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雨水澆透的山坡,最終決定離開,像一個喝醉的彝族漢子,傷心欲絕。向下滑去,帶著植物和花朵,還有追隨的蜜蜂。這漂移的力量,來自雨神。山體露出傷口,泥濘如血,褐色的巨石老牛般滾下山崖。去往昭覺的路被堵住了。
昭覺,大涼山的腹心地,它離我還有一百四十公里。而遇到山體滑坡,啥時能到就只有天知道了。我從越西去昭覺,這里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機場。在這里,不管是開車還是坐車,都需要專注。特別是雨季,你要當心落石,它們是野獸發(fā)射的炮彈。汽車在落石面前,不再是來自外部世界的洋玩意兒,而是一只甲殼蟲。
心驚膽顫啊。亙古沉默的山脈與雨水合謀,像遠古時代這片土地上的戰(zhàn)爭。槍聲隆隆,雞飛狗跳,飛沙走石。一支巨大的筆,涂抹著,綠色褪去,紅色浮現(xiàn)。多么絕望的色彩。
三個彝族漢子推著一輛摩托車,從斜坡小路上走來。一個掌握著車把,一個從上方拉,一個從下方撐著,不讓摩托車倒下。那轟響的摩托車,像一只發(fā)情的公羊,排氣管噴射著尾氣,在和這三個漢子做垂死掙扎。汽車一動不動地排在塌方兩端。而更多的車,正在來的路上。那樣子,像是暴雨來臨前,急匆匆趕來搬運食物的螞蟻。司機們伸頭出車窗,看著漫長的車隊,搖頭,抽煙,一支煙過后,索性下車,遠遠看著那順山而下的泥石流。
有人想出了辦法:交換乘客。生澀的漢語并無商量余地,我們需要繞過泥石流地帶,到路的另一端去乘車。銀色的面包車,內(nèi)心躁動的巨石。為了證明它的來路,四只輪子上沾滿了泥土。黑臉膛的司機二十幾歲,三個孩子的父親或者改邪歸正的流浪漢。他坐在駕駛室里,神色莊重得像一個就要做法的巫師。眼前的樹木,像難纏的鬼神。副駕上坐著黑皮膚的姑娘,高鼻梁,紅嘴唇,來自某個深明天地之理的部落。她透過后視鏡看我的長發(fā),一言不發(fā)。她保持著彝族女人的沉默堅忍,淡淡地看著世界及身邊人。
“錢給了嗎?”我問。
“這個你不管,反正能到昭覺。”
石頭般堅硬的漢話,遠不如操縱方向盤來得靈巧。彝族男子膽大。騎馬、打獵、摔跤,從不懼怕頭破血流。在他們眼里,汽車要比駿馬容易駕馭。也確實如此。換擋,加油,一氣呵成,鷹似的目光明亮自信。
發(fā)動機轟鳴,我們在咆哮的鐵殼里抓緊拉好。音樂聲很大,是我熟悉的彝語歌。歌手也是涼山人,是我們的鄰居或親戚,曾和我們一樣追逐牛羊滿山坡。某天,他們出現(xiàn)在各大選秀舞臺上,一夜之間成了明星。這樣的刺激,和毒品差不多。在涼山,心懷歌唱夢想的人,像白云、石頭和洋芋一樣普遍。如果真有一個音樂王國,那他們就是國王、太子和公主。
飛馳在涼山的縣道上,聽涼山的歌手飽含深情地唱涼山。神奇的感覺。他們唱白云高山、父母親人、風雨雷電、羊群駿馬,也唱世道艱難,媽媽的兒子心里苦。這片出產(chǎn)蕎麥和洋芋的地方,也盛產(chǎn)酒鬼和歌手。某一個在外面大名鼎鼎的彝族歌手,就生于某個不起眼的小村落。我跟著音樂哼了幾句,那司機笑而不語。我生在漢區(qū),少時外出求學,學過四年彝文,離鄉(xiāng)多年,我的彝語發(fā)音不會比一只鸚鵡強。
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在路邊搭車。她背著一個籮筐,看不出里面裝的啥。上車后,她沉默地坐在我身邊,縮著瘦小的身子,看我的目光像是在看一頭怪獸。她一定不知道,她是過去的我。二十多年前,在涼山的另一個角落里,我也如她這般年紀。那時我每天來回十四公里去上學,帆布書包的夾層里裝的是煮熟的土豆或紅薯。夏季,河水暴漲,走到河邊方知木橋已被水沖走。我曾經(jīng)帶著弟弟順山繞道,從小河上游僅剩的獨木橋上爬過去上學。兄弟倆邊爬邊喊:呀!飛奪瀘定橋。學校里空無一人?;丶抑v起這一英雄事跡,被母親打得無處躲藏。她邊打邊哭:如果把你倆沖走咋辦?
我們沒被河水沖走,沒被惡狗咬死,沒被野果毒死,沒有墜崖或死于麻疹。我們活著,活到十八歲,看一眼村莊大小的天空,一頭扎進外面的世界。一周前我從北京飛西昌,耳機里飄蕩著彝族歌手瓦其依合的歌——《不要怕》:
風吹了,下雨了
蕎麥葉落了
樹葉都變黃了……
不要怕,不要怕
冷也不怕
熱也不怕
不要怕。這是我們心底的密咒。就像那時我在大涼山一個叫阿尼卡的村莊,收音機里傳來鄭智化的歌:“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問為什么。”是《水手》鼓舞著我們一腳踏進城市的燈火。
身邊的女孩,挪了挪身子,換了個坐姿。她怯生生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另一個彝族女孩。2015年,一篇題為《淚》的小學生作文在網(wǎng)上走紅。作者是一個叫木苦依五木的女孩。在這篇三百一十五個字的作文里,寫到了父親和母親的死。開篇:“爸爸四年前死了。”結(jié)尾:“課本上說,有個地方叫日月潭,那就是女兒想念母親流下的淚水?!眴韬舭г铡<涌娫凇毒滞馊恕返拈_篇寫:“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在昨天,我搞不清。”我不知道如果加繆讀到這篇小學生作文,對人的存在又會作何思考。
木苦依五木家在越西縣。我頭一天在越西普雄鎮(zhèn),跟當?shù)厝肆钠鹚?。他們問我要不要去看她。我說,不用了。彝族人視面子為生命,還是不要打擾的好。
這個我并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在中途下了車時,沒給車費,而是從籮筐里掏出三個梨遞給司機。這當然不是這里的交易方式。他們大概是親戚吧。
車往山溝里鉆,風凜冽起來。而我前幾天在一百多公里外的西昌,那里熱得像蒸籠。司機很熟悉道路,沉默著,嘴上斜叼著香煙,把一輛面包車開得像飛機,就要助跑上天。某個路口,他猛地一踩剎車,回頭看著我。
“下車?!彼f。
“為啥子?”
“過了這里,就是昭覺的地盤,我不能去了?!?/p>
坐我旁邊的另一名女子,聽口音是涼山以外的四川人。她對這樣的行為嘀嘀咕咕,但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停在路邊的幾輛面包車里,走下來幾個戴墨鏡的黑臉漢子,個個像高鼻梁的張飛。車門已經(jīng)打開,我們被推拉進其中一輛。這是他們的地盤。像那句廣告語所說:“我的地盤,我做主?!?/p>
不足為奇。我童年生活的村莊,每次看露天電影都要打得頭破血流。不是真的想逃票,而是為了顯示身體的強壯。把那個守門的外地男子推倒在地,揍他個鼻青臉腫,在姑娘們小鹿般受驚的目光中揚長而去。
如果你讀過曾昭掄的《滇康道上》,也會對眼前的處境云淡風輕。1941年7月2日,曾昭掄率“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川康科學考察團”從昆明出發(fā),歷時一百零一天,步行一千余公里,對被外界稱作“倮倮王國”的大涼山進行考察。五年前,我在昆明讀《滇康道上》,甚至產(chǎn)生過重走這條路的想法——昆明、武定、祿勸,跨過金沙江,便到了我故鄉(xiāng)會理會東一帶。我曾站在會理古城的拱極門上,想象當年曾昭掄們站在城樓,眼前是繁華古城,背后是荒蠻之地。
白果灣附近一帶,夷禍在表面上雖已平息。但是本地人士,對前途頗抱隱憂。據(jù)他們說,這一帶夷區(qū),不但未曾縮小,且有增長的趨勢。原因是近來政府厲行禁政,嚴禁人民種植鴉片,而結(jié)果政令只能及于漢人,夷區(qū)并管不到。漢人中一部分愚民,只貪小利,不識大體,竟因此自甘歸化夷人,不惜自降為“娃子”。因為這樣做,他們種田不要納稅,種煙也不受限制。所謂夷區(qū)里面的鴉片田,許多實在是漢人替夷人種的……夷人槍日多,現(xiàn)銀亦日多。漢人則既屬貧苦,又無自衛(wèi)能力。想到將來夷人有作亂的可能性,這一帶的漢人,都不禁不寒而栗。(《滇康道上》)
西昌這座城,很像我生活的昆明。有山有水。山是瀘山,水是邛海。瀘山上有個可能是全中國唯一的奴隸社會博物館。館內(nèi)有塊黑牌子,講的是過去涼山的奴隸制度。奴隸蘇呷子十五年被賣十一次。黑底白字的表格里,寫明了他被賣的時間、轉(zhuǎn)賣事由、地點和身價。其中,有的轉(zhuǎn)賣事由讓人忍俊不禁:與主子爭吵;主子說不好好勞動;不堪折磨,本人要求賣;主子想賣……那天在去昭覺的路上,我在心里跟自己開玩笑:就當自己是那個被賣的奴隸吧。臭烘烘的面包車,比劈頭罩下的麻袋好不知多少倍。而且沒有防不勝防的拳打腳踢,也沒有生死未卜的命運。
中途,一場雨在等我。昭覺縣城里,一群朋友在等我。
雨下得大,像是要穿過無數(shù)道灰色簾子,抵達世界盡頭的冷酷仙境。霧藏起松樹和冷杉,扔給我們一件三四米長寬的袍子,我們奔跑了大約一個小時,才甩掉它。一個村莊出現(xiàn)在眼前。太陽明亮,涼風習習,仿佛雨是一場夢。
說是村莊,其實就是一個聚居點。黃色的磚房,緊挨公路邊,幾個赤裸著上身的小男孩將路一分為二,一半用來作游戲。面包車經(jīng)過,按響喇叭,一個小家伙撿一塊石頭扔了過來。車里人哈哈大笑。這些住在公路邊的孩子膽大。我們那時候可不敢。一個貨郎進村也要嚇得躲起來。在這里,面包車不敢撒野,要時刻留意著橫穿而過的人和牛羊。
昭覺城里的朋友打來電話,告知酒店名字。反復詢問,卻聽不清楚。不是信號不好,是我無法從他的彝腔中辨析出漢語來。hei ta,大概是這個音。黑塔?黑桃?黑太?都不像酒店的名字啊。于是,只能在縣城中心的紀念碑處下車。一回頭,朋友站在不遠處。他說的酒店,叫恒泰。來人是木帕古體,用彝文寫書法、寫詩。他一副文弱書生的樣子,話不多,卻體貼周到。
昭覺,鷹的壩子。我終于來到。我年輕時的夢中天堂。那時昭覺縣有所師范學校,農(nóng)家子弟們做夢都想進入。挑燈夜戰(zhàn)時,少不了朝著昭覺的方向多看幾眼。當然,我說的是別人。我那時沒空。我沉迷于普希金、雪萊、董橋以及金庸、古龍們的世界里,只想早日離開學校,去體驗生活。
如果沒來昭覺,就不算來過涼山。這里曾經(jīng)是涼山的首府,其地位不輸西昌。所有發(fā)生在涼山的大事件中,昭覺從未缺席。我躺在賓館里翻縣志,讀到的是一部戰(zhàn)斗史。
道光三十年(1850年)阿都土司天錫之妻安氏率兵征剿交腳。(《昭覺縣志》)
咸豐六年(1856年)交腳地區(qū)彝民起事。清政府調(diào)松潘兵來剿交腳,平服阿侯家彝民。(《昭覺縣志》)
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清軍在梭梭梁子、四塊壩被彝民包圍,全軍覆沒。(《昭覺縣志》)
交腳,即昭覺。發(fā)黃的縣志里躺著總督、統(tǒng)領(lǐng)、提督、知府、知事、縣長、人類學家、土司、彝民們一生中的某段時光。那些戰(zhàn)爭、暴亂、紛爭、征討……定格在紙上,成了文字做成的棺槨。
如今的昭覺,和中國所有縣城一樣,都在使出渾身解數(shù)變得現(xiàn)代化。而現(xiàn)代化真是人類的美好未來?誰又能保證這不是某種意義上的倒退?或許人類早已過了進步的時間,其實是一直在向后退。無非是車子、房子和票子。車更多了,樓更高了,可人還是那群人?!澳侨喝恕睆哪睦飦?,是出自西南的土著,還是來自西北的氐羌,至今仍在爭論。但彝族先民憑借高山和河流,把所謂現(xiàn)代文明拒之千里。我認為這不是落后,恰恰是一種民族自信。我們有傳說,我們有文字,我們有歷法,我們有《瑪牧特依》《勒俄特依》《阿莫尼惹》。而昭覺,正是彝族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這里是真正的彝族聚居區(qū),百分之九十八的人口為彝族。在這里,你幾乎不用問“你是不是彝族人”這樣的話。
所謂縣城,就是山下。昭覺,壩子也。老人說,住慣的山坡不嫌陡。所以,昭覺壩子也未必人人心向往之。一個老人在昭覺的大街上睡覺。她的腦袋伸入籮筐,以手作枕,蜷曲在街邊水泥地上,她面前的笸里,是剛從山上的樹上采下來的斯侯(羊奶果)。她睡著了,夢見祖先或子孫,但唯獨不夢這眼前的繁華。車水馬龍,人潮涌動,與她何干?縣城,無非就是一個生活場。
喝醉了的男子,手提啤酒瓶,搖晃著過來,眼神迷離渙散。這時,你得讓他,如果撞上就不好說了。彝族人好酒。土地里長出的玉米和燕麥,除了吃就是釀酒。在這里,酒真是糧食的精華。我小時候上街,見每家商店門口都坐著幾個喝酒的人。一只裝滿白酒的碗傳遞著,神話、笑話、真話、假話、俏皮話、家常話,以話下酒,喝完不夠,再來一碗。人走了一撥又一撥,那酒碗?yún)s不得閑。一塊錢遞進去,一碗酒遞出來。有人高聲喊著:哎!過來干酒。干就干嘛。話雖如此,卻不能一口干。象征性地喝一口,象征性地用袖子一擦碗口,遞了出去。
但如今,這里的人們似乎更愿意喝啤酒。啤酒代表著流行,等同于西裝革履。但啤酒產(chǎn)生了新問題:貴,而且不易喝醉。曾有個州政協(xié)委員提議:將啤酒趕出涼山。理由是這種被戲稱為“涼山口服液”的東西影響了脫貧攻堅,拖了經(jīng)濟的后腿。涼山流行一種魔鬼喝法叫525。一瓶啤酒,兩人喝。你喝一口,剩下的我喝。偉大的信任。否則,我輕啜一口,你就得喝一瓶。但我從未見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我見到的都是喝酒之人一仰脖,恨不能連酒瓶插進去,而另外那人急得來抓瓶子:好啦好啦,給我留點。
昭覺的街頭,給人一種親切感。人們像是在自家屋里,隨意自如。賓館門前、超市門口、臺階上、路沿上,不時會遇見閑坐的人。彝人的擦爾瓦在縣城里也能派上用場,保暖、墊坐都挺好。聊天的、喝酒的、發(fā)呆的、賣山貨的。他們安靜、緩慢地過自己的日子,哪管你什么指標和現(xiàn)代化。
晚餐是坨坨肉、酸菜湯、苦蕎餅、土雞和臘肉。彝族人的飲食談不上豐富,這可能跟長期居高寒山區(qū)有關(guān)。生存而已。如果非要在涼山找一道美食,我認為是烤乳豬。剛滿兩個月的小豬,劃成條狀,撒上花椒和辣椒面,密封起來,發(fā)往各地。這是產(chǎn)業(yè)鏈,每天不知有多少只小豬等不到過年。
席間有酒也有歌。能歌者莫色阿薩,彝族小品演員。天性幽默的民族,多出口成章者。人世之苦,在彝人嘴里變成了歌聲。這些年,天南地北,我參加過數(shù)不清的飯局。不管是高級飯店,還是路邊攤,只要有彝族人在,喝著喝著必定歌聲飛揚。若有路人駐路觀看,那餐桌旁,馬路邊,瞬間就成了百老匯。
酒是苞谷酒,辛辣熱烈,像是席間朋友們的使者。三杯下肚,世界就是我們的了。而我不善飲,被朋友們調(diào)侃為“酒量最小的彝族人”。他們不知,這已經(jīng)是極限。我祖上三代滴酒不沾,這在涼山可能也是奇跡。想起兒時走讀于鄉(xiāng)村,常幫鄰居買酒,某天走到半路,好奇心驅(qū)使,擰開瓶蓋喝一口。咦——居然不算難喝,那就再喝一口。邊走邊喝,從山腳喝到山頂,我已經(jīng)醉倒在路邊。醒時黃昏正在來臨。想起父母的棍棒,我像逃離世界末日般狂奔。跑到半路方記起,酒瓶還空著小半,只好兌了山泉水,搖勻,背回去交差了事。第二天,那個鄰居在上學路上攔住了我。
“你昨天的酒,是在哪家買的?”
“前幾天那家啊?!蔽覈樀猛溶洝?/p>
“好喝好喝,”他說,“今后就去那里買。”
但即使這樣,我也沒有練出酒量。來昭覺,我先醉為敬。走在夜晚的街道,風從山野吹來,帶著蕎麥的香甜。古往今來,在這片土地上,在這樣的夜里,多少恩怨情仇,都因酒而結(jié),因酒而消。
來昭覺,我最想去竹核。此地離縣城十三公里,乃昭覺重鎮(zhèn)。人類學家劉紹華曾在此地采訪觀察數(shù)年,寫下《我的涼山兄弟》。那是一本悲痛之書。毒品曾在這片土地上肆掠,令無數(shù)彝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渡睢吩驴坝浾?、詩人鄒波,也曾經(jīng)來到昭覺,采訪艾滋病患者,寫下了令人噓唏的長文《涼山安魂曲》。這是傷痛之地。很多年輕的生命死于海洛因或艾滋病。像是身體的暗疾,道不出,受不了。時代的巨浪拍打過來,一個久居深山的族群,勢必要接受這暴風驟雨的洗刷。
關(guān)于竹核,縣志里留有只鱗片爪,遠不及劉紹華的文字鮮活。
七月中旬。竹核壩子里,水稻正在抽穗。綠油油的田野里,農(nóng)婦立于田間,光屁股小孩在田埂上撲螞蚱。他在某一個瞬間轉(zhuǎn)過身來,像只小青蛙般鼓著肚子。而不遠的地方,農(nóng)家樂里,啤酒被打開,雞和魚上了桌,酒過三巡,席間有人瞪著眼睛,拍響了桌子。我無動于衷。過一會兒,沖突雙方又舉起了杯子:“來,老表,孜莫(吉祥)?!蔽乙哺e杯,他們是另外一個我。要真正了解昭覺,需要像當?shù)厝艘粯由钕聛?,和他們做兄弟。我想,這正是《我的涼山兄弟》的書名來源。
可這是劉紹華寫的那個竹核嗎?我站在綠野中間的公路邊,神情恍惚。太陽明晃晃,群山隔開了真實與想象。像一只巖羊下山飲水,頭伸向了人間現(xiàn)實,尾尚在深山的歷史里。
千百年來,在昭覺,甚至整個涼山,都沒有人能夠否認彝族人的一個共識:人鬼共居。這是一個信鬼的民族,據(jù)說在彝人的傳說里,有名字的鬼就有二百余名。在這里,沒人相信“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因為鬼只找自家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鬼是進入彝人內(nèi)心的密匙。每年冬天,涼山大地上有無數(shù)的鬼被攆向寒冷的鬼山德布洛莫。千百年來,更有無數(shù)的人想要從彝人心里驅(qū)走對鬼的信奉。但是,他們都失敗了。
一千多年前的西南邊地,南詔的統(tǒng)治轟轟烈烈。在遙遠得只能想象的地方,唐朝的皇帝正等待著萬邦來朝。
建昌古邛都地,……自唐末為南詔驃信酋龍所陷,改名建昌府,歷蒙、鄭、趙、楊以及段氏,久據(jù)其地,與宋相為終始。(《建昌疆場考序》)
建昌即西昌,距離昭覺約一百公里。而我談起南詔,我想說的其實是博什瓦黑。它在昭覺和西昌之間。
去博什瓦黑古巖畫的路上,遠山走著一個黑色查爾瓦,這披風走起來像移動的蟻冢,山路很爛,山谷卻很空闊,像能承受歌聲,這紅土一直連到云南,開始有烤煙,涼山這里,仍是遍野土豆和苦蕎。(鄒波《涼山安魂曲》)
在昭覺和西昌之間,冷峻的群峰之上,樹木退去,露出大片紅色的土壤。遠方?jīng)餄?,大地的皺褶里百鬼藏匿。雄性十足的越野車開了很久,一轉(zhuǎn)彎,駛上了小路。地勢陡降,漸漸有了山地和村莊。低矮的屋檐下,人們安靜打發(fā)著日子。車往山里鉆,樹木圍攏過來,看熱鬧似的,注視著我們這些前來尋找博什瓦黑的人。四周安靜。一條河流無聲流淌,向前流,便是金沙江。越野車停在河邊的草地上,司機見慣不驚地點著香煙,朝山坡密林里一指:“就在那里,你們自己去吧?!?/p>
茂密的松林里藏著久遠的秘密。一千多年了,博什瓦黑的石頭仍在經(jīng)受著時光的打磨。博什瓦黑,即巖石上的龍蛇。這些深藏于大山深處的石刻巖畫,充分展示了彼時南詔統(tǒng)治者的一廂情愿。南詔大理崇尚佛教,“歲歲造佛寺,鑄像萬尊”(《南詔野史》)。南詔統(tǒng)治涼山之時,正逢其強盛,大理為南詔的西京,滇池為東京,西昌是行都,是對成都作戰(zhàn)的軍事重鎮(zhèn)。而博什瓦黑,正是在涼山通往云南的古道上。
古道如今人跡罕至。風兀自吹著,松濤陣陣。群鴉乍起,聒噪著落向樹梢。不經(jīng)意間,一個巨大的黑石頭立于眼前,像一頭等待千年的猛虎。同時等待了千年的還有刻在石上的釋迦牟尼、觀音、四天王、明王、佛塔、菩薩、畢摩、供養(yǎng)人、犀牛、牛面人身者、腳踏蓮花的獅子、麒麟、龜、斑鳩、蓮花……這是何人所為?無從考究。博什瓦黑作為一個神秘存在的時間,遠遠長于它被人們所認識的時間。
一個崇尚佛教的政權(quán),面對一群崇尚鬼魂的子民,耗費巨大的心力營造一個菩薩道場,作教化用??赡显t的統(tǒng)治者沒有想到,偉大的佛教從西天而來,并在中國人的心里生根發(fā)芽,但在涼山,鬼魂的地位堅如磐石。所以,對于博什瓦黑,彝族人往往是避而遠之。這也讓這片神秘之地因此得以保存。
1958年,四川省進行文物普查,博什瓦黑開始進入了專家的視野?!爱?shù)卮_有石刻畫像存在,但是不知何時、何人、何故所為?!保ɡ杓曳肌稕錾讲┦餐吆谑坍嬒裾{(diào)查簡報》)換句話說,博什瓦黑石刻從它誕生那天起,并沒有和當?shù)厝税l(fā)生過關(guān)系。山上有佛光,山下有鬼魂,相安無事。朝代更迭,日月永恒。石刻會風化,而人心的信念比石頭硬。
下山,路邊行走著一酒醉男子,搖搖晃晃,隨時準備撲向草叢。在我們身后,沉默的博什瓦黑繼續(xù)經(jīng)受著時光的打磨。繼續(xù)上路,結(jié)束昭覺之行。昭覺是鷹的壩子,我亦如一只鷹飛過昭覺,飛向遠古。
包倬,作家、編輯,現(xiàn)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中短篇小說集《路邊的西西弗斯》《風吹白云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