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九月,剛剛通過教師招聘考試的我手拿一紙工作分配證明,來到那所農(nóng)村小學報到。學校距縣城駐地四十多里路,距鄉(xiāng)鎮(zhèn)駐地也要十多里路,它招收的是附近十座村莊的孩子。
雖然處于偏僻之地,但學校所在的這片區(qū)域并非籍籍無名。在本縣,經(jīng)濟發(fā)展的龍頭是蔬菜產(chǎn)業(yè),全縣農(nóng)民純收入的65%來自蔬菜產(chǎn)業(yè),然而,本縣蔬菜產(chǎn)業(yè)的發(fā)軔之地,便是這片區(qū)域。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本縣蔬菜種植面積達到112萬畝,總產(chǎn)450萬噸,主要銷往長三角地區(qū);全縣從事蔬菜運銷及相關產(chǎn)業(yè)的達70多萬人,占人口總數(shù)的一半以上,其中,這70多萬人中又有20多萬人常年散布于南方各地。
距學校不遠處,有一家蔬菜交易市場,號稱是全國規(guī)模最大的農(nóng)民自辦綜合性蔬菜批發(fā)市場,上世紀九十年代,一位中央領導曾在此視察,并提筆寫下“農(nóng)民辦市場,全國第一家”的題詞。這個題詞至今仍高懸于市場大門之上,見證著它曾有的輝煌。正是在這一支柱型產(chǎn)業(yè)的支配下,本地人為了生活,紛紛踏出家鄉(xiāng)。
當然,我當時并未預料到這一產(chǎn)業(yè)會與我的工作產(chǎn)生怎樣的聯(lián)系。就像我在這篇文章里羅列這些數(shù)據(jù)和現(xiàn)象的時候,讀者并不一定馬上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的意義所在。
2
入職后的第二天,學校就下發(fā)了一張“留守兒童信息匯總表”,里面除了學生自己的常規(guī)信息之外,還包括父母姓名、父母電話、父母所在地、父母從事職業(yè)以及監(jiān)護人姓名、監(jiān)護人電話、監(jiān)護人與被監(jiān)護人關系等。
我將表格帶進教室,交給學生填寫,結(jié)果卻讓我大吃一驚:全班42名學生,有近30名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大多在上海、無錫、杭州、蘇州、鎮(zhèn)江等江滬地區(qū)從事蔬菜產(chǎn)業(yè)——或在蔬菜市場租賃攤位賣菜,或在蔬菜市場里幫工。表格的監(jiān)護人一欄填寫的,不是爺爺奶奶便是姥爺姥娘。我了解了一下學校其它班級的情況,結(jié)果與我們班大致相同。
從一開始接手管理這個留守兒童眾多的班級,就讓我處在了焦頭爛額之中。班級不出事是我的底線,但這一條底線卻一再被這些孩子打破。離家出走、偷拿同學錢物、搶奪低年級學生零食、將同學打得頭破血流……這樣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而始作俑者,往往就是班里的留守孩子。我曾專門搜集了一些研究留守兒童的文章,想從中汲取經(jīng)驗,以便對癥下藥解決班級出現(xiàn)的這些問題,然而當我真正將這些理論成果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解決措施時,卻又總覺得無的放矢——我發(fā)現(xiàn),作為每一個復雜而獨特的個體,用單一的標尺明確分類來試圖給他們定性,似乎并不妥當。我也曾嘗試與他們的監(jiān)護人溝通,有的監(jiān)護人說不兩句就匆匆把電話掛掉了,他們太忙了,忙到根本就沒有意識到孩子的性格偏離正常發(fā)展軌道的嚴重性。也有一些態(tài)度誠懇的監(jiān)護人,他們答應一定和我相互配合,教育好孩子,但無論動用哪種方式的教育,效果似乎都不太明顯。作為教師和監(jiān)護人,或許我們都還未找到孩子的“病根”,都還未走進他們的內(nèi)心,都還無法體會他們獨特的喜怒哀樂。
從教數(shù)年,最讓我后怕的是孫小輝走失的那件事了。我的學生孫小輝曾跟隨從事蔬菜販賣的父母在鎮(zhèn)江的某所民工子弟小學就讀,后來才轉(zhuǎn)到我們班。他性格孤僻,喜歡獨處,不愿與班里的任何一名同學交流、玩耍。2017年10月26日,在外學習的我借著休息的空隙翻閱手機,發(fā)現(xiàn)朋友圈里都在轉(zhuǎn)發(fā)一條為一名走丟的孩子尋家的啟事,點進去一看,是鄰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發(fā)的一條信息,信息上說,一位面包車司機在行駛中突然發(fā)現(xiàn)后座上趴著一個孩子,就趕緊停車詢問孩子怎么在自己車上,這孩子說不清事情的來龍去脈,司機只好把他送進了當?shù)嘏沙鏊E沙鏊窬l(fā)現(xiàn)這個孩子為本地口音,但他卻記不清父母的名字、電話以及家庭住址,無奈之下,民警只好通過網(wǎng)絡向網(wǎng)友征求線索。啟事的后面,留下了派出所的電話號碼以及孩子的照片。掃了一眼照片,我便怔住了——照片上,孫小輝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一副茫然的表情。我慌忙給搭檔打了個電話,搭檔告訴我,孫小輝是昨天下午放學后走失的,晚上已被派出所送回了家。至于出走的原由,同事告訴我,孫小輝說他想去看看自己遠在鎮(zhèn)江的爸爸媽媽,從鎮(zhèn)江回老家坐的也是面包車,所以他天真地以為,只要能趁著司機不注意爬上那輛面包車,面包車就能把他送到爸爸和媽媽的身邊。
如果說孫小輝的“走失事件”讓我感受到的是后怕的話,那么趙媛媛的“查字典事件”讓我感受到的則是溫暖和辛酸。
我曾寫過一首名為《查生字》的詩——放學后,她趴在自家的草垛上/用老師今天剛教的方法/在缺角的字典上查生字/老師的方法到了她的手上/顯得那樣生硬/她只好按照聲母的排序/重新開始/忙活了好久,她先查到了一個“杭”字/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頁腳折了一下/繼續(xù)查找下一個字/傍晚的時候,她查到了“州”字/她攤開練習本,對照著字典/一筆一劃地將這兩個字/抄寫了下來/她借助拼音/試著將這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念了一下/直到念熟時/她不自覺地笑出了聲/她將練習本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住了遠方的爸爸媽媽。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詩中的“她”是我的學生趙媛媛。二年級,帶著學生學習完查字典之后,我在黑板上寫下幾個生字,讓學生去查。第二天,在趙媛媛交上來的練習本上,我發(fā)現(xiàn),她不僅查出了我布置的幾個生字,還查出了“杭”和“州”這兩個字。練習本的下方,歪歪扭扭地寫著:杭,音節(jié)hang,字典第182頁;州,音節(jié)zhou,字典第655頁。兩個生字的組詞都是:杭州。在與趙媛媛的交流中得知,她的爸爸媽媽都在杭州一家蔬菜市場里打工,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見到“真實的”爸爸媽媽了。
在與更多學生的交流中得知,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南方的某座城市從事蔬菜出售、工業(yè)生產(chǎn)、快遞、保潔、保安等工作,大多數(shù)孩子只有在寒暑假時才能與父母團圓。在這些留守孩子看來,爸爸媽媽就是照片上的爸爸媽媽,視頻里的爸爸媽媽,電話里的爸爸媽媽。甚至,在他們看來,南方某座大到可以容納百萬、千萬人口的城市,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南方某座小到只有兩個字的城市,就是他們的爸爸媽媽。
3
每年夏冬兩季,是最讓我們這些教師提心吊膽的日子。
夏季炎熱,防溺水是學校安全教育的重中之重。我們這兒沒有游泳館,學生們便常跑到學校東邊的小河里去游泳。河中的細沙和巖石是天然的建筑材料,因為取沙采石的緣故,枯水季節(jié),一眼望去,河床上到處都是坑坑洼洼,就如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疤痕。到了夏天這樣的豐水季節(jié),上漲的河水掩飾了河床的傷疤,在這樣暗懷鬼胎卻又顯得波瀾不驚的河中玩水,且不說孩子,就是頗具水性的成年人,一個不小心失足跌進深坑里,也往往會因慌亂無措溺水而亡。為此,每當天氣漸熱的時候,學校就會在全校范圍內(nèi)舉行全體學生拒絕到河中游泳的簽名活動,在教室里舉辦防溺水知識講座和主題班會,臨放暑假的時候,還要給每名學生的監(jiān)護人通話,請家長們務必看緊看牢學生。
到了冬天,防火安全又成了我們的工作重點。農(nóng)村取暖,尤其是安全意識薄弱的老人取暖,大多使用爐子,爐子里燒的是煤炭,添上一爐子煤就能燒上一夜,倘若爐身有縫隙或爐子的導氣不佳,再加上門窗緊閉,往往會引起煤煙中毒或火災。留守學生多是與爺爺奶奶住在一起,自然就成了我們安全教育工作的重要對象。
即便如此,在夏冬兩季,仍會不時發(fā)生一些留守兒童溺水和遭受火災的事件。
去年暑假,在鄰鎮(zhèn)某所農(nóng)村小學就讀的三個孩子就在石塘中溺水而亡。是同一個家庭里的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姐弟三人趁著爺爺奶奶不注意,到石塘里游水。出事的地方位于河流外側(cè),是一處荒廢的采石場,夏天里河水倒灌,形成了一方池塘,塘里的水很清澈,能透過池水看到池底,實則水很深。事后,警方分析,應該是其中一人先落水,其他兩人來救,結(jié)果也不幸紛紛溺水。事情發(fā)生后,孩子的父母從南方打工的城市連夜趕回來,看到三具冰冷的軀體擺在面前,孩子的母親當場就暈倒了,再醒來時便神志不清了。
到了寒假,類似的事情卻降臨到了本校學生身上。與我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lián)嗡哪昙壈嘀魅?,去年冬天,他們班有個孩子家夜里發(fā)生火災,三間泥瓦房在火焰的吞噬下轟然倒塌,孩子與他的爺爺、奶奶都被砸在了里面,等到消防部門到來時,原本安閑的小院已是一片廢墟。警方通報,事故正是因為取暖方式不當而引發(fā)的。我還曾見過那個孩子,他長得濃眉大眼,眼睛里透著一股子靈氣兒,因為完不成作業(yè),經(jīng)常被同事揪進辦公室補寫。給他布置完作業(yè)的同事前腳剛走,他便立刻把作業(yè)本甩到一邊,在那里拿著鋼筆玩,摳著手指頭玩,從口袋里掏出一沓卡片玩,反正無論什么東西,他都能玩上一陣子。但只要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傳來,他便又立刻開始假裝寫作業(yè)。因為不是他的任課教師,他對我便沒有戒備,有時候,還小大人般的主動和我聊上幾句。從僅有的兩次簡短對話中得知,他父母在無錫租了一家攤位賣菜,他在老家,由爺爺奶奶帶著。關于他的噩耗傳到學校之后,且不說他的班主任如何悲傷了,就連我也唏噓不已。
除此之外,作為教師,諸如防電、防詐騙以及交通安全都是學校安全教育的重點。盡管三令五申,但實際效果并不佳。每天放學,送孩子走出校門時,我總會看到數(shù)十輛各式各樣無牌無照的三輪電瓶車??吭谛iT外、馬路邊。學校緊鄰著的這條馬路是省道,來往車輛絡繹不絕,馬路上,那些擠滿三個甚至五個孩子的三輪車肆無忌憚地穿梭著,孩子們的笑聲、吵聲、歡呼聲回蕩著,全然不顧有大型車輛正疾駛而過。
4
我決定去一趟南方。
如我的學生們一樣,我要做一次候鳥,以親身體驗的方式接近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是的,我把我的學生視為候鳥。每當寒暑兩假到來,他們就沿著候鳥飛行過的軌跡到達南方——到達上海,到達杭州,到達無錫,到達蘇州,到達那座他們極其陌生卻又心心念念的城市,到達這龐大城市的某個角落,到達隱藏于某個角落的父母身邊。直到假期快要結(jié)束時,他們才再一次沿著候鳥飛行過的軌跡回到老家,回到學校,回到爺爺奶奶身旁。
每到假期將近的時候,孩子們就會莫名興奮、失落乃至悲傷起來。興奮是因為自己的父母,失落是因為自己的父母,悲傷也是因為自己的父母。
最失落的當屬苗家康了。一天早晨,班長宋宜晨匆忙跑到我的辦公室告訴我,苗家康趴在自己的課桌上哭了,我趕到教室,向全班詢問是誰欺負了他,全班同學一致回答沒人招惹他。我把他帶回辦公室,開解了良久,他才告訴我,昨天晚上他爸爸打電話說工作太忙,沒法抽身接他,決定這個假期就不帶他去上海團聚了。昨晚,他在家里抱著枕頭哭了一夜,今天在教室,其他同學恰好又都在興致勃勃地交談去南方過暑假的事兒,便再次勾起了他的傷心之處,就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
安慰完苗家康,看著他孤零零地走出辦公室,我突然萌生出一個想法:為何不帶著他去一次南方呢?于是便找出“學生信息匯總表”,撥通了他父親苗磊的電話。打了兩遍,無人接聽,直到晚上,電話打了回來。我把當天發(fā)生的事告訴了苗磊,苗磊不斷嘆氣。苗磊對我說,他父親得了偏癱,平時接送孩子全靠他母親,他母親不但要照顧父親、接送孩子,還得打理莊稼地,實在是脫不開身。于是我說出自己想把孩子送到他們身邊過兩天的想法,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同意了。
另一位學生徐良偉的家長不知從哪里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聯(lián)系我,想讓我把徐良偉也捎上。一個孩子是帶,兩個孩子也是帶,我沒多想,便答應了下來。
5
暑假開始后的第三天,我接上兩個孩子,乘坐火車,一路勞頓,八九個小時后,來到了一千多里外的上海。
手執(zhí)苗磊給的地址,我們倒了數(shù)班公交車,終于來到了上海江橋批發(fā)市場。這家市場是我們縣來滬從事蔬菜產(chǎn)業(yè)人員最為集中的處所,據(jù)說,在此工作的人中有半數(shù)以上來自我們縣。市場大門口,苗家康的父親苗磊已經(jīng)等待許久了,與我寒暄了幾句,便把我們讓到一輛點綴著菜葉的三輪車上。苗磊開著三輪車,在熙熙攘攘的市場里左搖右晃,一陣暈頭轉(zhuǎn)向之后,車子在市場深處的某個攤位前停住了。
這就是苗磊工作的攤位。攤位的老板是我們縣的,聘用的幾個工人也都是老鄉(xiāng),攤位上擺放的蔬菜也都是通過大貨車從我們縣運來的。在這里,苗磊負責接貨、卸貨、送貨以及賣貨。剛回到攤位,老板便吩咐他給附近的一家餐館送貨,他只好把我們先晾在一邊,手拿老板遞過來的貨單,熟練地從不同的貨堆里搬出辣椒、黃瓜、茄子、苦瓜、蕓豆等菜蔬,分別過秤之后,再將這些菜蔬依次搬上三輪車,然后一扭車把,小山似的蔬菜就隨著三輪車跑了起來。市場上人來車往,車和人、車和車眼看就要撞上了,卻總又在最后一刻靈巧地躲避開,化險為夷。等苗磊再駕著空車回來時,又要忙著接待前來買菜的散客,來這里販賣蔬菜和零散買菜的人絡繹不絕,他忙得熱火朝天。
工作之時,苗磊也會時不時和我聊上幾句話,或許是出于禮節(jié),自始至終,他卻沒有與自己的兒子交談。我問起苗家康母親的情況,苗磊告訴我,她找了一份保姆的工作,為了方便照顧雇主家的孩子,雇主要求平時就住在他們家里,雖說夫妻同在一城,但卻十天半月難得團聚一回。苗磊說,妻子從事保姆工作已經(jīng)快十年了,當初在老家生完苗家康不久,他們倆就來到了上海,一個在市場打工,另一個在做保姆,始終未變。他說,因為今天兒子來了,妻子特意向雇主請了假,晚上要陪陪兒子,就不在雇主家住了。他說,把自己的孩子撂在老家,卻在這里照顧別人家的孩子,他們夫妻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沒辦法,生活不就是這樣嘛。市場里人聲喧鬧、車聲噪雜,震得耳蝸隆隆響,一句話用力說上好幾遍還聽不甚清,我干脆就不再問了。
不多久,同在這家市場里經(jīng)營攤位的徐良偉的父親也來了。與苗家康父母相比,徐良偉父母的生活狀態(tài)要好一些,他們在這里租了一個小攤位,自己當了老板,和苗磊夫婦租住在棚戶區(qū)不同,他們用多年的積蓄在附近買下了一套二居室。接過徐良偉手中的行李,等徐良偉爬上三輪車,徐良偉的父親便向我擺擺手,開車遠去了。他們走后,我就與苗家父子道了聲別,自己去找賓館住宿去了。
當天夜里十一點多,在小旅館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被手機鈴聲吵醒。是苗家康用他父親的手機給我打來的。苗家康說,就在剛才,摟著他睡覺的母親突然接到雇主的電話,說她母親照料的那個孩子又哭又鬧,一家人束手無措,讓他母親趕快回去。無奈何,他母親只得騎著自行車出去了。電話那頭,因為一直在抽泣,苗家康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我隱隱約約聽見有鼾聲傳來。我想,那鼾聲的來源應該是他累了一天的父親。
第二天,我獨自游覽了外灘和東方明珠塔。站在東方明珠塔上,我竟又接到了徐良偉的電話。和苗家康一樣,電話里,徐良偉也隱隱掛著哭腔。他說他想回家,我隨口應道:這里就是你的家呀。聽完這話,他沉默了。又過了一會兒,他便把電話掛掉了。
我放心不下徐良偉,決定明天去一趟他家。
6
徐良偉父母家,距離江橋批發(fā)市場不遠,是一處建于八九十年代的老小區(qū),在這座以新聞名的大都市里,可謂是老古董了。房屋外觀雖舊,內(nèi)室裝修雖簡,卻布置得井井有條,以至于七十多平的房子看起來并不顯得擁擠,甚至還處處流露出溫馨??吹贸?,徐良偉的母親對用多年積蓄換回來的這套房子很上心,花了不少心思來布置這個小家。
徐良偉的母親滿臉歉意地對我說,因為兒子的到來,前兩天,她臨時雇了個小工,幫著丈夫料理生意,以便自己帶著孩子出去走走看看,可不知為何,徐良偉來到這里后就又哭又鬧。她的身旁依偎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頭上扎著雙馬尾,身上穿著雪白的公主裙,向著我做了個鬼臉兒后就不再理我,一心一意在一邊捧著手機玩游戲。徐良偉的母親說,這是他們的小女兒,和徐良偉不同,女孩在上海出生,一直就帶在身邊,現(xiàn)在在附近一家幼兒園上學,如果可能的話,以后就在這里上小學。才說了沒幾句,小女孩就吵著嚷著要吃冰激凌,徐良偉的母親無奈,打開另一間房門,喊出了徐良偉,向我說了聲抱歉,就帶著小女孩下樓去了。
徐良偉低著頭,眼睛紅紅的。他告訴我,剛來到這個家,妹妹就給他起名“小鄉(xiāng)巴佬”,在他周圍夸張地吸了吸鼻子,就迅速用手捂上,說他身上有臭味,讓他趕緊去洗澡。等徐良偉光溜溜地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卻發(fā)現(xiàn)他脫下來的衣服已經(jīng)被妹妹踢到角落里去了,他媽媽只好找來爸爸的衣服給他換上。爸爸的衣服那么寬大,而他的軀體卻那么瘦小,寬大的衣服套在瘦小的身上,便更像“小鄉(xiāng)巴佬”了,結(jié)果又引來妹妹的一番嘲笑。徐良偉不想與妹妹爭吵,就隨手拿了一個毛絨玩具自個兒在一邊玩,結(jié)果妹妹將玩具一把搶了過去,隨手就扔進了垃圾桶。到了晚上,爸爸媽媽讓他和妹妹睡在一張床上,妹妹當時雖然沒說什么,卻在父母離開房間后,用手在床上劃了一條線,把整張床分成了一大一小兩部分,讓他睡在狹小的那一邊,并且警告他不得越界。第二天,妹妹用腳將他踢醒,說他不但越了界,還把床單污染了。就在剛才,妹妹還趁著媽媽不注意,警告他不許亂動家里的東西,還說爸爸媽媽是她一個人的爸爸媽媽,她才沒有像他這樣的“小鄉(xiāng)巴佬”哥哥呢。
他向爸爸媽媽哭訴這些事,滿以為爸爸媽媽會站在他這一邊,沒想到爸爸媽媽說妹妹還小,要他讓著妹妹。他對我說,感覺自己好像不是爸爸媽媽親生的,不像老家的爺爺奶奶那么疼愛他。他說,他想爺爺奶奶,不想待在這里了。他一邊哭訴,一邊還不忘用我們班其他孩子舉例:王靜雅的爸爸每次從蘇州回來,都會給王靜雅買好多食物、好多玩具、好多新衣服;趙敏敏的媽媽每次從無錫回來,都會帶著趙敏敏去縣城玩;張瑞的爸爸媽媽從廣州回來后,雖然什么都不做,但卻會一直陪在張瑞身邊……
我滿以為這次的上海之旅將是一次皆大歡喜的團圓,卻沒想到,我的兩個學生——苗家康和徐良偉來到了自己父母身邊,感受到的卻仍舊是父母的缺失。我在想象,倘若我沒有帶著他們來到父母身邊,他們的心里會不會少些悲傷?我在反思,我把他們帶到父母身邊后,他們的傷痕又該如何彌補?
我不知道該怎么去安慰徐良偉。我只能空洞地說: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爸爸媽媽那么愛你,你妹妹也會很快接受你的。
真的會好起來嗎?捫心自問,我不敢回答。
是的,我不敢回答我的這一趟南方之行,究竟意義何在。
7
離開上海對我而言更像是落荒而逃。
和我一起落荒而逃的還有苗家康和徐良偉。數(shù)日之前,我們各自滿懷著希冀、愉快的心一起來到上海;數(shù)日之后,我們又滿懷著失落、迷茫的心一起離開這座城市。
苗家康的父母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他們有心卻無力為孩子在這座城市安置下他的生活。徐良偉的父母雖然具備了經(jīng)濟上的條件,但經(jīng)過這幾日的相處,徐良偉卻發(fā)現(xiàn)與這個家根本就格格不入,在我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小小的他為自己做了個決定:他要回到爺爺奶奶身邊。雖然那里沒有爸爸媽媽,但他覺得那里更像是他的家。徐良偉的父母拗不過兒子,只好囑托我照顧好徐良偉,他父親對我說,等他再長大一點,懂事了,再把他接到身邊來。
回鄉(xiāng)的途中出奇地沉默。我試著與兩個孩子聊天,結(jié)果兩個孩子只把眼睛渙散地貼在車窗上,一句話也不說。在沉默中,上海,這座曾在他們心中占據(jù)著重要位置的城市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終于看不見了。
即便如此,他們?nèi)匀缡艘话?,始終沒有將目光收回。
8
剛從南方回來不久,就聽說了一件讓人痛心疾首的事情。
在我就職的那個鄉(xiāng)鎮(zhèn)的某座小村莊里,有三名留守女童被猥褻。三名留守女童是親姊妹,最大的一個九歲,最小的才六歲,她們的父親在南方某座城市的機場當保安,母親則跟隨父親從事機場保潔工作。平日里,三個孩子由爺爺奶奶照料。孩子的爺爺奶奶平時還要料理莊稼,一旦忙起來,對孩子的安全就疏于防范,犯罪嫌疑人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有了可乘之機。
犯罪嫌疑人是他們的鄰居,五十多歲了,有家有口,還在村頭開了家小賣部,按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卻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在短短數(shù)月間,以糖果、玩具等物件先后引誘并猥褻了三名女童。直到前幾天,孩子的奶奶在給小孫女洗澡時,發(fā)現(xiàn)孩子下體腫脹,隱隱有血跡,詢問之下,天真無知的孩子將事情和盤托出,這才東窗事發(fā)。原本以為只是小孫女遭受到毒手,誰料想,在警方的進一步調(diào)查下才發(fā)現(xiàn),其他兩個孫女也曾數(shù)次遭受嫌疑人不同程度的猥褻。
一時間,街頭巷尾都在談論這件事。因為沒有官方的正式通報,坊間的流言已經(jīng)在傳播中發(fā)生變質(zhì),同一件事情,從不同人口中說出來,雖說基本框架是真實的,但那些細節(jié)已經(jīng)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填補得匪夷所思。傳言也通過不同人的嘴巴吹進了我的耳朵。一聽說這是我就職的那座鎮(zhèn)子發(fā)生的事情,心里不免一陣緊張,但在得知不是我們學校轄區(qū)的時候,又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氣。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心里為何會條件反射式地做出那樣邪惡的反應。那些天,我一直在為自己的“慶幸”感到羞恥。
9
暑假轉(zhuǎn)瞬即逝,又到了秋季開學的日子。
我又見到了我的學生們。和上學期即將結(jié)束的那段時光不同,這些曾經(jīng)急迫盼望假期到來,急迫想要與父母團聚的孩子,雖然身上穿著爸爸媽媽給他們買來的時興的新衣服,卻一個個眉頭緊皺,不言不語。
新的學期,班里轉(zhuǎn)來一個孩子,轉(zhuǎn)走一個孩子,從數(shù)字上看,一切都沒有改變,只不過是把一個名字調(diào)換為另一個名字而已。轉(zhuǎn)走的孩子叫趙慶,去年剛從無錫轉(zhuǎn)過來,成績在班里墊底,調(diào)皮搗蛋卻無所不能,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父母曾多次把電話打給我,讓孩子與他們通話,誰知這孩子對父母非常反感,直接就把電話掛掉了。開學前幾天,他父親又給我打電話,說他們打算把孩子帶到無錫,安排他在當?shù)氐囊凰窆ぷ拥軐W校就讀,接下來的這個學期,他將會在那里完成學業(yè)。這樣也好,畢竟孩子從此可以生活在父母的庇護之下了。但我卻不敢確定這樣的做法能否緩和他們之間緊張的親情關系。
我又想起了去年這個時候趙慶剛來的情景。我想,此時此刻,當他就讀于新學校時,是否也像去年一樣低著頭,兩只小手緊扣著皺巴巴的衣角,像個正在挨批評的孩子站在那兒一言不發(fā);是否也會在老師的指引下穿過孩子們好奇的目光,坐在了最后一排的空座上,從書包里抽出課本、文具盒和練習本;是否也會有一張彈弓不小心被帶出來,摔在教室的過道上。如果一切真的還和去年一樣的話,作為趙慶曾經(jīng)的老師,我多么希望在遠方的那所民工子弟小學里,面對這個新面孔,其他的孩子都會興奮起來,嘰嘰喳喳地圍過來爭先恐后地和他說話,就仿佛新來的這個孩子就是他們自己村里的孩子,他們在這座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這所遠離家鄉(xiāng)的學校,剛剛與他重逢。
當然,這些想象或許只能算是我對趙慶的祝福吧。在現(xiàn)實的世界里,在一個對他而言如此陌生的環(huán)境中,他又將會領受怎樣的際遇,我無從得知。
10
又到了填寫“留守兒童信息匯總表”的日子。
上海、蘇州、無錫、鎮(zhèn)江、常州、杭州、嘉興、廣州、深圳……教室里,我才剛把這張表格發(fā)到學生們手中,這些從那么遙遠那么遙遠的南方飄來的城市的名字,就歪歪扭扭地跳在了紙上。
手捧著收上來的這四十二張輕飄飄的白紙,手捧著收上來的這么多座來自遠方的沉重的城市,我突然不知接下來該做些什么了。
【責任編輯】王雪茜
劉星元,1988年生,山東蘭陵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張煒工作室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花城》《天涯》《散文》《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入選《北京文學》2018“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獲山東文學獎、孫犁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