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站位高,盡在崇山間某處看上去將就平整的臺地上,或者跟著雄渾的大山隆升,而頂上又不尖銳,遼遠開來,點綴幾十上百戶人家,亙古未變??尚碌呐袛嗲兄幸?,這些村莊太不合時宜了。它們的主人必須易地移民,否則,一方水土養(yǎng)不活一方人。
機緣多么重要。我有幸探訪了大涼山十一個縣的若干空殼村。絕大部分村莊以嘩啦啦的方式迎接我,不是掌聲,而是舊衣裳、破塑料和樹枝的齊鳴。它們在風中輕佻飄揚,好似投降的旗。村莊的地頭里,之前用木樁圈起來的柱頭上,刻意套著廢棄的衣物,以期驚嚇野豬、豪豬、刺猬和鳥雀。有的人家圍墻夯至兩米多高,土層里夾雜著破衣爛褲,故意留長長的一截在外面。每一戶緊閉的大門外,皆插著棍子,上面也用衣物結了一端的疙瘩,另一端飄舞于季風里。這一切,有何深意呢?我猜測,隨風舞動的衣褲啟示過鄉(xiāng)民,仿佛是平常的告別,象征著屋子里還有人在期待他們的回頭吧!殊不知,此去不再相見,今夕何夕,人已陌路。至于那些各色的破爛塑料,輕飄飄的,風吹向哪里,它們便嘯叫到哪里,一些還高高地掛在樹枝上,招搖撞騙,洋洋得意。現(xiàn)在,風才是村莊看不見的主人。
在或柔美、或粗獷的山巒間,我看見了莊稼與土地的決裂。撂荒的地塊還保留著它的輪廓,陳腐的玉米稈、隆起的麥垛、尚未被植物完全覆蓋的地界堡坎,都證明莊稼地與周遭的迥異。但如此下去,大地浸染,山川多嬌,莊稼地將荒蕪,脫胎成土地最初的模樣。
我爬上越西縣拉白鄉(xiāng)一處叫阿烏覺唵的高崗。約在大清雍正年間,我的先祖果基加拉在此生兒育女,延續(xù)血脈。他將長著囂張的草木山地翻耕成良地,用一茬茬的苦蕎、燕麥、玉米、洋芋、豌豆和蔓莖喂飽了日子。然而,他開辟的世外桃源,在四個兒子及其后世子孫的眼里卻不盡然,外加亂世紛擾,征戰(zhàn)連連,其后代們背著故鄉(xiāng)一路向北,到第十代我父親這輩時,已經(jīng)偏安于大涼山的最北端——甘洛縣了。從越西到甘洛,究竟跋涉了幾多山水?說實在,兩個毗鄰的縣再遠也遠不到哪去。但從南向北的遷徙,既是開枝散葉般的人口繁衍,又是烏托邦式的家園找尋,一晃就是三百五十年。所謂的遷徙,不是盲走,此起彼伏,頂多耗費一兩天,可精神上卻需幾年乃至幾十年的積攢,才能抵達新的家園。是故,我祖上的搬遷點是一長串的地名,但皆因年代久遠,導致原路怎么走、原鄉(xiāng)有幾多,連草灰蛇線的蹤跡都找不出來了。歲月,這味讓人健忘的糖衣之藥,叫人徹底糊涂了。
歷史的風云漫漶了我祖先的蛛絲馬跡,可我依舊興致盎然,決定走進鋪陳在眼前的村莊,哪怕隨意穿過去,折回來,也不枉來此一遭。
越往深處走,嘩啦啦的響聲越強勁。我看見一個個土墻房里光線幽暗、氣氛陰森、光怪陸離。極個別的老宅墻體坍塌,屋頂傾斜,瓦片散落,椽木腐爛,頹廢至極。曾經(jīng)的牛羊馬圈屋頂整個兒洞開,在雨水的浸淫下,墻體的上部爬滿翠綠的青苔,墻根一截截地被掏空了,擔心“嘩啦”一聲,掀天揭地。我每繞進一座房子,心底發(fā)怵,明知無犬,但亦做好了人犬大戰(zhàn)的準備,攥著木棍的手心汗津津的。
腹部滾圓的黑蜘蛛忙得要命,正張羅著各自的陷阱,欲把村莊編織成天大地大的蛛網(wǎng)世界。晶瑩剔透的露珠懸于絲上,顫巍巍的,欲掉不掉。別說房屋內外,連曲徑通幽的細路也布滿蛛網(wǎng)。網(wǎng),既是村莊的束縛,也是村莊的告別。
我試圖順著彝人古老的理解,去尋覓小巧的黑蜘蛛。傳說,小蜘蛛是人靈的顯現(xiàn),嘎嘣脆地捏死一只,意味著謀殺了一個人的魂。我還在少年時,耳朵里被滴灌了不少玄乎的怪論。假如小蜘蛛爬至身旁,人們會小心翼翼地侍候它,隨意拾片細草或碎木,等它的絲掛上去,就挪到屋外。我問過父親:“靈魂不冷么?”他不置可否,拒絕給出任何有價值的訓誡。又問:“屋檐下織網(wǎng)的不是靈魂么?”父親惱怒,罵:“吃屎的娃兒啊,你長了反骨?”稍加思考,“小蜘蛛靈魂論”太荒謬,漏洞百出,經(jīng)不起推敲。其一,靈魂與人為何不重疊,一個居內,一個住外,各自是否都有二心,互不買賬?其二,既然小蜘蛛是靈魂,為何長大就不是了呢?人是否太憎恨黑蜘蛛處心積慮的重重殺機,希望人的靈魂不犯于這般陰險狡詐?其三,人究竟有幾個靈魂?同一屋子里,小蜘蛛多去了,難不成都是人靈?若關系對應,必有真假之分,人怎么去甄別哪只小蜘蛛是誰的真靈呢?父親不耐煩,最后定論:古來如此,毋庸論辯。
思維與存在,從邏輯起點開始分野,確實。
之前說過,我老擔心竄出齜牙咧嘴的犬,所以打狗棒執(zhí)手不離,還故意用響亮的跺腳聲去震醒或激怒想象中的犬。人置身于偌大的一個空村,木棍和吆喝是可依賴的武器,萬一像貍貓、兔子、獾之類的野物將窠巢安置于某屋呢?剛才,我就被兩只烏鴉嚇得愣了下,隨即,吆喝聲把它們驅趕進了密密的樹林。對于小蜘蛛的期盼,我是滿懷希冀的。我轉呀轉,但愿能發(fā)現(xiàn)它們和弱不禁風的小網(wǎng)。在一家人廢棄的院落旁,堆著三垛燕麥秸,背景是整個塌陷的房子,縱有天力也回不到滿面春風了。我用木棍挑秸稈,疊在里層的散出清香,黃澄澄的顏色尚未褪去,仿佛是剛垛上去的。要腐爛這些秸稈,是要一些天光年華的。側身,一株翠綠的燕麥抖索著,葉和稈之間結了巴掌大的網(wǎng),踏破鐵鞋要找的小家伙正在編織著陰謀。它不是想把我這個龐然大物包裹起來,一點點地啃噬吧?
誰家的靈?哪個的魂?人與蛛咋分了呢?小時候灌輸?shù)慕?,忽地來襲。
并非真的相信小蜘蛛是人之魂魄。但我聯(lián)想到了山民魂歸故里的那份愁緒,“安土重遷,黎民之性”,無法釋懷的便是心心念念的故土。作為籍貫的一個符號,村莊再老、再破、再舊,乃至最后融入草木和大地,那個點,依然是故鄉(xiāng)的原點。
過去,我未曾將“鄉(xiāng)愁”與種地的農民對應在一起,離土不離鄉(xiāng),離鄉(xiāng)不離土,總有“鄉(xiāng)”或“土”在,犯不著去刨根問底,搞吃飽了撐著的離愁別緒?,F(xiàn)在看來,我的主觀臆斷陷入了錯誤的泥沼,掙扎更顯愚笨。原來,山民的鄉(xiāng)愁,濃釅也好,寡淡也罷,都在言談舉止間藏著。只要時間和空間錯位,人又遠離了朝朝暮暮依靠的故土,鄉(xiāng)愁會不請自來。那種云霧似的愁緒飄忽不定,以為散了,卻上心頭;以為苦了,又狼藉無緒。
薄暮,先在遠方,眨眼就到跟前,一下子籠罩了大地。黃昏時分,我敲開了石布老爺子——在彝語中應尊稱“石布阿普”——的門;接近子夜,二度敲響。我幽靈般的“回殺”,令老人先驚訝,后動容。一個夜晚,兩輩人,母語的傾訴和傾聽。
“阿普,鄉(xiāng)愁像啥?”
“心頭慌的樣子?!彼{整情緒,娓娓道來,“人總該有吧!只是程度不一樣而已?!?/p>
“比如……”
“像我家三代人,從高寒山區(qū)申果莊搬來。自己的血汗,死去的骨肉,庇佑人的神靈,還有很多別的東西都甩在老家了。鄉(xiāng)愁啊,閑者濃,忙者淡。所以,老人的最稠,兒輩次之,孫代的被快樂擠掉咯。試問孩子,他們能分得清心的慌亂、苦悶和絞痛么?”
我和石布阿普非親故,隨緣相識。鬼使神差的回訪,讓我巧遇了彝族的智者。他說鄉(xiāng)愁乃生活和心靈之潤滑油,倘若沒了對故土的恩情,人則生銹,形如槁木,行尸走肉。鄉(xiāng)愁既龐大又渺小,龐大如星空,渺小似螻蟻,心中生情,肩上擔責,感恩來路,未來可期。不然,做的事情相悖,跟架犁鏵的歪牛、啃鞍子的孬馬、打老婆的渣男一般無情無義。如此比擬,用意何在?阿普接著闡釋,我講的是彝族諺語,深奧了吧!普通牛馬可能成為犍牛和駿馬的,但由于訓練無素,就要走邪道。耕地時,犁鏵套上去,任你怎么鉗制鼻子,歪牛會亂跑;馱物或騎行時,一見鞍子,孬馬就又啃又嚼,故意破壞之;至于操刀傷錦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唯一的本事是打老婆,這不用解釋吧?這樣的牛、馬和男人有共同特征,彝語里用“荊”字來概括,聽起來是瘦了的意思,實則諷刺其不可救藥,像朽木啥都做不了,不擔斤兩,不勝之任。
阿普諳熟彝文典籍,張口即來,可惜不識漢字。
“漢彝之間,思想都是融通的吧?”他問。
“是的。您老繼續(xù)?!?/p>
“眼淚是拿來流的。一味存貯,誰見過它的價值?”
我沒吱聲。
他繼續(xù)講:“那里的草木、莊稼、山川爛熟于心啊,像我這把老骨頭,念起門前那棵不結果的梨樹,要激動幾袋煙的工夫?!崩先肃皣@,生死故交,相安一隅,乃一份美好的夙愿。生于此,故于彼,古來不乏其人。非要葉落歸根,把骨灰撒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多折騰人?。 拔夷?,早給在福建打工的兩個兒子說好了,不能給故鄉(xiāng)設歸期,我死了,就近火化,一了百了。哪塊地頭都可以燒嘛,故鄉(xiāng)在處處,處處是故鄉(xiāng)?!?/p>
看得出,老人胸襟坦蕩,樂觀豁達,自己的心結,自己正試著去解開。這是一種對“生死故鄉(xiāng)”的悟性。
是夜,在越西縣的夏之夜,在夏的月明星稀之夜,在夏的月明星稀的烏拖覺巴之夜,我拯救了自己那陷入泥沼的淺薄。
云飛揚、霧纏繞的這天,已是兩月之后。遠望群山,依稀可辨尖尖的山頂,天地混沌,不明方位。路人遙指,此去八九里,有一小山村,算是距金陽縣洛覺鎮(zhèn)最近的空心村了。我們循山而上,踩著濕滑的泥路艱難攀爬,耗去多時才抵達。山坳處,云霧濃稠,挨近了,見斷柱殘磨,留置路口,更有殘垣破墻,縱橫交錯,成為荒野廢墟。然而,拐過彎時,幾頭黃牛騰云而來,咒罵聲尾隨其后,很明顯,放牛的老嫗已氣急敗壞。牛和人的出現(xiàn),極像蒲松齡筆下的厲鬼和狐仙,冷不丁從云霧和墻垛里鉆出,怪唬人的??磥?,這村莊尚有一絲氣息,這氣息是黃牛和老嫗的呼吸。
“阿瑪,村里還有哪些人?”
“只有我這個老太婆了?!?/p>
“為啥不搬?”
“新房子那里沒牛圈。”
對話極簡。我心想,定有隱情,難道別人不養(yǎng)牛?為何偏偏只剩她?遂請老嫗移步,到其宅地詳聊。牛呢,沒莊稼可踐踏,自由散漫,吃草便好。
我們幾乎是屏著呼吸進的屋,鼻子一抽,發(fā)霉的味兒猛然直沖,只得張大口,盡量忽略鼻之用。等老人生起火,那濕漉漉的霉味一來被溫度趕跑了些,二來我們的鼻腔已漸漸適應,感覺不那么難受了??辈炀铀瑩鯄A斜,房梁陳腐,風雨遺漏,生怕哪天砸死了她。
老嫗卻認真地說:“哪天死了,哪天心安。我想葬在老家,不愿挪窩。”這是另一種對“生死故鄉(xiāng)”的執(zhí)念。
前后兩位老者,行動各異,足可代表背后遷或不遷的兩種觀點。但依我觀察,不遷者終究扛不過工作組的游說,會搬遷的。有人易怒,動輒謾罵,以進步與落后一言以蔽之,這未免有扣帽子嫌疑。我總覺得,最不該忽略脆弱的人心,心之念,行之果,善解了個人,也就善解了群體。合理的訴求得解決,心里的那份愁才可以慢慢消解。
我探訪過的人夠多的。他們幾乎把悲苦與鄉(xiāng)愁雜糅成了一塊心緒的塊壘,至于大或小,完全取決于情感深處對故土的濃或淡。最最苦楚的,莫過于借雁抒懷的哀戚。但那是女子的專場。秋草黃,雁南飛,遠嫁者見不得叫大雁的“古”,將它擬人化為“阿芝姑娘”,對其傾訴衷腸,淚如雨落霏霏,整顆心跟著古的鳴叫破碎滿地。民謠里唱:“古啊古啊,您飛過我家鄉(xiāng)的上空,是否看見了我的親人?您捎來的訊息,我翹首以盼啊……至親至愛的可多了,阿達阿莫(父母)、麻茲牧惹(兄弟)、烏穆妮瑪(姊妹)、吾爾吾嘎(鄰里)……”民謠即興吟唱,覺著人生的紛亂和失意,憂傷重憂傷,凄涼復凄涼。遠嫁者淚濕衣襟,弄得就近婚嫁的也淚眼婆娑,不流淚似乎是木人石心,對不住“女子”這一稱謂了。
這一唱,胸中的塊壘得以消融。
這一唱,寬泛意義上的鄉(xiāng)愁便成了曠世的絕響。
那么,有無搬遷彝人之專場呢?這里,我模糊了訪問過的智者、愚者和介于中間者的邊界,最終玄化成一個人,向我娓娓道來:搬遷的我們何曾不似那些女子,但來不及邂逅古就夢歸了。他接著說,知傷感,則懂人生;觀起落,則獲幸福。
聽著充滿哲學況味的言語,恍惚間覺得,那人是我的至親,在幽幽的歲月深處擲地有聲:千年之問啊,問過天,問過地,現(xiàn)在好了,我的后代終于下山了。他還說,他的夢廣闊無垠,夢徘徊于夢境的十字路口,無論向左、向右和向前,皆高樓林立、鮮衣怒馬、晝夜發(fā)達,而退后則是逐漸衰老的村莊。
關于秩序的重構,波蘭的顯克微支說:“一片被嫁接到另一棵樹上的綠葉,終究是要變成另一棵樹的一部分的?!?/p>
高山彝人的移民是隆隆向前的時代之感召,是嫁接的綠葉,是嵌入了庇佑生活的蒼天之樹。
叩問歷史,我需要尋找村莊的來路。
我查閱擁有的彝文史料,無一例外地發(fā)現(xiàn),理想的居所是這樣的:房前平展,種稻打麥;屋后緩坡,蕎花飄香;次為草地,牛羊成群;再是森林,放犬捕獵……好一處神仙般的棲居地!背山面水,心之所向,無問西東。如教科書般的指南絮絮叨叨,夸張鋪陳,然而,畫卷似的此地,眾里尋它千百度,也未曾遇見,或極少遇見。海拔漸次升高的彝地,地形少有平原、丘陵,多為溝谷、矮壩、二半山和高山,河流深割,峭壁懸崖,曲曲折折,彼此之遙達百里,甚至千里。
農耕和游牧,孰重孰輕?要兼顧好兩者,唯一的指向是二半山和高山,于是,牽馬趕牛,吆喝羊群,播蕎子,撒燕麥,種洋芋,植苞谷,閉目塞耳,永無聞見,生生死死,千年有余。依山里長的杉、松、小葉杜鵑和蕨、秋英、琉璃草等植被來看,他們幾乎已與險惡的環(huán)境朝夕相處了。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暗流涌動,少部分人從高山私遷矮壩,不圖啥,只為求得光明的召喚,孩子能接受良好的教育。前后大約有十多年吧,他們背負屈辱,因各種標簽化惡名躲躲藏藏,祈盼一覺醒來,華麗轉身,永居富庶之地。
他們追夢的路上,荊棘密布,坎坷連連。
從不聞世界到冒險下山,千年間經(jīng)歷了怎樣的躁動?縱然內部歡歌笑語、秩序井然,但對外界而言,仍有鴕鳥埋沙、夜郎自大之嫌。到了覺醒之時,羈絆形影不離,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智的疼痛和命運的無奈?
而今,前恐后怕自凋零,落花流水,一去不返。莫以為還像往昔,一些人的搬遷為后來者騰出宅院、土地、樹林和人情世故。高山彝人迂回下山,部分走進典籍,富山肥水,宜種宜牧;部分來到城郊,雞犬相聞,亦工亦農;部分涌入縣城,車水馬龍,如夢如幻,嶄新的生活篇章來不及詫異,一下子翻開了。
上山,下山,非亙古未變的地理之距,而是隔著一部厚厚的歷史。
譬如,從我祖上加拉以降的十一代,勾勒的遷徙之路,從未逃脫過大山的威逼,生于險峻,死于褶皺,是名副其實的“山猴”。加拉之上,再往前追溯七代,拉普的孫子、我的始祖什吉估計住得更高,山寒水瘦,人命危淺,唯一的貢獻是讓尊姓果基的子子孫孫無窮盡也。累計十八代,可對烏托邦家園的仍是望穿秋水。山下的富饒,他們走了幾百年,也頂多擦肩而過,絕不敢把茅草屋、木板房或瓦片房安插進去?!肮侨庀喔?,人情所愿”,他們的大本營依舊在深山老林里,豈敢獨自脫單?換句話說,對溝谷平壩的開疆拓土,所有彝人的先祖是膽怯的,懼怕的,甚至是毫無經(jīng)驗的。像昭覺縣濫壩一帶,著名民族學家馬長壽于1937年途經(jīng)時,彝人仍居山麓。茲抄錄張壽的《涼山羅彝考察報告》中的記載片段如下:
過此山崗,即為濫壩,壩分東西二原,縱橫共數(shù)十里。土地平坦而肥美,但未墾殖成田。羅彝僅于四周山麓處開為稻麥種植之所。中間荒原,無樹木,草高過人之處為雁群棲息之所,羅人以雁為祥鳥,不加害也。短草之處則牧牛羊。吾人到達此區(qū)時,第見牛羊遍野,馬豬雜其間,大有塞外風光,只水草較豐富耳。
槌雁,老天降災;傷女,娘家動怒。視古和女性同等地位的彝人幽默地掩蓋了無助的心虛。可那些無古起落的壩子呢?彝人除興嘆之余,依舊趨行于高山之遠、叢林之深。平壩的氣溫高呀,細菌滋生,絕不像高寒之地那般旺人興畜。
這部厚重的遷徙史,終于與蒼古告別,向著崇山跋涉的背影齊齊轉身,沿山路折返,奔著豐饒的平壩和霓虹的城鎮(zhèn)歡歌而去。往下奔的才叫生活,生活的內力原本是這般迸發(fā)的。千年歷史的轉折點不在別處,而在集體轉向的腳下。要贏,起跑線算一次,可轉折點更重要。
按理說應是心花怒放、笑靨百生的。
當我走進山下任意的安置點時,也就絕對意味著,抵達了大涼山深處對應的高山空殼村。兩年多以來,我的工作是暗訪,重點調查“兩不愁三保障”的落實情況,入住率當然算其中的一個子項。源于此,在我記憶里,很多像拉白一樣繞口的鄉(xiāng)鎮(zhèn)地名亂作一團,丙底、德吉、爾賽、洛覺、申果莊、瓦里覺、瓦普莫、沙馬拉達、阿尼南瓦等等,實在太多了,令我常常迷糊,究竟哪里跟哪里。唯獨去喜德縣鄉(xiāng)村的那次記憶猶新。我看見鴉群蹦跳,饒有興致地圍著一座垮塌的房子“呱呱”叫。烏鴉是誤入歧途的預言家,歇在樹枝上“呱”半天,人已覺得晦氣,現(xiàn)在三四十只集聚,上躥下跳,仿佛是在召開緊急會議。倒是我們彼此不懂言語,造成了隔岸觀火的隔閡。鴉語是黑話,人語也是黑話。在哪里交集呢?也許,舊村莊是人與烏鴉話題的興奮點。舊村莊的氣味已經(jīng)擴散到了原野,余下的工作得交給像清道夫一樣的烏鴉,但愿它們之前預言到了村莊的死亡,之后繼續(xù)享用預言之成果。雖然,很多門戶鄭重地上了鎖,但土墻垮塌后,防盜的鎖尷尬了,滑稽了,門框、門檻和門板跟著受累,趴在那里。房梁和屋脊折損了的,瓦片落盡,椽子耷拉著,似一具四蹄動物的肋骨赫然在目。落下的糧食總有的。黏在蛛網(wǎng)上的蟬、蝶、蜂和七星瓢蟲也有的。當然,我不知道烏鴉搶劫了蜘蛛的所有后,是否連主子也一并吞掉。
面對集群的烏鴉,是喪氣,亦或運氣?看是被哪類人撞見。于我而言,這是一道奇觀。譏笑烏鴉嫌豬黑,卻不知自己比豬還黑,更不知將來連嫌棄的豬也沒了;而搬遷的彝人見了,一定噴射唾沫,詛咒倒八輩子霉了,萎靡不振,沮喪幾天。我明知道,石布阿普和像狐仙般的阿瑪都不在特定的空間里,應該不會見到黑壓壓的鴉群的。
此時的安置點人歡豬叫,宛如交響的奏鳴。我得帶著煙酒和糖果,隨意走到哪家去,湊熱鬧,討吉祥。然而,當我到達安置點的路口時,又慣性地想起了那些舊村莊:破爛的衣裳更像風刀了吧,蜘蛛的陰謀布滿老屋了吧,當然,烏鴉更是再也沒法笑豬黑了吧。
只能把一切交給時間了。
舊村莊是一個切片,我從它已經(jīng)或即將走遠的隱秘里,聽見了時代的腳步聲正越來越近,轟轟隆隆。
加拉巫沙,作家,現(xiàn)居四川西昌。曾發(fā)表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