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共西雙版納州委黨校 龍玥璇
“我從山中來” 許永杰 攝
基諾族主要聚居于云南省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景洪市基諾山鄉(xiāng),四鄰的勐旺、勐養(yǎng)、勐罕,勐臘縣的勐侖、象明也有少量基諾族散居,現(xiàn)有人口23000 余人(2010年),是云南特有的人口較少民族。
關(guān)于基諾族的族源,最早的文字記載出現(xiàn)于道光年間的《云南通志》:“三撮毛……發(fā)留中、左、右三撮,以武侯曾至其地,中為武侯留,左為阿爹留,右為阿嫫留?!毕鄠?,基諾族是三國時代跟隨孔明南征而來,因途中貪睡而被丟落于基諾山。而中間那一撮毛正是為紀念孔明而留,甚至人們種的茶,住的房子都被說成與孔明相關(guān)。民國時期姚荷生有一首《龍江打油詩》:“昔從武侯出漢巴,傷心丟落在天涯。于今不問干戈事,攸樂山中只種茶。”所言正是這個傳說。當然,這些說法非歷史真實,但卻說明,基諾族早在古代就與漢族先進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及其文化有過接觸、融合,并與漢族人民友好往來。
盡管作為族群源起的孔明傳說并未得到證實,但孔明崇拜的現(xiàn)象是客觀存在的,而且被成功用來進行社會動員。
1941 年基諾族青年操腰宣稱“孔明仙下凡”,帶領(lǐng)基諾群眾聯(lián)合漢、哈尼、瑤、拉祜、布朗等各族兄弟以基諾山為中心發(fā)動了反抗國民黨地方政府暴政的武裝起義。值得一提的是,操腰在“顯什多”的宗教儀式唱詞中多次提到“孔明”,如“孔明顯圣來,太陽仙下凡來……”“操腰獻給你鴨子一只,我要比武打仗,請保佑子彈不打著我的兵,孔明顯什遮蓋著我的兵……”(杜玉亭:《基諾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在操腰的帶領(lǐng)下,起義規(guī)模不斷擴大,震動了當時的國民政府,最終被迫以“安撫”政策結(jié)束。
在這場起義中,操腰已然是“孔明化身”,成為匡扶正義,足智多謀的民族英雄。一定程度上,對孔明的信仰和這次并不遙遠的政治事件,加深了西雙版納各民族“休戚相關(guān)”的思想意識,凝聚了守望相助的兄弟情誼,是我們總結(jié)思考西雙版納各民族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歷程中鮮活的素材。
基諾族沒有文字,一切記事只能以口口相傳,在基諾族的集體記憶中,族源傳說的保存與延續(xù)主要有賴于古歌傳承。
古歌大意如下:遠古時洪水淹沒大地,只有瑪黑瑪妞這對兄妹得創(chuàng)世女神阿莫腰北的指示躲進大鼓幸免于難,為繁衍人類,兄妹倆結(jié)成夫妻。阿莫腰北賜予葫蘆籽,結(jié)果長出一個房子大的葫蘆,從里面走出了基諾族、漢族、傣族、哈尼族、布朗族。
相比“孔明祖先說”,古歌傳說通過每年“特懋克”節(jié)傳唱,已然融入基諾族民眾的集體記憶中,成為族群認同的重要標志。同時,這首古歌還傳達了一個重要信息,即基諾族是發(fā)祥于母系時代前的血緣家族時代的古老民族,更為重要的是傳達了基諾族與漢、布朗、傣等民族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姊妹這樣一種對民族關(guān)系的認知,應該說,這種認知是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升華,反映了基諾族思想深處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要說基諾族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非“特懋克”莫屬。特懋克是基諾語,意為“打鐵節(jié)”。對于一個刀耕火種的民族來說,鐵器的到來無疑意味著一個文明時代的開啟?;Z山鄉(xiāng)文化站老站長資切形容說:“鐵器對于我們基諾族而言就是一個神器?!标P(guān)于此,我們或可從基諾族關(guān)于打鐵節(jié)的傳說中管窺一二。
傳說有個一出生就手拿火鉗和鐵錘的小孩,生來就會打鐵,打鐵節(jié)便是為了紀念這位祖先。顯然這個傳說極具神話色彩,然而事實上,鐵器是文化傳播的結(jié)果,而要討論這條文化傳播的線路就不得不提茶馬古道。
西雙版納是茶馬古道的起點區(qū)域,而基諾山是歷史上重要的貢茶產(chǎn)地,茶馬古道的集散點。攸樂茶山的茶葉由普洱、倚邦、易武等地的茶商進山收購,在那個以物易物的年代,鹽、鐵器、火柴等物資經(jīng)常作為等價交換物。
商貿(mào)往來中,商人和商幫給刀耕火種的基諾族帶來了先進的生產(chǎn)工具,基諾族也把茶葉銷往內(nèi)地。茶馬古道打通了基諾族和其他民族經(jīng)濟上互通往來的橋梁,更為重要的是,拓展了他們溝通彼此思想文化的渠道。因此,鐵器不僅是基諾族的生產(chǎn)工具,促進基諾族社會文明進步,還是基諾族與各族人民相互往來、文化交融的重要見證。
有趣的是,基諾族的鐵匠并非誰都能勝任,只有獲得基諾族長老的親自任命才算是有了“資格證書”。長老在基諾族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地位頗高,即使在生產(chǎn)力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基諾族也遵循著打鐵節(jié)前一天必須由長老率眾人到鐵匠家中做祈禱的習俗。
受歷史等主客觀因素影響,在新中國成立之前,西雙版納的少數(shù)民族對漢族均持有不同程度的成見。這是由于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和反動派做了許多傷害民族感情的事情。
新中國成立初期,怎樣使邊疆少數(shù)民族群眾真正理解黨、相信黨和人民政府,是當時民族工作面臨的一個難題。為此,云南省委于1952 年10 月派出民族工作隊第二隊(以下簡稱民族工作隊)到西雙版納疏通民族關(guān)系,消除歷史遺留問題,鞏固邊防。
吸收當?shù)厣贁?shù)民族青年加入民族工作隊是在民族地區(qū)開展工作的重要一環(huán),一來可以增強民族之間的信任,二來可以培養(yǎng)一批優(yōu)秀的民族干部。何貴(基諾族名字叫“肖資”)兒時為躲避戰(zhàn)亂與父母一起逃出基諾山,后來被傣族人家收養(yǎng)照料,是新中國成立前第一個識字讀書的基諾族。
1949 年,何貴加入勐海車佛南軍政干校,投身革命。民族工作隊來了以后,精通多種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何貴積極報名參加,被組織安排擔任翻譯。當時,西雙版納各勐土司各擁山頭,相互爭斗,要做好民族工作并不容易。在一次征糧工作中,由于工作隊同事不了解民族風俗,處理方式不當而引起群眾和頭人不滿,后竟發(fā)展到上層頭人串聯(lián)密謀要攆走工作隊、殺害工作隊員的局面。
“邊工委”發(fā)現(xiàn)問題后,指定何貴為主要負責人處理此事。何貴及時采取措施,集中工作隊整訓,不僅在群眾中公開糾錯,還給頭人公開道歉,有的頭人也公開檢討自己,于是,黨和人民政權(quán)一點點拉近與當?shù)馗髅褡宓年P(guān)系。
“交朋友,做好事”是民族工作隊開展工作的主要方法。工作隊走到哪里,都扎扎實實為群眾辦好事,消除群眾疑慮。民族工作隊深入最基層與老百姓同吃同勞動,大到修水利、蓋房子,小到挑水、舂米,到處可見工作隊員與當?shù)厝罕娨煌瑒趧拥膱鼍啊?/p>
正是在這個時期,刀耕火種的基諾族學會了牛耕鐵犁,大大提高了生產(chǎn)效率?!懊褡骞ぷ麝牭墓ぷ鞣椒▽窈筇幚砻褡鍐栴}幫助很大。”何貴回顧民族工作歷史時說。
1957 年2 月,在民族工作隊的幫助下,基諾山建立了具有政權(quán)性質(zhì)的基諾洛克生產(chǎn)文化站,由何貴擔任主任。1988 年3 月,基諾區(qū)改為基諾山基諾族鄉(xiāng)。
民族工作隊以他們的真心,“撬開”了西雙版納各民族長期以來緊鎖的心門,各民族之間經(jīng)濟文化交往的頻度與深度達歷史新高。今天,在西雙版納的山頭上還駐扎著許多這樣的工作隊,他們接過前輩的擔子,活躍在各個村寨,為鄉(xiāng)村振興、產(chǎn)業(yè)發(fā)展找方法、找路子。用老百姓自己的話說便是“鹽巴不能不吃,工作隊不能沒有”。各民族之間真正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離不開的局面,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共同體 。
從第一批民族工作隊進入基諾山至今已近70 年時間,一批批的工作隊見證了基諾族“一步跨千年”進入社會主義社會,又見證了從貧窮落后到全面小康的第二次歷史性跨越,這段跨越史是我國民族政策成功實踐的深刻反映,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在黨的領(lǐng)導下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的生動縮影。
“基諾”在基諾語里意為“舅舅的后代”,這里面或許存在著血緣婚的族群記憶,故而基諾族也是一個尊敬舅舅的民族,而舅舅也成為基諾族社會中外甥的保護者。這樣的習俗體現(xiàn)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舅舅對喪失父母的外甥有養(yǎng)育義務;外甥結(jié)婚需征得舅舅同意,舅舅的話語權(quán)甚至比父母大;新郎接新娘回家時需要給舅舅一定數(shù)目的接人費用;基諾族女子若與外族男子結(jié)婚,其兒女的基諾名要與舅舅聯(lián)名等等。
2015 年,筆者在基諾山小普希這個僅有15 戶人家的寨子里做田野調(diào)查,偶遇基諾族老人車布魯,他幼年喪父喪母,又沒有舅舅幫襯,生活一度窮困潦倒。當筆者問及“在面臨人生大事時,在無父無母又無舅舅主持的情況下如何處理”之際,車布魯說他“認”了一個“舅舅”,家里大事小情都會向他訴說,隨后就帶上酒和一些瓜果小菜帶著筆者去拜訪“舅舅”。
車布魯帶著筆者來到屋后的茶園,穿過整齊規(guī)劃的茶叢,忽而在一螞蟻包前停了下來,獻上一杯酒,擺上瓜果,向筆者介紹“這就是我的舅舅”,還向這位“舅舅”介紹了筆者。原來,沒有舅舅的基諾族還有“認舅舅”的習俗,一般而言,這個“舅舅”往往是一棵樹或一個“螞蟻包”。其實這個螞蟻包于車布魯而言,就是他的精神歸宿。
2017 年,車布魯家在駐村工作隊、村組干部、掛包幫單位等扶貧隊伍的幫助下,不等不靠,積極發(fā)展茶園經(jīng)濟摘掉了貧困戶的帽子。今年華僑城集團與鄉(xiāng)伴文旅集團、云南騰云合作智慧生態(tài)酒店正式落地小普希,酒店規(guī)劃就在車布魯家的茶園附近,想來車布魯又該向“舅舅”介紹小普希的新面貌了!
“熱帶雨林中的基諾山,在那遙遠的故鄉(xiāng)……雨林覆蓋著的故鄉(xiāng),那涼爽的清風,優(yōu)美的環(huán)境,綠色的家園,不同季節(jié)盛開的野花緊圍著故鄉(xiāng)的身旁……”這是基諾族作家張志華筆下的家鄉(xiāng)。
時下正值四月,基諾山的白花才敗落下去,竹林間的苦筍又冒了出來,深諳時令之道的基諾族農(nóng)閑下來便要騎上摩托往山里鉆,覓食山貨。
一到周末,基諾山就更熱鬧了,山下人、外地人都要上山趕街,這里的蜂蜜、土豬肉、還有說不盡的山茅野菜是他們追求的綠色生活。其實,近些年基諾族人口流動加快,分布越來越廣,越來越多的基諾青年們出去讀書、務工,與祖國大家庭的聯(lián)系日益緊密。同時,我們發(fā)現(xiàn)來基諾山定居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搞種植、有的賣茶葉、有的搞旅游、有的搞運輸,甚至還有許多人到基諾山安家立業(yè)。
筆者在此就遇到一位前來做基諾族服裝生意的四川老板娘。她心靈手巧,嫁到基諾山才5 年,就學會了基諾族服裝的制作工藝。幾年下來,來她這里買衣服的許多基諾族群眾,竟然也能聽懂老板娘那略帶四川口音的基諾語。
而這,正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一個生動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