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金愛爛
在音樂學(xué)院,我最先學(xué)會的是彈“哆”。因為這是第一個音,更因為要用第一根手指彈。按下琴鍵,“哆”勉強發(fā)出“哆——”的音。為了記住剛才的“哆”,我又一次按下琴鍵?!岸摺焙孟裼行┗艔埖匕l(fā)出“哆”音,然后注視著自己的名字經(jīng)過的軌跡。我坐在聲音徹底消失之后的地方,挺直小指,僵住不動。午后的陽光透過綠色的玻璃窗貼膜,渾濁地照射進來。寂靜流過鋼琴和初次觸摸鋼琴的我之間。我像是吐出一個慎重挑選的單詞,低聲地喃喃自語。哆……
手放在鍵盤上的方法看似簡單,其實很難。老師讓我放松,做出輕輕抓握的手形。當(dāng)時我不相信在不用力的情況下可以抓握某件東西,也不相信世界上會存在這樣的事。我從早到晚用兩只手指練習(xí)“哆來——哆來”。同時按下低音和高音,低音持續(xù)更久。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
鋼琴的琴鍵形狀都一模一樣。顏色或黑或白,又有相同的尺寸和質(zhì)感。我常常忘記“哆”的位置。這個不是“來”,是“哆”。這個不是“咪”,是“發(fā)”。觸摸琴鍵之前我無法確信。我要找的“哆”位于從左側(cè)邊緣開始的第24個琴鍵。每當(dāng)我在琴鍵上迷路時,我就從1數(shù)到24。這樣就找到了“哆”,然后我能做的就是再彈一下“哆”。我喜歡這個身軀龐大,性格內(nèi)向的樂器發(fā)出的第一個聲音,頑固而平靜的“哆——”的震顫。慶幸的是,只要找到“哆”,彈“來”就容易多了?!皝怼本驮凇岸摺迸赃??!斑洹痹凇皝怼迸赃?,“發(fā)”是“咪”的下一個。最重要的是找到“哆”。
練琴室的門上寫著已故音樂家的名字。我坐在貝多芬室里練習(xí)“哆來——哆來”。我在李斯特室里彈奏“哆來來”,在亨德爾室里彈奏 “哆來咪發(fā)唆”。只用兩根手指的時候,我覺得還可以,用三根手指時揚揚得意地以為很簡單。直到要用五根手指了,我才大呼太難了,學(xué)不會。我所在的小鎮(zhèn)只有一家音樂學(xué)院。那里簡單地教鋼琴,教長笛,也教演講。幸好沒人報名學(xué)習(xí)小提琴或長笛。如果有人想學(xué),院方首先就會勸阻。附近會拉小提琴的只有音樂學(xué)院院長的女兒。每當(dāng)學(xué)校有才藝表演的時候,這個孩子就身穿帶翅膀的連衣裙彈奏連小學(xué)生都聽不下去的小提琴曲。聽著她蹩腳的演奏,我第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打人的沖動。我不知道為什么音樂學(xué)院要教演講。演講又不是音樂。不過,好像也有人在這里學(xué)演講。有的是即將參加演講比賽的學(xué)生,有的是因為性格內(nèi)向而被父母拉來學(xué)習(xí)的孩子。我在練琴房里享受第一個音干凈消失的感覺,別處常常傳來撕心裂肺的喊聲。貝多芬耳朵聾、聽不見,我卻第二次產(chǎn)生了打人的沖動??傊@是沒有亨德爾的亨德爾室,沒有李斯特的李斯特室。我連他們是誰都不知道。
練琴累了的時候,我就描畫各個聲音的表情?!皝怼笔茄劢切币暎八簟笔酋谄鹉_跟?!斑洹鄙瞄L裝糊涂,“發(fā)”比“唆”低,好像更快活。我漸漸適應(yīng)了這五個音,也理解了鋼琴不是鍵盤本身發(fā)聲,而是通過“打擊”內(nèi)部的什么東西來制造聲音。同時我也明白,越是高音消失得越快,每個音都有自己的時間。不同的音符匯聚起來成為音樂,或許就是不同的時間相遇,從而導(dǎo)致某個事件的發(fā)生。
問題開始于“拉”。遇到“拉”之前,我就一直犯愁。五個手指彈奏五個音,這沒有問題,也符合常識。當(dāng)五個手指彈奏六個以上的音時,我就不知所措了,好像只懂五進制的文明人遇到了十二進制。我想遇到“拉”,卻又覺得一旦和“拉”遭遇會有麻煩,所以我感到恐懼。我不喜歡困難,很多曲子就是用五聲音階譜成的。一輩子只彈五個音不行嗎?學(xué)習(xí)“拉”那天,我屏住呼吸,注視著老師手上的動作。老師在我旁邊彈了“哆”,和我彈的方式一樣。老師彈了“來”,也和我一樣。老師不出所料地彈了“咪”。我有些焦急。緊接著,老師彈下“發(fā)”的瞬間,感覺有什么東西掠過我的眼前。她沒有用無名指彈奏,而是迅速把拇指移到“發(fā)”的位置,然后用第二根指彈了“唆”。其他的手指自然而然地觸摸“拉”和“西”。哆來咪發(fā)唆拉西哆!完整的七音階。我看著老師手上的動作,感嘆似的喃喃自語?,F(xiàn)在,我似乎知道音樂是什么了。
我不知道經(jīng)營餃子館的媽媽怎么會想到讓我學(xué)鋼琴。她不貪心,也不會強求什么。媽媽沒有學(xué)問,常常對自己的教育選擇沒有信心。當(dāng)時的媽媽是在追隨某種“普通”的標(biāo)準(zhǔn),就像去游樂園,去博覽會,某個時期都流行著當(dāng)時該做的事。回憶起來,小時候去博覽會、去博物館并沒有什么意思。但是送我參加博覽會之后,媽媽會陪我去游樂園,這讓我對媽媽心生感激。雖然這只是每個人都經(jīng)歷過的普通的童年程序,可是我會想起流露出無知的眼神,沖著時代潮流點頭的媽媽,想起她帶著包好的紫菜壽司踏上旅游車時疲憊的臉孔。偶爾我會想起我在旋轉(zhuǎn)木馬上面尖叫的時候,一手遮著臉躺在長椅上的媽媽。脫掉鞋子,小憩片刻的媽媽,她的面孔不正像“哆”一樣低沉而寧靜?我模仿媽媽的樣子,躺在琴凳上。老師看著我,是不是像“拉”一樣驚訝?那時我覺得每天最重要的就是“媽媽,請給我100塊錢”,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我卻坐在沒有亨德爾的亨德爾室里學(xué)音樂。媽媽像貝多芬一樣披散著頭發(fā)包餃子。恰好在那個時候,我們鎮(zhèn)上開了家音樂學(xué)院,而媽媽的餃子生意也很紅火。也許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學(xué)音樂。
媽媽給我買了鋼琴。藍(lán)色卡車從鎮(zhèn)上掀起塵土飛馳而來,停在我家門前的時候,我記得媽媽特別開心。不是洗衣機,不是冰箱,竟然是鋼琴。這讓我莫名地以為我們家的生活質(zhì)量頓時變得時尚起來。鋼琴是用淡黃色的原木制成,看上去要比音樂學(xué)院的鋼琴更好。原木上刻著優(yōu)雅的藤蔓浮雕,金屬踏板泛著淡淡的光澤,蓋在鍵盤上的紅色防塵罩的顏色又是那么煽情。單從色澤來說,就截然不同于我們家原有的家具了。唯一尷尬的是鋼琴沒有放在普通人家的客廳,而是放在餃子館里。我們家的生活起居都在同一個空間里進行。這個房子在白天屬于客人,晚上才是我們家人鋪上被子睡覺。鋼琴放在我和姐姐住的小房間里。大臥室對著廚房,小臥室對著大廳。
整個下午,我就待在店里彈鋼琴。我踩著具有強音效果的右踏板,裝模作樣地彈奏《少女的祈禱》和《水邊的阿狄麗娜》。蒸籠里呼呼冒著熱氣,商販和農(nóng)夫們穿著沾滿泥土的長靴在大廳里吧唧吧唧吃餃子。在這樣的空間里,我的演奏會讓人在吃完餃子后哭著離開餃子館;雖然簡單又好聽,其實很土氣,所以有人從門前經(jīng)過時,我會感到臉紅。如果遇到直性子的人,可能會掀翻餃子盤,大喊:“夠了!”有一次,我彈完鋼琴,聽到有人鼓掌。轉(zhuǎn)頭看去,只見大廳里有個白人男子拍著手大喊“Wonderful”。我和外國人之間流過尷尬的沉默。我很慚愧,卻還是羞澀地說,Thank you……面粉顆粒在陽光下紛紛飛舞,觸摸鍵盤的手指下埋藏著白色的指紋。
我在學(xué)院里學(xué)習(xí)了大約兩年。這期間我學(xué)完了兩本《拜厄》,開始接觸《車爾尼》和《哈農(nóng)》。車爾尼,這個名字聽起來就像從異國吹來的風(fēng),帶給我不同于肥豬肉和甜蘿卜的共鳴。與其說我想學(xué)車爾尼,不如說我想聽到《車爾尼》這三個字。
生意結(jié)束后,媽媽躺在小臥室里聽我彈鋼琴。我跟隨媽媽用腳打的拍子演奏《朱鹮》和《思念哥哥》。媽媽的腳在半空里打著拍子,襪子前尖浸透了洗碗水。那只腳就像媽媽飄浮在半空的內(nèi)心一角。爸爸更擅長唱歌,然而想聽我彈琴的常常是媽媽。爸爸負(fù)責(zé)送外賣。他把烤水餃、蒸餃和水餃送到小鎮(zhèn)各處,經(jīng)常多管閑事,開些無趣的玩笑。那時店里特別忙,可是經(jīng)常找不到爸爸的人影,要么是送完外賣順便跟人賭起了錢,要么就是在小商店門前玩娃娃機。有一次,爸爸整整一天沒來餃子館,媽媽為此大發(fā)雷霆。外賣訂單全部取消。媽媽在蒸籠和電話間不停地穿梭。日落時分,爸爸悄悄打開店門,走到大廳,因為打不開臥室門而來回踱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然喊出正在小臥室玩耍的我們,說要教我們唱歌。難得見到爸爸這么溫柔,我們都很開心,乖乖地從小臥室里爬出來。爸爸把推拉門打開一半,開始唱歌。爸爸唱一句,我們跟著唱一句。爸爸低沉的嗓音在傍晚的小鎮(zhèn)上空回蕩?!肮枢l(xiāng)有多遠(yuǎn),蔚藍(lán)的天空,可是同一片天……”奇怪??!爸爸的故鄉(xiāng)明明就是這里,可是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凄涼,仿佛他還有另一個故鄉(xiāng)?!鞍咨蠡被ㄔ陲L(fēng)中飛舞……”三個探出門外的腦袋唱著同樣的歌曲,臥室里闃寂無聲。也許媽媽在想,早在很久以前,從她喜歡上這個歌聲動聽的男人時,她的不幸就開始了。
當(dāng)時我九歲,彈琴的時間不如搗亂的時間多。每次聽到玻璃嘩啦啦破碎的聲音或者姐姐的尖叫聲,媽媽都會放下手中的餃子皮,飛快地跑過來揍我們一頓,再箭一般沖出去蒸餃子。媽媽總是很忙。孩子要快快地打,快快地長大,餃子要更快地蒸熟。媽媽的搟面杖打在我身上的時候,面粉撲簌簌地飛濺到四面八方。雖說我懂點兒音樂,可是面對毒打,我仍然只是張大嘴巴,發(fā)出“嗚嗚”的哭聲。有一次譜架斷了,便代替搟面杖打在我身上。稍微長大些之后,我不再“嗚嗚”地哭,而是“嚶嚶”啜泣。那時,我第一次覺得樂器好可怕。
音樂學(xué)院有很多鋼琴彈得好的孩子,不過彈得不好的孩子更多。沒有定期調(diào)音的鋼琴全都患上了鼻竇炎。相框里的貝多芬和莫扎特坐在小學(xué)生們制造出的噪聲中間,流露出無比厭倦的神情。孩子們懶懶散散,老師也是例行公事,我卻覺得學(xué)鋼琴很有意思。指關(guān)節(jié)下冒出的聲音律動令人愉悅,內(nèi)心深處蕩漾著某種情感,促使我心生思念。這種感覺我也很喜歡。奇怪的是,即便如此,我依然沒有要把鋼琴彈“好”的念頭。我只想適當(dāng)?shù)貜椙佟寢審氐走€清鋼琴的分期付款的時候,我放棄了在學(xué)院里繼續(xù)學(xué)習(xí)。當(dāng)然,也不一定是這個原因。我沒有厭倦,只是覺得學(xué)到這個程度就夠了。我這么容易滿足,可見也沒什么才華。
吃著餃子餡兒長大的我,乳房開始漂亮地隆起,向全身發(fā)出奇怪的信息。我穿著75A的文胸上了中學(xué)。鋼琴也不如以前彈得多了。我在不好不壞的水準(zhǔn)之內(nèi)挑選差不多的樂譜,彈奏流行歌曲,都是電視劇主題曲或者排行榜上名列前茅的歌曲。彈琴時,我總會記得使用踏板,讓聲音變得夸張。嗡嗡的振動聲中有著某種夢幻感帶給我的悲傷,還有對無法繼續(xù)深入的車爾尼世界的不舍和思念。我沒有繼續(xù)接受培訓(xùn),就這樣上了高中。當(dāng)我問及自己的前途,爸爸和媽媽面面相覷,好像出了什么差錯。我們只能相信當(dāng)時的“傳言”,什么理科畢業(yè)容易找工作,什么女孩子做老師最好,什么與其上首爾的三流學(xué)校不如讀地方的國立學(xué)校。每當(dāng)聽到這些,我都會表現(xiàn)得很嚴(yán)肅,仿佛得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不過轉(zhuǎn)頭就忘了。我的月考成績毫無規(guī)律,然而文胸的鉤扣卻在一格一格地放大。鋼琴被遺忘在餃子館的角落里,蒙上了灰塵。我不再彈鋼琴。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背著行囊離開了家,手插在口袋里走過擁擠的人群,一個念頭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這個房間,這條街道,這座市場和那間工廠,這條胡同和那條走廊,樹蔭下,汽車?yán)铮藗兪遣皇桥紶栆矔l(fā)出“哆——哆——”的聲音。每個人出生時會不會帶著屬于自己的音節(jié),一個可以不由自主、毫無來由就會發(fā)出的音節(jié)。小時候我學(xué)了點兒音樂,知道了這種聲音的名字,因此我或多或少地欠下時代潮流一筆債。
餃子館里進了些蘿卜干。蘿卜干泡水之后,媽媽再用粗布包起來,放進“脫水機”里旋轉(zhuǎn),就是只有脫水功能的苗條的金星牌甩干機。甩干機的水管很長,從庫房連到廚房下水口。每隔兩三天,媽媽去庫房轉(zhuǎn)一次甩干機。只要媽媽進庫房,水管里就會涌出大量的水。我還以為那就是哭聲發(fā)出的房間。懂事之后,我知道自己理解錯了。然而幾年后,媽媽真的在庫房里抱著膝蓋哭泣。那是我去首爾之前,高三的寒假。媽媽和往常一樣正在擠壓蘿卜干,電話鈴響了,她去了廚房。媽媽好像對著話筒解釋和懇求什么。我在衛(wèi)生間里看到了這一幕。中午的生意剛剛結(jié)束,餃子館里只聽得見甩干機的輕微震動聲。媽媽又回到庫房,蹲在甩干機旁,稀里嘩啦地哭了起來。爸爸去雪岳山賞楓葉了,姐姐寫了休學(xué)申請。望著水從通向黑暗的水管里流出,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家完了。
那段時間我考上了首爾的大學(xué),四年制的計算機系本科。關(guān)于計算機,我也只是會打字,但是我心里懷著茫然的期待,覺得畢業(yè)后或許能找到好工作。當(dāng)時,我的朋友們大部分都是這樣上的大學(xué)——茫然地考上國語系,茫然地去了私立大學(xué);帶著茫然的自卑感或優(yōu)越感畢業(yè),上大學(xué)。盡管我們通常不是根據(jù)“專長”,而是根據(jù)“成績”填報志愿。我們大都不知道什么是人生規(guī)劃,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年長我兩歲的姐姐在首爾某??拼髮W(xué)學(xué)習(xí)“口腔技工”,主要學(xué)習(xí)假牙的制作技術(shù)。姐姐說,直到填報志愿的前一天,她都沒想過要一輩子為別人做牙齒模型。很長一段時間,我連自己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都沒來得及說,只是練習(xí)迎新會上演唱的歌曲。
媽媽決定在貼封條之前變賣值錢的物品。爸爸和我點頭,努力尋找值錢的東西。不過十分鐘,我們就發(fā)現(xiàn)家里能夠賣上價錢的只有鋼琴,而且也只能賣上80萬韓元。媽媽想了想,決定不賣鋼琴。我擺擺手說,如果是因為我,那大可不必。我已經(jīng)很久不彈琴了,而且真的沒有任何留戀。鋼琴上的玩偶睜著圓圓的眼睛。那都是爸爸從娃娃機里抓來的。經(jīng)過深思熟慮,媽媽還是決定先把鋼琴留下。
“怎么留下?”
媽媽慢慢地開口了,她說我可以把鋼琴帶到首爾。
“……”
“那是半地下啊,媽媽?!?/p>
媽媽不可能不知道。我繼續(xù)勸說媽媽賣掉鋼琴。其實對我們來說,鋼琴已經(jīng)毫無用處了。媽媽好像把鋼琴當(dāng)成了某種紀(jì)念碑,說不定情況會好轉(zhuǎn)呢,所以……說到這里就含糊了。最后我不得不帶著鋼琴去首爾。我離家那天,爸爸把摩托車的減震調(diào)到最大幅度,一邊在路上飛馳一邊哭泣。車速達(dá)到最快的時候,爸爸抬起前輪哽咽著說,孩子們,千萬不要給人做擔(dān)保!爸爸在塑料大棚旁邊點頭哈腰地被開了罰單。罰單如數(shù)送到在餃子館干活的媽媽手里。
姐姐很不情愿的樣子,趁著舅舅抽煙的工夫,我努力解釋清楚。我以為媽媽都告訴姐姐了,沒想到姐姐什么都不知道。她郁悶地說:
“這里,是半地下?!?/p>
我小聲回答:
“我也知道的?!?/p>
我們坐在卡車前面,抬頭看著鋼琴。鋼琴像是沒落的俄羅斯貴族,自始至終保持著體面,優(yōu)雅而淡定地站在那里。舅舅的卡車擋在路中間。我們急忙戴上棉手套。舅舅抓住鋼琴一角,我和姐姐抓住另一角。舅舅發(fā)出信號。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猛然抬起了鋼琴。20世紀(jì)80年代產(chǎn)的鋼琴在世紀(jì)末的城市上空短暫地飛翔。那個場面太美了。我?guī)缀跻潎@出聲。我們一步步挪動。雙腿瑟瑟發(fā)抖,身體直冒冷汗。人們對我們指指點點。一輛轎車在后面鳴笛,似乎在催我們讓路。不一會兒,住在二樓的房東穿著運動服走了下來。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圓滾滾的身材,看長相是那種按部就班做晨練的人。他站在門前啞然失色,似乎很難相信眼前的一幕。我托著鋼琴,尷尬地點頭微笑。姐姐也用眼神向男人問好。鋼琴慢慢地把頭探到又窄又陡的樓梯下面。不是洗衣機,不是冰箱,竟然是鋼琴。我們的尷尬又多了三分。突然,咣的一聲!可能是舅舅沒抓住,鋼琴唧里咣當(dāng)?shù)貪L下樓梯。我和姐姐急忙抓住鋼琴的腿。在嗡嗡的共鳴中,發(fā)出多個同時在樂器里重疊的聲音。鋼琴上面的藤蔓圖案在搖擺,像壞掉的彈簧,好像是撞掉了。直到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以為的浮雕其實是用膠水粘上去的圖案。我們看了看舅舅的臉色。舅舅做個手勢,示意沒關(guān)系,然后繼續(xù)下樓。我并不擔(dān)心舅舅受傷,也不擔(dān)心鋼琴的狀態(tài)。相比之下,那個“咣——”的聲音,回蕩在我初到的城市里,這個真實、巨大而露骨的聲音讓我紅了臉。房東明顯看不慣,卻又很無奈,輪番打量著姐姐、我、鋼琴和舅舅,最后又去看鋼琴。
“同學(xué)?!?/p>
房東叫住姐姐,姐姐麻利地上樓。我看到姐姐在出口方向,方形的陽光下努力解釋著什么。姐姐同時向轎車司機尋求諒解。最后我們多付了管理費,并以絕對不彈鋼琴為條件打發(fā)走了房東。房東轉(zhuǎn)身離開時又說,既然不打算彈,為什么要帶來呢?
那天晚飯我們吃的是餃子。媽媽放在冰桶里帶給我們的。熱騰騰的餃子滑入食道,姐姐說,終于感覺身體安定下來了。她說每咽下一個餃子,感覺都像是在吞咽媽媽。我用雙手掰開一個大餃子。粉絲、韭菜、豆腐和豬肉做成的餡兒像爆竹似的彈出來,吐出白茫茫的熱氣。突然,我的腦子里冒出一個念頭,二十多歲的姐姐和我,我們的肉體會不會是用媽媽賣過的幾千個餃子做成的呢?
“可是爸爸,為什么會那樣呢?”
姐姐喝了口雪碧,問道。我根據(jù)自己了解的情況簡單做了回答。爸爸的朋友要開自助烤肉店,貸款時請求爸爸做擔(dān)保。從幾年前開始,小鎮(zhèn)周邊就出現(xiàn)了大大小小的工廠。爸爸的朋友自信地說,只要這些人在我這里聚餐一兩次,盈利就不成問題。那段時間,爸爸的前輩也開了一家練歌房。他的說法是,人們聚餐的時候,難道吃完烤肉就回家嗎?爸爸做了雙重?fù)?dān)保。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工廠接二連三地關(guān)門,自助烤肉店倒閉了,練歌房也摘了牌子。擔(dān)保,擔(dān)保的擔(dān)保,擔(dān)保的擔(dān)保的擔(dān)保,猶如多米諾骨牌似的坍塌,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最終停在餃子館前。整個小鎮(zhèn)都彼此欠債,可是這筆債就像誰也不曾碰過的幽靈。姐姐吮著筷子問道:
“那是誰的錯呢?”
我說不知道,只感覺這像某種極度透明的不幸。我又補充說,讓人感覺不真實。就好像我從明天開始就要出去打工,忍受巨大的疲勞,現(xiàn)在卻無法想象多米諾骨牌的盡頭,也不能埋怨什么。
“姐姐,你為什么休學(xué)?”
姐姐望著氣泡漸漸消失的雪碧,說道:
“家里的情況在那兒擺著,我也不知道這條路是不是應(yīng)該繼續(xù)走下去?!?/p>
我對于這種情況下還在考慮“專長”的姐姐感到失望。我希望有人快點兒找工作,減輕家里的負(fù)擔(dān)。姐姐說她后悔因為聽說好找工作而匆忙填報志愿,后悔沒能考慮好自己的天分以及職業(yè)環(huán)境。學(xué)習(xí)室發(fā)生煤氣爆炸事故后,她就開始感到恐懼,腰間盤和咳嗽也讓她受了很多苦。我對姐姐心生歉疚。
“我聽學(xué)校里的前輩們說,現(xiàn)在劃分階層的不是房子和汽車,而是皮膚和牙齒?!?/p>
“真的嗎?”我反問。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不過,是不是有點兒惡心???牙齒代表階層。”
我怔怔地在腦海里想象著上等牛在市場上張大嘴巴的情景。
“自從聽到這個說法以后,我會不由自主地看別人的牙齒。一方面是專業(yè)的原因,還有就是明星藝人的牙齒都潔白整齊,所以我誤以為這就是普通的標(biāo)準(zhǔn)?!?/p>
我搖了搖頭,“完全整齊”的牙齒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吧。姐姐說起了她的男朋友。因為年齡差距太大,直到他們分手,媽媽都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幾天前那人喝得酩酊大醉,來找姐姐。他們彼此的情分沒有斷,心里應(yīng)該很痛苦。姐姐一開門,他就跌倒在地了。
“然后呢?”
“我?guī)退摰粜?,想把他挪進房間,可是他一動也不動。我只好蹲在他面前。突然,我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到他的臉上,掰開他的嘴唇。我在觀察他的牙齒?!?/p>
“牙齒?”
“嗯,我討厭自己的做法,也很抱歉,可是我真的想看看他的牙齒。我認(rèn)識他兩年多了,還是第一次這么仔細(xì)地觀察他呢。從張開的嘴唇間,可以看到十幾顆小小的牙齒,黃色,不整齊,又小又舊的牙齒?!?/p>
我盯著姐姐的臉。
“我蹲在他面前,盯著他三十年來嚼東西用的牙齒。那個瞬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悲傷。”
“失望嗎?”
“不是。”
姐姐遲疑著,像是在選擇合適的說法。
“有時候在學(xué)校做假牙,我會覺得人和動物真的沒有區(qū)別。那天,怎么說呢,我覺得自己擁抱的不是戀人,而是和自己最親近的動物?!?/p>
“……”
我們鋪開被子躺下。地板上的空間勉強容得下兩個人。電吹風(fēng)、收音機和電熨斗等雜物擺到了鋼琴上。房間像個二手店。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地上的路像電線一樣長長地鋪開。每當(dāng)行人的腳后跟碰觸地面,路面就會輕輕顫抖,像落下的鳥兒突然飛走。猛然間,我覺得自己的天空還不如別人的天花板高。我翻了個身,小聲對姐姐說:
“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這里,不像首爾?!?/p>
姐姐睡意沉沉地回答:
“首爾都這樣,你知道的首爾只是其中幾個地方?!?/p>
姐姐很快就睡著了。我平躺在城市的地下。汽車燈光朦朦朧朧地映在窗戶上,鋼琴的影子在我頭上忽隱忽現(xiàn)。我不時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牙齒,迷迷糊糊睡著了。
姐姐的電腦是媽媽送的大學(xué)入學(xué)禮物。她跟隨同班同學(xué)去龍山買組裝電腦。朋友和電子商家職員說了些類似暗號的話,最后讓姐姐挑選主機外殼。店鋪角落里堆放著各種外殼。姐姐靦腆地伸手指了指。那是個外表簡陋,像戰(zhàn)斗機器人的盔甲一樣閃閃發(fā)光的外殼。朋友驚訝地問,女孩子為什么選這種?姐姐紅著臉回答說,這個最有二十一世紀(jì)的感覺……姐姐和最有二十一世紀(jì)感覺的電腦一起住在半地下。沒過多久,我就意識到二十一世紀(jì)是個多么“苗條”的東西,它鼓溜溜地占據(jù)了房間一角。
我開始打工了,工作是和印刷廠合作,制作輔導(dǎo)教材和試卷。起先我想到咖啡廳或酒吧做服務(wù)生。根據(jù)剛滿二十歲的我的常識,所謂打工無非就是這些。不過對于招聘廣告中提到的“外貌俊秀”,我沒能理解真正的含義。我是那種“可愛型”,不知算不算得上俊秀。我就去跳蚤市場找別的工作。在無緣無故給很多錢的地方和給錢少到讓人無法相信的地方之間,有個地方每張A4紙給1500元。我不知道這算多還是算少,只是覺得我可以操作好word。
姐姐在準(zhǔn)備專升本考試。姐姐說她想讀四年制本科的英文系,一邊學(xué)語言,一邊工作。不是“復(fù)讀”,不是“轉(zhuǎn)學(xué)”,而是“專升本”,我覺得這個詞給人某種奇妙的貧困感。姐姐教訓(xùn)我說,只要會說英語,就業(yè)機會就會很多很多,你知道嗎?姐姐說的“只要會說英語,就業(yè)機會就會很多”,我大概是在二十多歲以后才明白。姐姐拿回一大摞習(xí)題集,又是背單詞,又是聽磁帶。我瘋狂打字的時候,姐姐把習(xí)題集放在鋼琴上,嘰里咕嚕地說著外國語。每個夜晚,在透出微弱燈光的半地下室,敲打鍵盤的聲音和背英語單詞的聲音從未停息。有一天,姐姐不可理喻地扔掉圓珠筆,大聲嚷道:
“哎呀,‘未來怎么會‘完成呢?”
我貼完地層斷面圖,趴在鍵盤上喊道:
“啊!我最討厭的是科學(xué)!”
初夏。雨停停歇歇,斷斷續(xù)續(xù)地下著。窗外,人行道上的雨滴畫出許多圓圈,優(yōu)美地漂浮在我的頭頂。雨,仿佛不是從天上,而是從屋頂降落。我把葡萄干塞進口中,望著窗外。葡萄干是我最愛吃的零食。吃著葡萄干,就像在咀嚼又黑又干的加利福尼亞的陽光。姐姐在繁華街區(qū)的連鎖餐廳里當(dāng)收銀員。每天凌晨,姐姐都要扛著一袋子的困倦去輔導(dǎo)班,周末則用雙腿夾著困倦袋子睡得又深又長。她經(jīng)常和前男友通電話,前男友好像還哭哭啼啼地到家門前來找過姐姐。偶爾會下雨,斷斷續(xù)續(xù)。我坐在電視前看天氣預(yù)報。姐姐不在家的時候,我打掃衛(wèi)生,做些簡單的小菜,用據(jù)說含有陽光粒子的合成洗滌劑洗衣服。電視里說雨季馬上要來了。我買來塑料筒裝的除濕劑,放在櫥柜、衣柜和鞋柜里。手里有些積蓄,小小的災(zāi)難還是可以應(yīng)付的。
我想快點兒上學(xué)。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攢得差不多了。我也想和人交流,感受“疲勞”和“緊張”。穿著緊張的衣服,做出緊張的表情,在意別人的評價,熱愛、吹捧、玩笑、誣陷,我也想試著做個有心計或有政治性的人。有人覺得我可能是好人,有人覺得我可能是壞人,其實我什么都做不了?,F(xiàn)在,包圍著我的只有家用電器。我不想表現(xiàn)給冰箱看,也不想誣陷電飯鍋。我不知道領(lǐng)到第一筆工資后該和誰見面,該怎樣花這筆錢,為此我驚慌失措。我不能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做著誰也不知道的工作,不能這樣到老死去。我覺得我不能像每天扛著椅子上學(xué)的孩子那樣做零工。偶爾我會夢見自己的手指變得像樹枝一樣細(xì)長,變成只有手指得以進化的人肉打字手,不停地敲打著“請從下列選項中選出正確的一項”。然后我拿著一大堆試卷去了印刷廠,可是印刷廠的人讓我完成所有的試卷。我嚼著葡萄干,安慰自己說秋天就快來了。等到八月我得去東大門買衣服,跟姐姐學(xué)化妝,一定找個需要出門的工作。正如“哆”之后會有“來”,夏天過去了秋天一定會來。季節(jié)緩慢走過,我們的青春太過明亮,明亮得近乎蒼白。
房間里濕漉漉的。打了一會兒字,我環(huán)顧四周,因為潮濕而皺巴巴的空氣像海帶一樣飄忽。壁紙上接二連三地生出霉點。鋼琴后面的壁紙尤其嚴(yán)重。仿佛只要按下琴鍵,霉點就會像聲音的波動般飛起,把孢子分散到各個角落。我擔(dān)心這樣下去鋼琴會不會腐爛。我用干抹布擦了幾次,還是無濟于事。我只能撕下幾張日歷,貼在鋼琴后面,然后立刻冒出檢查琴鍵的念頭。畢竟是從鎮(zhèn)上背到這里來的,這么壞掉就太委屈了。有一天,我下定決心坐到鋼琴前,雙手打開琴蓋,熟悉的重量感傳遞到手指——這是我了解的重量感。緊接著,八十八個干凈的琴鍵進入視野。樂器有樂器特有的安靜。我把手指放在琴鍵上,放松手腕,做出輕握的手形。涼爽光滑的感覺蔓延開來。只要稍微用力,就能發(fā)出我想要的聲音。外面?zhèn)鱽硎┕さ穆曇?。幾天前房東家里開始裝修。我突然很想彈鋼琴。這是搬家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沖動。這個念頭一旦產(chǎn)生,無法抑制的情緒從心底油然而生。一個音沒事吧?聲音很快就消失了,誰都不會知道。我鼓起勇氣,手指用力。
“哆——”
“哆”像關(guān)在房間里的飛蛾,劃出長線飄了很長時間。我覺得這個聲音很美。內(nèi)心深處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輕輕蕩漾,漸漸平息?!岸摺背掷m(xù)的時間比想象中更長。我閉上眼睛,享受著一個聲音徹底消失的感覺。外面?zhèn)鱽砬瞄T聲。咚咚咚咚,用拳頭,敲四下。我急忙合上鋼琴蓋子。咚咚聲再次響起。開門一看,是房東一家。身穿運動服的男人和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孩子并排站在那里。男孩長得像爸爸,女孩像媽媽。大概是從外面吃飯回來,他們嘴里都叼著牙簽。男人開口說道:
“同學(xué),剛才是不是彈鋼琴了?”
我一臉無辜地說:
“沒有啊。”
房東搖著頭問道:
“好像是彈了啊……”
我再次否認(rèn)。房東男人面露懷疑,聽我說到發(fā)霉的事,他說地下本來就這樣,然后急忙上樓去了。我回到房間,靠坐在鋼琴旁,無意中打開手機,手機的每個數(shù)字都有固定的聲音,可以進行簡單的演奏。1是哆,2是來,高音可以同時按星號或零。我摸索著按下數(shù)字鍵。咪,唆咪,來哆西哆發(fā),咪,唆咪,來哆西哆,來來來,咪……本來就這樣,這樣的說法讓我感到莫名的討厭。
傍晚開始下起了暴雨。姐姐說要晚些回來。下班時間已經(jīng)過了,也許她還沒完成結(jié)算。姐姐先要從頭到尾看一遍賬單,哪里對不上,就要敲打計算器重新計算。同樣的工作反反復(fù)復(fù),一遍又一遍,看來要熬通宵了。我吃著拉面餃子,看連續(xù)劇。音量已經(jīng)放到最大了,還是聽不見演員說話。手里握著遙控器,我感覺摸到了什么濕乎乎的東西,盯著掌心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是雨水。我猛地站起來。水從玄關(guān)門漏進來。摻雜著大量異物的黑色雨滴弄臟了壁紙,沿著窗戶流下來。墻壁就像流著黑色眼淚的人臉。我慌忙給姐姐打電話。姐姐很長時間才接起電話。她的反應(yīng)出人意料的平靜,姐姐說這種事已經(jīng)不止一次了,拿抹布擦擦就行,說完就掛了電話,好像很忙的樣子。聽姐姐說完,我有點兒失落,不過也放心下來。我呆呆地站著,脫掉襪子,綰起褲腿兒,把玄關(guān)門前的鞋子全部收進鞋柜,拔掉電腦和電視等家用電器的電源,在鋼琴四周嚴(yán)嚴(yán)實實地圍上幾條干毛巾,再拿抹布擦掉地板上的水就可以了。我用抹布擦地,再把抹布擰干,再擦,這幾個動作反復(fù)進行。臟水倒進馬桶,用干毛巾擦掉水分。按順序做下來,真像姐姐說的那樣沒什么大不了的。有點兒感覺自己長大了。收拾一通之后,我松了口氣,挺起腰來,輕松地打量四周。剛剛擦干的地方又積了雨水,比剛才更多。我大驚失色,給姐姐打電話。
“姐姐。”
姐姐似乎在看周圍人的臉色,小聲回答說:
“怎么了?”
我哽咽著說:
“漏雨了?!?/p>
姐姐嘆息著說:
“知道了,剛才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
我像小孩子似的啜泣起來。
“嗯,雨水不停地漏進來?!?/p>
姐姐輕聲安慰,說她很快就回來,讓我先堅持一會兒。
“你什么時候回來?”
姐姐說不知道。她只是反復(fù)說著一會兒就回來。我掛斷電話,用手背抹了把眼淚。水已經(jīng)沒過了腳背。雨水散發(fā)出刺鼻又腥臭的城市味道。我想過向房東尋求幫助,可是天太晚了。無論如何,我還是重新開始干活吧。首先,我束好電腦線,放在抽屜柜上面,然后用垃圾鏟清理雨水。水沿著臺階和窗戶流進來。這樣下去可不行。我放下垃圾鏟,用水舀子取代。我的手在機械地移動,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流遍了全身。外面雷聲陣陣。我覺得自己在做魯莽的事情,無法打起精神,可是又不能什么都不做。房間里傳來手機鈴聲,我急忙跑過去,打開手機蓋。
“姐姐?”
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聲音。
“是爸爸?!?/p>
我不知所措。爸爸很少主動給我們打電話。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回答說:
“哦?哦……”
爸爸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想了想說,還算湊合吧。不善言辭的爸爸每次打電話都只問同樣的問題,下一句恐怕會是“吃晚飯了嗎”。
“吃晚飯了嗎?”
我說吃了。爸爸沉默片刻,又問吃的什么?我敷衍著回答之后,就陷入了沉默。爸爸問我工作做得怎么樣,姐姐過得好不好,什么時候回家。我略顯尷尬,恭恭敬敬地回答了爸爸的問題。沉默。需要有人盡快說再見,或者拋出新的話題。爸爸先開口了。他提到了錢。雖然沒有直接要求幫忙,可就是要求幫忙的意思。我靜靜地聽著爸爸說話。金額和我的學(xué)費差不多。我在地板上蹭著沾了雨水的腳,跟爸爸說,我會想想辦法的,然后就掛斷了電話。世界充斥著雨聲。我拿著水舀子,呆呆地站著,突然聽到外面有動靜。我跑到門口,開心地喊道:
“姐姐嗎?”
一個影子忽地掠過。一個神情恐怖的男人。我摔了個屁股蹲兒,手背上沾滿雨水。男人目光游離地看著我。我顫抖著說,你是誰?暴雨,欠債,還有可能被搶劫。我的人生怎么會這樣?想想就覺得委屈。正在這時,男人瞪了我一眼,朝著鞋柜倒了下去。一邊往鞋柜上蹭自己的臉,男人一邊自言自語。
“美英……”
姐姐的名字。我猜到了,他可能是姐姐的前男友。他個子不高,長著乖巧的臉。仔細(xì)一看,還有點兒可愛。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用指尖碰了碰他的肩膀。男人沒有發(fā)出“哆——”音,而是吧唧著嘴巴翻過身去。
“喂?!?/p>
男人一動不動。我繼續(xù)呼喚。
“喂?!?/p>
男人瞪大眼睛,傻傻地盯著我,好像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不能這樣躺在這里,快起來?!?/p>
男人被雨水淋透了全身。他點了點頭,又閉上眼睛。我想把他挪走,可到處都是水,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不就別管他?”
他躺在門口,我就沒法舀水。想給姐姐打電話,轉(zhuǎn)念又想到剛才姐姐察言觀色,不敢大聲說話的樣子。姐姐都說很快回來了,她回來就會有辦法,我還是先把這個男人挪走吧。我看了看四周,鋼琴凳進入視野。只要房間里不灌滿雨水,那上面就應(yīng)該是安全的。我把他扶起來。男人像八爪魚似的搖搖擺擺。他的胳膊放在我肩頭,一步步地挪動。男人倒地,昏厥,癱倒。
“大叔!”
男人感覺到地上的涼意,身體抖了幾下,又打起了呼嚕。
“喂!”
“哆——”
“哆”發(fā)出長音,在房間里飛舞。我按了“來”。
“來——”
男人扭動身體,躺著的身體又變成了鐮刀狀。我開始放松地彈鋼琴。指尖冒出的音符也都濕漉漉的。
“唆……咪……哆來……咪發(fā)唆拉唆……”吃水的踏板冒出濕漉漉的氣泡。聲音緩緩升起,交融,消失。
“咪咪……唆……哆拉……唆……”
男人的身體像餃子似的熱氣騰騰。雨時強時弱。我在黑雨蕩漾的半地下室里彈鋼琴。他的腳踝泡在水里,不知做了什么夢,臉上帶著笑容。
責(zé)任編輯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