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研究《資本論》
“他自費買馬列的書讀,是很認真的。
當然,起初有點像杜勒斯看《資本論》,研究它、對付它。”
“后來逐漸變成喜歡它們,運用它們?!?/p>
陳長捷(1892-1968),福建閩侯人。1949年1月在天津戰(zhàn)役中被俘,時任國民黨天津警備司令部總司令,國民黨中將軍銜。1959年12月獲得特赦,后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專職委員。
在武漢長江大橋工地,陳長捷面對雄偉壯觀的橋梁工程,觸景生情地說:“我活到60歲了,歷四朝,走遍了全國,也只看到鄭州鐵橋,還有號稱遠東第一的錢塘江大橋。如果和武漢長江大橋相比,有如小巫見大巫。以往建成的幾座橋都離不開洋人、洋技術、洋材料,總之是離不開‘洋字。武漢長江大橋靠的是中國人民的智慧和力量,這給了帝國主義一記響亮的耳光,長了中國人民的志氣。”說到這里,陳長捷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我沒想到貴軍之神速”
1949年1月15日,陳長捷在天津戰(zhàn)役中被俘。據(jù)當時采訪他的新華社記者李夫回憶:
看守戰(zhàn)士撩開西間屋的藍色土布門簾,陳長捷正獨自坐在條幾前八仙桌旁。
他見我進來,禮貌地站起身來。這個蔣軍中將,是個禿頂圓臉胖子,身穿筆挺的黃呢軍裝,從那深邃而鎮(zhèn)靜的眼神兒看去,頗有幾分將軍風度。
我掏出采訪本,命他坐下。然后,我問陳長捷:“你幾時到這兒的?”陳長捷神態(tài)十分鎮(zhèn)靜,緘口不答。思忖間,陳長捷看了我一眼,試探著問道:“先生是軍中新聞界的吧?”
那時我才21歲,突然被這樣反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陳長捷見我不答,便扭頭朝套間屋喊了聲:“你們出來!”沒料到,從套間屋里一下子出來五六個被俘將領。他們畢恭畢敬地站著報名:有敵天津警備少將副司令秋宗鼎、少將參謀楊威、少將秘書長李葉清和蔣介石派來的視察官程子踐等。隨后,他們并排坐在炕沿上。
這時我對陳長捷說:“你談談被俘經(jīng)過!”
“我沒想到貴軍之神速?!边@是陳長捷開頭第一句話。
然后,他操著不太濃重的福建鄉(xiāng)音,接著說:“遼沈會戰(zhàn)(指剛剛結束的遼沈戰(zhàn)役)后,我們估計貴軍東北部隊需要休整六個月,至少需要三四個月,才可能入關。因為補充傷亡,后勤供應,都要時間。所以,空軍曾偵察報告說,發(fā)現(xiàn)長城喜峰口附近有貴軍運動,我們還不相信,以為那是些零星部隊在活動。我萬萬沒有料到,貴軍如此神速,不幾天就占領了廊坊、楊村,切斷平津聯(lián)系,包圍了天津……”
講到這里,陳長捷停頓片刻。他哪里知道,就在他還蒙在鼓里的時候,中央軍委、毛主席早已5次急電東北解放軍火速揮師入關,“于(1948年11月)21日或22日全軍或至少8個縱隊取捷徑,以最快速度行進,突然包圍唐山、塘沽、天津三處敵人,不使逃跑”。
接著,陳長捷吞吞吐吐地說:“我一切行動,都是聽從傅先生的。當初,蔣先生主張華北軍隊海運撤退江南,傅先生總在猶豫。后來,戰(zhàn)局緊了,張垣方面有三千(戶)軍政眷屬涌到天津……”
“想干什么?”我追問了一句。
“準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從海上運走……”
我把話題拉回來,問道:“你們拉老百姓圍著天津修了一圈城防工事,在全市建了一千多碉堡,搞什么‘大天津堡壘化,難道就能抵得住解放軍嗎?”
“從來要塞孤守,沒有不陷落的?!标愰L捷回答說,“我們之所以作困獸之斗,實因認為平津一體。至于城防工事,是杜建時主持修筑的,說是第二個‘馬奇諾防線,固若金湯。我原來以為憑借城防工事,總可以守三四個月。”
接著,陳長捷說:“沒想到,到了(12月)20日以后,外圍不斷有激戰(zhàn)。很快楊柳青、北倉都只經(jīng)一夜即告失守。我?guī)状蜗虮逼娇偛繄蟾?,總部參謀長總是那句答復:‘堅定守住,就有辦法?!?/p>
更讓陳長捷沒想到的是,他以為能守三四個月的城防,30個小時不到就被解放軍完全突破。
功德林的“理論家”
被俘后,陳長捷被關押在河北省井陘縣華北軍區(qū)政治部軍法處看守所。北平和平解放后,該所遷到北平西北功德林,新中國成立后歸屬公安部北京戰(zhàn)犯管理處。
陳長捷通過學習和勞動,對自己過去犯下的戰(zhàn)爭罪行有了一定的認識,思想上不斷取得進步。他懷著改惡從善的愿望,積極配合學習改造,一直表現(xiàn)較好。
當年的管理人員夸獎陳長捷在功德林監(jiān)獄的表現(xiàn)時說:
他自費買馬列的書讀,是很認真的。當然,起初有點像杜勒斯看《資本論》,研究它、對付它。后來他與杜勒斯不同,逐漸變成喜歡它們,運用它們。
像陳長捷、廖耀湘,過監(jiān)獄生活開始不習慣,過去又沒有讀過這些書,想看看到底寫的是什么,有點好奇心。讀著讀著有了興趣,手不釋卷。人們戲稱他們?yōu)椤袄碚摷摇薄?/p>
陳長捷的勞動態(tài)度也是好的,據(jù)沈醉回憶:
在農場勞動,陳長捷是屬于二三流的勞動力。他編在第三組,而杜聿明更次一點編入第四組。一、二兩組是強壯些的,一般較重的活都由這兩組擔任。三、四兩組擔任較輕的活兒,往往是在一起工作。
有一次,陳長捷和杜聿明兩人抬一筐糞肥向地里走時,旁邊看的一些同學都在暗暗發(fā)笑。因為杜聿明不但是深度近視眼,而且左腿比右腿短一厘米,兩個人都是那樣瘦,又都是文質彬彬。所以,許多人發(fā)笑是因為兩人都是能征善戰(zhàn)的名將,今天湊在一起抬糞筐,不認識他們的,誰會相信這一對書生一樣的人,是當年指揮過那么多精銳部隊的將軍呢?
當他們看到大家在笑著議論他倆時,便放下糞筐和大家坐在一起。我說:“你們兩人合作,可以叫做寶一對!”
陳長捷一聽很不服氣,便揭杜聿明的老底,說他比杜聿明要勝一籌,氣力也比杜聿明大,而且不會連踩死了老鼠都不知道。這一下引起哄堂大笑!因為杜聿明的確鬧過這樣的一次笑話。
在一次學習時,杜聿明一走進學習室去,大家都感到有點奇怪,怎么今天這位同學走起路來和平日不一樣,不一瘸一拐了,而是與別人一樣端端正正地走,因為他是有名的“東北二瘸”之一。
他當東北九省保安司令長官時,與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上將都有一條腿短一厘米。熊式輝是在上海任警備司令調升江西省主席時,乘坐的飛機剛一起飛,便撞在龍華飛機場附近江面一條大帆船的桅桿上,雖然沒有摔死,但腿斷了一條,醫(yī)好后,便短了一厘米。
不過和杜聿明相反是右腿比左腿短。他們倆在東北,一個是負責軍事的,一個是負責行政的。這兩個東北大頭頭在一起開會時,一個向左拐,一個向右拐,曾使得許多見到這罕見的場面的人,背地里不知笑過多少次。那時當面是沒人敢說的,杜聿明當了戰(zhàn)犯后,沒有人去取笑他,不過看到他走路突然端正了姿勢,有點驚奇。
杜聿明發(fā)現(xiàn)別人注意他,也似乎感到今天走路比平日不同,便坐了下來,用手提起左腳棉鞋去摸,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向鞋尖滑下去。他忙摘下近視眼鏡,湊近棉鞋一看,自言自語說一聲:“一條繩子!”
可是當他把這條“繩子”往外一拉,竟是一只踩死了的小老鼠被他提著尾巴從鞋內拉了出來。這一下弄得全組的人連文件也讀不下去,而是捧腹大笑了一場。從此,這一笑話在戰(zhàn)犯管理所中就傳開去了。
與傅作義冰釋前嫌
1956年3月,戰(zhàn)犯管理所組織戰(zhàn)犯參觀各地,看一看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陳長捷先后參觀過官廳水庫、長春第一汽車制造廠、武漢長江大橋等。在武漢長江大橋工地,陳長捷面對雄偉壯觀的橋梁工程,觸景生情地說:“我活到60歲了,歷四朝,走遍了全國,也只看到鄭州鐵橋,還有號稱遠東第一的錢塘江大橋。如果和武漢長江大橋相比,有如小巫見大巫。以往建成的幾座橋都離不開洋人、洋技術、洋材料,總之是離不開洋字。武漢長江大橋靠的是中國人民的智慧和力量,這給了帝國主義一記響亮的耳光,長了中國人民的志氣?!?/p>
說到這里,陳長捷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1957年,中國共產黨為了加速對集中在北京的被俘國民黨高級將領的教育改造,決定將功德林監(jiān)獄對外開放,讓戰(zhàn)犯們與社會接觸。社會各界愛國人士,特別是戰(zhàn)犯們以前的老師、長官、同事或親友,很多人在社會上被公認為是德高望重、受到尊敬的人,也是戰(zhàn)犯們平素所敬仰信服的人。戰(zhàn)犯們一旦見到自己心中仰慕的人,能聆聽他們的教誨,能在一定程度上敦促自己早日走向新生。
然而,陳長捷卻有一個解不開的結,他對時任水利部部長的傅作義心懷怨恨,難以釋懷。在他看來,傅作義先是誠心誠意地邀請他擔任天津警備司令,后在天津戰(zhàn)役中又出賣了他,大有給他上套的感覺。
在天津異常危險的時候,他曾幾次請教傅作義如何應對,得到的總是那句話:“堅守就有辦法。”陳長捷一以貫之地執(zhí)行他的命令,結果戰(zhàn)敗被俘,而傅作義后來卻率領部下在北平舉行了和平起義。為此,陳長捷曾經(jīng)滿腹牢騷地說:“他在北平和平談判,卻命令我堅決不投降。他成了起義將領,我卻成了戰(zhàn)犯。我上了大當!”
后來,當傅作義到功德林監(jiān)獄去看望陳長捷時,這位昔日的部下和同窗學友給了他冷遇。陳長捷對他怒目而視,閉口不言。管理人員發(fā)現(xiàn)這個細節(jié)后,找陳長捷了解原因,希望幫他們冰釋前嫌,化解芥蒂。
在管理所領導的開導下,陳長捷覺得對傅作義應該“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待重新回到接待室,他便主動拉著傅作義的手,談笑風生。
傅作義首先向陳長捷表示了自己的內疚和不安,他告訴陳長捷,他在起義前后為部下做了兩件事:一是在起義前夕,他召集華北“剿部”軍長以上高級將領,宣布決定接受共產黨的和平改編,表示愿意起義的歡迎,不愿意起義的聽其自便,可以離開,保證安全。二是在起義后,他曾多次以書面或口頭形式向毛澤東、黨中央報告,要求赦免在押的陳長捷等人。
1956年3月,周恩來主持召開第二屆全國政協(xié)常委會第十九次擴大會議,專門研究如何處理國內外戰(zhàn)犯問題。
在會議上,傅作義兩次發(fā)言,直截了當?shù)卣f:“我為這些人乞求,要求寬大他們。為什么?我與他們的歷史差不多,也可能走他們那條路。當年我不是也被中共列入43名主要戰(zhàn)爭罪犯名單了嗎?所不同的是我在最后看清了前途,主要是敢于冒險,這樣就與他們不同了?,F(xiàn)在看來,我成了座上賓,而陳長捷等人因為執(zhí)行了我的命令反而成了階下囚,我于心何忍,于心何安?”
聽了傅作義這一番話,陳長捷心中的怨恨煙消云散。他也向傅作義談了自己被俘后的改造情況,兩個老朋友的手又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1959年12月4日,功德林戰(zhàn)犯管理所在禮堂舉行了首批戰(zhàn)犯特赦大會,陳長捷名列其中,他從此獲得了公民權,獲得了新生。
陳長捷在特赦后受到周恩來的接見。周恩來對他慰勉有加,陳長捷則一再稱頌共產黨實行的是亙古未有的寬大政策。
獲釋后的陳長捷回到上海與家人團聚,中共上海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對他的生活作了妥善安置。
1960年2月9曰,陳長捷被分配到市郊嘉定縣農場勞動。1961年4月回到上海,他任上海市政協(xié)秘書處專員,進行文史資料的編撰工作。他感奮勤勉,在短短的幾年時間內先后撰寫了個人親歷的文史資料十余篇,約30萬字,為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歷史資料。
1968年4月7日,陳長捷去世,享年74歲。
(責編/李希萌 責校/張超、陳小婷 來源/《解放天津:國軍警備司令陳長捷談被俘經(jīng)過》,佚名/文,《揚子晚報》2009年2月27日;《國民黨首要戰(zhàn)犯改造秘檔》,史文編著,臺海出版社2013年6月第1版;《國民黨被俘高級將領特赦令》,余遠來著,華文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