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
那一日,雖然雪落滿園,峭皚一片,可在璩宜的眼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盛春百花競放之景。
(一)
榮安二十年深秋,言國新帝言瑯率大軍攻至璩國國都建鄴城下。
決戰(zhàn)前夜,言瑯與眾將于軍帳中商討對策,待到月上中天時分,守著帳門的衛(wèi)士悄然行至言瑯耳邊輕語,言瑯聞之眸色一亮,隨即命眾人先行退至帳外等候。
言瑯一向以國事為重,此番表現(xiàn)自然引得眾人心生探究之意。
“你們覺得方才進(jìn)帳的那個黑衣人潛入建鄴所為何事?”
“必定不是為了刺探軍情,若是那般,陛下不會屏退我等?!?/p>
“若不為公,便是為私,我猜多半是因那年少結(jié)縭的發(fā)妻之故?!?/p>
……
果然,軍帳之內(nèi),言瑯迫不及待地朝黑衣人發(fā)問:“你可尋到人了?”
黑衣人跪在言瑯面前,將頭壓得極低,憾聲回道:“請陛下恕罪,臣無能,率百名暗衛(wèi)歷時半月卻仍未尋到蘭陽郡主的蹤跡?!?/p>
言瑯聞言,不由得往后踉蹌一步,眸中的光彩頓時消散開來。
帳外明月皎皎,言瑯無聲地望著天邊,想起璩宜送他離開的那一夜,倘若歲月可以回頭,那時他必定會用盡千般手段挾她同歸,縱使她恨,她怨,也好過如今這般下落不明。
翌日晨,言璩兩軍對決,璩帝為振士氣,親臨城上督戰(zhàn)。是年,璩帝已近知天命的年紀(jì),雖是一對敵手,可當(dāng)他負(fù)手立于城頭,望著城下那身披銀甲紅袍的少年帝王之時,仍舊恍生歲月倥傯之感。
“其實(shí),今日這番局面也不能全然歸罪于旁人,是朕當(dāng)年一時大意,以為言國送來的九歲小兒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沒有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他是只身披羊皮的孺虎。”
十日之后,璩國敗象便現(xiàn),璩帝形容枯槁地立于城頭,猩紅著眸子望著城下被鮮血染紅的焦土凜聲吩咐道:“派人將璩宜帶上來,她若不能走,便用法子抬上來,倘若言瑯未因她生出半分退讓,朕便要與她一同血祭身后的璩氏宗廟!”
璩帝想賭一賭璩宜在言瑯心中的地位,可耳畔不斷傳來的廝殺聲令他焦灼難耐,來回踱步之時走出了盾牌護(hù)衛(wèi)之所。就在這時,暗藏在言軍盾下的一支羽箭瞧準(zhǔn)時機(jī),眾人只聽見一聲“咻”響,璩帝便血濺喉破,猝然倒地……
璩帝派去的人剛剛行至軟禁璩宜的所在之處便見城頭上的“璩”字旗倒了下去,眾人看著那一面又一面立起的“言”字旗猛然明了——璩帝已死,建鄴城破。
如此一來,再挾璩宜已然毫無意義,所以他們連門都沒有打開便四散逃離,畢竟并非所有人都有與國共亡的勇氣。
(二)
言瑯尋到璩宜之時已是黃昏時分,殿外云蒸霞蔚,殿內(nèi)卻滿目狼藉,逃命的宮人將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就連蓋在璩宜身上的錦被也被人扯了下來,摳去了原本嵌在孔雀眼上的寶石。
因此,一個身懷六甲,因染風(fēng)寒而陷入高熱昏迷的女子就這樣著一身單衣躺在榻上,吹了數(shù)個時辰的瑟寒秋風(fēng),言瑯永生難忘觸到她時,渾身上下只余心頭那一絲暖熱的悸然之感。
待至下半夜,為璩宜救治的女醫(yī)才從內(nèi)室里退了出來,她跪在言瑯面前,顫聲稟道:“望陛下體諒,臣實(shí)已竭盡全力,明日雞鳴時分,蘭陽郡主的心脈若有回穩(wěn)之象便無大礙,如若不然,只能請陛下節(jié)哀順變!”
言瑯疲憊不堪地靠坐在圈椅上一言不發(fā),良久過后,他屏退眾人起身朝內(nèi)室走去。
他紅著眼緩步行至榻前,顫抖地伸出手覆在那高高隆起之處。
女醫(yī)告訴他,這一胎已懷八月之久,那也就意味著,在她送他離開之時,她便已知曉這孩子的存在。
“倘若我就此一去不返,倘若我于戰(zhàn)中兵敗身死,那我此生都無緣知曉這孩子的存在,我知你恨我騙你,可你不覺得自己這般比我更加殘忍嗎?”
言瑯見璩宜沒有絲毫反應(yīng),心一橫便在床頭坐了下來,他俯下身子,將唇貼在她的耳際,一字一句道:“宜兒,建鄴現(xiàn)有降兵近萬,朝中大臣一半主張坑殺以絕后患,一半主張遣返彰顯仁心,我心疼你受的這些苦,本不想再迫你,可我又怕你撐不下去,只能以此卑劣的手段作挾,你若聽得見,便該知道如何才能救下那些人的性命!”
話音剛落,言瑯便發(fā)覺掌下那顆原本孱弱不已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壓抑許久的情緒就在那一刻徹底失控,淚水瞬間便奪眶而出。
床邊的銅鏡里映著璩宜憔悴的睡顏,言瑯淚眼婆娑地望著,驀然陷入往事的回憶之中。
(三)
言國與璩國于榮安四年春為爭奪江北之地打了一場大戰(zhàn),這場戰(zhàn)役持續(xù)至榮安五年春,結(jié)果以言國大敗而告終,作為戰(zhàn)敗方,言國被迫割讓江南三城,并且還要將中宮嫡出的皇子送往璩國為質(zhì)。
言瑯抵達(dá)建鄴之日正值除夕,璩帝照例在宮中大宴群臣,言瑯也受邀列席其中。
在這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里,孤身一人的言瑯顯得格外落寞,宴席過半之時,他便以車馬勞頓,身體不適為由想要提前離席,璩帝知他觸景傷情,倒也無意為難一個年僅九歲的孩子,當(dāng)即準(zhǔn)了他的請求。
言瑯返回住所之時需要經(jīng)過一條曲折的長廊,平日里一向幽暗的地方因?yàn)檫@特殊的日子掛上了百盞明燈,映得四周彷如白晝。
言瑯行至中途時,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幾個穿著華服的孩子正在廊上玩捉迷藏,一身披絳紅雪領(lǐng)裘衣的小女孩正蒙著眼四處尋人,言瑯初來乍到,也不知她們的來頭,并不愿意過去湊熱鬧,可又因她們擋住了去路,只能在原地停下腳步等候她們結(jié)束這場游戲。
言瑯繼承了父母容貌上的優(yōu)點(diǎn),小小年紀(jì)便俊美不凡,縱使一言不發(fā)地立在一邊,也不可避免地引起旁人的注意。
一身披雪色裘衣的小女孩瞧言瑯生得好看,便朝他快步跑了過來想要讓他和自己一起玩,一時大意便將原本按在腰間鈴鐺上的手松開,于是,璩宜循著清脆的聲音快步跟了過去,一把抱住了面前的人。
“窈兒,姐姐抓到你了!”璩宜開懷地大聲喊道,可話音落下之后她便覺出不對勁,因?yàn)楸蛔约罕е娜松砹棵黠@要比璩窈高挺許多,于是她連忙松開手往后退了兩步,扯下了蒙在眼前的錦帕。
皎光落入璩宜眼中時,也將言瑯一并帶了進(jìn)來,饒是璩宜慣見好相貌的玩伴,卻也忍不住為之閃過一瞬驚艷之色。
璩窈躲在言瑯身后朝璩宜露出狡黠的笑容,璩宜佯作怒狀地瞪了璩窈一眼,而后抬眸看向言瑯。
“幼妹性頑,還請公子見諒?!?/p>
這一年,璩宜同樣九歲,兩個少年老成的孩子平靜對望,心底里都生出一絲難言的奇妙之感。
盡管如此,可質(zhì)子的身份令言瑯感到如履薄冰,他不想在歸國前生出半分意外,所以他只能盡可能地保持冷淡,低聲應(yīng)了一句“無妨”,而后便領(lǐng)著隨從離開。
璩宜對他的反應(yīng)感到有些意外,卻也沒有再出聲,只是牽著璩窈站在原地,目送言瑯漸然遠(yuǎn)去。
那時的他們都還不知道,這一夜的相遇昭示著他們即將開啟長達(dá)十五載的愛恨糾纏,家與國,生與死,人生最難跨越的艱難盡數(shù)擺在他們的面前,而他們沒有任何可以選擇的兩全之策。
(四)
除夕過后,璩帝便安排言瑯進(jìn)入宗學(xué),在那里,言瑯與璩宜再次相遇,也是在此時,言瑯才知道那一夜身披絳紅雪領(lǐng)裘衣的小女孩并非尋常官宦家的小姐,她與國同姓,乃璩帝胞弟瞻王的嫡長女,三歲時便受封食邑五千戶的蘭陽郡主璩宜。
言瑯乃中宮嫡出,自小便是按著儲君的苗子來培養(yǎng)的,而璩國的宗學(xué)是專為宗室子女而設(shè)的,世子郡主無須承擔(dān)國之重器,因此在課業(yè)教授的進(jìn)度上也相對清淺、緩慢許多。
盡管言瑯早已將課上的知識爛熟于心,但他絲毫也不敢讓旁人知曉這些,總是裝作不明所以的樣子坐在角落的位子里緘默不言。
璩帝起初還對言瑯抱有戒備之心,三番五次地借故親臨宗學(xué)試探,后來瞧他實(shí)在平庸無奇,終于放下心來,不再尋他麻煩。
言瑯原以為自己可以戴著這張偽裝的面具熬到平安歸國之日,可令他沒有料到的是,榮安十二年冬日里發(fā)生的一場意外,使得他苦心隱瞞多年的秘密終為人所破。
那一日,他自宗學(xué)出來后便遇上突降的暴雪,在匆忙躲避之時,他不慎將一本書籍遺落在了雪地里,那書籍并無特別之處,可偏巧書里頭夾著一篇他偷偷寫下的策論,若是被人拾到呈至璩帝面前,那么他在璩國的安穩(wěn)日子便算是過到頭了。
言瑯雖因此事焦慮不堪,可待三日過后,他的心反而平靜下來,因?yàn)橐乐车鄣男愿?,若是看到那封策論必定會有所動作,如若不然便只有三種可能,一是那本書還被蓋在雪下尚未為人發(fā)現(xiàn),二是被不識字的宮人拾去,當(dāng)作取暖的紙張燒了,三便是拾去之人有心替他遮掩,并未將那策論向上呈遞。
前兩種可能他都能夠理解,可若是第三種,他便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因?yàn)樗麖奈磁c宗學(xué)中的璩姓宗親交好,又怎會有人為他這么個寄人籬下的質(zhì)子隱瞞此事?
就在言瑯百思不得其解之時,一顆悄然出現(xiàn)在他書袋里的蠟丸解開了困擾他多日的疑惑。
在皇宮最為偏僻的一處破敗宮殿里,璩宜將書遞至言瑯手中,言瑯翻開一看,那篇策論還完完整整地夾在里頭。
璩宜望著言瑯那雙不明所以的清眸淡聲解釋道:“榮安十年夏,窈兒在御花園中為采蓮失足落水,眾人都說是太子哥哥救的,可我知道太子哥哥水性不佳,斷然不會為此下水冒險,于是便派了些人去查?!?/p>
“我不知你為何不愿承認(rèn)救人一事,但我念你這份恩情,今日這篇策論便是我的謝禮?!?/p>
言瑯聞言不由得怔愣片刻,而后才緩聲解釋道:“我初至此處便與你們姐妹二人相逢,想來也是有緣,多年來雖無深交,卻也不忍心見那曾經(jīng)躲在我身后的嬌俏女兒因此出事,至于為何不將實(shí)情說出,自是因?yàn)樯矸菝舾?,有功……不如無過?!?/p>
璩宜聞言終于了然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就在二人準(zhǔn)備互相告辭之時,殿外忽然傳來一男一女匆忙的腳步聲,璩宜完全沒有料到還會有旁人來此,一時間慌亂起來,然而,在她尚未想出對策來的時候,身手敏捷的言瑯便已攬著她的纖腰,帶著她躲進(jìn)了內(nèi)室。
宮中的侍衛(wèi)常與宮女合謀盜賣珍寶,兩人自小長于宮廷,對于此事早已見怪不怪,言瑯覺得他們的對話甚是有趣,專心致志地側(cè)耳傾聽,一時間便忘了男女之防。
這一年,言瑯的身量已經(jīng)十分高挺,璩宜被他壓在門后的墻上,右耳正貼著他的心口,少年的心一直在“噗通噗通”地狂跳,每一下都在無聲撥動著她的心弦。
璩宜微紅著臉,靜靜地躲在言瑯的庇護(hù)之下,一邊偷望著眼前俊美無儔的側(cè)顏,一邊回想著那篇策論上的珠璣之言,剎那之間便明白了書中所言的“情竇”之意!
(五)
榮安十五年夏,言國發(fā)生內(nèi)亂,國相玉氏家族起兵謀逆,言瑯的父皇與母后于絕望之中自焚而亡,言姓宗親皆罰沒為奴。
“玉氏代言”的消息傳至建鄴之時,璩宜一家正隨著璩帝在行宮避暑,她擔(dān)心言瑯受不住這國破家亡的沉重打擊,絞盡腦汁尋了個借口孤身回宮。
宮中無主,守衛(wèi)自然也不似往日那般嚴(yán)密,璩宜扮作宮女的模樣輕而易舉地便混進(jìn)了言瑯?biāo)〉膶m殿。
雕花大門一開,濃烈的酒氣便朝著璩宜撲面而來,令她不由自主地蹙緊了眉心。
璩宜忍著那難聞的氣味踏了進(jìn)去,目光所及之處皆是東倒西歪的酒瓶,言瑯披頭散發(fā)地蜷坐在腳榻上,雙眼空洞地望著地磚上的某一處,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靈魂。
璩宜見狀心間大窒,她紅著眼行至言瑯面前緩緩蹲了下來,而后輕捧起他的臉與他對視,璩宜本來準(zhǔn)備了許多寬慰人心的說詞,可當(dāng)她看著曾經(jīng)那雙粲然如星的眸子黯淡至此之時,她覺得任何言語都已經(jīng)變得蒼白無力了。
那一夜,天邊的月光皎亮如洗,它瞧見,一對如玉般美好的年輕男女相擁在一起,一人肆意流淚,一人輕撫其背,那一刻,天地之間仿佛只余此二人相互慰藉。
言國易主之后,言瑯在璩國的處境便越發(fā)艱難起來,因?yàn)殍车鄞蛩汩_啟邊疆互市,有朝臣便建議璩帝將言瑯交給玉氏,以示結(jié)盟誠意。璩帝雖有些心動,但也覺得此舉不仁不義,必將引來周遭各國的鄙視??扇袅粝卵袁槪窃?jīng)的質(zhì)子身份對于璩國而言已經(jīng)毫無意義,璩帝實(shí)在想不出適合安置他的位子。
(六)
璩國自馬上得天下,歷代璩帝皆好田獵之游,每至秋日,便會邀上朝中親貴子弟前往建鄴城外的木嶧圍場切磋一番,為了能在獵場之上一展風(fēng)采,御馬騎術(shù)也是宗學(xué)之中一門必不可少的課程。
考學(xué)那日,璩宜穿了一身絳紅色騎裝,明艷的服色襯得她的肌膚如雪般輕盈玲瓏,仿若一株天山紅蓮,嬌美動人。
那一夜,言瑯靠在璩宜的肩上哭到昏睡過去,璩宜不忍心推開言瑯,甘冒名聲被毀的風(fēng)險陪了言瑯一夜。
言瑯并非木訥之人,不會不明白璩宜的愛慕之心,但言瑯覺得今時今日的自己已然配不上璩宜,從那以后,總是想方設(shè)法地避免與璩宜接觸。
璩宜已經(jīng)許久未曾與言瑯說上話,于是便命人在抽簽時動了手腳,當(dāng)言瑯發(fā)現(xiàn)自己與璩宜同組比試之時,他很是無奈地看了璩宜一眼,可美麗的女子眼中,回望他的永遠(yuǎn)都是明媚如陽的笑意。
璩宜騎的是西域進(jìn)貢的汗血寶馬,而言瑯身下的只是一匹普通的馬兒,正常情況下,即使言瑯騎術(shù)高超,也很難在速度這一方面超過璩宜。可是,不過一盞茶后,璩宜的馬兒就明顯慢了下來,汗血寶馬精力旺盛,可以日行千里,若非染了病或是被人下了藥,斷然不會這般反常。
言瑯想到這里,心頭頓時一震,他連忙大喊,提醒正在前方不遠(yuǎn)處的璩宜趕緊勒馬停下,可惜他的聲音加劇了馬兒的煩躁感,開始在密林之中四處亂竄,言瑯生怕璩宜出事,連忙趕上前去,飛身躍至璩宜身后。
璩宜閉著眼緊緊地抱著言瑯一言不發(fā),可言瑯明顯感覺到她渾身都在輕顫。
“郡主莫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p>
璩宜知道言瑯并沒有把握控制住已經(jīng)瘋魔的汗血寶馬,但還是為他能夠說出這句話感到歡喜不已,她靠在言瑯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聲,回了一句:“我信你!”
……
言瑯在試盡所有辦法之后選擇棄馬求生,眾人是在密林旁的一處緩坡下尋到兩人的,那時天色近晚,昏暗的林間幽深靜謐,盡管他們都摔得遍體鱗傷,但言瑯始終將璩宜護(hù)在懷中。
(七)
璩帝膝下無女,一向看重璩宜,聽聞此事之后勃然大怒,親自下旨調(diào)查,不過三日便將事情的來龍去脈查清。原是璩宜一族妹嫉妒璩帝將罕見的寶馬送給璩宜,想讓璩宜在人前出丑,便命人在草料里下了可令馬兒癲狂的藥物。璩帝下旨圈禁始作俑者,宗室之中無一人敢出言反對。
璩宜受的都是些皮外傷,并無大礙,可言瑯在滾下坡地之時,頭部撞到了粗壯的樹樁上,強(qiáng)烈的撞擊雖不致命,卻令他無法再見光明。
璩宜去探望言瑯時,他獨(dú)自一人坐在床邊,眼上蒙著一段白綢。
璩宜濕紅著眸子緩步行至床前,輕輕搭上了他的手,言瑯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而后才意識到眼前人是誰。
璩宜瞧不見言瑯的眼,只知道他那好看的嘴角微微彎著,像是自嘲一般地輕聲道:“我無國無家,如今連身體都不能保全,當(dāng)真是廢人一個了!”
璩宜聞言,豆大的淚瞬間便自眼角滑落下來,她在床邊緩緩坐下,纖秀的玉指在言瑯掌心悄悄游移,待言瑯回過神來時,她已經(jīng)與他十指緊扣。
“昨日,陛下召我入宮,言及婚嫁一事,陛下詢問我意,我據(jù)實(shí)告知?!辫骋艘蛔忠活D地念出最后四個字,言瑯嘴角的弧度也隨之漸漸消失。
“陛下不會同意的?!毖袁橃o默良久之后道。
“去歲生辰,陛下酒醉興起許我一個心愿,只要不觸國法,不傷人命,他必定允諾?!?/p>
言瑯聞言怔愣半晌,再開口時,聲線都顫抖起來。
“郡主這般……值得嗎?”
璩宜含淚彎起嘴角,輕聲回道:“能與心悅多年之人喜結(jié)連理,那是我此生大幸?!?/p>
“可我已一無所有……”
“我不懼,我喜歡的是你,不是你的權(quán)勢帝位……”話音剛落,璩宜便俯身吻上了上去,唇齒纏綿之間淚水也交雜在一起,沒有任何人知道,那一日,言瑯喜極也悲極!
跟隨璩宜而來的太監(jiān)將自己看到的這一幕如實(shí)稟報給了璩帝,璩帝負(fù)手立于高樓之上,俯瞰巍峨皇城,良久過后,他低嘆一聲開口吩咐道:“備筆墨,擬旨賜婚?!?/p>
璩帝是將璩宜當(dāng)作親生女兒來疼愛的,倘若憑心行事,他斷然不會答應(yīng)這門婚事,可他身居帝位,凡事都要顧全大局,瞻王手握重兵,在朝中威望極高,若為璩宜擇一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萬一日后兄弟生隙,瞻王有女婿那一方的支持,他就會因此變得十分被動。
更何況,言瑯為護(hù)璩宜而傷,若不給出個妥善的處置,必定會惹人非議,言瑯雖不能再給璩宜什么庇護(hù),但他可以在賜婚的時候給言瑯一個祿高權(quán)低的虛職,再給璩宜添上豐厚的嫁妝,屆時,璩宜手握萬戶食邑,與心愛之人當(dāng)一對富貴逍遙侶,亦不失為一種樂活人生。
(八)
璩宜與言瑯成婚之后便返回封地蘭陽郡,蘭陽郡與瞻王駐地不過一江之隔,再加上璩宜為人沉穩(wěn)機(jī)敏,雖不仕宦,卻大有謀士之才,因此,瞻王常常與璩宜通密信討論軍機(jī)。
言瑯早年在宮中行止受縛,心中所想所念之事皆不可為,可自離宮之后,璩宜眼瞧著他展露笑顏的時刻多了起來。
榮安十八年冬,瞻王妃親臨蘭陽探望,母女倆并肩相攜走在花廊上,言瑯與引路的婢女落七步隨后。
“宜兒,他待你可好?”瞻王妃往后瞧了一眼,附在璩宜耳邊輕聲問道。
璩宜聞言莞爾一笑,嫣然點(diǎn)頭。
瞻王妃見此情狀便知小夫妻的日子過得確實(shí)舒心,嘴角的笑意也漸漸漾開。
“當(dāng)初你父親為你擅自向陛下請求賜婚一事氣了你半年之久,母親也不能理解你為何要棄沃林擇孤木,如今瞧你過得這般歡喜,終于能夠理解你當(dāng)初的選擇了?!?/p>
說完這句話,瞻王妃便不再壓低聲音,將音量提高到足以讓身后之人聽得一清二楚的程度。
“前些日子,端王妃添了小外孫,白糯糯的一個小人兒,可愛極了。你知道,端王妃一向愛與母親攀比,卻無一物可比得過母親,母親不能在這事上輸人一頭,你們二人可聽清了嗎?”
璩宜聞言頓時羞紅了俏臉,她一邊走,一邊悄悄往后看了一眼,只見身后那張清雋矜貴的俊臉上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嫣紅之色。
那一日,雖然雪落滿園,峭皚一片,可在璩宜的眼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盛春百花競放之景。
(九)
榮安十九年秋,瞻王給璩宜送來一封密信,璩宜看過之后,臉色頓時沉郁下來。
日前,瞻王命人在邊境修筑的防御工事遭到一股不明勢力的破壞,那防御工事的所在之處乃父女二人商議多時才定出的,除了參與建造的兵士以及少數(shù)幾位高層將領(lǐng),并無旁人知曉。
瞻王已經(jīng)將身邊之人排查了一遍,并未發(fā)現(xiàn)可疑之處,如此一來,消息便只能是從璩宜這邊泄露出去的??设骋说臅磕烁薪?,除了目不能視的言瑯,沒有任何人可以踏及那里。璩宜的心隱隱地抽痛起來,她捧著心口伏在案上,自午后沉默至黃昏。
璩宜乃眠淺之人,為了能夠安穩(wěn)入睡,一向都有服用安神藥的習(xí)慣。是夜,璩宜當(dāng)著言瑯的面將湯藥服下,而后趁他入浴房之時盡數(shù)吐了出來。
夜半時分,璩宜的耳畔響起了言瑯悄然起身的聲音,她緊緊地咬著牙,逼自己將眼中的淚意逼退,待房門悄然自外而內(nèi)闔上之時,璩宜倏然睜眼,本已倒流的淚水瞬間便奪眶而出。
言瑯回來時,璩宜就靠坐在床邊等他,鮫紗帳旁,身著夜行服的男子長身鶴立,雙眸炯炯。
其實(shí),當(dāng)年言瑯雖為救璩宜而受傷,但傷勢并未波及雙目,是那些擁護(hù)言瑯的言國舊臣買通太醫(yī),出言騙過眾人,如此一來,言瑯才能借著璩宜對他的愛慕之心,愧疚之情,說服璩帝讓他成為瞻王女婿,并且在璩宜不對他設(shè)防的情況下獲取那些有裨于復(fù)國大業(yè)的軍國機(jī)密。
“少時知你演戲是為求自保,沒想到今日,我亦會入你戲中?!辫骋思t腫著雙眼,彎著嘴角嗤笑道。
言瑯早已在心中預(yù)想過千萬遍被璩宜識破時的畫面,可當(dāng)這一日切切實(shí)實(shí)來臨之時,他的心要比想象中的沉重許多。
“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毖粤T,言瑯自身后拿出一把短匕遞向璩宜。
璩宜閉了閉眼,快步行至言瑯面前一把奪過他手中之物。
利刃架在言瑯的頸間,可當(dāng)淚自言瑯眼中泛出之時,璩宜便瞬間失去了所有氣力。
璩宜派人將言瑯軟禁,可她提著筆自天光微熹坐到暮色四合都沒有在給璩帝的信上落下半個字。
窗外金陽西沉,璩宜憔悴不堪地倚在圈椅之上望著,陷入一片難言的恍惚之中。就在這時,腹間一陣隱痛襲來,璩宜愣了愣,隨即命人去喚大夫。她想起身到床上躺一躺,可人一站起來,便猝然倒了下去。
大夫退下約莫一個時辰后,璩宜一手搭在尚未顯懷的小腹之上,一邊將眼角的淚水拭盡,起身朝言瑯?biāo)诘奈葑幼呷ァ?/p>
蘭陽郡外的官道上,璩宜命人松開縛在言瑯腕間的繩索,將一條馬鞭扔了過去。
“你走吧!今夜過后,你我夫妻緣斷,無論你能否借著舊臣之力東山再起,那都與我再無半分瓜葛。往后,盼你莫要與璩國為敵,否則,你我再見之日便是家國不容的絕境?!?/p>
……
(十)
璩宜醒來那日,恰是言瑯舉行登基大典之時。
她虛弱不堪地靠在軟枕之上,聽著耳畔不斷傳來的慶鐘聲無聲落淚。
言瑯得知璩宜蘇醒的消息欣喜若狂,連晚宴都沒有參加便匆匆趕了過來。
可一見面,璩宜便用盡全力甩了言瑯一巴掌,大殿之中的侍從見狀紛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不敢抬頭。
一點(diǎn)殷紅自言瑯的嘴角滲出,可他卻仿若無事般地看著璩宜微笑,而后不顧璩宜地掙扎將她攬入懷中。
“宜兒,我無意傷你,可當(dāng)年玉氏叛亂,我父皇曾向璩帝求援,璩帝不僅作壁上觀,還暗中派人襄助玉氏,這才讓玉氏的陰謀那般順利地得逞?!?/p>
“殺父之仇,滅國之恨,我不能忘,也不能放下,只盼你能諒我。”
璩宜聞言,痛苦地閉上雙眼,就在這時,腹中的孩子輕輕地踢了她一腳,仿佛在歡慶與言瑯的初次見面,血脈親緣,割不斷也舍不掉,那么,所有的苦便只能由局中人一一吞下。
月余之后,璩宜平安誕下一子。她雖自覺無顏面祖,但仍要為了幼子的前程,頂著一個陌生的身份,接下言瑯遞來的皇后冊寶。
三年后,言瑯下令南巡,璩宜陪同前往,兩人扮作尋常夫妻同游江南街市,令璩宜生出一瞬歲月靜好的恍惚,仿佛回到了二人初入蘭陽郡的那段時光。
夜里,璩宜宿在三層高的游船之上,然而在她睡意正濃之時,有一小包袱悄然自窗外丟了進(jìn)來。璩宜為包袱落地之聲所驚,坐在床邊盯看許久,才起身下榻去拾。
包袱里裝了一封信與一只玉瓶,璩宜猶疑良久才撕開封蠟,結(jié)果信紙一張,她便落下淚來。
那是璩宜父親瞻王的親筆信,他一直在籌備力量準(zhǔn)備奪回璩氏江山,可言瑯為人謹(jǐn)慎,讓他尋不到下手的機(jī)會,如此一來,他便只能寄望璩宜,因?yàn)樗沁@世間上唯一一個可以讓言瑯放下戒心的人。
那一夜,璩宜握著玉瓶靠坐在軟枕之上,往事便像走馬燈一般在她腦海中飛快劃過。當(dāng)翌日的晨光照入房中之時,璩宜將眼角的最后一滴淚拭去,起身下榻走去。
銅鏡上,映著一張極為標(biāo)志的美人臉,璩宜最后一次為自己梳妝打扮,待一切妥帖之后,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決然服下玉瓶里的毒藥。
……
《言史·后妃列傳》載:慕宜三年,帝南巡,后崩于途,帝大慟,終生不復(fù)立后。
(終)
言瑯晚年記憶大損,將一生傳奇通通忘記,唯一記得的,便是璩宜遺書中的那句:“你我一生皆為家國所累,我不愿悖逆父親,也不愿傷你半分,若有來世,只盼你我生于同處,安順喜樂,和宜一生。”
慕宜五十年,言瑯念著璩宜的遺言閉上雙眼,那一日,天現(xiàn)慕宜三年的那道奇虹,因此,眾人皆云,帝后同心,百年同歸!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