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埠六柳畫
上·逃為上計
常言道:母愛如水,父愛如山。
我意則不然—未免太刻板!
既到了我的回合,便向有緣人介紹家父。
如題,他身是嚴父身,心是慈母心,兩位一體,屬性雙全。
雖不擅長變臉,仍翻手為巴掌,覆手為甜棗,叫我一邊不敢摸老虎屁股,一邊作死拽胡須,在被家法伺候的邊緣瘋狂試探。
我喜歡玩。
年尚六七歲的我給自己編了理由:我還年輕,小孩子家家就要玩過家家。
然后,爸爸大手一揮,對我發(fā)動九九乘法表、某名家字帖、黃岡小狀元、英語歌全集等連招,再慢悠悠高舉藤條,準備致命一擊。
我一邊號啕一邊竄逃。
竄逃路線經(jīng)過電視機,恰播送親子廣告,一溫文爾雅的父親架著金絲邊眼鏡,套著墨藍西裝,可親且可愛地輔導小孩,算術錯了溫聲指正,對了獎勵摸摸頭。
而我的爸爸……他恐怕想打飛我的頭。
我不忍回頭。
我明白,那張兇神惡煞的黑臉,那顆肥圓的啤酒肚,只會讓我的幻想泡泡每一次、又一次、千千萬萬次破滅。
逃到最后,我也不知是驚于與年齡不符的作業(yè)量,是怕他步步緊逼的氣場,還是自卑我的生身父親相貌不堪、舉止粗魯?
要知道,他曾悄悄跑學校探望我,被同學認作爺爺,真叫我難堪!一天課下來埋頭委屈,只恨他不長臉盡丟臉。
我從小便默默許愿:換個爸爸吧!但凡長得好看點,能見人點,就算挨打,我也主動撅屁股??!
爸爸不費吹灰之力逮捕我。
逃為上計沒錯,無奈我的小短腿不給力……我被強行按在板凳上,同作業(yè)塔面面相覷。
阿門—祭奠我的藍色天空、綠色草地、紅色鮮花、白色飛鳥與金色童年,終究葬送于黑白灰的書冊了。
哀嘆之余,“罪魁禍首”抱臂監(jiān)視我,抑或說陪伴我,太陽跟月亮換了班,他的眼皮亦欲下班,照舊每一遍、又一遍、千千萬萬遍核對我的功課。
就像我厭嫌他,偏偏他真稀罕我。
中·中流砥柱
宛如傳統(tǒng)家庭般,媽媽當家庭主婦,爸爸做頂梁柱和經(jīng)濟來源。他們皆無疑是中流砥柱,護我不淋風雨,不近漩渦。
其實,兩個要強的人結合,往往對養(yǎng)育的孩子不假辭色。尤其爸爸,給我編織大半陰影,亦練就閃避的好技巧。
我是女孩兒,于他而言,跟鄰家剃光頭穿褲子的男孩兒沒什么分別,該教教該打打,偶爾鏡子一映,竟覺我的眼神染了英氣兼野氣,唯獨不見嬌氣。
這還不夠。
他要求我同別人拉開距離,凡事爭第一,須比同齡人跳得高跑得快。我拼命追逐爸爸的目標,現(xiàn)實中的自己逐漸出落成理想中的自己。
他能反手把掌上明珠碾壓成塵,冷眼觀我掙扎與戰(zhàn)斗。如此,盼有朝一日,小公主摸爬滾打,長成小勇士,某一時刻,將昂首矗立,豎一支無堅不摧的中流砥柱。
爸爸終究狠不下心腸。
用棍棒敲打我后,他擠一擠藥管,抿緊下頜小心涂抹我的傷口,不愿留任何傷疤,畢竟……我好歹一個蓄長發(fā)穿裙子的女孩兒呀。
雖然他嘴硬,但傷疤乃金牌也。
他扇巴掌時勇猛,遞甜棗又痛快。我的玩具箱同零食柜,始終保持滿滿當當?shù)臓顟B(tài),比作百溪淙淙匯入四海,奔流不息,經(jīng)久不絕,也不夸張。
雖說甜棗味佳,我仍然滿腹牢騷,到底復雜矛盾。
似乎巴掌甜棗系因果關聯(lián),巴掌是因,甜棗是果。
“爸,我可以少吃十餐,能不能少吃一頓打?”我一直想問他。
“如果我失敗了,你會驅趕我嗎?”
“我離你的及格線多遠?”
“你是否自責過?”
我都想問。
太遲了。
父親走得快。
他什么都聽不到。
下·下不為例
小時候,我讀不懂《紅樓夢》,傷春悲秋,顧影自憐。
長大后,我深讀幾寸,沉思幾分,方曉“緣”一字的刻骨。
人非草木,哪有人舍得呢?
我常憶他為我添置新書新衣,零嘴玩意,起夜替我掖實被角,翻遍教輔引我破解難題的妙意,出差時尚不忘郵寄的賀卡與明信片……
仔細翻閱時光,他何嘗沒有一顆熱騰騰的慈母心?
他負責地做一名父親,我認真地做一個女兒。
只是大家都第一次當值,難免扣些分數(shù)。
嗯!
溫柔方面,我絕對給零分。
除了家人,再無人愿意對我費心、操心、燒心了,我本擁有兩位,惜今生父女情誼終結得猝不及防,我唯剩媽媽了。
不過,下不為例。
我已初長成—該換我為我愛的人們費心、操心、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