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輕抒
背簍是黃牛的名字,是小主人給取的。小主人是一個很乖的孩子,才十五歲就不上學(xué)回家?guī)图依锔苫顑毫?。當然,小主人牽上背簍的牛鼻繩還要提前三年——現(xiàn)在背簍已經(jīng)三歲了。
小主人不上學(xué)了,一是家里需要幫手,另一個原因,是成績差。當然,這個不好對外人提起。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小主人對背簍和背簍媽媽很好,總是一大早就把背簍的媽媽和背簍牽到坡上吃草,有時候還背著家里偷偷給背簍的媽媽吃黃豆餅。背簍從小就認為小主人是世上最好的主人。
但是現(xiàn)在背簍很生氣,不,是很絕望。
背簍已經(jīng)三歲了,就一頭牛來說,三歲就該下地干活兒了。下地干活兒這不是讓背簍害怕的事情,生而為牛,本來就是幫人犁地拉貨的,問題在于,當背簍可以下地干活兒的時候,背簍的媽媽已經(jīng)老了,干不動了,走一段路就會停下來喘半天,過去只要半天就能犁完的地,現(xiàn)在三天也犁不完。主人看著皮包骨頭的背簍媽媽,揚起牛鞭,呆半晌,又嘆口氣,把鞭子輕輕地放下來。
媽媽老了,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媽媽已經(jīng)為主人干了二十年的活兒,力氣早就耗盡,媽媽像一堆曾經(jīng)熊熊燃燒的火焰,現(xiàn)在只剩下一點兒余燼,冒著一縷淡淡的煙。
媽媽現(xiàn)在經(jīng)常一動不動地臥在牛棚里,抬頭看著遠處的稻田由青變黃,聽著樹上的蟬鳴由高到低,一滴眼淚慢慢地落下來。
背簍知道媽媽在懷念那些身強力壯的歲月,懷念一晌就能犁完半片山坡的日子。
背簍生氣、絕望,不是媽媽老了,人總是要老的,牛也會,背簍生氣的是,主人居然開始商量,要怎樣處置媽媽。
有三種意見:一是讓媽媽自然老了,閉眼了,挖個坑埋了;二是送到屠宰場,或許能賣點錢;三是自己殺了,好好吃一頓肉——一頭牛再老再瘦,肉總還是有點的,骨頭總還是可以燉一鍋湯的。
他們商量的結(jié)果,不,準確地說,是小主人的意見,殺了,自己吃。
好久沒有吃過肉了,小主人說起吃肉,眼睛開始放光,口水都滴下來了。
小主人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找地方埋了,那是浪費;送屠宰場,人家未必會要,就是要,也給不出幾個錢,可能連路費都不夠。而殺了吃肉,至少可以改善一下伙食。
聽到這些話,背簍氣得眼都紅了,背簍打死也不明白,媽媽勞累了一輩子,怎么會落到這個結(jié)局。
媽媽倒似乎沒有生氣,媽媽嘆了口氣,牛么,媽媽說,啥結(jié)局不都一樣!
媽媽的聲音干澀,細若游絲,像微風(fēng)搖動一片竹葉。
我不想這樣!背簍大叫,我不要這樣!
媽媽已經(jīng)沒有力氣安慰背簍了,媽媽的頭慢慢地垂下去,鼻尖幾乎碰到了泥土。
背簍不想媽媽被主人殺了吃肉,背簍想要反抗。
關(guān)于怎么反抗,背簍設(shè)想了很多,比如在屠宰現(xiàn)場,當?shù)秾⒁e起的時候,猛地沖上前去把殺牛的人頂翻;比如趁著深夜,帶著媽媽逃出牛棚,逃出村子;比如小主人牽著自己出去吃草的時候,一頭將小主人頂?shù)胶永锶ァ?/p>
此外,背簍還想到了絕食。
背簍想了整整三天。
想了三天,背簍很沮喪地發(fā)現(xiàn),只有絕食最現(xiàn)實。嘴長在自己身上,自己不吃,誰也沒有辦法。至于其他的,似乎都只是想象。
背簍決定絕食抗議。
小主人很心疼背簍,給背簍割來青草,那些青草散發(fā)著田野久違的芬芳,但背簍把頭轉(zhuǎn)過去,看都不看。
小主人給背簍端來飼料,那些飼料似乎有魔力,遠遠地就能聞到扯心扯肺的香氣,但是背簍還是努力地咽下口水,死死地閉著眼睛。
小主人急了,找來村里的牛醫(yī),牛醫(yī)叉著腰,圍著背簍轉(zhuǎn)了好多個圈子,又給背簍做各種檢查,最后汗都下來了,說,這牛沒病,我沒法醫(yī)。
為什么沒病還不吃東西呢?小主人急得都要跳河了。
背簍看著小主人著急上火嘴角起泡的樣子,心里也有一些不忍,畢竟小主人巴心巴肝地照顧了自己三年,人是要懂得感恩的——不,牛也是知道知恩圖報的。但是,背簍又想,憑什么要把媽媽殺了吃肉呢?難道你們忘了媽媽是怎樣為你家出力的嗎?
小主人聽不懂背簍的心聲,或者也沒有想真要去聽一頭牛在想什么。小主人雖然為背簍不吃東西著急上火,卻也不耽誤在一塊大石頭上磨那把長長的牛刀,不耽誤去別人家里討了些姜蔥蒜之類的佐料,還不耽誤去砍一擔上好的柴火,晚上好燉牛肉。
背簍看著這一切,又傷心欲絕。
媽媽倒是很平靜,媽媽似乎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結(jié)局。媽媽把頭從地上慢慢地抬起來,艱難地轉(zhuǎn)向背簍,伸出舌頭,在背簍的臉上輕輕地舔著。
聞著那熟悉的氣息,背簍哇一聲就哭了。
背簍哭得悲痛萬分,哭得天地失色,哭得朝霞都縮了回去,哭得不遠處的那條大花蛇狠狠地打了個激靈。
當然,這只是我的想象,實際上,背簍只是眼里大滴大滴的眼淚滴下來。
后來的事情很簡單,背簍突然就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草來,還把那半斗豆餅吃得干干凈凈,心疼得主人直叫喚。
再之后,背簍看著那把牛刀插進媽媽的胸腔,血淌出來,滿滿一盆。晚上的時候,主人家飄著一種讓人想吐的香氣,而在這個過程中,背簍死死地咬著牙,一聲不吭。第二天,背簍很順從地讓小主人套上木枷,向不遠處的畈田走去。
三歲的背簍開始像當年的媽媽一樣,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