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的事情,老陳記得特別清楚。
田禾路是一條曾經(jīng)被遺忘路名的路。一條路不被人記住名字和一個人被忘記叫什么名字一樣,在別人眼里就沒有任何意義了。要不是后來出了那檔子事,保準沒幾個人知道出事的那個地方有個路名——田禾路。田禾路一帶房子的外墻遠遠看去像是一條蛻了皮的蛇,裸露出紅通通的身體在陽光之下,讓人望而生畏。走近一些看那外墻又像是得了一塊塊花斑癬,無痛無癢,妖艷的斑紋卻讓人感覺渾身不適。生活有時候就是這樣,抹上了斑點點綴無關(guān)痛癢,看著就叫人難受。本是重點改造的路段,因為如雨后春筍的夜市攤位興起,政府看見了商機,大刀闊斧地動刀子改為做個小手術(shù),房子外墻統(tǒng)一粉刷,沿街搭起一格一格的攤位,安裝耀眼的路燈,晚上10點以后一派繁華景象,算得上是一項績效工程了。更多人愿意把那個地方叫作夜市一條街。
老陳是負責(zé)那條街的城管,自然而然會雷打不動地準時準點出現(xiàn)在那里,叉著腰,抑或是踮著腳,目睹夜幕下這條街上形形色色的故事。既然將夜市劃定了區(qū)域規(guī)范化管理,就得有人在那里管事,城管老陳便充當(dāng)起管事的角色。你想占點便宜把攤位稍微挪到馬路上,老陳會管;你不想交攤位費推著燒烤車流動售賣,老陳會管;你還想占點便宜一證多用,本是賣餛飩的攤子,又附帶擺上燒烤箱想賣燒烤,老陳還會管。老陳準時每天晚上10點跟其他幾個城管出現(xiàn)在夜市一條街,老陳是隊長,帶著幾個城管轉(zhuǎn)悠一圈,就回到一輛電動汽車上坐著。老陳并不老,40歲,卻一頭白發(fā),領(lǐng)導(dǎo)覺得這樣老成的模樣能服眾,遂讓他做了隊長。
那晚,老陳帶著同事們逡巡一圈,沒有像以前一樣回到車子旁倚靠著,而是杵在一個水池旁。那個水池,老陳是知道的,屬于多余的“有用”之物。四四方方,長寬高不到兩米,位置正好在夜市一條街的中央,水池后面是民房,兩邊是攤位。最早的規(guī)劃是要把這個礙眼的水池拆掉,可是第二天施工隊一伙人要動手的時候,一位姑娘攙扶一位老人擋住了施工隊的去路,老頭放出狠話,拆,可以,得先把他給拆了。邊說還邊咳嗽一陣,施工隊員擼起袖子盯著老頭,有點擔(dān)心老頭這樣震動胸腔的大動作咳嗽,稍微不慎就會咳出一口老血來。施工隊可不想莫名其妙地背上這黑鍋。施工隊一時無計可施,瞅了一眼攙扶老頭的姑娘,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馬尾如風(fēng)鈴般搖曳。施工隊的領(lǐng)頭把姑娘拉到一邊,說:“妹子,你看能不能幫忙說服下你爺爺,我們也是奉命行事?!惫媚镆皇峙牧伺拿遍埽f:“他是我爸。”領(lǐng)頭斜睨一眼這對年齡差距太大的所謂父女。光猜那年齡差就能讓人亂了陣腳,一時無言以對。倒是姑娘靈機一動給他施了一計,“那水池就是我爸一愛好,里面養(yǎng)了魚,發(fā)財魚,你回去跟你們的頭說下,留著發(fā)財魚,保準日后這條街賺大發(fā)。”姑娘如此一說,領(lǐng)頭的拍手叫好,上面很快也同意了保留下這田禾路里唯一的老物件。在老陳看來,那水池的存在就是無稽之談,水池上面用一塊四方的石板蓋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老陳偷偷掀開那石板,那水池里空蕩蕩的,沒有水,更沒有所謂的“發(fā)財魚”。只有那對父女說這個水池里有水又有魚。
老陳后來掌管了這條街的街面管理,很快就認識了那個厲害的姑娘,戴著鴨舌帽,梳著馬尾,一雙水泡金魚似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那雙眼睛真好看,在老陳看來,那眼睛就是太陽,就是月亮,月亮圍著地球轉(zhuǎn),地球圍著太陽轉(zhuǎn),那眼珠子轉(zhuǎn)呀轉(zhuǎn),多有靈性呵。不過那姑娘有些怪,時而像個悶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擺酷低頭在街上走著,時而像只活潑的小白兔在街上奔跑。據(jù)說她在夜場上班,老陳看那中規(guī)中矩的打扮,怎么看都不像。
那天晚上老陳清清楚楚記得,自己見過那姑娘兩次。第一次是在10點,匆匆忙忙,只見了背影,一頂鴨舌帽,馬尾被黑夜銜著;第二次是在10點50左右,從她家樓梯口出來,和他打了個照面。
“這么晚了,還出來呀?”
她愣了下,回答說:“我爸說餓,我給他去買碗餛飩?!?/p>
老陳笑,看了下手上那塊銀色老表,“嘴饞吧?現(xiàn)在這會,米姑小吃店,估計要排上好一陣子。”
“沒事,我爸沒那么早睡,人多,我就多等一會?!彼f。
大概正巧遇到空窗期,人不多,她很快提著一個袋子返回。他杵在水池旁,她進單元樓的時候停了下,然后走到他身旁,從袋子里端出一碗餛飩,袋子里還剩兩碗。
“來,請你吃,老陳?!?/p>
“別,太客氣,要吃,我一會自己去買?!?/p>
“那里排滿了人?!?/p>
老陳知道,米姑的餛飩向來口碑不錯,他聞到袋子里飄出的香味就忍不住直流口水。要知道,平時他吃那餛飩,可是要連吃兩碗,餛飩和湯一滴不剩。姑娘要請他吃,他沒好拒絕。
他從她手中接過,只見她的裙角緊挨著那水池。黑夜里,那密不透風(fēng)的水池,儼然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骨灰盒。
已經(jīng)有人開始投訴了,說那水池夜里看著瘆人。老陳覺得,自己能夠在這條街混得開,全靠街坊和攤主支持。既然有人反映了問題,他就得盡力解決。他打算,哪天抽空去老羅家提下這個事。他和老羅還是有些交情的。剛到這條街那會,老陳還會叫上老羅一起吃酒,可是吃著吃著,老陳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老陳喝上一兩口,純屬娛樂,老羅一喝,就剎不住車,沒完沒了喝。老陳看得出,那叫喝酒上了癮。后來老羅頭發(fā)白了,喝酒手抖,還使勁喝,老陳就不敢叫他了。雖然很久沒在一起喝了,老陳確信,這個世界上就沒有酒桌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只是,現(xiàn)在還不能講,剛吃了別人請的餛飩,轉(zhuǎn)身將人家的軍,這樣缺德的事,老陳做不出來。
然而,還沒等老陳開口,意外就發(fā)生在眼皮底下。
當(dāng)時羅琳還在他身旁,好似要看著他吃上一口餛飩才愿意離開,生怕他轉(zhuǎn)手送給別人似的。他就在她面前夾起一塊餛飩,正往嘴里送,“轟隆”一聲,撲哧一下,高空墜物落入水池。緊接著是一片尖叫聲和哭鬧聲。
羅家和從自己家的陽臺上掉到自己家的水池里,臉直接掛在水池的石板上,死了。
2
田禾路墜樓事件,趙司建沒有深入了解。一起單純的意外事件,排除他殺,就沒有他們刑警什么事了。剛到刑警大隊那會,他是逢有死人的現(xiàn)場必去和必查,那可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呀!怎么可能好端端就沒了呢?事出有因,他一直信這個。哪怕法醫(yī)那邊排除他殺,他仍舊半信半疑又獨自再查上一陣。后來他慢慢明白,他只是一名警察,警察的職責(zé)是除暴安良,救死扶傷,那是醫(yī)生的職責(zé)。人海茫茫,苦海茫茫,每天困在胡同的人有那么多,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胡同里牽走一個,就能確保他下一次不會再次走進胡同?一加一究竟等于幾,非得弄出答案來嗎?所以,他只是在每周例會上過問了下這個事情。到現(xiàn)場的民警說,初步排除他殺,就是一起單純的意外事件,子女無異議,簽了字,等法醫(yī)那邊進一步檢查就可以送到殯儀館火葬了。民警說的時候,趙司建睥睨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法醫(yī)黃雅莉,這個剪著短發(fā)的女人低頭沉默,指間的筆像旋轉(zhuǎn)木馬般快速旋轉(zhuǎn),有點像是在表演雜技。趙司建點了她的名字,她抬頭,手指繼續(xù)轉(zhuǎn),趙司建問她死者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異常?黃雅莉卻回答說:“他們好像特別急著要火化?!绷硗庖粋€民警補充一句:“他們堅決反對對尸體進行解剖?!边@個沒什么可以懷疑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排斥在親人身上動刀子的。把尸體切開,那是對死者的不敬。趙司建明白這個道理,既然排除他殺,那么就沒必要對尸體進行解剖了,沒必要去招惹不必要的麻煩。破案已經(jīng)夠忙了,偵破完一個案子有時候會迎來一個空窗期,那是他們可以喘口氣的機會,哪里還有那么多閑工夫去管非刑案的事情。他叮囑黃雅莉,沒什么問題的話,盡快簽字把死者送走。黃雅莉點頭,沒有低頭看手指,指間的筆在旋轉(zhuǎn),玩弄于掌間。
以為這個事就算翻篇,沒想到第三天臨近下班的時候,趙司建正要用鑰匙鎖門,一個轉(zhuǎn)身,黃雅莉不知什么時候神出鬼沒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
“要死,你走路沒腳步聲的?。俊壁w司建拍了拍胸口。
“有呀,你沒注意而已。”說完,她就在他面前來回踱兩步。
“沒事不要在我面前晃蕩,我頭暈?!彼阉白?。
“田禾路那件事,我這邊有了新發(fā)現(xiàn)。”黃雅莉沒打算繼續(xù)和他耍嘴皮子,斬釘截鐵說。
“哦?不是意外?”趙司建一聽有新發(fā)現(xiàn),頓時熱血沸騰,鑰匙還沒焐熱,又拿去把門給打開。
“是不是意外我就不清楚,那是你們要調(diào)查的,我只負責(zé)尸體上的事。”
“說,趕緊說?!壁w司建迫不及待想知道了。
“死者的頭蓋骨有一處撞擊。”
“黃大法醫(yī),你是逗我吧?”趙司建先是愣一愣,然后努努嘴,有些不解道。
“趙大隊長,我說的是事實?!彼凇按箨犻L”三個字眼上加重語氣,音調(diào)讓人聽起來起雞皮疙瘩,讓人感覺有些嘲諷的味道。
“是事實沒錯。問題是,人從四樓掉下來,頭蓋骨沒有撞擊才見鬼。”
“我所說的撞擊是指銳物敲打。而且,死者是從樓上直接掉到水池蓋。”黃雅莉分析著。
“那不就行了!頭骨蓋有撞擊的痕跡,合情合理!”
“注意,我剛剛說的是銳物敲打的痕跡?!?/p>
趙司建猛然拍了把桌子,“那就是有可能在掉落前就遭遇過撞擊!”
“我只是把我在尸體上發(fā)現(xiàn)的問題告訴你,接下來是不是意外,就得讓你這個優(yōu)秀刑警去偵查了?!?/p>
“死亡時間確定了嗎?”
“和墜樓時間基本吻合,在夜間9點至11點之間。”
“就不能給個確切時間?”
“你是第一天當(dāng)刑警?”這么句極具殺傷力的反話頓時把他堵得啞口無言。
趙司建只好雙手合十于胸前作揖表示感謝,黃雅莉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死者有一兒一女,但那對兄妹給我感覺更像一對情侶!”
趙司建有些莫名其妙地望著黃雅莉大大咧咧漸漸離去的身影。這個女人有太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了。當(dāng)然,這個病態(tài)的社會每天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發(fā)生,每一件看似普通的刑案偵破背后隱藏多少令人跌破眼鏡的情節(jié)。不過,經(jīng)歷多了,麻木了,也就習(xí)慣了。
黃雅莉前腳一走,趙司建后腳就把門鎖了,想趁著即將來臨的黑夜去蹚一次渾水。
趙司建偶爾會去田禾路吃東西。其實他不喜歡在夜間出現(xiàn)在那么一個亂哄哄或者是黃雅莉嘴巴上說的魚龍混雜的地方,熱氣騰騰的一群人,潛伏的危機太多,稍有不慎就會出現(xiàn)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狀況。然而,趙司建又是一個在飲食上禁不住誘惑的人。表面看,他下館子并不挑剔,菜單在他手上,握著不到半分鐘,他就點了道不辣的菜,然后把一句“只要不要太辣就行”的話連同菜單傳了出去。實則這樣的人嘴巴最刁,最難伺候,辣可以,不要太辣就行。這幾分辣才算太辣了?沒有個定義,讓人拿捏不準。夜市的小龍蝦,可謂色香味俱全,卻入不了他的眼。而米姑小吃店的餛飩,看似再普通不過的餛飩,吃過一次,就讓他流連忘返。他吃那里的餛飩,只有一個要求,不放香菜。點了一個大碗,從桌面的竹簍里抽出一雙筷子,在桌面敲擊兩下,坐等餛飩上桌。餛飩還沒端出來,趙司建老早就嗅到了香味。那是一種能勾人的香味,有別于淡淡的香水,并不妖嬈,并不華麗,卻沁人心脾,深情聞一口,流連忘返。那還沒吃了。等餛飩上了桌,吃之前鼻子先嗅上一口,要先把嗅覺給喂飽,再抿一口餛飩湯,滾燙感直搗喉管,讓胃熱熱身。余溫留存,還沒完全消逝,那筷子夾起的餛飩在舌尖上停留片刻又緩緩墜落下來,和余溫攪拌在一塊,應(yīng)了那句“色香味俱全”了。餛飩的皮薄,肉餡瓷實,一粒粒漾在碗里,令人垂涎三尺。趙司建知道這餛飩做得好,必定是調(diào)料做得好,除了必不可少的味精,其他的作料他一時間難以品嘗出來。那才叫絕了。如果那么容易就被客人品出秘方,估摸功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也不好去打聽制作的細節(jié),指不定那是人家的獨門配方,怎么可能輕易外傳?
正吃著,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很不禮貌地坐在他身旁,并沒有事先征求他是否有人坐,一屁股就坐了下來。他斜睨一眼,深藍上衣,黑色褲子,上衣還有套用輔警的警銜,初看還以為是警服,仔細一瞧,原來是城管的衣服。因為先入為主和道聽途說,不得不承認,他對城管帶有一定的偏見,跟風(fēng)的盲目偏見,那一群裝腔作勢且仗著人多欺負弱者的自大家伙。他打算趕緊吃完這碗面,就去那出事的現(xiàn)場看看。
可是,旁邊剛剛那個坐下來的人,似乎有點想挽留他的意思。那人有點面善,下巴蓄的胡子有些黑里帶白,估摸有一些年紀了。那人本是和他隔了個位置,對他打量一番,蹭到他身邊的位置坐了下來。要不是那身制服,趙司建指不定會以為是一個乞丐要伸手來搶他碗里的餛飩。
“趙大,是我,老陳?!蹦侨送蝗粡奈恢蒙细Z起。
熱氣騰騰的餛飩讓趙司建吃得滿面油光,他擤了擤鼻涕,鼻子吸了兩下,這才看出那人是他對城管僅存的良好印象的一個熟人。老陳是個實在人,雖然有時候挺啰嗦和愛多管閑事,可他是個好人。趙司建對好人沒有個確切的概括,只要讓他看得對眼,嫌疑人都可以是好人。畢竟,這個世界上十惡不赦的壞人,還是少之又少的。有一次他在街上驅(qū)車路過,看見一群城管在驅(qū)趕一個菜販子,幾棵白菜掉落地上,老陳俯身拾起白菜放入畚箕里。這么一個細節(jié),趙司建一下子就記住了老陳。還有一起命案的偵破,得益于老陳提供了線索,老陳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手指被嫌疑人掰斷一根。
趙司建瞧見那左手蜷曲的食指,瞬間對眼前這個城管產(chǎn)生愧疚?!袄详?,你現(xiàn)在負責(zé)這條街?”他好像說了句多余的明知故問的話。
老陳倒沒有跟他客套,把臉湊到跟前說:“趙大,我正尋思著去找你?!?/p>
“怎么?發(fā)現(xiàn)可疑人員了?”老陳常常給趙司建提供街面上發(fā)現(xiàn)的可疑人員,有幾次網(wǎng)逃的成功抓獲得益于老陳及時提供的線索。
老陳搖頭,瞻前顧后,有些神秘地說:“我是想給你說說前幾天這里死人的事?!彼殖苿拥首?,兩個人緊挨著。
“哦?當(dāng)時你也在?”那正合趙司建之意。
“當(dāng)然了。當(dāng)時‘砰的一聲,我和她女兒就靠在水池旁,羅家和就直接落下來。那石板質(zhì)量真好,貨真價實的硬,那么大一個人摔靠在上面,居然沒有裂縫。當(dāng)時我就在水池旁站著吃餛飩來著,他女兒給我?guī)У?。?/p>
“出事前,他女兒還去買餛飩呀?”
“是呢,買了三碗,送了我一碗?!?/p>
“出事前,就他一個人在家?”
“應(yīng)該是,要不然怎么會一個人好端端從陽臺上掉下來了?”
“你發(fā)現(xiàn)了異常?”
“那倒沒有。只是啊,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他們家那水池沒有水又沒有魚,他就偏偏掉到那水池上死了?!崩详惱L聲繪色地在他面前說起了“聊齋故事”。
“可能是個巧合吧?!壁w司建附和說了句。
“反正挺邪門的。”
“老陳,你剛才說要找我說事?”
“也不是什么事,就是還有個事我弄不明白,可能是我鉆牛角尖了。”
“沒事,你說來聽聽。”
“就是那天晚上,我看見羅家和的女兒出來兩次,一次是在10點,一次是在10點50分,我很少在夜間看見她,那晚竟然看見兩次。換作平時,我倒覺得正常,可是那晚出了那檔子事,我就有點懷疑了。”他一手垂在桌面下,停頓著望了一眼趙司建,接著說,“還有那三碗餛飩,我覺得其中一碗并不是給我的,只不過正巧被我撞見了,順便給了我。”他一口氣說了那么多,咽了一口水,等著趙司建的回應(yīng)。
趙司建的眼球骨碌打轉(zhuǎn),思忖片刻,問道:“你是懷疑她?”
老陳搖手,“不是,當(dāng)時她就在我身邊,羅家和從樓下掉下來,怎么可能是她做的,她又沒有分身術(shù)。”
趙司建接著問:“這些你都和警察說過了嗎?”
“沒呢,警察不也沒找人問話嘛?!?/p>
“如果警察請你配合調(diào)查,你也會像現(xiàn)在如實說嗎?”
“當(dāng)然了?!?/p>
“那好,我們隨時可能找你過來做個筆錄。”
“好的。哦,對,趙大,還有一個人,我覺得你們可以調(diào)查,羅向陽。”
“羅向陽是誰?”
“羅家和的兒子。他在羅家和出事不到五分鐘就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p>
“他不是應(yīng)該住在這里嗎?”
“他早搬出去住了,而且他住的地方,離這里也比較遠。他當(dāng)時解釋說,正好路過,就接到妹妹的電話了?!?/p>
趙司建頓時皺起眉頭。他有種要將雙手伸到水池之下摸個究竟的沖動。
3
為了不打草驚蛇,趙司建沒有提前傳喚羅琳和羅向陽。他讓老陳到單位做了筆錄,又讓幾個刑警著便裝到田禾路附近做了一系列摸排工作。不打無準備的仗,這是從事刑警工作多年的趙司建所秉承的理念。他想起曾經(jīng)到過一條潺潺流水的小溪,分明是清澈見底,只能看見石頭,可伸手到小溪里,水面蕩起漣漪,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魚受到驚嚇四處亂竄。這種現(xiàn)象似乎和案件的偵破不謀而合?!把垡姙閷崱边@句話有時候用在破案是行不通的,眼睛看見的未必就是真實的,眼睛看不到的未必找不到真相。不要以為透明就是光明,透明的東西往往更容易蒙蔽雙眼,黑暗深處更接近真相。
從目前掌握的情況來看,這起意外事件是有疑點的,或許他們是要刻意隱瞞什么,可能無關(guān)事情真相。老陳那天到刑警大隊來做筆錄,又和他嘮叨了很多。說著說著,把很多年前發(fā)生在羅家的一起墜樓事件也道了出來。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來著?讓我想想。實在是記不清了,反正那時候我還沒成為城管,打點零工,就在田禾路租了房子住。羅家和?那時候當(dāng)然認識,是田禾路出了名的酒鬼,在那條街工作后還和他吃過酒。他是個菜販子,據(jù)說前妻長得挺漂亮,喝了酒就把人家給打跑了,獨自帶著一個兒子生活著。那羅家和嘛,就是莽夫,喝了酒,就關(guān)起門打兒子,把前妻離家出走的怨氣都撒在兒子身上了。可是有一天,就那么個酒鬼,居然從外面帶回來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姑娘。老天真是瞎了眼,那女人比他前妻還好看,還帶著一個水靈靈的小姑娘。記得羅家和帶女人回來那天,還在田禾路鬼吼,“鄰里街坊注意了,我羅家和給大家保證,從今天開始戒酒,滴酒不沾!”苦海有多深,酒海就有多深啊。人一旦跌入深不可測的海里,哪怕回頭,怕是岸早已被淹沒了。鄰里街坊也沒太當(dāng)一回事,前妻在的那會,他就沒少在外人面前瞎保證。一家四口和睦幸福地過了一段時間,羅家確實清靜了一陣,街坊們以為羅家和是要重新做人了??墒牵_家和早已掉入那酒海。沒過多久,羅家和又偷偷把酒喝上了。開始是偷偷喝,被女人發(fā)現(xiàn)了,禁酒幾天,改光明正大地喝。喝了酒,羅家和就喜歡說葷話,還要有聽眾,聽眾要附和他幾句,不能讓他一個人冷場唱獨角戲。要不然他就會不高興。不高興了就要打人。剛開始是沒什么事的。女人聽著,不時說上幾句,羅家和說累了,就睡覺去??墒?,酒精這玩意上了頭,容易產(chǎn)生幻覺和幻聽,讓人生起猜疑。他就開始懷疑那個漂亮女人在外面偷人。別的事情倒是可以敷衍附和說幾句,無中生有的事情哪里敢隨便答應(yīng)啊。女人死活不承認,羅家和就開始動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那個女人從樓下摔下來。說是意外。警察問了當(dāng)時在陽臺的兒子,開始他不說話,后來才跟警察說“是她不小心掉下去的”。女人死了,以為羅家和會改。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狗改不了吃屎”。兩個孩子在家庭吵鬧聲中慢慢長大。反正吧,這些年,那兩個孩子也沒少遭罪。私底下說,羅家和死了,對兩個孩子來說,未必是件壞事。
“那就是說羅向陽和羅琳沒有血緣關(guān)系嘍?”聽完老陳的長篇大論,趙司建對這個頗感興趣,猛然問道。
“沒有血緣關(guān)系了。羅琳其實叫李琳,身份證上一直這樣寫著。”老陳說,“雖然不是親兄妹,但是他們的關(guān)系勝過親兄妹?!?/p>
老陳果然給趙司建提供了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事已至此,趙司建決定去會會這對感情深厚的兄妹。把人傳喚到公安局,動作大,容易讓對方產(chǎn)生警惕心理。思忖片刻,趙司建決定只身一人前往,權(quán)當(dāng)上門拜訪慰問。
上門拜訪,功課當(dāng)然要做到位。既然是慰問,空著手去自然不像話,可是又不知提什么。左思右想,就到田禾路口停車位右側(cè)的水果攤提了一籃子水果。
白天穿過田禾路,絲毫感覺不到夜市的熱鬧非凡,兩排的攤位門可羅雀,塑料桌椅東倒西歪,似乎夜里忙碌帶來的疲倦拖垮了攤主的身體,來不及擺放整齊桌椅,哈欠纏身,連忙睡去。夜市帶動這里的房價跟坐山車似的往上躥,房價令人望塵莫及,實在讓人感覺囊中羞澀。根據(jù)現(xiàn)場民警提供的示意圖,趙司建很快來到5棟二單元樓下。上次因為和老陳聊得太晚沒去現(xiàn)場瞧個究竟,這次來正好順道去看看。那一旁的水池被警戒帶圍了起來,他弓下身子從警戒帶下端鉆了進去,想起黃雅莉早已到現(xiàn)場取證,又折回,順手把警戒帶給拉扯下來。從外表看,那根本就不像一個水池,倒像裝骨灰的盒子,很難把它與養(yǎng)魚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他費了點力氣才把石板推開了一點口子,光順著口子鉆了進去,沒有瞧見漣漪,歪斜腦袋往里面看,那沒有光的地方黑乎乎一片。他把石板挪了回去,一屁股坐在石板上,仰著頭往上看。從水池的位置往上看,四樓的陽臺拉著窗簾,他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沒人在家?羅琳是在夜場上班,向顧客推銷啤酒,白天在家里睡覺才對。
他慢慢摸上樓,401室是一扇木門,和一路上來看見的鐵門形成了鮮明對比,指不定同樣的鐵門是被喝了酒的羅家和給踹掉了。拍了兩下門,門很快被打開,一雙大眼睛首先出現(xiàn)在門縫里。
“你是?”門虛掩著。
“是這樣的,我是承包食堂的,你爸從前經(jīng)常送菜到我那,聽說他……我就過來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幫上忙的,畢竟從前他那么關(guān)照我?!闭f著,把那籃子水果放在門口。
她前額蓬起的劉海遮擋住眉毛,斜著腦袋再次打量著他,然后說:“那你等下?!遍T“砰”的一聲關(guān)上。他等了一會,門才敞開一邊,她已經(jīng)穿著一條牛仔裙、戴著一頂鴨舌帽出現(xiàn)在他面前?!袄锩孀?。”
他提著籃子跟了進去,身后的門仍舊那樣敞開著。客廳很寬敞,擺設(shè)卻很簡單,一張?zhí)僖?,幾張小木凳,還有一個電視柜和一張茶幾。房間里幾乎沒擺放一件殘留房子主人痕跡的物品。
她的腿修長、纖細,只是那帽檐下壓,無法好好端詳她的五官。她在他面前晃蕩一陣,問他,“喝礦泉水,行嗎?”他還沒坐到藤椅上,點頭說,“可以,不喝也行?!彼D(zhuǎn)身,從里面的房間取來一瓶礦泉水,擰開了瓶蓋,彬彬有禮放至在他跟前。他這個時候才坐下,屁股剛觸碰椅子,就發(fā)出“吱吱”響。
“抱歉,這藤椅很多年了,一直沒舍得換。”
“老古董呀,好,很好。”
“就是舍不得換,沒啥好的?!?/p>
“你爸爸,他……”他揣摩一陣,小心翼翼問了句。
“人還在殯儀館呢?!彼镍喩嗝泵遍芟聣?,還是無法看清她的面部表情。
一時間冷場,之前心里打好的草稿如鯁在喉,沉默了一陣。
而后,他又接著問,“出事那天,他喝酒了?”
她的臉動了下,他是看見了,不是微風(fēng)吹拂過青草的晃動,是身體受到某種刺激的抽動。
“看來是喝了酒。我說了無數(shù)次,他就是不聽勸。那天他一個人在家啊?”
“不是。那天我休息,他開了一瓶酒,讓我給他去買碗餛飩回來。我還在樓下,沒想到……都怪我?!绷_琳右手捏著左手的食指說。
“這也不能怪你。過去我和他吃過酒,吃了酒,人有點怪。死者為大,我不該那樣說他的。”
“沒事?!?/p>
“他也一把年紀了,老了,酒是戒不掉,遭人嫌,還得讓人伺候,孩子就得辛苦,還要受氣,誰受得了他那臭脾氣啊?!彼窃谠囂?,打了個牌“3”,想引誘她打出牌“4”??墒撬o握牌,不打出任意一張牌來。他迫不及待地想追問,那晚她是不是出去了兩次?他握了一手好牌,太著急出牌,反而容易輸。于是,他起身,腳步朝向陽臺。
“聽你爸說,從你們家陽臺可以看到樓下的水池?”
她也跟著起身,有些警惕。一站起來,那大長腿一覽無余。“是?!?/p>
“我可以去看看嗎?”他詢問道。
“可以。只是陽臺有些亂。爸爸出事后,一直沒來得及收拾。”她猶豫一陣,才把他引向陽臺,徑直走過去,把陽臺上的窗簾拉開。他在后面跟著,她的手揚起來的時候,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她的手肘密集著圓點疤痕,脖子用豎起的衣領(lǐng)掩蓋著。
那陽臺果然很亂,左右兩側(cè)堆放著雜物。他仔細觀察一陣,發(fā)現(xiàn)右手邊的雜物堆里有一塊裝有滾輪的木板。按理說,黃雅莉應(yīng)該對這第一現(xiàn)場進行了提取和勘查。陽臺上的圍欄很低,他故意將身體貼著往圍欄一靠,那高度還不到他的腰。光從這表象看,是完全符合意外發(fā)生的必備條件。
“果然是能看到那水池呀。對了,那池里,有……”
“有哩,媽媽喜歡的魚。”
“我看,那里有塊石板蓋著,不怕缺氧?”
“媽媽說,那魚怕光。”
“聽說你媽媽也是意外從陽臺上摔下去的?”
她的臉又和先前一樣抽動,沒有作答,轉(zhuǎn)身從陽臺上離開。他先是給自己圓了場。“老羅也是,這陽臺多危險,得加固,把護欄提高一些?!比缓蟾诉M去,“借下廁所?!?/p>
“前面,右手,里邊第一間。”她揚手指著說。
那是廚房,廚房里側(cè)是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如廁位置的右面有一面落地窗,被拉起的窗簾虛掩著。他反鎖了衛(wèi)生間的門。把深藍色窗簾拉起,竟然看見了一面大得出奇的落地窗,很容易讓一個人從窗戶爬出去。他輕輕地把落地窗拉起,探了腦袋出去,有一條下水道,緊挨著樓下人家凸出的窗戶。那應(yīng)該極易攀爬。這是趙司建頭一個想法。他給同事發(fā)了一條信息,要把事發(fā)當(dāng)天夜里,田禾路小區(qū)和所有路口的監(jiān)控全部調(diào)出來。擰開水龍頭洗手之前,他給黃雅莉發(fā)了一條信息,問她陽臺上的檢測物里是否有新發(fā)現(xiàn)。發(fā)完信息,沖洗干凈手,然后打開門走到客廳。只見她迅速把手機從耳邊撤離,大概是趁他上廁所的空隙給誰打了個電話。
“你們家衛(wèi)生間還蠻大的?!?/p>
她有些尷尬地站在他面前,他似乎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他感覺自己的偽裝太不專業(yè)了,要學(xué)的東西還多著呢。只好匆匆告別離開。
隨后,身后的木門被重重關(guān)上。他想,自己肯定是暴露了。
4
羅琳有近乎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哪怕有證據(jù)表明當(dāng)天晚上10點戴著鴨舌帽進去的不是羅琳,可是羅家和從樓上墜落,當(dāng)時羅琳就在樓下,老陳卻可以證明。米姑小吃店的老板也證明了羅琳當(dāng)時到過店里買餛飩。客人那么多,怎么記得那么清楚?人長得漂亮肯定記得,而且她開始說要三碗餛飩,中途又改口說兩碗。老板就不高興了,問她,究竟是兩碗還是三碗?她這才豎起三根手指說,三碗。雖然這些細節(jié)不足以作為證據(jù)證明什么,卻能把事件延伸至罪惡之流的猜想。
太完美的東西往往顯得做作和虛假,這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么完美的事和物,太過逼真反而讓人覺得不真實。
羅家和出殯那天,趙司建特意去了一趟,當(dāng)然這回沒打算繼續(xù)扮演那蹩腳的羅家和生意合作伙伴。那天天有些陰沉,黑著個臉,卻一直不見雨滴落下來,讓人內(nèi)心有些壓抑。那是他第一次看見羅向陽,圓臉,長相并不出眾,放到人海中很容易被遺忘。非要說出一點出眾的特別,就是脖子上有一道刀疤,脖子一動,疤痕就跟著晃動,讓人誤以為脖子上粘著一只蠕動的蟲子。他和羅琳都戴著一頂鴨舌帽,相同的款式,帽檐下壓,無法看清他們的面部表情。現(xiàn)場的人不多,面無表情地在死者墓前停頓默哀,停留一陣,和兄妹倆寒暄幾句,匆匆散場離去。那不像一場儀式,更像是一場集市,沒有溫情,只有買賣時候特有的恭維。
羅向陽和羅琳牽著手緊挨在一塊,羅琳看見他走過來,瞬間掙脫了羅向陽的手,羅向陽把帽檐往上一提,犀利的目光朝他投來。
“節(jié)哀順變!”趙司建搶先說,然后在墓前彎腰鞠躬。
“謝謝你能來!”羅向陽的聲音夾帶著某種磁性,嗓音渾厚。
他望了一眼羅琳,她的腳步挪到了羅向陽的身后,那是一種警惕的步伐。趙司建感覺到,這個地方似乎不太歡迎他。他本是想著隔遠觀望的,遠遠看見黑壓壓的一伙人簇擁在一個小墳堆面前,既然來了,理應(yīng)去死者面前鞠躬表示敬意。
他點頭示意,轉(zhuǎn)身離開,只聽身后有個步伐跟了上來。
“趙隊長,借一步說話。”那低沉的聲音迎了上來??磥砟翘烊チ_家,身份已經(jīng)被識破了。早知道應(yīng)該開門見山,卻像個傻子一樣偽裝身份讓人笑話。
羅向陽把趙司建拉到一旁,離羅琳有些距離。
“我很感謝您能來看望我們,因為爸爸的事,妹妹已經(jīng)很難過了,請您不要單獨去打擾她了,如果您有什么問題,或者需要我們配合做什么,請您直接來找我?!壁w司建倒是沒有親眼看到過羅琳有多難過的模樣。他斜睨羅向陽一眼,只見他緊握拳頭杵在他面前,有點“來者不善”的味道。再把目光轉(zhuǎn)到羅琳那邊,她已經(jīng)蹲坐在墳前,帽檐壓得更低了,把臉枕在腿上,泣不成聲??蘼暵h至男人們的耳邊。
羅向陽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轉(zhuǎn)身返回去安慰妹妹。趙司建突然問了句:“你好像特別愛你的妹妹?”特意在“愛”字上加重了語氣。
羅向陽把帽子摘了下來,露出平頭,側(cè)過身子回答說:“天底下哪里有不愛妹妹的哥哥呢?”
說完,他走過去,抱著哭泣的妹妹,妹妹依偎在哥哥的懷里。趙司建竟然在一瞬間被眼前這一幕所感動,眼角濕潤起來。緊接著,壓抑很久的雨在他身后噼里啪啦下了起來,仿佛要狠狠地清洗下這世界的塵埃。是呢,是要把塵灰清除,他都已經(jīng)不能好好看清這個世界了。
監(jiān)控那邊有了新的進展,五棟樓房后面的監(jiān)控顯示,當(dāng)晚10點50分左右,有一名平頭男子從后面的管道跳下來,只拍到他跳下來背對監(jiān)控的背影。同一時間段,沒有發(fā)現(xiàn)該男子從附近的監(jiān)控點出現(xiàn)。趙司建端詳那背影好一陣,怎么看都感覺像羅向陽。然而,那只是一種推斷。黃雅莉在羅家陽臺上的滾輪提取到的血跡是羅家和的。黃雅莉和他說的時候,他走了神,等感覺到黃雅莉用手肘捅他的時候,他說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shè),“會不會是他們兄妹倆刻意制造的事故?”黃雅莉緊握手中的報告,問,“從樓上摔下來的之前就已經(jīng)死了?”趙司建點頭。黃雅莉質(zhì)問,“現(xiàn)場沒有打斗痕跡了。不過,也不排除兇手清理了現(xiàn)場。”趙司建說,“一個老人,要是睡著的話,是不會出現(xiàn)打斗場面的?!秉S雅莉突然冒了句,“那動機呢?”一句話就把趙司建問倒了。是的,動機是什么?又不存在財產(chǎn)糾紛,那是其他什么呢?比如,家暴,或者性侵?畢竟羅琳不是羅向陽的親生女兒。這樣想,未免太過殘忍。隨著深入調(diào)查掌握的情況越多,他越感舉步維艱。倒不是不知道如何邁開步子,只是那生活中遇到的越來越真實的面孔讓他心存憐憫。羅琳在夜店上班,身上卻沒有夜店女孩的那種野性。更多時候,她就像是哥哥呵護著永遠長不大的小公主。內(nèi)心的掙扎像波濤洶涌澎湃般擊打著趙思建。如果警察是維護正義的話,那么那些剿滅罪惡的犯罪是否可以網(wǎng)開一面?有時候他越把案子往下深挖的時候,內(nèi)心就越想放棄。因為他知道,水池下的真相,往往比現(xiàn)實更殘酷。
那樣,就只能轉(zhuǎn)變偵查思路了。
他想起,既然羅向陽說有什么問題就直接找他,那索性直接去找他好了。從掌握的情況來看,羅向陽身兼多職,白天在公司跑業(yè)務(wù),晚上會在妹妹上班的會所上班,做保安,估計保護妹妹是他在那里上班的一個重要目的。
羅向陽上班的公司在雙子樓廣場附近,城市的繁華高端地帶。他還特意搜索了附近的店面,咖啡廳和西餐廳居多,雖說咖啡有保護心血管的功效、牛肉有豐富的蛋白質(zhì),營養(yǎng)價值都挺高的,但那顯然不符合他的胃口。思忖片刻,決定在夜幕降臨之際將羅向陽約到田禾路。
趙司建喜歡在傍晚的時候獨自一人漫步在街尾小巷里,霞光從摩肩接踵的樓房間隙透過,投射到地上形成細碎的影子。步子挨著影子走,霞光躲在他身后,過往云煙慢慢浮現(xiàn)在腦海里。一種愜意的感覺油然而生。趙司建把車子停在田禾路口旁的大型停車場,夜幕降臨,夜市還沒開始,停車場零星停著車子。下車往田禾路走的時候,他就給羅向陽打去一個電話,“我是刑警大隊的趙司建,我在田禾路,不知能否耽誤你半個小時的時間聊幾句?!彪娫捘穷^停頓片刻,然后猝然說了句,“不要找我妹妹,我馬上到?!壁w司建嘴角一揚,說,“我在米姑小吃店等你?!笨磥磉@個損招有點管用,不怕他不來。
趙司建沿著兩排的攤位往里走,已經(jīng)陸陸續(xù)續(xù)有些晚飯兼夜宵一起吃的客人了。他一路走去,直接走到了米姑小吃店,朝老板點了點頭,伸出兩根手指,要來兩碗餛飩。餛飩上來的時候,羅向陽正好趕到。筆挺的西服把他的身體襯托得精神抖擻,一根根豎起的頭發(fā)展現(xiàn)出陽光清爽的一面。
“今天沒戴帽子?”看似簡單的一句,卻把自己今天來的目的夾帶了進去。
羅向陽嘴角上揚,粲然一笑,那笑容更富有朝氣?!吧习嗔?,就該有上班的樣子?!?/p>
“你們兄妹倆都挺愛戴帽子的。”他抓著“帽子”這個話題不放手。
“知道原因嗎?哈。像我們這種生活在陰暗處的孩子,就需要用帽子來遮擋住陽光?!绷_向陽玩世不恭地說著一句看似矛盾的話。
“給你也點了碗餛飩,不知道對你胃口么?”他指了指他面前的那個冒著熱氣的碗說。
“沒想到趙隊長還好這一口,這是領(lǐng)導(dǎo)體貼,到基層體驗民情?”他又戲謔一陣。
“體驗不敢說,主要是冒昧打攪,過來向你討教?!?/p>
“不知能幫上你什么?不會還是我爸爸意外摔下去的事吧?”
“怎么說呢?我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想,那都不像一場意外?!彼涯峭肱仓粮?,扇著碗口,跟以往一樣,吃之前要狠狠地聞上一口,那叫讓味蕾先預(yù)熱,待會品嘗起來才有感覺。
“哦?不是意外,那是什么?”
“太完美了。天衣無縫,你妹妹正好站在水池旁,你爸就從樓上掉下來了?!?/p>
“難道要等我妹妹回去,那才符合常理,才算是意外?”他一直用戲謔的語氣和他說著話。趙司建猜想,他一定早感覺到他會來找他,早已做好了應(yīng)對的準備,做好了和他玩花樣的準備。
一連吃了幾口餛飩,手機卻在這個時候響起,趙司建只好把夾起的餛飩放回碗中,接聽起電話來。電話里的內(nèi)容讓他瞬間瞪目結(jié)舌。
“什么?你再說一遍?!壁w司建故意把音量提高,他看見羅向陽第一次伸手碰面前那個碗,筷子在他手中攪拌,不知是不是不餓的緣故,并沒有像他那樣表現(xiàn)出一種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
“羅琳來自首,說羅家和,是她殺的?!彼室獍咽謾C的免提打開,讓羅向陽聽見。只見他手中的筷子停止了攪動,眼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顴骨突出微微抽搐了下。趙司建想起從羅家出來的那天,他又一次將水池“撕開”一個口子,這一回他鼓起勇氣把手伸到了水池下,空蕩蕩的,那像極了此時坐在對面的羅家和的眼神。
趙司建把電話掛斷,盯著此時表面仍舊平靜如水,眼神空洞的羅向陽,邊吃餛飩邊等待他開口。電話里的意外,似乎助了他一臂之力。
羅向陽的筷子從碗里抽出,架在指間凝固半空一會,才囁嚅著,“趙隊長,如果我說,羅琳是在撒謊,人是我殺的,你相信嗎?”沉默了一陣,他終究還是沉不住氣,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清楚說了出來,就像把那面前餛飩一粒一粒從嘴巴里吐出來。他揣摩他的話,不急說,盯著指間的筷子。他今天還沒有開始吃餛飩呢,他說了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你今天還沒動筷呢。”
他嘴角上揚,點了點頭,緩緩地將筷子插到碗里,夾了幾次,才把一粒飽滿的餛飩夾入嘴中,邊嚼邊說,“我如果把帽子摘下來了,你是不是可以就很容易看到我的陰暗面了?”羅向陽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今天并沒有戴帽子。
趙司建搖頭,顯然他此時對他的陰暗面沒有太大的興趣。
“羅琳的媽媽是被羅家和推下去的,我親眼所見,只不過我當(dāng)時跟警察撒了謊。你是不知道他有多變態(tài),他在羅琳媽媽火化之前偷偷割了她的頭發(fā),用玻璃瓶裝著,放到水池底部。你不信,可以到水池里找。”
羅向陽的詳細描述超出趙司建的預(yù)想。他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把餛飩一粒又一粒地夾到嘴里,夾起一個,吹口氣,才放入嘴中。
“我討厭酒精,羅家和喝了酒就跟變了個人似的,變態(tài),打我媽,打我。羅琳和她媽媽來我家生活后,我以為自己可以不用戴著帽子生活在陰影之下了。沒想到,好日子不長,他又喝上了酒,他開始打羅琳的媽媽。其實,羅琳的媽媽對我很好,她是把我當(dāng)作親兒子一樣對待,給羅琳買什么都會給我一份。不知道她媽媽是否知道她會出事,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外面,讓我以后好好疼妹妹。沒多久,她就被羅家和酒后推到陽臺下了?!奔拥乃季w像一條波浪,時漲時落。
“我天真地以為,等我和羅琳長大,羅家和老了,會把酒戒了,或者喝不動了。可是他越老越變本加厲地酗酒,一身病還喝,真是不怕死??墒撬炙啦涣?,還折磨我們。你看我脖子的疤,以及羅琳脖子手肘上的疤,都是他老人家的杰作!”他把衣領(lǐng)拉下,脖子上的那道疤痕更加清晰,有些光澤,紋理有規(guī)律地縱橫交錯,像一件精心雕琢的“藝術(shù)品”。
“你們就沒有想到報警?”
“有用嗎?”
有用嗎?未必吧。畢竟制度是人制定的,肯定不會太完美,會有漏洞。他沒有回答??赡軟]有用。
“那時候還小,覺得把他抓了,我和羅琳就是孤兒了。我是孤兒不要緊,我不想讓羅琳也成為孤兒?!眲倓偰橇pQ飩勾引出他的味覺,他把筷子再次插入碗里,這次精準無誤地迅速把幾粒餛飩夾到嘴巴里,咀嚼一陣,接著說,“長大后我就搬出來住了,羅琳不肯,說羅家和老了,需要人照顧。我始終不明白,她這個時候還為他考慮??赡?,她是個相信童話的善良的人。我就不該跟她說那么多童話。她堅持要住在那里,我沒有辦法,只能讓她多注意,防著點,有什么事就跟我聯(lián)系。我知道,羅家和根本就不是人,有幾次還故意尿褲子,把屎拉在褲子里,要羅琳伺候她??粗_琳給他洗短褲,他就高興。這些,我都可以忍??墒怯幸惶煳覄偟郊依铮吐牭搅_琳一聲尖叫,我來不及拔鑰匙就沖了進去,只見羅家和這畜生裸露下體在羅琳面前?!?/p>
“你是在那時候產(chǎn)生了對他下手的想法?”趙司建趁機問道。
羅向陽點頭。“他疾病纏身,有糖尿病,遲早要死的??墒撬攘司?,竟然跟我們說,他還想多活幾年。我問他為什么?他咧著嘴笑著說,多活幾年,就可以多折磨我們幾年。要不是羅琳攔著,我當(dāng)時非得踢殘他?!?/p>
“趙隊,我媽媽被羅家和打跑了后,我就以為我的人生到了盡頭。直到遇到羅琳。我有了個妹妹,我不愛讀書,可為了能夠給妹妹講童話,我又逼著自己去讀書。我就那么一個妹妹了,這個世界上唯一個親人。在我心里面,媽媽離開的那天,我的爸爸就死了。那天你說,感覺我特別愛我的妹妹。我回答你說,天底下哪里有不愛妹妹的哥哥?那是真心話。正因為愛妹妹,我就不允許她受到委屈,不允許有人欺負她,誰都不可以。”他把碗里的最后幾粒餛飩?cè)肯麥绲袅恕?/p>
“那你說下那晚的情況。”
“那天晚上,羅琳哭著給我打電話,說她不小心推倒了羅家和,讓我過去一下。我戴上帽子就過去了,進到屋子的時候,我就看見羅家和躺在地上抽搐。羅琳在一旁邊解釋邊哭。我根本聽不進她的解釋,我知道羅家和又去招惹她了。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到廚房用冷水洗了個頭。從廚房出來后,我就讓羅琳去米姑小吃店買餛飩,并讓她買三碗,路上回來的時候就在水池旁停留一下,看見熟人就請他吃一碗?!?/p>
“你這是給她制造不在場的證明吧?”趙司建插了句。
羅向陽點頭,趙司建沒讓他往下說,自己接著說,“然后你發(fā)現(xiàn)羅家和沒死,用陽臺上的滾輪敲了他的腦袋,看準時機把他從陽臺上扔下去,最后從衛(wèi)生間的落地窗順著水管往下爬。你沒有急著從小區(qū)出去,等羅琳給你打電話,說羅家和出事,你就避開攝像頭重新出現(xiàn)在她面前?”
“這都是你的推斷吧?”羅向東詭異地朝他笑了笑。
趙司建早已把碗里的餛飩吃完了,只剩下湯,他呷了幾口,這回他從湯里嘗出了味精和八角的味道,然后笑著說,“這是我心目中的一個腳本,沒想到和你虛構(gòu)的一樣,那純屬巧合了?!?/p>
“你不相信我說的?”羅向陽握緊的拳頭豎起在桌面上。
“相信,我相信你剛剛說的內(nèi)容絕大部分是真的。但我覺得,在你來到房間之前,羅家和已經(jīng)死了?!?/p>
“為什么?”
“這個就要問你了,可能是因為你太愛你妹妹了,為她導(dǎo)演那么一出童話?!?/p>
瞬間,羅向陽的眼淚奪眶而出,掉落在面前的碗里。
5
那道纖瘦的閃電劃過蒼穹的時候,他們兩個被關(guān)在屋子里。妹妹旋轉(zhuǎn)著門把手拼命擰動著,無濟于事,彈珠般大的眼淚滑過臉頰,然后順著往下流到拍打著門的小手。哥哥坐在地上,把下巴枕在彎曲杵著的膝蓋上,眼睛緊緊盯著妹妹。妹妹哭累了,紅著雙眼背靠門坐在地上,大眼睛都快哭腫了。兩人的眼睛對視形成一道柔和的光,外面一道急促的閃光和轟隆一聲巨響同時出現(xiàn)在窗外,妹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吧嗒一下沖了出來。哥哥起身,手在她的頭頂上摩挲一陣,幫她捂住耳朵,就那樣蹲著幫她捂著,直至雷聲漸漸消失。雨還是慢條斯理地下著。他從兜里取出一盒火柴,把盒子里的火柴全部倒在地板上。捏起一根火柴,黑色的頭對準火柴盒的側(cè)面,一劃,“呲”的一聲,兩人看著火光,憂傷的眼神突然明亮起來,火柴燃燒著,眼睛就跟著亮著,一小團黑暗包圍著光?;鸩袢紵涟敫?,他吹了口氣,火柴滅了,再把裸露傷痕的半根火柴放入火柴盒。他們反復(fù)那樣玩著,在一些小物件里尋找樂趣。
窗外雷雨交加,雨點噼啪噼啪擊打窗戶。門外的客廳早已一片狼藉,房間里的玻璃制品早已破碎,碎片嵌入女人的腳底。男人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fā),跟滾油漆似的讓女人的身體從玻璃碴子上滾過,女人嗷嗷一陣慘叫。女人一叫,妹妹在房間聽見了就哭,鼻涕眼淚早已爬滿一臉。哥哥連忙拾起一把火柴,“呲、呲、呲”幾聲,一個小火球映上妹妹淚眼婆娑的臉,鼻涕蹚著小溪而下,流向微微張開的嘴巴。青一塊、紫一塊的女人早已放棄了掙扎,她瞬間成了男人手中的玩偶,癱睡在地上任由其擺布。等男人打累了,她許久才從地上清醒過來,像一條垂死掙扎的魚,沒有水,在干枯的地板上撲哧撲哧跳躍尋求最后一口呼吸。她想起小時候買給妹妹玩的金魚,伸手到小魚缸里把它撈起來玩弄,奄奄一息的時候又把它放回魚缸。金魚早已喪失了成為一條活魚的意義。
她從地上爬起來,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撕成碎片,一縷縷耷拉下來,像窗簾。她找來掃帚清掃掉地上的殘骸,隨后將殘存的物件一件一件歸回原位。她想去擰開那被鎖住的門,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自己衣衫襤褸,便折回到房間,在鏡子面前將殘存的衣服條一條一條撕扯下來,然后換件得體衣服出現(xiàn)在孩子們面前。
妹妹哭得稀哩嘩啦地抱著她,哥哥站在不遠處,盯著她那扭曲的臉盤,說了句,“你,沒事吧?!迸藫u頭,不遠處傳來的呼嚕聲掩蓋了她嘴巴囁嚅發(fā)出的聲音。
那個女人后來怎么死的?孩子們記憶不同。妹妹還小,只聽哥哥說,那個女人變成了一條魚?!八緛砭褪囚~變的,她不能在水面上生活太久了,她遲早要回去的。”哭成淚人的妹妹相信了,她很堅決地相信哥哥的話,讓哥哥摟著她睡會。哥哥大一些,他自然知道那個女人是怎么死的,只是他一直無法確定一件事,她是自己跳下去,還是被男人推下去的。是故意忘記,還是真相蒙蔽了雙眼?轟隆一聲,等他走到陽臺的時候,女人早已不在陽臺上,男人雙手死死箍著欄桿。她掉下去了,像一個西紅柿從高空墜落,汁液灑滿一地。
男人在女人掉落的地方修了一個水池,里面養(yǎng)了幾條觀賞魚。街坊難得盛贊他,他愛過那個女人。只是,那魚后來死了,水池里的水也干涸了,里面空蕩蕩的。哥哥告訴妹妹,會有一天,那條消失的魚會游回來的。妹妹相信了。
林一 原名林少俊,廣東韶關(guān)人,80后,現(xiàn)居住在江西吉安,江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公安作家文學(xué)創(chuàng)作培訓(xùn)班學(xué)員,有小說散見《星火》《清明》《安徽文學(xué)》《滿族文學(xué)》《都市》《青春》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