,只要你積攢了五十個冰棍棒,就能免費換一個冰棍。還有人推著自行車,車上豎立著一個草把子,上面插著紅色冰糖葫蘆,兩角錢一個冰糖葫蘆。這些零食并不是孩子們平時能吃上的東西。所以看戲的時候,就像過節(jié)一般,能問父母要點錢買這些零食,這是最開心的事情。那些珍貴的冰棍和冰糖葫蘆,就在孩子的嘴邊,被來回咂摸,好像那些零食是這世間最好的美味。
一場戲終有散場的時候,那些扇動著薄薄羽翼的蚊蟲,還流連在黑白的幕布上,被風吹動的帷幔上?;ǖ┖颓嘁履樕系挠筒剩切┯芍顪\的紅托起的笑面都消失在夜里,她們搖曳的背影走在一張潔白的宣紙上,走遠了,走成一個一個黑色的墨點,走進歷史的深巷中。微風吹動路邊的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些灰白的葉片上,被風吹散的一顆小小露珠,隱藏在林間和時光甬道的深處。天色黯黑,涼風習習,我被擁擠在人流中,人們拿著各種凳子朝著影院大門涌出。我腦海里還沉浸在那些戲曲的故事里,咂摸著其中的味道。那時候還不懂人生的各種滋味,愛和恨,生和死,這樣的情感都離我很遙遠。我活在一處混沌的旋渦里。
有一次,我在一場看不懂的戲里睡著了,父母都叫不醒我。我被父親寬厚的肩膀背起來,在蒙眬中,我感覺到我們越過朝向門外涌出的人流,人們拿著各種凳子,父親小心避過那些交錯的板凳。在回家的路上,天空很高遠,星星也沒有幾個。那時候沒有路燈,天黑著,父親背著我,深一腳淺一腳走著,能感覺到他脊背上的溫度熱乎乎的。也有沙棗花的香氣徐緩地飄過來,我模糊記憶中那條路很遙遠,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就那樣一直走下去了。
我在那張留下墨跡的宣紙上,看到走遠的唱戲人,看到他們走到歷史的深巷里。那兩邊的墻在風蝕中逐漸坍塌,我看到馬燈的微光漫過父親疲憊的嘆息。那些在露水中醒來的麥茬,仰望著月亮,此時的月亮像天空裂開的一抹微笑。父親就走在那條路上,背著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她趴在父親的背上睡著了,她扎著紅頭繩的羊角辮子,在一起一落腳步的節(jié)奏里晃蕩著。
那些麥茬、涼月、秋霜,都凝結成固執(zhí)的意象,留在時光的暗盒里被隱藏。走不完的夜路在記憶的河流里泅渡,我總是不斷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條路都是回家的路。
火車時光
我在銀行的柜臺前面溜達了好久,母親在柜臺前辦業(yè)務。我從地上把那張紙幣撿起來,塞進她的口袋,并湊近她的身旁,在她耳邊小聲地說“母親,我撿了一塊錢,放到你的口袋了”。后來她告訴我,那張紙幣并不是一塊錢,而是一張一斤的全國糧票。我當時只有五歲,和母親第一次出遠門,回她的故鄉(xiāng)四川邛崍縣孔明村。那是1979年仲夏的某一天晌午,母親帶我去邛崍縣里的銀行取錢。
我們從新疆坐著綠皮火車,在黑夜和白天,在戈壁和荒野的轉換之間,開啟了我的第一次旅行。我就是來自于西北沙漠中的一粒沙,隨著熙攘的人群融會于火車站擁擠的人流中。當時我個子小,在上火車之前,母親把我包在一個紅色斗篷里,我就愈發(fā)顯得小了。她為了節(jié)省一張兒童票的錢,沒有給我買票。她只買了一張硬座票,她抱著我擠在一個座位上。坐三天兩夜的火車,才能到成都火車站。這一路坐車也是很辛苦的。母親被瑣碎辛勞的生活磨礪著,已經習慣了這樣一種辛苦,她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的重壓,并沒有怨言。
在火車剛哐當哐當?shù)幕祉懧曋?,窗外的景色匆匆掠過,戈壁荒野來回切換。沒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它們成為我的這次遠途旅行的背景,與火車的轟鳴聲糅合在一起,潛入記憶的深處河流。每每想起,依然清晰如昨。我更期盼夜晚的來臨,對面座位的一位穿軍裝的叔叔,給了母親一些報紙,她鋪在了座位的下面,我小小的身子鉆進去躺下,也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的覺了。在這之前,母親和我已經支撐了很久沒有睡覺了。那一晚過得很快,等我從座位底下爬出來。我看見軍裝叔叔朝著我笑,一定是我的朝天小辮子已經東倒西歪,臉上也糊上了灰。我也顧不得這些,眼睛向四處搜尋,尋找母親的背影。軍裝叔叔說,小丫頭別著急,你母親去洗手間,一會兒就回來了。我聽到他的話,安心了許多,安靜地坐到座位上,他斷續(xù)地問我話和我聊天,打發(fā)這一段無聊的時光。我鄰座的女人回來了,她看起來很疲憊,胖臉被一個紅頭巾裹著。她閉著眼睛,身體隨著火車的搖擺輕微晃動,她又一次陷入深深的睡眠?;疖囓噹换我换蔚?,車輪互相咬合摩擦著,發(fā)出哐當哐當響聲,以它恒定的節(jié)奏在軌道上跑著。我望著長長的火車走道,一車廂的大部分人都在睡眠里繼續(xù)做自己的夢。我呆呆地望著車廂的盡頭,像一片懸浮在空中的葉子,沒有著落。軍裝叔叔陪著我說話,讓我放松了壓力和擔憂,母親的身影從車廂盡頭出現(xiàn)了。我懸起來的心有了著落,臉上的表情也松弛起來。我的眼睛開始越過對面的人,看向斜對面那個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多歲,身材消瘦。但他的額頭圓潤,頭發(fā)不是很濃密。細細的眼睛,安靜的神態(tài)。在火車上,大部分的時間里,他都在座位上坐著,不和旁人說話。他的眼光會不時地留意車廂上層的行李架,看他的行李卷是否依然在那里,其實沒有人去翻動它們。每次到站聽到站臺播報信息之后,他會站起來走到車廂的換乘出口處站一會,透透風。有一次,我看見他卷起一支莫合煙,緩慢地抽著,吐出煙圈。我看見他的手指修長,但手背和手心紋路粗糙,那是勞動和時間留下的一些褶皺和痕跡。他的食指和大拇指卷著煙卷,深吸一口,又吐出一些煙圈,那些圓形的煙霧緩緩地朝著車廂上面的空間慢慢飄散。他的手指上并沒有黃色的痕跡,我覺得他并不會有太大的煙癮。抽煙對于他,也許是解悶和游戲,讓他打發(fā)一些時間。他抽著煙,時而望向車窗外,飛馳而去的荒原,間或有一截小山頭聳立在夕陽褪去的光線里。遠處的云一會像羊群,一會像魚群,它們變幻身姿,最后被夕陽的余暉帶進深黑色的背景里。他偶爾會朝著自己的座位這邊張望,留意行李架上的東西。
母親回到座位上時,已經洗漱完。昨日凌亂的頭發(fā)已經被她收拾整齊,額頭明亮,眼睛也恢復了光彩。我依偎在她懷里,看幾張舊報紙,我認識的字很有限。母親指著報紙上的字,小聲給我讀。軍裝叔叔在這個空檔之間,去幫我們把開水打回來了。他微笑地看著我們讀報紙,也不說話,默默地打理周圍的事情。那個去車廂口抽煙的男人也回來了,他悄悄回到座位上,坐了一會兒。開始取出一塊燒餅,就著開水開始他的早餐。他吃東西時,好像旁若無人,不和旁邊的人說話。當然也沒有人對他有興趣。他也不看報紙書籍之類的,我猜他根本就不認識字。他唯一反復做的事情,就是看著車窗外掠過的風景,或者是閉上眼睛養(yǎng)神。他最關心的是他頭頂上的行李卷,隔著一會兒的光景,他就會瞄上一眼。我想那個行李卷里,藏著什么寶貴的東西,他才那么地重視?;疖囘旬斶旬?shù)墓?jié)奏,亙古不變,時間也在這樣的節(jié)奏中慢慢流逝。飄過荒野去,飄過戈壁去。我看著那個男人的臉,竟然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影子藏在那高高的額頭上。而他并沒有看過我一眼,他根本就看不見我。我們之間隔著一道厚厚的時間的墻壁。這一列火車穿過時間的隧道,跑過了三天三夜。我們也在車廂里蜷縮著身體堅持和熬過了三天三夜。火車到西安站時,這一次休息的時間比較長,有十幾分鐘的樣子。我看到隔壁車廂的那個男人的行李一直放在原來的位置。但那個被我注意的男人卻再也沒有上到火車上來。他是已經到站了,下車了,還是有別的原因將行李遺忘了呢。我們到了成都火車站后,母親牽著我出站,軍裝叔叔也和我們走向不同的出口。
二十年后我重新回到母親的故鄉(xiāng)——那個叫孔明鄉(xiāng)的村莊,走在一層一層綠樹環(huán)繞的自然之境中,仿佛恍然隔世。這是我曾經五歲多來過的地方么?一顆從天空高處墜落的果實打到我的腦袋,我感覺好像小時候經歷過這樣相同的境遇。此情此景仿佛又重新經歷了一次。有人告訴我那枚果實就是我熟悉的毛栗子。那條小路旁的竹林已經聳入天空高處,被竹林拓展延伸的無邊綠色,將一大片綠意一直延伸至路的盡頭。山坡、河谷都被花朵和綠竹鋪滿了,茶樹、辣椒樹、栗子樹等各種綠樹一層層占滿了淺水灘和山坡的整個空間,這沒有縫隙的綠,無邊的綠意讓我這個從西北沙漠來的異鄉(xiāng)人,滿眼都是驚奇。我流連在這片茂盛的綠森林之間。我在朦朧的時間深處,看到那個曾經在外婆老宅門口坐著的小男孩,他看見我們之后,轉身跑回院子去喊家里的大人們了。
我被時間的火車拉回去,翻過戈壁和沙漠,翻過駱駝刺和紅柳叢,當我置身于綠意鋪呈的南方村落時,仿佛置身夢境。我睡在鋪著涼席的床上,覺得很涼不舒服。我問母親,老家的床上是不是撒了涼水了。我不習慣被露水打濕的夜晚,被子潮濕,家具也被打濕了,包括我們呼吸的空氣都是濕潤的。一個被水霧籠罩的村莊。我跟在六歲的表哥后面,去竹林里,魚塘邊,茶樹林玩耍。某一天,我拉開外婆臥室里的桌子抽屜,發(fā)現(xiàn)了一抽屜雞蛋,我小心伸手拿了幾個,準備出去給小朋友們炫耀,匆忙之間把抽屜整個拉了出來,里面的雞蛋全部摔碎了。外婆后來知道,雖然覺得可惜,但也沒有責怪我。從新疆來的外孫女,在她們眼里,怎樣的頑劣都是可以原諒的。她們希望我能留下來的時間更久一些,和外婆的老宅存在于這世間的時間一樣久。四十年后,我重新回到這個院落,仿佛如初見一般。我看見相框里親人笑容依舊,院落后面的竹林更加蔥郁,那些枝蔓纏繞的植物絆著我的腳。我從原點又回到了最初,外婆二十多年前就安息在這個院落后面,守著她的老宅和她的親人們。我也沒有特別的悲傷,就像順道來看望自家的親人。我從縈繞在心頭多年的夢境中走出來,來到這一片被水霧環(huán)繞的竹林。那一顆從樹的高處落下的栗子,打到我的頭上,那種輕微的疼讓我相信這不是夢境。時間的鐘錘,敲打著南方村落的夜晚,敲醒了星星的夢境。我睡在老宅里的夜晚也已經不多了。舅舅告訴我,這片老宅一個月后要拆除。最后的夜晚,只能在夢境里去尋找了。西北的一粒沙,被母親家鄉(xiāng)的一顆露水打濕了。在時間的墻壁兩邊,一邊是水,一邊是沙,而我站在時間之外的中間。
從南方老家回去之后,母親曾經告訴我一件事。父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來新疆支邊后,有一年他回老家探親。他在自己的行李卷里,夾著多年積蓄的現(xiàn)金。他覺得把錢夾在行李卷里安全,免得帶在身上睡著了被小偷摸去??墒腔疖囃?康哪骋徽荆涘e了上火車的時間,把自己丟在了半道上,行李也弄丟了。后來通過和火車站工作人員聯(lián)系,那些錢和行李最后完好無損地回到他手里。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二十八歲了。父親那時剛去世一年多。我瞬間想起我五歲第一次坐火車回南方老家的情景。我無法重述我曾經在火車上遇到那個男人的情景,那個像父親的男人。他真的曾經穿越時間的壁壘和我坐在一輛火車上嗎?我從未見過年輕時的父親。我出生時,他就老了。我出生那一年,父親已經快五十歲,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我見證了他開始衰老的日子。我曾經在他年老后的生活里,和他一起在北亭農場生活過了二十七年。被西北的風和沙吹皺的日子,不曾泛起多少波瀾。當我到了父親四十多歲的年紀,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忽然涌起一種渴望,我需要一個年輕時的父親。我從未見過父親年輕時的樣子。在那輛時間的火車上我們曾經遇到,那是我的臆想還是執(zhí)念,隔著時間的河流我們無法相認。我愿意看見他年輕時的樣子,他右手拿著煙卷,頭發(fā)濃密,沉默或者遐想的瞬間。我看到他的焦慮和隱憂的表情。我想看到那樣一段時光,沒有我參與到他的生活里的時光。
逃跑的兔子
那天早上,我去了北亭酒廠廠長的辦公室。酒廠廠長曾經是我上中學時候初三年級的班主任。辦公室很寬敞,在辦公桌側面的地面上擺著一些酒箱子,旁邊的陳列柜里擺了一些酒廠的特色酒。在我走進他辦公室的時候,腦子里已經打過了幾遍草稿。我現(xiàn)在該稱呼他為張廠長,可是我又叫不出口,這樣會顯得很生分。在猶豫了三十秒之后,我還是像以前一樣,稱呼他為張老師。我說明了來意。我的哥哥,也曾是張老師的朋友,他也不在農場工作了。他在烏魯木齊五建的一個建筑單位,是工程技術員。他想讓張老師給他整幾瓶酒廠的原漿酒。說明了來意之后,張老師一點兒都沒覺得為難,他立即就安排人裝了一壺酒廠的原漿酒來。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們隨意聊了家常,他問了我這幾年的變化,在哪里上學之類的。我看見他濃密的黑發(fā)里藏著一些白發(fā),臉上還有一些小小的坑,沒有長平。
我在農場上中學時,依然是一個內向膽小的人。某一天的早晨,我沒有被鬧鐘叫醒,我的自然鬧鐘布谷鳥的叫聲也沒有如期而至。等我醒來的時候,父母早已下地去干活了。我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鐘表,已經快十一點。那一刻,有一種絕望的情緒籠罩了我。上學以后,我從沒有遲到過,一直是班里那種學習好的學生。我跑到學校時候,一個人走過安靜的校園,有一種刻意的孤獨感。我繞過教室的門口,來到教室外側面的墻角,我聽見英語老師在講語法和單詞,我的座位就在左邊靠墻的第四排。我瞄了一眼空落落的座位,不知何去何從,我在想我是不是應該在這一節(jié)課結束后,再悄悄溜進教室里。那一刻,我的腦子里是空白的。我在等那個在空中即將飄來的下課鈴聲。就在我愣怔的時間里,張老師出現(xiàn)在我面前,他沒有說一句責備的話,他讓我跟著他走。我隨著他的腳步,走到了教室的門口,他打開了門,和上課老師示意一下,然后讓我進了教室。所有的目光都轉向我,我一直有一種恐懼,就是被別人的目光集體注視的時候,我會沒有理由的手足無措,我會緊張和臉紅,我討厭自己這樣的一種敏感氣質。
多年以后,我都無法忘記那個遲到的早晨,我被一個班同學的目光注視的時候,一種無處躲藏的情緒,張老師那一份善意解救了我。我一直喜歡待在角落里,不被人注意的時候最為愜意。我想起了自己更小時候,養(yǎng)了兩只長毛兔,它們的眼睛紅彤彤的,白色的毛,長耳朵。它們看我的時候很謹慎,那種注視的目光不會持續(xù)很久,它就會轉過頭去,去吃窩里的青草和胡蘿卜。我曾經為了它們,去苜蓿地里采摘那一茬最嫩的苜蓿,我也在野地里認識了蒲公英、沙蔥和各種能吃的野菜。
那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北亭農場的畜牧連隊開始大面積養(yǎng)殖長毛兔,因為這種兔子養(yǎng)成后,它的兔毛市場上收購價格更高,優(yōu)質的兔毛可以達到每公斤二百元。在那個年代這可是發(fā)財致富的好途徑,農場團部和各連隊的人員都開始養(yǎng)殖這種長毛兔。父親養(yǎng)馬的工作結束后,就調動了工作,在農場團部的畜牧組負責養(yǎng)兔子。那些長毛兔被圈養(yǎng)在兔窩里,兔窩是那種用粗細不同的鋼筋焊接的籠子,一個籠子里有三四只兔子。我喜歡小動物,父親給我買了兩只長毛兔,讓我養(yǎng)在家里的鐵籠子里。那兩個小伙伴,在春天里進入了我的生活。放學后,我總是惦記著它們,給它們喂吃各種草料。它們邁著輕巧的腳步,在院子里跳來跳去。春天本來承載了太多傷感和已被遺忘的事物,它會被蒙上一層沉重的灰紗。久久不見暖陽,地面上還未消失的殘雪。在我眼里,農場的春天總是灰撲撲的。土黃色、灰色,它們交織鋪呈在一起,土黃色的泥墻和纏繞在上面的灰色的藤條,像一個古老的故事等待一抹新鮮的綠色重啟。兔子的腳步真輕巧呢,它們就這樣無憂無慮地跳著,在春天的希望里跳躍著。我期待著和它們一起長,那些在風里跑著的風滾草,也許很多年后,遇到了一片水澤豐沛的土壤,它們會悄悄地停下來了。它們的根系緩慢地向著土壤的深處探尋,在不久以后的日子里,它們扎穩(wěn)根系吐出新芽。我可愛的兔子伙伴,它們粉紅色的眼睛明亮,長耳朵在跑動中像一件白色披風,有時它們跑進柴垛,有時它們跑進碳棚,我要尋找很久。在尋找的過程中,我緊張又忐忑,我怕它們迷了路,會丟失了它們。當你喜歡一件事物或一個人的時候,你也會擔心失去他們。你越珍愛的事物,就越恐懼失去。
在畜牧隊的兔舍里,一排排籠子靜置在一個偌大的空間里。被關在籠子里的兔子,它們跳躍著,小心地向左走走,向右走走,但無論如何它們逃脫不了被禁錮的命運。我記憶里的農場,矗立著一排排灰黃色的建筑。在農貿市場的東側,電廠的兩個巨大的煙囪直入云霄。它們的高度,使得它們成為農場的標志性建筑。我想象著,有一天我從空中俯瞰這片土地時,它小得像一張郵票,那兩個高高的煙囪,一定會指引我從地圖上找到它們。從煙囪的頂部的孔洞之間,冒出的白煙,升騰成一片小蘑菇云。我迷失在農場團部的一排排老房子中間,它們之間沒有阻隔的院墻,我向左或者向右走,都會從開始的地方又走回起初的原點。它們是一個繞不出去的圓。我就把這些灰黃色的建筑,和與之相關的事物,與我有連接的人或景,都放在那個記憶的盒子里了。我想那個記憶之盒最后也會被我丟棄,而我忘記了這里有關的一切。
我養(yǎng)的兩只兔子,并不是用它們的長毛換錢,我?guī)退鼈冃藜裘l(fā),凝視它們紅色的水晶眼睛。它們也用眼睛凝視著我,在這種對望中,溫暖而澄澈的少年時光,漫過時間的河堤。這一段互相陪伴的時光,溫暖而扎實。
長毛兔的價格從每公斤二百元,降到每公斤一百元。后來隨著長毛兔市場的波動,兔毛價格一直下跌,最后降到每公斤三十元。以至于無人來收購兔毛。農場的相關領導也無回天之力,長毛兔沒法再養(yǎng)下去了。最后實在沒法了,就當普通的兔子賤賣了。
我家老房子里面的頂棚最初都是用舊報紙粘貼糊上去的,過了多年以后,報紙殘破,有的邊角就垂落下來,很難看。后來家人花了一些錢請人糊頂棚,用那種白色或金色的彩紙編制的,頂棚完工后亮堂好看。每次有同學要來我家的時候,我都要把院子里外清掃一遍。外面的院子里有雞鴨、兔子跑過的痕跡,它們會留下塵土和糞便。有時候我的兔子們,也會把碳棚里的煤炭刨得到處都是,散落在院子里。老房子的墻泥有草茬鑲嵌在其中,墻面沒有刷過白色油漆,它們是土黃色的,保持著最原初的樣子。當初哥哥在砌墻的時候,我看見一只蟋蟀鉆進石頭間的縫隙里。那些我不愿起床的清晨,總會有一兩聲的蛐蛐叫聲,打破了我混沌的夢境。它們的小翅膀張開以后是透明的,它們借助我的想象力飛起來,穿過門前的小樹林,飛進了旁邊的菜園。在一棵還沒有閉合的蓮花白的菜心里,飽嘗著露水的滋味。
我的兩只長毛兔子,在院子里依然跑跑跳跳,和夕陽的余暉做光線游戲。在那些暗金、晦暗的往昔之光里,它們的水晶眼睛增加了這些時光的亮度。某一天,我忙于寫作業(yè),忘記關上兔子籠門。在遺忘的黃昏里,被光照亮的頂棚反射出一片柔和的無邊景致。有一片遠離塵世的水域,托起了一處海市蜃樓。人們總是渴望無法抵達的風景和事物。
在被遺忘的時光里,兩只兔子沿著兔籠旁的矮墻越了過去,跑得無影無蹤。我傷心了很久,最終不知它們去了哪里。
飛翔的魚
我在臥室床邊的五斗櫥柜里,發(fā)現(xiàn)一團黃色藍色電線,它們纏在一起,有一大坨。這些電線的另一頭連接著幾個土黃色的管狀物。這是我很陌生的物件,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那時候我九歲,我所在的屋子屬于哥哥的起居室。正在我疑惑之間,哥哥推門進來了。他很驚恐的樣子說,別動那東西!那是雷管!我正準備摸那團東西的手立刻縮了回來。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農場防風固沙的林帶外圍,修筑了很多涵管,這些涵管連接在一起,形成流水經過的通道。在這些管道的盡頭,有一處湖泊,湖泊的四周圍有不高的堤壩。這一處有水的地方離人們生活的住區(qū)很遠,鮮有人來這里。男孩子們活潑、調皮,身體里的荷爾蒙過剩。他們并不懼怕這世界上的風險和未知,這里偶爾會有大孩子們來,游泳或捉魚。他們用自制的小網子捉魚,過水面積小,網上來的也只有小魚小蝦,沒什么大的收獲。我哥那時候剛在青年連上班,工作內容是蓋房子和修路。不知道他在什么時候,弄來了那些雷管。我曾經小心謹慎地問他,弄那些雷管做什么呀?我說話的聲音微弱,恐怕被人聽了去。我知道男孩子大了總有一些秘密。我也擔心聲音大了,仿佛會把雷管引爆了一樣。再說,在家里放著那一堆東西,總覺著不是安全的。我哥被問得煩躁了,他就回了我一句,用它去炸魚!
農場的八月,天氣干燥炎熱。水渠邊上的沙棗樹,灰白的葉子都打了卷。樹上的沙棗還有些青澀,懸垂下來的沙棗枝條,在炎熱的風里搖擺。它們在這一份熱度里,悄悄地醞釀著成熟的力量。在一個涵洞的延伸處,一片湖泊里,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魚在深水里游弋。有一大片蘆葦叢覆蓋了半個湖面,一條灰色鯉魚游過來,后面還跟著兩條鯉魚。它們調皮地鉆進湖底的泥土里,翻轉身體,又鉆出來。湖水里是涼爽的,魚兒們偶爾鉆出水面吐個泡泡。在更茂密的一叢蘆葦旁,水草茂盛。湖面的延伸處,有一塊平坦的土坡,有兩個人影在晃動。他們在謀劃著一件事。等到準備工作都就緒,大個子男人,將一團彩色的電線沿著湖邊堤壩拉伸,然后用小土塊固定。在那些電線的盡頭連接著幾個土黃色的管子,它們被放置在一塊30厘米長的木板上。個頭矮一些的小伙子,在旁邊做一些輔助工作。
那樣的湖邊,很少有人去。尤其是在炎熱的中午,除了一面湖水和蘆葦叢的靜默。就是那些在湖水里的魚,它們享受著這一份清靜和涼爽??墒沁@一份寧靜,很快就要被打破。
“嘭”的一聲巨響之后,湖面上飄起了一小片蘑菇云,一股嗆鼻的硫磺味飄散開來。湖面上的水全變白了,靠近湖岸一側的水面上漂起了幾十條魚,魚都一個個翻著白肚皮,在水面上靜止著,隨著水流的方向漂著蕩著。它們都是死魚了,死亡意味著時間河流的靜止。岸邊的蘆葦被陽光曬得卷起了葉子,經過這一陣硫磺味的侵蝕,葉片更是沒了精神,莖稈上的葉子耷拉下來。等到水面的煙霧散去,那兩個男人將褲腳,赤腳走進水里。他們手上拿著一個小網子,那些曾經短暫地飛起來的魚,在空中只停留了一瞬間,他們把那些漂在湖面的魚收到網中。此時,陽光依然很暴烈,曬得男人們胳膊上泛紅和起皮,但他們心里還是很高興的,收獲了數(shù)十條魚,回家可以美餐好幾頓了。
在那樣的年月,有兩頓魚肉進入肚腹,那是怎樣的饕餮美食呢。那時候每月吃的糧食還要定量,買面賣肉還需要糧票、肉票。那時候工資收入也低,我記得父親一個月四十多元工資,要安排好一家四口人的吃飯及生活開銷,是一件不容易的大事。男孩子敢于冒險,他們的想法和主意也多。在我的記憶深處有了一個深刻印象,跟著我哥確實就有肉吃。有一回他們幾個哥們捉了幾只麻雀,去了毛洗干凈,將麻雀肚子里的雜碎清理干凈,在麻雀身上裹了一層泥巴,在架起來的篝火上熏烤。大約半個鐘頭的光景,肉香味就飄散開來了。男孩子們的美食盛宴開始了,一邊吃著肉一邊開心的說話。麻雀的身體太小了,我也被分配到了一只麻雀腿。野味確實很香,也許是沒有吃過的緣故吧。有關燒烤的記憶就是從烤一只麻雀肉開始,火焰和肉的融合,它的身體在火焰中被翻滾,變得金黃,留下幾滴油脂將火焰催生出“滋—滋—”的妙響。這肉的香味,啟發(fā)了我們探索燒烤的技藝??爵~的吃法一定更有滋味了。我記得我們曾經在南干渠邊網上來一些魚,挑選出個頭中等的魚,約有兩指長,除去內臟洗干凈,將它們穿在紅柳釬子上。在水渠邊的空地上,用樹干加起支架,在支架下面放上木柴,將一些煤塊慢慢燃燒成紅色碳塊。我們將穿好的魚放在架子上烤。魚肉和火焰融合在一起,它們在金色的火焰里來回翻轉,香味慢慢地溢出了那一天的黃昏。樹影西斜,我們慢慢品咂魚肉的香味,忘記了時間和回家。雖然過去很多年了,那種肉香的味道依然流連在唇齒間,流連在記憶的味蕾深處。
我也曾和小伙伴們去南干渠的淺水區(qū)捉魚,我們在水渠變窄的地方,用泥巴把那個水流出口堵住,只剩下一小股水流可以經過的唯一通道。我們把褲腿挽起來,踩在水里。在那片水域里走了幾個來回,水面就變得渾濁了。魚兒們在水里活躍起來,最初它們都藏在草根和水泥里,水面被攪渾濁了,它們開始游動起來。我們在堵住的小口子處攔上了小網子。魚兒們終于進網了,它們有泥鰍或者鯽魚,個頭都不大,約有一拃長。但能捉上魚,對于孩子們那是無比開心的事。每人能分上幾條,回去后或煎或燉,最終進了我們的肚子。也有人,會把捉來的魚養(yǎng)起來,當作寵物和玩伴。他們每天給魚兒們換水,用深情的眼光流連和注視它們,在孩子們的心里,這些游動的小魚會在希望里慢慢長,陪著我們一起長大。
哥哥藏在五斗柜里的雷管最后也沒了蹤影,他們確實也拿回家一些魚,魚的個頭都不大。裝在桶子里,有小半桶。我和母親清理那些魚,廢了不少工夫。將魚身上的鱗片刮掉,魚腹剖開,清理出里面的雜碎。魚小了,就容易從手上滑落掉。我一邊清理魚一邊嘟囔,就不能抓一些大的魚嗎?母親說,有魚吃就不錯了。在那樣的年代,物質貧乏的年月,有魚吃真的是一件美事。
那些游動的小魚,最后都和少年們的懵懂和純真消失不見了。如果我是那一條魚,我愿意游動著進入一位少年的夢境,我愿意被他年輕的手捉住,被他喂養(yǎng)起來,被他深情地注視。
責任編輯車前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