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仕芳
1977年生,侗族,廣西三江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九屆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作品在《花城》《山花》《民族文學》等刊物發(fā)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出版《故鄉(xiāng)在別處》《白天黑夜》等多部作品集。獲《廣西文學》第五屆(2007)、第六屆(2008)青年文學獎,《廣西文學》2009、2018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民族文學》2016年度獎,廣西少數(shù)民族創(chuàng)作“花山獎”,廣西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等。
1
咣——監(jiān)獄暗灰色的鐵門慢慢地啟開,細微的灰塵從門框上掉落,在上午的陽光里紛紛揚揚,一條影子掉落在地面上,像一尾受到驚嚇的鯉魚往墻角邊緩緩移動。當那條影子移到墻角里,在墻角折彎處顯現(xiàn)出極不協(xié)調(diào)的彎曲狀。趙光不由得怔住了,一陣寒意再次冷不防順著腰脊涌上來,他僵立不動,木然地盯著墻角里的那條影子。在服刑期間,每當放風時刻,他多半選擇在墻角蹲著,仰頭望向明晃晃的太陽,強烈的光線刺得他兩眼發(fā)黑,等視線重新適應光線時,他不再望向天空轉(zhuǎn)而盯住背后,那里貼著他的影子,因地面與墻面對折而使影子變得折彎,似乎被一只無形之手硬生生地折斷,而后不管不顧地丟棄在那里。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如同墻角里的影子,折彎、壓抑、不知所措,繼而使他充滿悲愴的內(nèi)心得到一絲疼痛的撫慰。這條影子總是糾纏著他,連夜間做夢都沒饒過他,他從沒跟誰講起過,不想以任何悲傷示人,不僅沒用反而成為笑話。他打算出獄后就忘掉這條該死的影子,沒想到剛出獄,那條影子異常頑強地刺入眼簾。好半晌,他才清醒過來,強迫自己不去關心地上的那條影子,用腳尖試探性踩了踩地面是否真實。他背上的那只土灰色的牛仔包,連同他那顆剃得精光的腦袋,跟著腳下的動作晃動,折射出驚慌而迷惘的光芒。
王彬彬從他身后走過來,他是他的管教,他們幾乎同時來到這座監(jiān)獄。他被送到這里關押那天,王彬彬正帶著一臉陽光來報到,沒多久他們就成了管教與被管教的關系,這關系保持了整整十年。王彬彬微笑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出去后好好生活。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一只黑色口罩用勁地拍到他手里,說送你的,我說話算數(shù)。趙光有些猶豫地接過那只口罩。王彬彬說洗過了,還消了毒,放心用吧。接著王彬彬伏在他耳邊壓低聲音說,滾。趙光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本想說謝謝,或者說別的感激的話,卻被他臉上那絲微笑給摁了回去,他發(fā)現(xiàn)王彬彬臉上的微笑和以前不一樣,是成熟了還是虛假了他說不清,總之覺得此時說什么都不合適,不如不說。他把那只口罩塞進牛仔包,慢慢地走出大鐵門,身后發(fā)出咣的聲響,鐵門再度關上。他渾身一震,像是身上的某扇門打開了,又給重新關上了。他下意識地用手按了按牛仔包,真切地感受到包里的那只口罩,才放心似的走進眼前的陽光里。
那是洛杉磯口罩。
在入獄之前,他喜歡看洛杉磯湖人隊打球,尤其是穿8號和24號球衣的科比,在監(jiān)獄里偶爾也能看到,這是他沒想到的。他更沒想到的是王管教也是科比的球迷。有一回王管教對他訓誡,沒有說監(jiān)獄里的條條框框,也沒有教育他做人的道理,居然跟他聊起洛杉磯湖人隊,末了取出一只黑色的口罩,不無得意地說,這是洛杉磯口罩,是我妹夫從美國帶回來的,我特意叫他帶的。趙光緊緊地盯著口罩,似乎那不是口罩,而是稀世珍寶。王管教說你喜歡?他點點頭,接著連忙搖搖頭。王管教大方地說,等你出去那天,就送你。他感到有些受寵若驚,卻懷疑那只口罩并非來自美國,只不過是王管教順口編造的故事,目的依然是對他進行開導和訓誡,但他愿意相信。
他因故意傷害罪被判十年有期徒刑。之前,李娟狀告趙光強奸,因證據(jù)不足,法院不予支持。但社會上卻傳他十年徒刑包括強奸罪,以訛傳訛,甚至傳入了監(jiān)獄。獄友們無不嘲諷他,說他提刀去尋仇不失是個快意恩仇的男人,但他強奸婦女確非英雄好漢所為。他承認自己故意傷人,卻否認強奸,每每跟人辯白,末了總不忘回上一句,說我真沒干過事。監(jiān)獄里沒人相信他的話。他越解釋越?jīng)]人信。
他漸漸地習慣了監(jiān)獄生活,這里生活極其規(guī)律,像只鬧鐘按時按點走就行。離刑期期滿越近,他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在一天放風時,和獄友發(fā)生爭執(zhí)并打破對方鼻子。王管教自然找他去訓話,說你在這里還沒待夠?他垂下腦袋沒開口,臉上也沒有半點悔意。王管教瞟他一眼,說你是不是故意的?趙光既沒承認,也沒否認,答非所問地說,他的影子是折彎的。王管教愣了一下,說別犯傻了,告訴你,我一直都相信你。趙光的腦袋猛地抬起來,正眼盯著王管教,他在王管教的眼里看到一片明亮而純凈的光澤,如同大雨過后的陽光毫無雜質(zhì),終于相信王管教的話出自真心。王管教說有些東西我們只能看,摸不得,又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你沒準備好,即便出去了也不一定能真的出獄啊。趙光不禁錯愕,這不像管教說的話,充滿懷疑地盯著王管教的嘴巴,發(fā)現(xiàn)他的嘴唇有些像剛蘇醒的孔雀。
鐵門外空空蕩蕩,沒有人來接他,他也不想有人來接。他緊了緊肩上牛仔包的背帶,走向幾十米外的公交車站。他一路快步地來到站牌前,從包里掏出黑色口罩戴上,遮住了大半邊臉面。他看到公交車從遠處駛來,陽光在車輪下變成棉花,拖著一只搖搖晃晃的影子。又是影子,如影隨形,這種感覺很糟糕。他沒有等車停下來,順著被陽光曬得發(fā)白的公路奔跑,越跑越快,想甩掉身后的影子似的。他戴著口罩奔跑并不好受,呼出的氣沒能消散,遮住的面部瞬間升溫,呼吸變得更加困難,但他依然沒有摘下口罩。那輛公交車從他身旁駛過,車上有人在打量他,并一眼就能斷定他是個刑滿釋放犯,但他不在乎,又繼續(xù)跑了一段路。他感到心里有某種東西在復蘇,像發(fā)芽的種子即將破土而出。
他跑到下一個公交車站,滿頭大汗地蹲在指示牌旁,指示牌脫了油漆而露出銹跡斑斑的黑色鐵塊。他喘著粗氣把牛仔包擱在腳邊,依然沒有摘掉把臉勒得難受的口罩,面前停著幾片從別處刮來的樹葉,風一吹,連同灰塵被卷到空中,慌亂地飄到參差不齊的草叢里。他看不到那些樹葉的影子,這使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20路公交車終于來了,他直起身把牛仔包背到肩上,往地上跺了兩腳才走上公交車,有些猶豫地往投幣箱里投了三塊錢。他注意到投幣箱貼著二維碼,他不認識那是什么東西。一個小伙子走上來用手機掃一下,然后走到車里坐在他面前的座位上。他猜想那是付錢用的,卻猜不出到底怎么付,想問小伙子,結果直到小伙子下了車,他也沒有開口。他再次意識到自己被時代遠遠地拋在身后。車上的人不多,他那只光禿禿的腦袋引人注目,使幾雙眼睛時不時投向他,目光里摻雜著懷疑和嫌棄。他裝作不在意,緊了緊懷里的牛仔包,把臉別向車窗外。街道比以前筆直寬敞,綠化帶花團錦簇,街道兩邊高樓林立,商店琳瑯滿目。他有種穿越之感,不由得眉頭微蹙,而后閉上眼睛。
2
趙光在柳鐵公交站點下車。柳鐵這兩個字像鐵釘楔進他的腦海,怎么也拔不掉?;蛟S對改變命運之地,很少有人能夠遺忘,他也不例外,盡管他在監(jiān)獄里把自己從三十歲熬到了四十歲。
他來到柳鐵小區(qū),早已物是人非,壓根找不到十年前的模樣。他記得十年前這里的墻是紅磚砌的,墻角種著月季梅和爬山虎。現(xiàn)在已搖身一變成了高檔住宅小區(qū),周圍換成涂著黑色油漆的鐵柵欄,頂端削出尖頭,在陽光下閃著逼人的寒氣。
他是在柳鐵小區(qū)大門外把羅勇捅傷的,醫(yī)生說刀口再往上移半寸,羅勇肯定沒救了。他懷疑醫(yī)生的說法,很多時候醫(yī)生都喜歡夸大其詞,有時把沒病的人都嚇出病來。但這回他完全相信醫(yī)生的話,醫(yī)生說什么就是什么,不敢有半點質(zhì)疑。
以前羅勇就住在這個小區(qū),羅勇是他父親的徒弟,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無話不談的那種。羅勇多次請他到家做客,他們每回都喝漓泉啤酒,別的酒都不喝。趙光好幾次建議喝別的酒,羅勇死活不同意。趙光說喝別的會死?。苛_勇說死是死不了,肯定活不成。趙光聽不懂他的話,但還是無條件地依著他。后來趙光才知道羅勇堅持喝漓泉啤酒的原因,不是因為他喜歡喝,而是因為一個推銷漓泉啤酒的女孩。羅勇背著妻子李娟和女孩好上了。趙光為羅勇保守秘密,這使他們的友誼更加密切。每當喝多了,他們幾乎逢酒必喝過量,然后不顧李娟的勸阻,把上衣脫下來,扎在腰間,光著膀子大搖大擺地走出小區(qū),勾肩搭背地來到河邊對著河水罵娘。他們不知道在罵誰,但對著河面嘶吼,覺得解氣。多數(shù)時候,他們搖搖晃晃地走出小區(qū)門外,趙光打車回家,而羅勇去找他的小情人,趙光只不過是個幌子。
在此之前,趙光怎么也沒想到他們會反目成仇。起因是他父親的死。他父親曾在縣城鋁廠當工人,待遇低,又看不到前途,于是辭職到龍城創(chuàng)辦配件廠。他和母親跟著來到龍城,他哥哥趙榮已結婚,并育有兩個孩子,大的十歲,小的五歲,留在縣城生活。羅勇在配件廠當技術員,深得趙光父親信任。起初,配件廠的生意很好,產(chǎn)品供不應求,沒過幾年產(chǎn)品就滯銷了,資金鏈斷裂,他父親賣掉了房子也難以為繼。他母親勸他父親轉(zhuǎn)讓配件廠,雖然不賺錢,但是不再往下虧損。他父親舍不下廠,也舍不下百余員工,說每個工人的背后都是一個家啊。沒人能勸說他父親。羅勇出主意,以配件廠抵押貸款,然后進入股市。羅勇說,其實我是私心的,如果牽線成功的話,貸款方會給我一定聯(lián)絡費的。他父親點點頭,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于是在羅勇的牽引下,他父親把配件廠抵押給浙江人,然后將所貸的200萬款項投入股市,沒出幾個月就輸?shù)镁?。他父親的精神變得恍惚,在一個雨夜從紅光橋上掉下去,當場摔死在河灘上。
趙光是晚上來找羅勇,羅勇不在家,他妻子也不在家,他就回到小區(qū)門外等。那天飄著南方常見的陰雨,細如針腳,密密匝匝。那個晚上趙光在大門外的榕樹下守到凌晨,羅勇才撐著傘搖搖晃晃地走來,無疑喝多了酒。他還有心思喝酒!喝酒后又去找他的小情人吧。趙光猛地撲過去,用彈簧刀抵住羅勇的胸口,把他推到墻角里。地面因受雨水浸淫,堆積的塵土爛成泥濘。羅勇說這事不能怪他,是他父親同意的。無論他怎樣解釋,趙光都聽不進去。趙光說是你和浙江人串通坑了我父親,你們坑錢也就罷了,還把人命也坑了進去,這事我跟你沒完。羅勇因喝多了酒,兩腳發(fā)軟,他想往后靠一靠,腳底一滑,整個人跟著滑下去,左手條件反射地彈起來,啪,甩在趙光的右臉上。趙光說你還敢動手!說著手中的彈簧刀已扎進羅勇的腹部。趙光,你怎么動刀?羅勇捂住腹部倒在地上,昏暗的路燈映在他臉上,使他看起來無比猙獰。趙光嚇壞了,怎么也想不到這個結果,當他看到血淌進雨水里時,抓著刀轉(zhuǎn)身倉皇而逃。過路人看到羅勇受傷倒地才報警,救護車把他送進人民醫(yī)院。警察到病室里詢問,羅勇沒說是誰干的。
趙光既愧疚又心慌,他沒打算要傷羅勇,即便帶著刀,也只不過給自己壯壯膽。趙光跟朋友借了些錢,不敢直接拿到醫(yī)院給羅勇,而是借著夜色把錢送到他家里給李娟。李娟看著趙光放在茶幾上的錢,已然明白羅勇的傷是怎么回事。
次日,李娟來到醫(yī)院滿臉悲傷地說,昨晚趙光到家里,他喝了酒,說了你受傷的事,還,還把我給強奸了。報警,快報警!羅勇雙手拍著床沿咆哮著,剛縫合的傷口再次迸開,暗黑的血淌出來。他能忍受被趙光捅刀,卻無法忍受妻子被欺侮。趙光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已是恒大地產(chǎn),僅大門就有三層樓高,大門旁站著精神抖擻的保安,出入大門的盡是北京現(xiàn)代、奧迪、路虎等牌子的車。趙光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再次意識到世界的變化超乎想象。
請問,羅勇和李娟住在這里嗎?
他走到保安面前微躬著腰問。他原本打算用陳述句,然而話一出口,就把保安當成獄警,陳述句也變成詢問,露了怯,最讓他感到不滿的是,他的腰下意識地折彎下去。保安警惕地盯著他,看出他不是小區(qū)里的人,進而推測他不是什么好人,沒告訴他任何信息,只用冷峻的目光審視他。趙光心里不由冒火,他受夠了這種被審視的目光,最終他沒讓內(nèi)心的火爆發(fā)出來,只是抬頭望向幾十層高的樓房,陽光從天而降刺痛眼睛,心有不甘地悻悻離去。這里連半點記憶都無處找尋,他內(nèi)心充滿沮喪,卻又放松下來。
他來到紅光橋下,當年他父親摔死的河灘已被河水淹沒,原因是下游建起水電站,河面都上漲好幾米。他蹲在河邊的步道上,河里悠悠的流水,在烈日下金光粼粼,行人從身旁經(jīng)過,釣者倚著欄桿,寵物狗在撒歡,要不是他父親摔死在河灘上,眼前的景象是多么溫馨啊。
3
趙光在街邊攤買了黑色鴨舌帽和寬大的墨鏡,把自己的頭臉遮掩起來,然后搭乘晚間列車回縣城。他本不想回去,不愿面對親人,他給他們帶去恥辱,但他忍不住想念母親,已經(jīng)十年沒見她,在他鋃鐺入獄后她在城里就落了單,大哥趙榮把她接回縣城生活,為此他大哥和大嫂吵了一架。他大嫂說你爸生意好時,有記得我們嗎?給過我們一分錢嗎?趙榮說那時我們不需要,如果我們需要,他會不給嗎?再者說,這是我媽,你是想給我們的孩子做榜樣?等我們老了,他們也不讓我們進門?他大嫂被噎住了,無言以對,抹著淚走進廚房,算是默認。服刑期間,他大哥去看過他,但他沒有見他大哥,沒臉見,此后再也沒人去看他,他大哥也沒有,只給他寫過幾封信,告訴他家里的情況,他也從來沒回,之后他大哥連信也不寫了,他也落得輕松。他不知道他們過得怎么樣,母親老了吧,大哥工作順利吧,大侄子讀大學了吧,小侄子也該上初中了吧,大嫂沒有給母親甩臉子吧?他想著這些,心里既緊張又微泛暖意,眼角含著淚珠,所幸被墨鏡遮住,沒有人發(fā)現(xiàn)。
他回到縣城已是凌晨,縣城換了模樣,而新區(qū)儼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新城。他在月亮街找家旅館住下,旅館可以望見穿城而過的河流。當年他和大哥時常到岸邊釣魚,每回都能釣起不少魚,曾經(jīng)釣到一條十斤重的鯉魚。他站在窗前往外望,河岸邊沒有垂釣者,也沒有漁船,或許夜深了吧,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總之他覺得過往的記憶淹沒水底。他掏出煙默默地抽著,在煙頭忽明忽暗間,忽然覺得自己才是那尾被歲月遺忘的鯉魚,無人垂釣,不禁悲從中來。
次日,他打聽到他大哥趙榮在教育局上班,于是來到教育局大門外的街角蹲著,等了半個多小時才看到他大哥從門里邊走出來,腦袋低垂,頭發(fā)脫得所剩無幾,臉色有些陰郁,陷在某種沉思里。他慢慢地直起身子,小心地叫了聲大哥。趙榮聽到叫聲,扭頭望來,看到他畏畏縮縮地站著,先是怔了怔,接著快步走過來,說回來了,回來就好。趙榮給家里打電話,告訴母親老二回來了。趙榮的聲音有些哽咽,明顯是強忍著激動,趙光懸著的心才稍稍落了地。趙榮又給他妻子打電話讓她多帶些菜回家。
趙榮帶著趙光回家,趙光卻有些擔憂起來,說大哥,要不要買點什么吧?趙榮說不買了,媽在家里等急了,這些天在念叨你來著。趙榮眼角泛著淚光,摻雜著激動和內(nèi)疚。趙榮說,老二啊,你知道,現(xiàn)在全國上下都搞扶貧,不能隨意離開縣城,隨時有檢查,請假局里批了還不算數(shù),還要得到縣領導批準。趙光說我知道,我懂。他不好意思地垂下頭,為給趙榮帶來麻煩而不安。
他們來到梯樓口,他母親已經(jīng)站在那里,比十年前衰老了許多,她的嘴角抽動著,多年前他和趙榮從河里釣起的鯉魚,魚嘴就是那樣翕動。
孩子,快邁過來。
他母親說,聲音顫抖著,如同被風刮的秋葉。他母親把一塊刺繡鋪在地上,那塊刺繡花紋精密柔軟,繡著山清水色,似乎隔著世界,又連接著世界。趙榮說,老二,這是媽親手繡的,繡了十年。趙光明白母親為何如此,臉皮不禁抽動了幾下,眼里滋長著迷惘和感動。他踮了踮微微發(fā)顫的腿,咬了咬牙邁過來,似乎邁過一道無形溝壑,他母親和趙榮都長長地舒了口氣。
媽,您受苦了。
趙光在他母親面前跪下,磕了三個晌頭,額頭碰到地面,以致額頭上沾著塵土。他母親含著淚把他扶起來,并用衣袖擦拭他額頭上的塵土。她個頭原本就矮,再加上年邁有些背駝,需要踮起腳尖才夠得著。趙光連忙彎下腰,讓他母親不用踮腳。他母親拍了拍他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說兒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說著眼角的淚終于淌下來。
趙榮說先在縣城找份工作吧,母親老了,方便相互照應。趙光明白趙榮的用意,便到光明補胎店當小工,做得得心應手。以前,他跟他父親學機修,到了牢里沒閑著,管教知曉他的本事,時常叫他修理車輛,現(xiàn)在也算是學有所用。趙光到店干活就在店里吃住,說那樣干活方便。家人都知道他不愿待在家里。這些年他大哥沒能得到提拔,多半是在組織考核時被人舉報說是罪犯家屬,結果過不了政審關,每每跟提拔擦肩而過。
補胎店在縣城進出口附近,來往的車輛多,車輛經(jīng)過時總卷起一陣灰塵,而刮起大風來更是灰塵滿天,連晴空都變得渾濁不清,仿佛大雨將至。趙光暗自滿意,想可以光明正大地戴口罩,也就沒人認出他來,事實上沒有幾人認出他。趙光每天都待在店里,哪也不去,手里總不閑著,下班后別的工人回去了,他依然在店里搗鼓。
他很少戴王彬彬送給他的那只洛杉磯口罩,在店鋪里只戴過一回。那天有輛路虎開進店鋪,老板連忙轉(zhuǎn)臉看著店里伙計。趙光從老板的眼里看到心虛,這款路虎價錢近200萬,弄不好把整個店全賠進去恐怕都不夠。趙光面無表情地對老板說我試試。他說著就走進里間,戴上那只洛杉磯口罩。趙光沒用多長時間就把車整好了,車主高興還多付五百塊修理費。當那輛豪車消失在視線里,大伙才注意到趙光臉上的口罩有些特別。
這是洛杉機口罩。
趙光解釋說。他主動開口,竟把大伙愣住了,愣愣地看著他摘下洛杉磯口罩,換上平時戴的那種,覺得那只黑色口罩大有來歷。大伙知道他的過去,老板特意交待大伙要包容他,大伙便不在他面前說黃段子,生怕刺激他,以往有事沒事就以黃段子取樂,有時還把女司機逗得笑哈哈。趙光不喜歡那種刻意地包容,使他覺得面前攔著一面看不見的墻,怎么也翻不過去。他不愿說話,獨自承受,大伙誤以為他是個啞巴。他突然張開嘴說話,大伙的心里踏實了。從那天起,閑聊時就多了關于洛杉磯的話題,關于洛杉磯湖人隊,關于球星科比,趙光還偶爾說起監(jiān)獄里的事,說起王管教,大伙就問起監(jiān)獄里有沒有被雞奸。他假裝生氣,說,你們電影看多了。大伙也不惱,從那之后,又說起黃段子。
趙光很少回家吃飯,他母親時不時到店里送菜,有魚肉、面包和蔬菜,都是從他大嫂菜攤上拿來。趙光勸他母親不要送。他母親說,這點菜我還是買得起的,跟你大嫂原價買,不費幾個錢。他只好由他母親,因為店里的伙計一起吃中午,他母親送菜來大伙都高興,有時老板還給他母親菜錢。趙榮依然擔心趙光,有事沒事就叫他去喝酒、拉他去釣魚,結果發(fā)現(xiàn)無論怎么努力,趙光的興趣總是不大,似乎依然走不出過去的陰影。他母親說,老大啊,是時候給老二相門親了,男人嘛有了家就知道該干什么了。趙榮恍然大悟,拍了拍腦袋,說對,我這就去張羅張羅。
趙榮就拿幾張相片給趙光看,說該考慮成個家了,老待在店里不是辦法。趙光接過相片翻著看,沒說中意,也沒說不中意。趙榮就換一種辦法,把趙光的相片拿給那些想嫁的單身女人看,結果有個喪偶女人對他感興趣。趙榮就帶女人到門店。趙光不想浪費人家時間,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女人微笑著說你哥都告訴我了。趙光說他沒說我是個刑滿釋放犯。女人笑著諷刺說你真有本事。趙光說我犯過故意傷害罪和“強奸罪”。女人依舊笑著說,雖然你犯過罪,但我知道你是有擔當,有責任心的人。牛頭不對馬嘴的對答,使趙光一時找不到話,好半晌才說我們不合適。女人也不惱,說,處了才知道合不合適。末了補充一句,你不是在拒絕我,是在拒絕你自己,干嗎對自己那么狠呢?趙光不由愣住了,抬頭仔細打量女人,挺耐看,越看越耐看的那種,說我們?nèi)コ詡€飯吧。
趙光沒告訴趙榮合不合適,趙榮卻覺得他們有戲,借著大兒子從學校放假回家,叫趙光到家里去吃飯,名義上是見見侄子,實則是問他對那個女人的態(tài)度,如果中意的話就籌辦婚事。趙光吱吱嗚嗚沒句整話。
你都這個樣子還嫌棄人家?
孩子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全家人都驚呆了,趙榮怒目瞪過去,孩子渾然不覺,依舊埋頭玩手機。趙榮一把搶過手機,說給二叔道歉!孩子也不示弱,板著臉瞪著趙榮,說要不是他我現(xiàn)在早就是特警了!趙榮啪地甩了他一巴掌,孩子咬著牙,倏地站起身走進房間,用力甩上門,砰,整個房屋都震起來。家里人知道他心里有氣,那年部隊招征特種兵,他去報名并體檢合格,最后沒被招走,有人說是政審關沒過,有人說他本身條件不夠,但他相信是趙光的原因。
趙榮沖過去,被趙光拉住,說大哥,別怪孩子,孩子說得在理,一語點醒了我,那女人挺好,我答應跟她交往。趙榮才把話壓下去,默默地坐回沙發(fā),兩兄弟開始談起結婚事宜。趙榮當即給那女人打了電話,告訴她趙光和家里人的意思,說你們結婚了,我作為大哥的,給你們出個首付。趙光聽著趙榮的話,眼圈紅了,他大哥終究沒怪罪他。那晚他和趙榮都喝多了。
次日,趙光背著包離開縣城,沒告訴家里人去哪里,只說他走了。
4
趙光在龍城轉(zhuǎn)幾天沒找到工作,便到步行街散步,卻看到王彬彬從服裝店走出來,手里提兩只紙盒袋,印著七匹狼字樣。他下意識地蹲在樹下,拉了拉頭上鴨舌帽,身旁是棵大榕樹,移植來的,根須從樹枝上垂落,像鋼筋似的扎入地面,顯得孤寂和滄桑。他想起王彬彬曾對他說,說人生無外乎孤寂和滄桑,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如此,都悲涼。他聽到這話時不由懷疑,王彬彬怎么會對犯人說這些呢,太不可思議了。他不敢盯著根須看,小心翼翼地蹲下去,當恍悟過來這里不是監(jiān)獄,才直起身悄悄地轉(zhuǎn)身離開。
趙光,你怎么在這里?
那是王彬彬的聲音,太熟悉了,在他耳邊回響了十年。他回過身子把口罩、墨鏡和帽子一一摘下,擠出討好而謙卑的笑,身體稍稍前傾,又想往樹下蹲。王彬彬說站直了,你在這工作?趙光說這幾天回來,還沒找到。王彬彬直勾勾地盯著他,說真沒找到?趙光小心地點著頭,不敢與王彬彬?qū)σ?。王彬彬當即打個電話,通了不到三分鐘,掛斷后說,明天到盛世花園小區(qū)當門衛(wèi)吧,經(jīng)理是我兄弟,好歹先落個腳,好吧。停了停說,你還是把帽子和墨鏡戴上吧,口罩就不用戴了,還是那只洛杉磯?趙光就戴上帽子和墨鏡,反而覺得內(nèi)心被王彬彬看得更透徹,慌忙把帽子和墨鏡摘下來。
到飯點了,我請你。
王彬彬說著就往前走,趙光一路跟在身后,生怕不小心又要被訓話。王彬彬看到他那樣子,搖搖頭沒說什么。他們在眼鏡飯店吃豬肚雞火鍋,這家飯店在這開了二十年,之前他父親帶他來過,他和羅勇也來過,觸景生情,盡管重新裝修過,但眼鏡飯店那幾個字讓他恍如昨日。趙光看出王彬彬有心事,他要喝酒就陪喝,他們喝了兩瓶丹泉醬香酒,結果都有些醉了。王彬彬說老趙啊,其實監(jiān)獄有個好處,對吧?那個地方適合人思考,哲學家都應該關到那里去,等他們有所成就再放出來,對吧?沒蹲過監(jiān)獄的哲學家算不上真正的哲學家。趙光說你這是哪門子歪理啊。王彬彬不屑瞟他一眼,說不是歪理,那里離社會遠是遠,那種遠又是最近的,對吧?趙光無辜地搖搖頭,說我不懂什么哲學,只想掙點錢養(yǎng)活自己,別的都不重要。王彬彬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而后用手中的空杯點了點胸口,說其實啊,真正的監(jiān)獄在這里,對吧?如果這里被監(jiān)禁了,無論在哪里都是囚徒。趙光摸了摸胸口,說那就從這里出來嘛。王管教抬起目光望向窗外,步行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最后冥冥自話:有誰能真正地走出這座監(jiān)獄呢。
他們從眼鏡飯店出來后,步履都踉踉蹌蹌了,差點撞上幾個小姑娘,她們用手捂住嘴巴滿臉嫌棄。王彬彬哈哈大笑,從身上摸出一包煙,真龍煙,一百塊的那種,硬塞進趙光的兜里,而后拍拍他的肩膀,說謝謝你,你讓我覺得人生有意義。等他坐上出租離開后,趙光還不明白他的話,只是下意識地把手擱在衣袋上,隔著衣物感受那包真龍煙。
次日,他就到盛世花園當門衛(wèi),他和小彪輪流值班,小彪比他先來半年,大多時候他值夜班,是他提出來的,他喜歡在夜色下看人和物,看不清,只看到千奇百怪的影子,這是他想要的結果。小彪高興地跳起來,說老趙,你真是個好人,等發(fā)工資請你喝一頓。趙光打趣說還是留著哄女朋友吧。小彪就哈哈笑著,說起他的女朋友小杜,貴州人,精瘦精瘦的,在超市里當營業(yè)員,他們認識不到半年就同居,但誰也沒提結婚的事。
趙光每到凌晨兩點,就把口罩戴到臉上,然后在大門附近來回走動,那時已經(jīng)很少有人出入,而當有人出入時,他先把口罩摘下來,該登記就登記,該起桿就起桿。每到三四點時,整個城市都沉入睡夢,沒有什么聲音。那種時候他戴個口罩蹲在門衛(wèi)室外頭,透過夜間的霧氣往外張望,街上偶爾有幾輛汽車飛馳而過,走不穩(wěn)路的人影在晃動,不知是鬼混而歸的醉鬼,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整條街道似乎比平時更寬敞。月色和路燈交織而成的光亮,映著路旁的香楓樹,深秋了,卻看不清葉子是否發(fā)黃。小區(qū)有幾百戶人家,那種時候大都入睡,偶爾有幾扇窗戶還漏出光,消失在無邊無際的暗黑里,這些人家不是失眠就是在工作。他不知道人家干什么工作,非得三更半夜完成。
你怎么那樣想呢?那樣想多沒趣啊,要想人家是亮著燈在做愛,才有意思嘛。
小彪反駁他的觀點。那天小彪領了工資,請他到街對面吃飯,小彪喝了四瓶青島啤酒,他一杯也不喝,晚上是他的班,怕困了睡著誤工作,被罵扣工資事小,被開除就給王管教丟人。小彪也沒怎么勸,他不喝也不勉強,自顧自地喝起來,幾杯下肚話頭就多起來。趙光的內(nèi)心一陣震顫,臉上的表情也不大自然,小彪沒注意到他的臉色,說我和小玲就喜歡亮燈干那事,感覺比熄燈爽得多呢,你想啊熄了燈,身下的女人不是一樣的?趙光不喜歡小彪這種調(diào)侃的語氣,既顯得沒素質(zhì)又不尊重人,但細想,又不知如何反駁他的話。小彪越說越得意,說聽說前兩年,在這發(fā)生一起強奸案,那個狗日開著燈干,他是強奸犯還開燈干。
小彪咬牙切齒地說出強奸犯三個字,使趙光打了個寒噤,不禁恍惚起來,之后小彪還說什么,他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強奸犯三個字里。他以為忘了那件事,沒想到那件事依然像毒蛇一樣盤踞在暗處,不時吐出血紅芯子,時不時地咬住他的心臟,隱隱作痛,又叫不出來。他猛地抓酒瓶往嘴里灌,似乎要把那三個字灌死,不少酒水從嘴邊漏出來。小彪看著他喝酒的狼狽相,咧開嘴哈哈傻笑。
5
南方的冬天樹木依舊郁郁蔥蔥,但是寒氣逼人,讓人難受。趙光喜歡這種天氣,夜晚人們大多不愿出門,工作就輕松多了,而且在那種天戴口罩,讓人看著挺正常,天冷擋風寒嘛。他戴著口罩給人登記放行,起桿落桿,大大方方。小區(qū)里也有人戴口罩,不知是不是跟他學的,但他覺得是跟他學的,他喜歡這種感覺。一天夜間,有個女人來到值班室門外,看起來挺年輕,身著破爛,頭發(fā)蓬亂,光著腳丫,瑟瑟縮縮。大哥,有點吃的嗎?女人問。他看那女人可憐,轉(zhuǎn)身走進門衛(wèi)室,拿出一袋戶主送給他的蘋果。女人說大哥,太多了,你給兩個就行。他從袋子拿出兩個蘋果遞過去,女人接過蘋果護在懷里,轉(zhuǎn)身彎著腰往前走。他心底不由有些空落,想這女人為何淪落于此呢,看她也不像神經(jīng)病呀,今晚這么冷的天又住哪呢,是不是在橋洞里過夜,會不會被流浪漢欺負呢?你能做什么嗎?他反問自己,接著啪啪地拍著腦袋,嘴里已叫喊著女人等等。他讓小彪頂他的班,跑到附近給女人買了快餐,又買了運動鞋、運動褲和沖鋒服,共花了六百多塊,不由一陣心疼,想好人就做到底吧,一咬牙帶著女人去住旅館,打算第二天給她買張回家的車票。
他給她在旅館開了間房,帶她走進房間,讓她到衛(wèi)生間洗澡,而后準備離開。三個警察涌進來,不由分說把他們帶到派出所做筆錄,顯然把他們當成了嫖客和娼妓。趙光拒絕在筆錄上簽字。警察打趣說你這人真有意思,想讓強奸、嫖娼罪名坐實嗎,你就不能管管你褲襠里的東西?趙光說我沒有,我真是在做好事。警察也不跟他多廢話,把他關到拘留室里。次日王彬彬來到派出所把趙光領出去。趙光說王管教,你是知道我的,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我這是做好事啊。王彬彬說老趙啊,凡事多小心。趙光聽不出他話的意思,說王管教,你不信?可以問那個女人啊。王彬彬拍拍他的肩膀,說人家昨晚就離開了。又拍拍他的肩膀,說凡事小心便是。
趙光回去上班,經(jīng)理找他談話,說你知道你的行為是什么嗎?你知道這種行為給公司帶來多大負面影響?你是對我這個經(jīng)理有意見,還是對這個公司有意見?你連褲帶都系不牢?告訴你要不是出這事,我還不知道你老趙原來好這口呢。要不是看在王管教為你擔保的分上我可不留你,我警告你再有下次,從哪來就滾回哪去!趙光說經(jīng)理,不是這樣的,我……經(jīng)理不耐煩地說我還冤枉你不成?讓你找一個兩條腿的女人很難嗎?又不讓你去找三條腿的蛤蟆。經(jīng)理說著看都不看他,背著手邁著八字步走了。趙光望著經(jīng)理臃腫的背影,頓時失去解釋的欲望。
晚上他去交接班時,小彪神秘兮兮湊到耳邊,說老趙,那事是真的?趙光心里不由一顫,翻起兩只冷眼,使小彪倒吸冷氣。小彪討好地說老趙,別生氣,你是什么人我還能不清楚?趙光沒有領他的情,嘴巴緊閉,臉色陰郁。小彪自討沒趣地離開,騎輛共享單車去接他女朋友下班。
小彪消失在街道那頭,趙光的魂也跟著走了,剩下一只空殼蹲在門衛(wèi)室里,他不再站門外跟出入的業(yè)主打招呼,生怕聽到別人說他是強奸犯,而現(xiàn)在把強奸改成嫖娼。他在門口蹲到凌晨,然后回到宿舍拿出王管教送給他的真龍煙,他一直舍不得抽,似乎那包煙是余下的日子,抽完了日子也就到頭了。這個夜晚他忽然想抽,本來他兜里有煙,但他就是想抽王管教給的那包,自從入獄后他就沒抽過那么貴的煙。他慢慢悠悠地回到門衛(wèi)室,沒看到一個人影或車輛,只有毛毛細雨在路燈下飄散,像冰冷的針尖扎在他臉上。他不計較這些針尖,蹲在門外抽起煙來,抽一根就用腳踩滅,接著把煙蒂放在手里,最后捏了二十支煙蒂。他直起身把煙蒂丟進垃圾箱里,覺得在這里的日子已經(jīng)過盡,該離開了。
趙光到工地找活干,沒多久,竟然被人認出來,說這個嫖娼被抓的,嫖就嫖了還被抓。他不知道工地上的人怎么會知道,連那個月的工資也不要就離開了,不想讓人們議論他曾是“強奸犯”。不,我不是強奸犯!這念頭讓他胸口發(fā)悶,繼而對工作產(chǎn)生懷疑,不知道為何還要活下去,像頭豬一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他看不清前方的風景,他也不需要那樣的風景。他拖著腳來到紅光橋上,陽光迎面映來,他輕輕地閉上眼睛,想象著他父親那樣墜落的樣子,陽光消失了,微風消失了,連同空氣也消失了,最后剩下一只孤寂的靈魂。他忽然理解了他父親,斷定當年他父親跌橋,不是失足,而是刻意跳下去。他父親在從橋上一躍而下時,身上長出了翅膀,帶著那只孤寂的靈魂抵達另一個世界。他不由熱淚盈眶。
老趙,你怎么在這?
還沒等趙光反應過來,小彪已躥過來拍他的肩膀,他和女朋友正往橋上走過。小彪看到他眼圈發(fā)紅,以為他辭掉工作而傷心,便拉著他到小攤上吃飯。他本不想去,但不好當著小彪女朋友拒絕。那天他喝多了,心里憋得慌,借著酒氣講起十年前誤傳的強奸案,那是他出獄后第一次說給旁人聽,末了還掏出他和羅勇、李娟的合影,說我找不著他們了,這事怎么說得清呢?他忽地拍著桌子,兩支還沒喝干的啤酒瓶彈跳起來,掉在地上啪的碎了。老板趕過來問出什么事,小彪說沒事沒事。趙光不理會他們,站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小彪和女朋友沒有去追他,拿起桌面的相片來看,弄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系。小彪說看趙光那么痛苦,幫他找找吧,于是用手機拍下那張照片,發(fā)到朋友群里,問有沒有認識羅勇和李娟,說有酬謝。群里就有人起哄,說酬謝多少?小彪回復說錢不是重點,情義才是。群里就一陣調(diào)侃,多數(shù)時候群里都在談房價、工程、招工等,偶爾開開玩笑,說著黃段子,減減生活壓力。
那幾天群里有人發(fā)來信息,說認識羅勇和李娟,小彪就打電話告訴趙光,等趙光找上門時發(fā)現(xiàn)只不過是同名同姓之人,沮喪至極。他心里卻有了主意,就要找到他們,問清李娟為什么要冤枉自己,這個念想使他渾身是勁。
他當起了快遞員,每天四處跑,這份工作到處跑,運氣好的話或許能遇上他們。他還跟熟人打聽,三個月過去了,也沒任何消息。后來小彪的女朋友從超市辭職出來,到月嫂公司求職,看到有個叫李娟的也到那里求職。
趙光聽到后,按著小彪女朋友提供的信息,趕往城西的金魚巷。巷子兩米來寬,鋪著水泥地面,兩旁都是陳舊的老房子,有的墻上水泥掉了,裸露出灰色的磚塊,有的還長著苔蘚,巷子盡頭有棵小葉榕,三層樓高,樹下有個賣襪子的小貨攤,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守著。這片區(qū)域里的房子都陳舊,戶主大多都搬走了,現(xiàn)在大多拿來出租,租金不是很貴。他不由有些恍惚,不禁懷疑李娟他們怎么住在這里?他在巷子里走了好幾個來回,不由招引來街旁幾個店老板的注意,似乎只要他有什么舉動便報警。最后他蹲在街口,盯著前邊的菜市場,想只要他們住在這里就會來買菜。
傍晚時分,一個中年女人引起他注意,李娟,果然是她!他一下就認出了她,內(nèi)心陡然熱浪翻滾,拳頭慢慢地攥緊,想沖過去將她打倒在地,結果蹲在那里紋絲不動。他再次細細端詳李娟,她穿著一件半舊不新的襯衣,有些松垮的樣子,頭發(fā)被風刮過般散亂,臉上的膚色像黃昏的天空般昏黃,手里提一只油膩的灰色袋子,在攤位前與小販為一兩毛錢討價還價。這個形象與他的想象完全不符,內(nèi)心的熱浪慢慢冷卻,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心頭泛上一絲無力感。李娟提著袋子走出菜市,沒有注意到他。他把鴨舌帽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尾隨而去。
你為什么跟著我?
李娟在拐角處突然轉(zhuǎn)身,豁然站在趙光面前,冷冷地說。趙光被嚇一跳,冷不防收住腳,不知如何回答,干脆不回答,冷著臉盯著她。趙光,怎么是你?李娟認出了他,不由驚慌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出來了?趙光心頭的恨意再次被激活,說不如你愿,是吧?李娟連連后退說,你想怎么樣?趙光緊逼過去,說我只想知道你為什么要那樣冤枉我,壞我名聲,你得給我解釋清楚。李娟說解釋?你把我害成這個樣子還要我解釋?是不是還想“強奸”我一回?趙光直覺惡心,發(fā)覺眼前這個女人已不是他要找的李娟,或許在他入獄之后她就已經(jīng)死了。
媽,回家啦!
李娟和趙光同時轉(zhuǎn)臉望去,看到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路口,穿著陽光小學的校服,扎著馬尾巴,六歲模樣,如同年幼的李娟。趙光扭過臉盯著女孩看,臉上的神情變得復雜,似乎她才是自己要找的人。李娟不由一陣緊張,連忙躥過去用身體擋住他的視線,說我警告你,你敢有什么企圖,我立即報警。趙光打了一個激靈,牢獄的記憶浮上來,心頭不是滋味,咽了咽口水轉(zhuǎn)身離去。
趙光來到他父親摔死的地方,勸著自己別再糾纏此事,既然李娟已不復存在,就讓往事消逝,放過別人便是放過自己。他打算不再想這件事,結果夜里時常陷入噩夢,夢見自己關在監(jiān)獄里,墻上站著一個女人,拖著一條長長的折彎的影子,最后變成無數(shù)支竹箭向他射來,把他射得千瘡百孔。他在刺痛中驚醒,渾身虛汗,恍恍惚惚。他每每坐床沿上,雙手抱住膝蓋,目光有意無意地瞟向城西。窗外月光暗淡,映襯著街頭孤寂的背影,繼而明白自己的心結在哪里。
他時常鬼使神差地來到城西,立在街邊的樹下或街角,注視著不遠處的菜市,進入菜市的人臉上大多掛著疲憊。他們忙碌了一天,下班回家順路到這里買菜,日復一日。這就是生活真相吧。他不禁對自己的等待產(chǎn)生懷疑,等待著李娟干什么呢?李娟承認或者不承認自己說謊還重要嗎?那些活在謊言里的人還會去正視這個事件嗎?所有的歷史都會被時間埋葬,何況他只是一個如螻蟻般的人。的確沒有意義。他雙腳卻沒有挪開,像是明知等不到獵物的獵人,依然不管不顧地守在陷阱旁。李娟不就是自己的獵物嗎?不,不是,獵物已非李娟,那么又是什么呢?他回答不了。李娟每天都會到菜市場買菜,沒發(fā)現(xiàn)被人盯梢。她的目光在菜市里尋找著低價處理的蔬菜和豬肉,遇到了還挑挑揀揀,小販不耐煩地說,好好,五角就不收了。
那天趙光又來到城西菜市,看到李娟從菜市場走出來,騎上電動車左拐右拐隱沒在狹窄而破敗的胡同里,拖在地上的影子疲憊不堪。他不由對自己感到惱火,要么過去把事情說清,要么干脆別來。他啪啪地拍著腦袋,想這事能說清嗎?這太可笑了。他沮喪地往回走,沒走幾步又折回身,疾步走向李娟的家。那是一樓,墻角養(yǎng)幾株菊花,靜默地綻放。他望著那幾株菊花,神情有些恍惚,定了定神,舉起手敲了敲門。
怎么又是你?你,你到底想怎樣?
李娟看到趙光立在門外,遇到鬼似的滿臉惶恐。趙光說,我只想聽你說句真話。李娟鼓著腮幫,欲言又止,轉(zhuǎn)身走回屋里。趙光跟著走進去,家電和家具都已陳舊,沒有一件值錢的家什,布置倒是干凈整潔。墻角里擱放一輛輪椅,坐著一個瘦削的男人,目光呆滯,臉色慘白,如同大病初愈。他是個走不了路的殘疾人。趙光立住腳呆呆地看著男人。男人對他擠出一絲蒼白的笑意。李娟從房間里拿出一塊毛毯,小心翼翼地蓋在男人膝蓋上,然后把他推回房間。
他是我丈夫,十年前羅勇出院后,我們就離了婚,兩年后我嫁給我丈夫,他在廣告公司做事,一回在高空繪畫時不慎摔下來,腰椎斷了。老板賠了一筆錢。不久后他又患上尿毒癥,賠償款全花在治療上。李娟從屋里走出來說,聲音淡淡的,沒帶半點憂傷,像在說別人的故事。
我想問你一件事。
我知道你想問什么,她咽了咽口水說,我全都告訴你吧,當年你捅傷了羅勇,他沒把你供出來,因為你們是好朋友,他還要變賣所有的家產(chǎn)把錢給你們,他覺得那樣才對得起你父親。停了停說,他有那樣的想法,我能理解,但他在外邊養(yǎng)女人,那個賣啤酒的女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一起瞞著我,你們把我當成傻瓜,他不僅給那女人錢,還要給你們家錢,考慮過我的感受嗎?你作為朋友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不想再過下去,只想離婚,這也有錯嗎?我不貪心,只想拿走屬于我的東西。他偏不離,正好出了那事,我就借口誣陷你強奸,這么說只是為了逼他同意離婚,沒想到鬧成這樣。
趙光被什么猛烈撞擊,疼痛瞬間把他淹沒,發(fā)瘋似的往門外奔去,一口氣跑到紅光橋上,趴在欄桿上喘著粗氣,望向他父親摔死且淹沒在水下的河灘,雙手捂住臉干嚎。他發(fā)覺自己被打敗了,但不知被誰打敗。他順著階梯走下河邊,拐角處看到一個流浪漢,衣衫破落渾身污垢,躺在那里呼呼大睡,招引來一群蚊子在嘴邊飛。他三步并成兩步跑到河邊,連衣服也沒脫就跳進河里。水面上有兩只小游船駛過,橋面上人來人往,沒人注意他的存在。他從水底鉆出來,爬到岸上,渾身濕漉漉地走回去。
6
不久后的晚上,小彪請趙光喝酒,小彪滿臉紅光,中了彩票似的。小彪說我要回去結婚了。趙光說回你老家?小彪說去貴州,當上門郎啦。趙光怔了怔說這有什么勁。小彪哈哈笑著說,你想得太多了,有些事呢,不去想就好,一想就壞,管他呢,活著就是勁。趙光聽出小彪話里有話,那時他才發(fā)現(xiàn)看似吊兒郎當?shù)男”牖畹帽人靼?。分別時,趙光塞給小彪一個紅包,五百塊,那是打給小彪的結婚禮金。小彪猶豫了一會兒,才接過紅包,抱住他互道珍重,然后打車走了。
他試著按小彪的話去做,不再去想過往的事,把生活往簡單里過,讓它充實。他慢慢地發(fā)現(xiàn)即便當快遞員,接單送單也感到快樂。有一天,他路過陽光幼兒園,看到一個女老師帶領許多孩子在操場上做活動,另一位女老師在旁觀看。趙光注意到墻角里蹲一個小女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什么,認出是李娟的女兒,便停下腳步,他從小女孩身上看到羅勇的影子。這怎么可能呢?他一陣錯愕,看得入了神。一位女老師注意到他,連忙慌張地趕過去把小女孩拉到人群里。趙光才搖著頭離開,知道女老師把他當成了壞人,越走越難受,恨意又泛上心頭。他坐在一棵桂花樹下,掏出煙狠狠地抽著,目光再次飄回幼兒園。操場上已空無一人,都溜進教室里去了,剩下滿地發(fā)白的陽光。
趙光,我想跟你談談。
趙光猛地抬頭看到李娟站在面前,似乎從地皮下突然冒出來,滿面緋紅,額頭冒出細微的虛汗,眼里一片焦慮。他坐著不動,也不說話,怔怔地盯著她。她連忙把頭別開,但他還是看到眼里的慌亂和惶恐,他在監(jiān)獄里見過這樣的眼神,不由恍惚起來。
他看到她猶猶豫豫地走向公車站,又看到他自己也跟著去,他看到他們一前一后上了6路公交車,隔著兩排座位落座,到城西菜市場站時,又看到他們一前一后下車。她帶他到她家里,想必她找他談話,又舍不得花錢找個場所。他理解她所為,因為經(jīng)濟拮據(jù)。他猶豫地跟著她進門。她往門外看了看,輕輕地上了鎖,垂著眼簾走進屋里。沒看到她丈夫,飯桌上擱著半碗飯。她背對著他說,我接到老師電話就趕過去。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盯著她,發(fā)現(xiàn)她的后背微佝,似乎被什么重物壓著。她不會又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不會把她丈夫怎么著了吧,然后再次嫁禍于自己吧。進來吧。她背對著他說,邊說邊走進房間,他想轉(zhuǎn)身離開,但雙腳卻不由自主地挪向房間。房間已拉上窗簾,嚴嚴實實,一片昏暗,散發(fā)著一股中草藥味。她丈夫不在房間里。孩子他爸在公園里曬太陽,她依舊背對著他說,不要傷害我女兒,算我求你了。她說著轉(zhuǎn)過身來,迅速地解開扣子,衣服和褲子脫落在地,剩下一件灰色的內(nèi)褲,雙手護在乳房上。他呆呆地看著她,她已四十來歲,身材還像少女般曼妙。來吧。她閉著眼睛說,語氣里夾帶著乞求。他不禁打了一個冷戰(zhàn),即刻明白她想干什么。她慢慢地躺在床上,雙手護住胸部,露出半截白色的乳房,盡管并不豐滿,但也充滿誘惑。她的眼睛閉得更緊了,眼角溢出兩滴淚,懸而未決。
啪——
他猛地醒過來,狠狠地往自己臉上甩巴掌,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呢?到底是李娟的行為可疑,還是自己靈魂只剩下可恥的東西?他接著又啪啪甩了幾個巴掌,直到把內(nèi)心里那些糟糕的念想甩掉。李娟怔在那里,緊緊地盯著他,不知就里,懷疑他是不是瘋了。她嘴角連續(xù)抽動幾下,結果欲言又止。此時,街邊空空蕩蕩,她心里也空空蕩蕩,找不到任何可以依靠的物體,眼里堆積著越來越多的驚恐,快要哭出聲來。他再也不敢看她的臉,忽地轉(zhuǎn)身撒腿往街頭跑,留下李娟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緊貼在他的后背上,想不明白那張后背為何滿是驚慌。
他一路盲目地向前奔跑,終于跑到一個叫漆黑的酒吧,有個獄友在那里上班,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獄友想把他扶出酒吧。他擺擺手說自己行,獄友就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踉踉蹌蹌地走出去。他在街邊的榕樹下嗷嗷嘔吐,似乎胃里的東西全倒了出來,而壓抑在心底的所有冤屈也都吐了出來,放松了,終于放下了。他拿出手機打給小彪,剛撥通就掛斷,小彪回撥過來,他說沒事就掛斷了。他回想小彪說的話,再次確認小彪說得對:活著就是勁。他忽然萌生起找個女人過日子的想法,最好生下一個可可愛愛的小女孩,生下一個調(diào)調(diào)皮皮的小男孩也不錯。跟他要好的同事知曉他心思后,熱情地幫他介紹女朋友,先后跟幾個女人見面吃飯,當她們得知他曾是“強奸犯”時,無一例外地甩袖而去,沒人愿意跟一個犯過強奸罪的人過下半輩子。他不怪她們的決絕,換成是他也一樣會嫌棄和蔑視。歸根結底,這都是李娟造成的呀,壓在心底的怨恨再次奔涌起來。
當他再次來到城西時,發(fā)現(xiàn)李娟搬了家,不知去向,她刻意躲著他,把他當成瘟神,這使他心頭充滿火氣。他問新搬進來的人家,說不知道她搬到哪里去。趙光跑到陽光幼兒園詢問,幼兒園老師懷疑地看了看他,說李娟的女兒叫什么?是哪個班的?老師電話是多少?趙光感受到老師對他的提防和敵意,心里不爽,卻強壓住情緒,說我和李娟是朋友,我就想知道她女兒是不是在這幼兒園。老師往幼兒園門口看了看,一個保安滿臉警惕地走過來。趙光連忙說真的沒惡意。保安說請你離開,不要惹麻煩,不然報警了。趙光猛地怔住了,警察、監(jiān)獄、昏暗向他涌來,沒等保安再次驅(qū)逐,邊哈腰邊后退離開。趙光來到河岸邊望著悠悠河水,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那之后好些天,趙光有事沒事就來到陽光幼兒園,每回都裝著路過,終究還是引起保安的注意,只要他一出現(xiàn)保安的目光就沒離開過他,直到他消失在街角。有一天,他看到幼兒園門外出現(xiàn)一名警察,警察目光如炬,注視著四周,視線還掃到他臉上,渾身一震,不敢逗留,怏怏地離開。
趙光忽然覺得生活并不毫無目的,而是有方向有念想,那就是每天想著找到李娟,究竟要找她干什么,他說不上來,但覺得必須找到她,某些東西才得以解決。他忽然覺得她的存在如同拖在自己身后的影子。對,她就是自己甩不掉的影子,倘若想要開始新生活,必須徹底地甩掉這條影子,這個念頭在他腦子里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趙光回到李娟之前租住的地方問到房東電話,然后找到房東打聽李娟的去處,說李娟欠他的錢沒還,不打聲招呼就消失了。房東是個上了年紀的男人,有些敵意地瞟了趙光幾眼,說她搬家沒告訴你,那就是不想讓你知道,要是你還會讓別人知道嗎?我和她只是房東與租客的關系,她會告訴我搬去哪?趙光從口袋里掏出三百塊,見房東面無表情,又加兩百,說我知道她生活困難,有小孩子,丈夫還躺在輪椅上,但不能因此逃避嘛,有困難可以說,我要的不是錢,而是對我的尊重。房東臉上的表情松動了,伸手接過錢,說這話沒毛病,人重要的是尊重,她搬到城北去了,柳城巷,具體住哪真不清楚,到那去問問吧。
趙光有事沒事就來到柳城巷,特意蹲守在路口,只要李娟住在那里必會遇上。果不其然,幾天后的傍晚,趙光就看到李娟推著夜市攤往巷子外面走,速度很慢,不知刻意還是推車過于陳舊使不上力。如今看到李娟,他反而感到心虛,至今都不明白找到她又能怎么樣,又該如何懲罰她。他還在胡思亂想,李娟已離開視線,他反而松了一口氣。
李娟在夜市攤上賣螺螄粉,趙光就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一直到她深夜收攤。一連數(shù)日如此。
不久后的下午,太陽很大,路面曬得發(fā)白,李娟騎電動車駛出巷子,在半道上突然停下車,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趙光。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惱怒地說。
趙光說,你以為就你是受害者嗎?要不是你和羅勇那樣對我,我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她停了停說,現(xiàn)在我丈夫站不起來,要我承受一輩子啊,就算我有錯,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她說著說著就蹲下去,雙手捂面嗚嗚哭著。趙光看到路人投來探詢的目光,沒說什么轉(zhuǎn)身離去,當李娟的哭泣聲追來時,他不由懷疑自己的行為。
7
趙光不再走向柳城巷,而是空閑時扛著相機四處游逛,把鏡頭對準街上那些極具生活畫面的場景。這種拍攝不僅需要藝術,還需要靈感和等待,竟慢慢地成了他的習慣,每每守在胡同口等待生活場景與想象中的畫面重合,迅速咔嚓咔嚓按下快門。他回到住處處理相片,發(fā)現(xiàn)拍下的相片大多是影子,無論是拖在地上,還是貼在墻上,看起來都比人臉更加真實。他竟萌生起辦影展的想法,當他說出這個想法時,遭到工友的嘲笑,說你這樣就是藝術?拿個破相機就成了藝術家?要是這么容易我們還要在這風里雨里掙生活?趙光被澆了盆涼水,也清醒過來。他去看過攝影展,自己拍攝的水平確實不如人家。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渾身使不上勁。他感到無聊就給小彪打電話,還沒等他開口,小彪的話已涌過來:老趙,你猜怎么著?我老婆懷孕了,有經(jīng)驗的婦人說,懷的是男胎,他們家更是高興,把我當祖宗供,我可想要個女孩,漂漂亮亮的,不過男孩女孩我都喜歡,下回再努力要個女孩,你可要準備好大紅包哦。趙光心里那股陰云忽地消散,想象著遠在貴州的小彪滿臉笑容的模樣,真心為他感到高興,竟忘了打電話要說什么。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武林高手,找不到對手,既而失卻了方向。
那之后,他對拍攝也失去興趣,日子渾渾噩噩,到月底了,拿著工資到獄友的酒吧里買醉,享受著酒精帶來的短暫麻醉。有時他跟著獄友到按摩院去按摩,當按摩女的手像蛇一樣從身上滑過,他不由驚起一身雞皮疙瘩,接著慢慢地感受到久違的溫柔。獄友時常從外邊帶女人回住處。他有過此想法,終究不敢越雷池,每每回想監(jiān)獄生活,不由心有余悸。獄友嘲諷他無情無義,都不管他老弟的死活。他每每默不作聲,卻下意識地往褲襠望去,似乎他老弟真的廢掉了。獄友注意到他這個細微動作,嘲笑說監(jiān)獄把他的老弟給閹掉了。他心頭被什么撞擊著,又不敢表露出來,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到了月底,他領了工資,請獄友喝酒,喝到半醉不醒。趙光借酒勁,又想起了向李娟討個說法。他碰到意外。
李娟出車禍了。
李娟的電動車與一輛飛馳的柳微迎面相撞。她和電動車被撞出一丈遠,柳微沒有停下來,拐了個彎就不見了。趙光嚇住了,跑過去看李娟,她渾身是血,躺在地上動彈不得,他連忙報警,然后蹲下去守在李娟身旁。
趙光,我不行了,這樣,應該,應該是個好結局吧。李娟嘴角爬出一絲血,趙光用手示意她不要說話,李娟沒理會他,繼續(xù)說,你以為,你以為,你沒有罪嗎?我們,我們誰沒有罪?你、我,和羅勇,誰沒有,沒有罪,我利用,你們的友誼,誣陷你,可你們,不也是以,友誼的名義,輪、輪奸、奸我的生活嗎?她顫抖著嘴唇,艱難地吐出這些話,臉上泛著凄切的笑意。趙光不由渾身一顫,如同當年聽到法官宣讀對他的判決。等警車和救護車很快趕到時,李娟雙眼緊閉昏迷不醒,嘴角的血絲僵硬了,像一條死掉的蚯蚓。
奇怪,她在意識里放棄自己,沒有一點求生的欲望。
醫(yī)生搖著頭說。趙光看著昏迷不醒的李娟,明白她為何放棄自己,但是她沒有放棄的資本呀,她身后還有癱瘓的丈夫和還在念幼兒園的孩子,她要是放棄了自己,等同于放棄他們,他們該怎么辦?他們將像角落里的廢紙、枯樹以及折翅的鳥兒,連寒風都可以隨意欺負他們?;蛟S她太累了,她也努力過,拼命過,只是她運氣不大好,終于沒有看到在暗夜里閃現(xiàn)的微光。她只是一個弱女子,無法承受生命之重,或許死亡對她來說不是苦痛,而是解脫。不,死亡本身是罪惡。趙光無比懊惱和悔恨,不住地拍打自己的腦袋,使勁地拍,像拍皮球,沒感覺到半點疼痛。他像影子一樣尾隨著她,使她內(nèi)心徒增壓力,終于壓斷了她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面向蒼穹祈禱,讓她醒過來,蒼穹沉默不語。
她沒有醒來。她不會就這樣死了吧?她怎么能就這樣死了呢?他不愿接受眼前的事實。盡管她傷害他,但那不是她的初衷,到底問題出在哪兒呢?他沮喪地垂下頭,盯著自己的手,忽然看到手里有把刀,閃著刺目的寒光。這把刀與當年捅進羅勇腹部的刀何其相似,只不過手里的刀是無形的,但同樣能置人于死地。李娟就被這把刀捅傷的,非死即殘,這想法使他渾身發(fā)顫。
她依然沒有醒來,醫(yī)生說成了植物人,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她家里剩下丈夫和女兒,他們在龍城沒有什么親戚和朋友,曾經(jīng)建立起來的關系早被困苦敗光了。趙光來到醫(yī)院想幫他們的忙,被她丈夫喝退,說請你離我們遠一點。趙光只好怏怏地躲到遠處,看他們在忙碌,悲傷淹沒他們。半個月后,他們把沉睡不醒的李娟帶回家。
那些日子趙光徹夜失眠,想著李娟的丈夫和女兒怎么生活,他們一個癱瘓在輪椅上,一個沉睡不醒,一個還在念幼兒園,應該有人出來幫一幫他們。肇事者至今沒找到,那天除了他沒有其他目擊者,那條街上的監(jiān)控壞掉了,還來不及修,不知該向誰索賠。如果李娟從此不再醒來,那么他們家就斷了經(jīng)濟來源,她丈夫會不會把他們女兒送進孤兒院?她到那里會不會被別的孩子欺負?她受到欺負誰會幫助她呢?這些胡思亂想充斥著他的夜晚。
他得想辦法幫他們。第三天他去看他們,剛到柳城巷的菜市場時,看到李娟的女兒在買菜,她母親成了植物人,只能靠這個沒菜攤高的孩子,造孽啊。她從肉攤前走過,目光貪婪地掃過去,偷偷地咽下口水,最后買了腐竹和青菜。她看到地上有幾片菜葉,彎下腰裝著系鞋帶,迅速地撿起菜葉塞進袋子,然后往胡同里奔跑而去,似乎有人在背后追趕。趙光看著她消失在巷子里,內(nèi)心猛地震了一下,終于明白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尋找什么。
他在菜市場買了兩斤豬肉、一條鯉魚和幾把青菜,又買了兩瓶丹鳳酒,還在菜市場旁買了一只熊貓布娃娃。他來到他們家門外輕輕敲著,李娟女兒來開門,屋里很亂,地面到處是書本和衣物,似乎屋里進了賊。李娟女兒見是他,臉上先是驚訝,接著驚恐,連忙回頭往屋里看。李娟丈夫坐在輪椅上瞪著雙眼,在昏暗的屋里閃著寒光,說快滾,別等我罵人!趙光說對不起。他把手里的東西擱在門口,鞠了一躬才轉(zhuǎn)身離開,身后一片靜默。
8
趙光每隔兩天就去看望他們,但每回都不讓他進門,他就把買好的菜掛在門口,盡管他們對他有敵意,但還是收下他買的菜,使他稍許心安。幾天后,他又去看他們,在菜市場外頭看到李娟女兒,她被一個陌生男人抱著,往街邊的五菱車走去,車門像只饑餓的嘴巴張開著。她滿臉驚恐,臉上淌淚,但沒有哭。趙光覺得不對勁,連忙走過去,說我是她舅舅,你是她什么人?男人說我是他叔叔。趙光說你是她叔叔,我怎么沒見過你?男人說你沒見過的人多了。李娟女兒哇地哭起來,說他不是叔叔,我不認識他。趙光立即意識到什么,跑過去抓住男人手臂,說再不放開我叫人了。男人瞪著他,看了看四周,人來人往,只好把李娟女兒放到地上。李娟女兒跑過來抱住他大腿,她渾身發(fā)抖,被嚇壞了。那個男人用手指著趙光的鼻子說你等著瞧。他對那人冷笑幾下,心底不由涌起一股寒意,想要是今天沒來,后果不堪設想啊。
先買菜,舅舅再送你回家,好嗎?
趙光俯下身幫她擦掉眼淚。李娟女兒狠勁地點點頭,他就牽著她的手走進菜市,她還在發(fā)抖,他就把她抱起來,說你想吃什么,舅舅就買什么。她說爸爸喜歡魚頭,想了想又說,可惜媽媽只能吃流食。趙光安慰她說,舅舅做剁椒魚頭,可好吃了,今晚舅舅來做菜好不好?舅舅還會給媽媽做流食。李娟女兒又狠勁地點點頭,說舅舅,我的名字叫王慧,以前媽媽叫我小慧。李娟女兒緩過氣來,趙光才稍稍放了心,把小女孩嚇壞了可不得了。他笑著說,小慧,舅舅以后也這樣叫。王慧笑著說舅舅你臉上有酒窩。趙光才意識到自己笑了,他不記得有多久沒笑過。
趙光抱著王慧提著菜走進家門,李娟丈夫坐在輪椅上驚訝不已。趙光小心地把王慧放到地上,說老王,今晚我做飯。趙光說著舉起手中的酒和菜,沒得李娟丈夫應允,他已經(jīng)走到廚房里。李娟丈夫推著輪椅來到門口,看著趙光在廚房里忙碌。趙光回過頭來,說今晚嘗嘗我的廚藝吧。李娟丈夫臉上一片迷茫,嘴巴半張著,什么也沒有說出來。王慧抱著熊貓布娃娃走過來,小聲地說爸爸,今天有個人拿刀嚇我,說如果不跟他走,就殺了我,舅舅看見了才救我。李娟丈夫終于明白過來,搖著輪椅到客廳,臉上的神情愈加復雜。不久,趙光就做好了飯菜,他們坐到飯桌旁,王慧給他們盛飯。趙光說小慧真懂事,以后有誰欺負你,就告訴舅舅,舅舅幫你出頭。趙光把菜市場里的事告訴李娟丈夫,說老王,小慧還小,幸虧今天我碰到啊,想想都后怕。李娟丈夫漸漸地垂下腦袋,但他又能怎么辦呢,他連這個輪椅都離不開。
老王,還有我呢,你放心,李娟很快就會醒過來。
趙光邊喝邊說。李娟丈夫聽懂趙光沒說出口的話,眼角濕潤了,他不想讓趙光看到,舉杯喝酒掩飾,淚水掉到酒杯里。那晚李娟丈夫喝得有點多,趙光幫忙打理李娟,再把老王和女兒扶上床才離開。
幾天后趙光搬過去跟他們住,一來省了租房費用,二來能夠更好地照料他們,小慧又回到幼兒園去上學。老師還沒開口問,她已仰起小臉大聲說,這是我舅舅,做剁椒魚頭可好吃了。老師就微笑著跟趙光打招呼,弄得趙光既高興,又不好意思。
趙光每天接小慧回家,手里又提著菜,李娟丈夫難為情地說老趙,謝謝你。趙光說老王,咱是一家人,不要見外。停了停說,等李娟醒來,一切都好了。李娟丈夫感激地點點頭,眼角就泛淚了。趙光裝作沒看見,轉(zhuǎn)身走進廚房,其實他眼角也泛著淚。
那之后,趙光邊工作邊接送小慧上下學,每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卻充實。李娟丈夫每每看著趙光走進門,女兒蹦蹦跳跳跟著,還哼唱著歌,臉上現(xiàn)出滿足的神情。趙光又買來畫筆和畫紙,李娟丈夫看到了,明白趙光的意思,想讓他重新拿起畫筆,自從受傷后他再也不敢碰這東西。他眼里泛上一絲絕望,連忙把頭扭到一旁,恰好落在李娟身上,她依然躺在那里沉睡不醒。趙光也不急,自從李娟出事后,忽然明白管教王彬彬跟他說的話:人活著,首先是心活著。他相信李娟和他丈夫的心都會活過來。
不久后的一個傍晚,趙光剛到幼兒園門口,小慧已張開雙臂奔過來,大聲說舅舅,老師說明天開家長會,還說要你去參加呢。老師站在旁邊微笑地望來,趙光知曉小慧是講給老師聽,她也有家長,心里不由泛起酸楚,接著感到莫名緊張。次日他調(diào)了班,跟小慧去幼兒園,走到門口又折回房間,戴上黑色的洛杉磯口罩,才放心地重新出門。
老師和學生都坐在教室里,按慣例老師先是點名,點的是學生名,其家長站起來跟大家打招呼。當點到王慧時,沒等趙光站起來,王慧已經(jīng)跳起來說,這是我舅舅。教室里所有人都望過來,趙光站起來摘掉口罩,向大伙點頭,說我叫趙光,是小慧的舅舅。認識李娟的人都發(fā)蒙,小慧舅舅不應該姓李?。康w光沒有解釋。家長會散后,趙光背著小慧回家,他把那只口罩丟進垃圾箱里,心間跟著清亮起來。
他們買了菜回家,家門被反鎖,怎么敲也沒人應。當看到窗戶都關得嚴實時,趙光預感到出了事,用腳把門踹開,濃烈的煤氣味撲面而來。李娟丈夫靠在輪椅上,雙眼緊閉,臉面微微上仰著,像是睡著了。不對,不是睡著了,他開煤氣自殺。趙光捂著嘴跑進廚房關上煤氣罐,打開所有的門窗,把李娟丈夫推出門外,又沖進去把李娟抱出來。小慧趴在他爸爸大腿上哭喊,爸爸,爸爸快醒醒,爸爸快醒醒。李娟丈夫醒了過來,看到他們站在面前,滿臉憂傷而無助,知道自己和李娟都沒死,心情復雜地把臉扭到一旁。
老王啊,你這是在干什么?
我是個廢人,李娟也是,我們連女兒都照顧不了,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女兒跟你親,有你照顧我就放心了,不想成為你和孩子的拖累。
老王,你看你說的什么話,大道理我不懂,對女兒來說,你和李娟活著本身就是意義,誰也替代不了的意義,人活著并不只是為自己。趙光咳了兩下又說,以前王管教跟我說過,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有他自己使命,存在就是使命的一部分,那時我聽不懂,我現(xiàn)在懂了。
李娟丈夫早已淚眼漣漣,咬著嘴唇不再說話,仰起頭望向火紅的太陽,雙眼緊緊地閉起來,淌過臉頰的淚閃著金光。小慧用小手幫他擦拭,說爸爸別難過,慧慧很聽話的。趙光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稍微用勁地按了按,他的身體在微微發(fā)顫,李娟丈夫伸出手蓋到趙光的手背上。趙光發(fā)現(xiàn)拖在他們身后的影子充滿活力。他輕輕地笑了,沒人知道他笑什么。
他們已然是親人。
那之后每當趙光輪休,他就把小慧也放到輪椅上,然后推著出門去散步或逛公園,他們一路說說笑笑,小慧更是開心,就連長在路旁的樹木都能讓她開懷大笑,惹來許多路人羨慕的目光。他們回家后就來到床前跟李娟說話,每隔一段時間就把李娟推到醫(yī)院檢查,聽從醫(yī)生的治療方案。趙光每天接小慧回家,在半路上教她讀唐詩宋詞,還教她讀戈泰爾、雪萊、葉芝等人的作品,在此之前,他從來不喜歡詩歌,覺得讀不懂,現(xiàn)在讀著讀著,竟然發(fā)現(xiàn)詩歌里藏著人生,像春天那樣能夠滋潤心靈。小慧學會后就跑到李娟身旁念起來,可愛而稚嫩的聲音細雨般飄灑著。盡管李娟依然紋絲不動地躺著,但他相信李娟在靜靜地聽,說不定明天就醒了過來。
有一天王彬彬來找趙光,二話不說就拉他去喝酒,趙光本想說還有家人要照顧,看到王彬彬滿臉疲憊的神情就答應了。那天王彬彬喝了幾杯酒之后,搖晃著腦袋,說我離婚了,她走得那么決絕啊。趙光沒問他離婚的原因,不幸總是各不相同,有時候你的不幸在他人看來,卻是難以企及的奢望。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胸口,說王管教,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只有自己愿意才能真正地走出牢獄來。這話是你以前教我的。我有個朋友叫小彪,他對我說,活著就是勁。王彬彬不由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好半晌才說,老趙啊,你他媽的活得比我明白。后來管教王彬彬喝多了,趙光也喝多了,但他心里明白,家里還有人等他。
活著就是勁。
趙光送王彬彬上車后,掏出手機給小彪打電話,只說這一句就掛斷了,小彪也沒有回撥過來,此時他倆在電話兩端心知肚明。他吹著口哨回家,看到鄰居家失火,殃及他們家,煙霧灌滿了屋子。他邊叫喊老王和小慧的名字邊沖進屋里,先把小慧抱出來,接著把李娟丈夫推出來,再沖進去連同被子一起把李娟抱出來,然后輕輕地放在地上。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小慧沒了人影,站在一旁的鄰居說小慧跑進屋去了。趙光來不及多想,用衣服蒙住嘴,再次沖進屋里。煙霧彌漫整個房間,嗆得眼睛都睜不開,他往里爬著,叫著小慧的名字,沒有聽到回答。他邊往里爬邊用手亂摸,終于摸到躺在地上的小慧,連忙抱住她爬出門外。小慧把畫筆和畫紙抱在懷里,退到安全的地方也不放手。趙光和李娟丈夫相互看了看,在彼此眼里看見一片遙遠的森林。李娟丈夫搖著輪椅來到小慧身旁,伸出微微發(fā)顫的手,輕撫她的腦袋,繼而輕撫她懷里的畫筆和畫紙。趙光裝作沒看見,扭頭望向被煙霧吞噬的房屋,此時消防車的呼嘯聲越空而來。
爸爸,舅舅,快看,快看,媽媽哭了!
小慧稚嫩而尖利的叫聲,在嘈雜的聲響中突兀而起。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