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染
他始終在等他的昱川寬恕他,而我,也終于沒喚她一聲“夫人”。
(一)
夜越發(fā)寂寥,三兩碎枝被風(fēng)摧折,堪堪可聞幾聲輕響。我抬眼去望那一盞玉盤,些許憂懼地壓低了聲線。
“小姐,您慢點,莫要給旁人聽去了聲響。”
小姐聽過這一句話,輕笑著應(yīng)答,卻始終不曾安步當(dāng)車。
我心中明朗,小姐待這一天可是待了許久的。二月上浣花燈如晝,是為上元佳節(jié)。我本也是該陪著小姐去放河燈的,卻不想丞相責(zé)小姐女紅不佳,獨不允她去。
那日我瞧著小姐針線婉轉(zhuǎn),心事卻極重,便允諾今日要償她一次花燈節(jié)。原以為她忘了,我便也沒有上心,那幾盞花燈置放在箱篋中,也許久不曾拿出來過。如今再拿出,竟已堪堪失色,那一層宣紙仿若輕微一敲便要破損。
“小姐,對不起,奴婢上次也只買了這點,如今卻都吹彈可破……”已行至府外僻靜處,我總算有恃無恐。
“這不怨你,況且也花銷的是你的銀兩,我哪有挑三揀四的道理?”她用柔荑點明一支蠟燭,復(fù)又側(cè)首望我,朱唇含笑。
我是知道的,小姐的花銷每月都要由老爺親自勘察,故須得使我的銀兩,否則我不得心安。于是我只有淺淺回笑,并沒再說什么。
我瞧著小姐輕輕地將花燈托放到水中,幻想它會踱去遠(yuǎn)遠(yuǎn)山,以粉碎囹圄中的寡淡。
遽然,幾聲仙音起伏了了,我先她一步起了身,回身望去,卻瞥見一個公子。那公子指握玉笛,驚才風(fēng)逸,是為飛鸞翔鳳。他在這淺淡的月華中步來,我瞧見天光被這笛音揉碎,穩(wěn)穩(wěn)地歇在了他的眉骨之上。
他驀然止步,握在唇邊的豎笛也止了聲響。突然,他立于一尺之外,朝著小姐俯首作揖。
“在下實在孤寂,不知可否與姑娘同燃花燈?”
我聽見小姐應(yīng)“好”,再看著她捧過花燈交予那公子。他慢慢探下身來,欺身壓上夜的青黯,頓時漾開一池春水,撩起一陣方興未艾的情愫。
直至那公子小心翼翼地點明一盞花燈,我才回過神來。
我想,那雙漆眸中棲息著的柔軟當(dāng)是我一生少見。
(二)
我們終是趕在天際拂曉之前回了府。我越過矮墻,抻抻衣袂,再接過小姐,拂她云錦上的落灰。她柔聲笑著,輕問我心覺方才那笛音如何。
我面上微燙,正欲點頭稱佳,卻借清亮的月色瞧清了小姐的面龐——她面上潮紅,連耳尖也落下了一抹羞赧。
我似乎懂得了些什么,卻又似乎什么也都勘不破。
只是下一刻,我們便瞧見了立在中庭里的丞相。丞相怫然不悅,那面目無端教人不寒而栗??上乱幻耄冶阏嬲媲星械夭煊X到了一股子寒氣自背上拂上,但我還是先小姐一步跪了下去,一雙膝磕下的聲音打破此般闃寂。
我兀自攬過了所有的過錯,只愿老爺?shù)靡栽缎〗?,不料小姐也跪了下來,同青松般挺拔,我聽著她句斟字酌地為我回護,再把種種過錯推予自己,心頭頓時暈開一陣暖意。
“洛昱川!你去給我好生跪著,思過三日!”一聲勒令,驚得我股戰(zhàn)而栗??晌业攘嗽S久,也未能等到屬于我的發(fā)落。
待丞相走遠(yuǎn)后,我才終于隱忍不住,一時泣下沾襟,“小姐……您這又是何必……”
“我無事,習(xí)慣了便好。”她有些慘淡地望著我,悄然笑出了聲,“小貍,你也別太憂心我,當(dāng)要保重自己才是。”
小姐常對我說,若要活著順暢一些,便不能太顧及他人的感受。我沒有應(yīng),她便慢慢地伸出袖子來為我拭淚揩面。
老爺不懂,小姐為何如此執(zhí)念于花燈,只是因為他從不在乎小姐的喜樂。我明晰,這只是小姐對待苛細(xì)的無言反抗罷了。
聽府上長我一輩的奴仆閑傳,夫人有喜后老爺大悅,成日里派人小心侍奉起來,生怕磕著碰著,他早早地便取下了“洛昱川”這個男童的名字??勺孕〗憬凳赖哪且豢?,丞相便額蹙心痛,寧與閑人恒舞酣歌,也不施絲毫眷注予小姐。
此后年歲漸增,我初次被派遣來侍奉時便瞧見小姐顫顫地捏著一紙詩書,跪在地上誦讀。那時,她才只是金釵之年。至于燃放花燈一事,小姐也是早便有期許,只是丞相偏不會教小姐如愿,便處處尋找差池,以責(zé)怪小姐不依本分。
只是小姐心思純良,質(zhì)而不野,也處處不生怨艾。但我知道的,小姐也頗為反感畫地為牢,受縲紲之苦。可時至今日,她還不得自寬,總說什么她本不該亂跑,才害闔府上下為她驚擾,不得安眠。
旦日,我還拾掇著內(nèi)室,便聽聞有人傳話,說是丞相心覺我心思縝密,手腳伶俐,特喚我來侍奉貴人。我不敢推托,匆匆同小姐道了聲別,便竭蹶趕往。
我去后才知,那人當(dāng)是大理寺卿齊櫟齊大人,貌似是因著一件謀反案鐵證不足,才要丞相相助的。
丞相霽顏一笑,一面說著什么“知無不答”,一面喚我為客添茶倒水。我慌張俯下身子來,可當(dāng)我捏起茶壺的那一刻,卻瞧清了那貴人的面貌。這人我是識得的,他恰是昨日夜里同小姐一起放過花燈的公子。
他似乎也認(rèn)出了我,微微訝異地望了我一眼,卻什么也沒說。
一時,心跳似解了轡的野馬,無法歇息須臾。
他們足足講了半個時辰。我能悟到的,無非就是某位大將軍造反,朝中或還有黨羽尚未消亡。我聽得出來,丞相在刻意言過其實,他同時也在刻意趨奉那人。
而后兩人說畢后,齊大人便喚我再度替他添點茶水。茶壺中已然沒了沸水,我在丞相恨鐵不成鋼的目光中逃出了這里,只是去換水時,我還特意順了些松子百合酥。這些都是先前丞相賞與我的,小姐又不喜甜食,便就這樣藏了許多日。
我懷揣著一點私心為他添上茶水,送去糕點,不想齊大人不愿將眼神分我一羹,起身便對著丞相問及小姐近況。
“啊……您說昱兒啊,她犯了些錯,正在受罰,不知您……”
“究竟是有什么錯處?”
丞相便一五一十地將昨夜之事稟報,還說什么姑娘家的夜里出逃,有傷家譽,有損風(fēng)徳。
“帶路?!彼K于轉(zhuǎn)身向著我,頗為生硬地下了命令,我看過了老爺使來的眼神,匆忙引他去小姐的閨房。
他一把推開了門,定定地望著小姐。小姐也看見了他,或許是受罰被人瞧見,她難免露出靦顏人世的神情,此時一雙纖手緊緊攥牢了下襦,暗暗咬著唇。
他雙唇蠕動了一下,卻是什么也沒有說,他突然沖了過去,輕柔地扶起了小姐,小姐還帶著久跪后的虛浮,她一面揉著膝蓋,一面輕輕地斜靠在他的身上。
“昨日是我找的洛小姐,丞相若是心有怨念,罰我便可?!?/p>
老爺說笑著“不敢”,那雙眼睛卻霎時亮了起來。
后來我奉命前去收拾,才又看見了那一盒松子百合酥以及未曾動過一口的釅茶。
忽而風(fēng)至,一瞬穿堂,掠走了裊裊茶煙,也隨及一聲輕嘆,舒緩地隱匿在了初曉的微醺之中。
(三)
春來晚。窸窸窣窣的寒波自湖面拂來,我陪小姐觀賞著池中才出嫩苞的菡萏。
我們各有所思,也未將心意投入池中半分。我順著小姐的目光望去,卻瞧見一對翁媼攜手作伴,如膠似漆,我頓覺唇齒難掩、心緒荒誕。
一陣寒風(fēng)簌簌拂過,吹滅了一縷懵懂的心焰,又惹皺了春色?;秀遍g,我聽見身側(cè)的小姐一聲輕咳,心疼之際欲解衣為她取暖,卻不料一雙手溫厚的大手擦過了我的面頰,輕輕地為小姐掩上了鶴氅。
而他自己,卻同寒風(fēng)斡旋,一雙好看的眉眼凝視著小姐,兩人眼底并笑,我不覺也眼尾落下了一記潮紅?;蚴且驗轱L(fēng)塵入眼,模糊了眼前。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贈予小姐,又取出自己的對比。那兩支笛子上的云氣紋樣恰成一對,連理枝也頗為稱心合意。小姐沒有推托,直接承領(lǐng)了那份好意。
忽而寒波上涌,齊櫟登時抽離一只玉手,面色苦痛,秀眉微蹙,那只手緊緊地攥著腿根處的衣角,薄汗自前額滲出,濡濕了青絲幾縷。
小姐察覺到了身后的異樣,她慌忙轉(zhuǎn)身,滿臉憂心地望著齊櫟。
“齊大人,你沒事吧?”
他忽然貝齒輕露,蜻蜓點水般拂上小姐的額頭,又不敢落吻,只暗暗說道:“在下無事,只是多年前的疾病罷了,病根未除,也只有寒雨天才要發(fā)作。”
她將眼前人抱得更緊了些,似乎想要替他分擔(dān)苦痛。
我自覺多余,卻一時不知去往何處,況且老爺也是吩咐過的,叫我須得跟著小姐。齊櫟看出了我的為難,鳳眸含笑,遣我先去散心,言說小姐一會便去尋我。
我尷尬地施了禮,卻在轉(zhuǎn)身的那一剎寒風(fēng)侵肌,衾影獨對。
我聽見身后兩人的互相推讓。
“齊大人,這大氅你先披著,我不冷?!?/p>
“我這病倒也無妨,昱川的身子才最為重要。”
可惜了,我摩挲著之后的那一陣靜默,始終沒能想清小姐聽見那一聲“昱川”之后該是怎樣的神情。我突然就有點開心,甚至樂以忘憂,小姐受不公如此之久,這下總算可以活得舒心一點了。
事后,小姐拉著我溜去藥館買藥,我心知肚明,卻還是問出了聲。
“小姐是要去買什么藥?”
她笑著點了點我的額頭,有些寵溺地說道:“你啊,怎么就這么笨啊,自然是要為齊大人買御寒暖身的藥草了,也合該枯木久不逢春!”
我訕訕地應(yīng)和著,又揉了揉額頭,卻在小姐欲取銀兩的那一瞬搶先交付了銀錢。我怕老爺查了賬單后會怪罪于小姐,小姐卻直道委屈了我。
其實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小姐愿待我親厚,讓我免受余杯冷炙,便是我一生修及的福氣。
后來也是我去送的藥,只因小姐被丞相留在府中誦讀《詩經(jīng)》,無法抽身。
我當(dāng)真同小姐說的那般愚不可及,繞了好幾圈,問詢了數(shù)個路人,這才來到大理寺。
我唯唯諾諾地將藥捧給齊櫟,正要轉(zhuǎn)身,卻聽見他分外執(zhí)禮地叫住了我。
“丫頭,你們小姐平日里都喜歡什么,這玉佩合不合她的心意?”
小姐不喜玉佩,我是清楚的,因為每次逢她生辰,丞相都要宴請些顯貴,而他們悉數(shù)都只曉得送些玉佩,因此小姐便集了整整一箱玉佩。她總是向我哭訴道這玉佩太多,無處放置,不收卻要讓客人措顏無地,她也多次提及要贈我一二,卻都被我回絕了。
于是我如是答道:“不喜?!?/p>
可轉(zhuǎn)瞬又有什么心思自心間滑落,我伸手取走了他適才遞出的那塊玉佩,指尖觸上那玉佩時驀然漲紅了臉。我聽見自己說道:“喜,小姐很喜歡這玉佩。”
他霎時便笑了,頓時化開春寒萬千。而我卻私拿了這玉佩。我感受著玉佩末端的溫?zé)幔舷霑悄侨说捏w溫。
大理寺外瑤草一何碧,蘭葉春葳蕤,便似那狼子野心,不得始終。
(四)
近日里有一小事傳鬧得沸沸揚揚,瞬間便將街坊引得興致盎然。也無非與大將軍謀反有點瓜葛,這件事我聽過一次,早已不覺新鮮。也只怪那陳縣的縣官利令智昏,貪財好利,才隨著那將軍倒賣情報,賺取利錢。
當(dāng)我一手將香灰澆在月麟香上時,已經(jīng)將這傳聞講了個通透。小姐喟嘆著去敲我的額頭,弱弱道這怎么就不是大事了。
我虛虛回道:“小姐,我就是不懂,一個小小的縣官,能有什么值錢的情報?況且那縣官之前是搭戲臺子的,和各種名伶打交道,怎么也不會窮落到那種地步?!?/p>
小姐聞言微微怔了怔,她望了我許久,才又說:“那便是我們的不懂了?!?/p>
養(yǎng)在深閣中的姑娘,自是不諳世事,我也不曉得,小姐說的不懂是何種意思。
是我不通曉這其中的底細(xì),還是我不知曉那縣官的作用之大?
只是馬上,我便又回想起正題來,我默默蹲了下來,伏在小姐的膝頭,說道:“小姐啊,您馬上就不用再困于這牢籠之中了?!?/p>
她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了愣,反問道:“什么?”
“老爺為您求了姻緣,此次是天子賜婚,我方才還見了那道圣旨,便替小姐您接了下來……”
說至此,我已然眼角酸澀、泫然欲泣,只消得再言一句,便要淚如雨下。
她有些恍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暗暗握緊了枕邊的玉笛:“是哪家公子?”
“是大理寺卿齊櫟,他父母早逝,家中又無親眷,實在……實在算不得哪家公子……”
我終于克制不住,埋在小姐膝頭啜泣,再也無法噤聲。我原以為,我能和小姐多待一段時日,卻不想那圣旨中明確說道,不需什么陪嫁丫鬟,想來也是齊櫟的意思。
她釋然般望著我,輕柔地為我拭淚,又說要我捯飭一下自己,一會隨她去大理寺,為齊櫟送些吃食。她怕他成日焚膏繼晷,會虧待了自己,也怕那具帶病的身體撐不住,會惹他難熬。
小姐的心思,向來通透,我更是能輕易窺破。
我當(dāng)是要陪著小姐,看她梳理風(fēng)鬟霧鬢,濯洗花顏月貌,伴她粉黛長相施,踏入一場人間驚鴻的昏儀,這便是,盡到了為奴一生的期許。
此時正值日晡,大理寺旁風(fēng)聲寂寂,頭頂便是浮云二三,那股子放浪形骸,恰可擬作狼子野心,喻作如麻心絮。
我們?nèi)r,齊櫟還在埋頭翻理卷軸,時不時頷首細(xì)致地在宣紙上添上兩筆。還未待我們進去,便有一個小官搶先一步,朝齊櫟耳語兩句,穩(wěn)穩(wěn)放下幾卷書冊,這才退了下去。
小姐還在忸怩著,正拉起我的袖子躊躇著,就瞧見室中人突然眼神變得慘淡,又淪為陰鷙,他緊握著雙腿,一對眉眼再難舒展。
小姐不知何時沖了進去,她眼中蒙了氤氳的水霧,仿佛下一刻便要噴薄而出。許是勇氣積攢了許久,她突然主動撲倒在了他的身上。
“還疼嗎……實在不舒服的話,就不要整理這些案件了,你可以靠著我,我怎樣都可以的……”
那是我所缺失的坦率直白,我知道。
他忽然就笑得溫潤起來,輕輕摟過她的腰,吻上了她的鬢發(fā),滿目皆是風(fēng)與月。
他開口問道:“昱川,你可還喜歡玉佩?”
我緊張到連咽口氣都不敢了,冷汗慢慢地浸濕了我的衣裳,我以為,我的狼子野心就要被捅破了。我像一個等待刀刃抹上脖頸的死囚犯,深深地閉上了眼睛。
她頓了頓,緩緩應(yīng)道:“喜歡的。”
只要是他送的,小姐都會喜歡。我如釋重負(fù)般長舒一口氣。
可之后或許是皇上要來親自審查案件,小姐迫不得已只好先回去了。只是我走時瞧見了滿地的狼藉,這些都是小姐方才著急打翻的吃食。
我沒有走,卻在小姐走遠(yuǎn)后默默蹲下來,一點一點地收拾殘破。
后來要回去了,我聽見齊櫟對小官說:“陳縣縣官一案必須徹查,因大將軍謀反一事,皇上正在氣頭上,估計不會在意這些身輕言微的小人物,你只管放手干就好……”
(五)
距圣旨下達才有四五日,小姐便已是五內(nèi)如焚,她急切地拉著我,央我陪她一同置辦嫁妝。我身為奴仆,如今確是要小姐來央求我,自然過意不去。
可我還是說:“小姐,您就是太心切了,況且這嫁妝如何,全都由著府中備著了,哪有親自操辦的道理呢?您只管安心嫁便好了。”
“我總不想麻煩父親,而且自己備好的,才能夠安心。”
我們都明白,像丞相這般精明的人不會走無用之棋子,他要女兒下嫁大理寺卿,自是有他自己的考量。這樣一來,他行諸事便也能輕便許多。
我突然想到,待下次我再見她,便要喚她“夫人”了。
只是那日人頭攢動,立談之間,小姐便不知去向。我拿著新購置的青釉瓷瓶,一時喪魂失魄,惶恐無比。
我正心道今日可不是什么集日,為何張袂成陰,便瞧見了一張告示,那上面赫然蓋著大理寺的章子。
黃紙黑字,字字清秀,無端令我想起齊櫟為人。
我不識得幾個字,卻能大概拼湊些意思出來。原來是那陳縣縣官落了網(wǎng),大理寺正大肆宣揚其過錯,欲懲一儆眾。
我無心再看,又向前走了幾步,忽然瞥見幾個大理寺的官員自一處攤位前吃茶。
“這陳縣縣官不過是賣了一封不怎打緊的情報,怎的就被齊大人這般記恨?”
我滿心疑竇,心跳早已止了弦。我僵硬著身子湊近了點,恰能瞧見兩人的唇語。
“噓,別說了,拿俸祿做事,皇上也不管,你瞎操什么心?”那人安不忘危,四下回望一番,這才又接著說,“況且,自咱們大人手下出來的冤假錯案能少?何必在意這一次半次……”
那人忽然噤了聲,自若地置下茶杯,那一聲輕響使我醍醐灌頂。隨之落下的,還有我手中的瓷瓶。
我聽著自己孱弱的呼吸,看著自己止不住顫栗的雙手,忽然便慌了腳。我一面笨拙地?fù)焓爸榇善?,一面驚慌地在人群中尋找著小姐,仿佛感覺不到瓷片劃破手心的刺痛。
不遠(yuǎn)處,小姐提拿著一堆物什朝我招手,我便慌亂地跑了過去。一時淚濕羅裳,洇染了滿面淡妝,又流入了小姐的鬢發(fā)。
她輕輕拂上我的背,安靜地安慰著我,又滿目疼惜地托起我的雙手,掏出手帕為我拭去血漬。只是那血便似這濁淚,再難收歇,隨著心跳的冷徹,滴滴蝕心。
擦不干,抹不盡的,還有那種種真相。世人常道最難解人心,我之前不屑,如今卻是字字領(lǐng)悟。可我卻又什么都說不出來。也是,說了又能換來些什么?
可小姐是擢纖纖之素手,雪皓腕而露形的尤物,當(dāng)是不配便宜了那些怙惡不悛的惡狼。
后來也許是又捱過了三日,有奴仆傳言說是齊公子來尋小姐,叫小姐移步跨院處。
我知曉不該跟著,卻還是同小姐一道出了室門。
齊櫟一見小姐便笑了起來,我看著兩人言笑晏晏,心中的苦澀益發(fā)深沉。忽然,他提起了那塊玉佩,小姐沒有說話,只是徹悟般望了我一眼。
我便開始恨自己非要隨著了。也算作自尋難堪。我一時啼笑皆非,把頭埋到了胸前位置,登時就跑了。
跨院處那株桃樹開得正秾艷,灼灼其華,鋪做滿天煙霞,融作款款深情。桃花深淺處,似勻深淺妝,春風(fēng)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可我最后還是將真相告訴了小姐。我不愿瞞過太多事,我總覺得自己不配侍奉小姐,她的骨子是那樣清凈,不似我,處處懷著不該的念想,做什么也不安分。
我沒有講玉佩的事情,小姐也沒再提及。
只是在她得知真相的那一剎,她渾身都細(xì)微地抖了起來,自衣袖中探出的手抖如篩糠,漸漸的,那雙眉似乎也開始顫栗。她自身邊摸出那支玉笛,恨不能將它化作齏粉,可那雙握著玉笛的手,縱是再怎么顫抖,也沒有落下,亦不曾將那物摔落。
佇立傷神,是他釀就春色,又?jǐn)嗨土髂?。放下又何談容易?/p>
她忽然掩面痛哭起來,暗啞道:“小貍,去教人將跨院那株桃樹除了,我想自己靜會?!?/p>
我憂心地望著小姐,久久也不愿動彈。只是那副梨花帶雨的模樣,我見猶憐。我不通曉,在我走后,他們究竟做了些什么,可我也始終不愿清醒。
(六)
我原以為,小姐不愿再嫁了。像她這樣清正的骨子,怎能容忍一個惺惺作態(tài)之人與她生同衾,死同穴,她當(dāng)要避如蛇蝎才是。
可她卻較我成熟的多。
她握著我的手,寬慰著我,不住地說著“沒事”,又說什么不能讓老爺?shù)睦媛淞丝?,也不能連累了闔府上下。
這是唯一一次,我猜錯了她的心思。
老爺待小姐并不好,可她卻非但不記恨,還辱沒了自己一生芳華,去迎合老爺?shù)囊靶摹?/p>
“可小姐……您不是說……”
您不是說,想要活得順暢一點,就不能顧及旁人的感受嗎?
“行了,就這樣敲定了?!彼僖淮紊斐霭尊氖謴椓藦椢业那邦~,滿臉不舍地望我一眼,才踏上轎子,揭簾癡望空空如也的跨院。
那夜本該洞房花燭,可我卻同小姐一起,坐在金屋中,等著齊櫟。我不放心小姐,她便也默許了。
齊櫟吃過了喜酒,此時面上微醺,一股子酒氣從錦簾外襲了進來。他見了我,明顯愣了一下,卻又很快調(diào)整姿態(tài),問小姐可是害怕寂寞,才要我作陪。
小姐沒有回答,她反而抽出了齊櫟的簪子,緊緊握在手中。
“齊大人,小女有一事不懂,還請大人莫要隱瞞?!?/p>
“你……昱川,你別這樣……”他怔忡地望著小姐,猶豫不定地開了口。
“齊大人,陳縣縣官究竟是做了什么不軌事端,才惹你這樣忌憚?”語氣生冷,話語凄涼。
他再也啞忍不住,突然便方寸大亂。堂堂在上的齊大人一手按著小姐的胳膊,一手扶著床沿,似在竭力克制著情緒,突然,他顫抖地說道:“昱川,我以為你不一樣的,我以為你不會嫌棄我!你知道嗎?我以為你不會嫌棄我……我自幼沒了親眷,我這些年過的有多煎熬,你不可能不知道,你不可能想不懂!”
“我不想聽這些。”
“對不起……對不起……”他突然深深地埋下了頭,一雙手仿佛脫了力,再也抓不住什么,他緩緩地跌坐下去,囁嚅道:“我孤身一人,走到哪里都遭遇不公,尤其是那縣官,我幼時喜聽?wèi)?,我只不過是聽了兩趟戲,他便拖著我打,打折了我兩雙腿也不罷休……如果不是后來,有醫(yī)者看我可憐,便為我醫(yī)好了腿……我……”
“那你為何不記得些好?”小姐早已啜泣起來,我看著她臉上的濁淚,一時心痛無比。
“對不起……我……”
“出去。”
齊櫟吞咽了兩口唾沫,沒再說話,他虛虛地跪了下來,無比誠篤地望著小姐,似在祈求原諒的君子,顧景慚形。然后,他不住地說著“對不起”,不住地試圖抬起手來,鼓足勇氣去撫小姐的玉容,一雙鳳眸水霧迷蒙。他這一次,當(dāng)真是想浪子回頭了。
就這樣,他跪了整整一夜,而小姐便紅著眼睛枯坐了一整夜。
之后他也沒能與小姐同房一次。小姐單獨列了一間寢室,單獨住了下來。這期間,我也去看過兩次,可小姐卻還握著那支玉笛,兀自以淚洗面。
她說,“我是他的妻,他是我的夫,縱是兩人之間隔閡再深,也斷不該生出仇念來。”
我知道,小姐忘不了他,她狠不下那個心,除去齊櫟深深的思念外,她也被這念想折磨著,再無法灑脫。
后來,小姐為我尋了一處好人家,我臨走時,回望樹樹秋色,山山落暉,再聽聞笛音裊裊,卻再不似天仙下凡。那音律中,深諳著悲愴,藏掩著相思。他始終在等他的昱川寬恕他,而我,也終于沒喚她一聲“夫人”。
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我折了一枝枯葉,卻又苦笑錯失了桃花最美的芳華,我復(fù)又轉(zhuǎn)身,握著郎君的手,囅然而笑。
“你會一直陪著我,直到第一萬個春天,對嗎?”
責(zé)編: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