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子
老唐蹲在院中大紅石上,借著慘白的月光,抓出一把干煙葉子,揉碎了,卷成旱煙筒,用嘴剛吧嗒幾下,立刻滿院子煙霧繚繞起來。
這是氾城六月底的天,悶熱無風(fēng),知了也扯著嗓子,直剌剌叫不停。老唐是氾城老地下交通員,昨夜他接到一條死命令:護送譯電員張弓去豫南根據(jù)地。
可不知怎么,消息被灰布褂(偵緝處)嗅到了,全城戒嚴(yán),滿大街亂叫亂咬,一時間,氾城,這個伏牛山麓的小城,風(fēng)聲鶴唳,像蓋著蓋子的大蒸籠,憋悶委屈。
翌日天剛放亮,老唐就挑兩捆旱煙葉子,去了北城門口,他想去探探風(fēng)聲。他希望能找到出城漏洞,再完美的圍剿都會有漏洞,老唐堅信這一點,無數(shù)次護送任務(wù),他都是踩著點過去的,這一次他希望也不例外。
需要臨時路條,偵緝處蓋紅戳,軍警處備案,核對氾城戶籍,還要對臉識別……
老唐眉頭擰成了疙瘩,心里反復(fù)揣摩各種出城方案。
對,用唐誠的路條!唐誠是他的獨苗,你瞧瞧,唐誠那身形個頭,稍微捯飭一下,和張弓還真有三分相像,也許就能蒙混過關(guān)。
可夕陽落山時,老唐又反悔了,他反復(fù)衡量還是覺得不妥,他不能把張弓置于危險之中,護送決不能有半點兒閃失,這是黨交給他的任務(wù),即使搭上自己的老命也要護他周全。
想到這兒,老唐猛地從大紅石上站起來。時間已經(jīng)等不及了,他曉得,由地痞流氓無賴組成的民團為了十塊大洋,已經(jīng)像瘋狗一樣到處亂嗅,暴露那是遲早的事。
他鉚足勁兒猛吸兩口旱煙筒,又把煙屁股砸在地面上,用右腳尖狠命踩擰著,似乎要狠下心來,做一個能捅破天的決定。老唐仰起頭,透過茂盛的皂角樹葉縫,看那灰蒙蒙的天,沒有一顆星星,只有瀉下的灰白月光和無邊的煩悶。
說來也奇怪,那一夜夜半,天空突然狂風(fēng)大作,呼雷閃電,青澀皂角刮落滿地,黃土沙塵席卷整個氾城,卻沒有下一滴雨。
第二天早晨風(fēng)停雷息,一切又恢復(fù)如常。張弓拿了唐誠的路條,二人從西拐街步行,匆忙忙去了北城門。他們上穿粗布紐扣小褂,下著闊腿扎腳褲,頭戴一頂露頂破麥帽,一前一后宛然一對出城討生活的父子。
老唐心想,我就不信這幫狗腿子就沒有打盹的時候。
正想著突然聽見噼啪一陣亂槍響,從城門口傳過來。張弓大吃一驚,神經(jīng)立刻要崩斷了似的,怎么了?暴露了嗎?只聽見有人喊:有人闖卡了,快追啊,是共匪,抓住獎十塊大洋啊。這一嗓子不當(dāng)緊,像攪屎棍一樣,一下子把城門樓攪亂了。
老唐急促促說,快,快趁亂出城。張弓像受驚的小牛犢,被老唐牽著韁繩向城外跑。果不其然,城門大開,白狗子一個個像瘋狗一樣,沒命似的向城外追去。
那個闖卡人還是被抓了,白狗子推搡著押他回城。
當(dāng)他們和老唐錯肩的時候,老唐下意識壓了壓麥帽沿兒,似乎生怕被認出來似的。張弓覷了一眼那闖卡人,個頭身形和自己無二,大腿上似乎中了槍,血順著褲管向下滴,頭上也許被槍托砸了,滿臉都是血,面目已經(jīng)分不清了。
張弓突然覺得很愧疚,可自己又無能為力,要不是這個年輕人闖卡,我怎么能趁亂出城?這年輕人是誰?是我們的人嗎?還是普通老百姓呢?
他緊走幾步追上老唐問,這個年輕人是咱們的人嗎?老唐猶豫一下,好半天才說,不,不是,可能是抓錯人了,別管閑事,趁亂趕緊出城。
出城順大路走不遠,他們便鉆進了煙海桑田。借著寬大翠綠的煙葉作掩護,他們順利抵達汝河北岸,那里早有小船接應(yīng),這是老唐事先安排好的。坐小船橫渡北汝河,便是連綿起伏的伏牛山,進了山人就安全了。
一進龜山寨里,老唐便如釋重負,一屁股坐在大紅石上,大口吸著他自己卷的旱煙筒子。張弓不知怎地,又想起那個闖卡的年輕人,愧疚絞住他的心,生疼。
老唐,那個年輕人到底是不是咱們的人?
老唐聽了,突然渾身顫栗,他用右手使勁兒摁著雙眼,似乎怕那不爭氣的眼淚迸出來,可眼淚還是弄濕了他的雙手。
我的兒啊,爹對不住你??!
張弓猛地怔住了,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紅太陽火球一樣升起,墨綠色的汝河水上,紅光碎銀子似的跳躍著,灑滿了整個河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