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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雨漏下來

2021-09-30 09:30阿微木依蘿
西湖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桐子老三松樹

阿微木依蘿

那天晚上漲水蛾挺多,那段時間莊稼差不多澇死了,太陽從未在天上停留超過半小時,雨水不停往地上灌,我覺得山下的河水很快就會滿起來,會把我住的半山腰淹沒。“天災(zāi)要來了。”到處是這樣的聲音。我?guī)е膫€兒子和兩個女兒連夜打著火把繞過深溝里的河水,走了三天三夜走到現(xiàn)在這座高山,實(shí)在走不動了,就此居住下來。

我來的時候這個地方還沒有名字,四面環(huán)山,樹林密布,隨便一棵松樹都要兩個人手拉手才能抱完。我的小兒子說,媽媽啊,你看這兒的松樹好高啊!我就把這里取名為“高松樹”。

我們不敢住在地上,害怕野獸傷害。我們住在樹上。小小的野獸會從林子背后伸出腦袋觀察我們。它們從未見過除了我們一家之外任何人。整夜有鳥飛來,以為是它們的窩。

兒子們還小,即便最大的兒子已經(jīng)十四歲,在我眼里他也還小,又矮又瘦,看起來比他的二弟弟還要矮一些。姑娘們就更小了。他們對于生活在樹上這種事情充滿了好奇和喜悅,整日從樹下上來,再從樹上下去。

他們兄弟姊妹之間相差一歲多,那些年我生孩子和種莊稼差不多,啊,一口氣生了六個!

我的丈夫是個木工,一年之間在家的時日加起來不過一個月。有時候過年那幾天也不回家。沒有人知道他具體在什么地方待著。偶爾我都懷疑回來跟我睡那么幾天的人是個鬼。只有他心情好時臨走了會跟我說,有人請他制作箱子、椅子、凳子,還有衣柜,還有房頂上的木料。他只會跟我說這些。不告訴我什么人請他、要去的地方有多遠(yuǎn)。他總在夜間離開。晚上一起睡覺的人,睡到半夜我翻個身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走了,半夜里悄悄爬起來走了,就似乎他要去的那個地方必須通過一場夜路。他回來也總是在天亮之前。黑烏烏的晚上如果有人敲我的門,那一定就是他回來了。那些年我一直活在一次一次的敲門聲中。直到后來——敲門聲再也不響。

哎呀……不好了,雨水滴入我的眼睛。我的房子一定在漏雨。

我又從床上摔下來睡在地上。地面暖烘烘的,都是我的身體烘熱的。

“老大!”我喊一嗓子,問他能不能幫我把哪一片漏雨的瓦換掉。

一口痰堵住我的喉嚨。不知道我的聲音到底有沒有喊出去。

“老二!”我再喊一喊,萬一他們能聽到。

我有四個兒子,還有兩個女兒。我一共有六個孩子。

“老三??!”

“老四……”

今天不知什么日子。雨季來了嗎?

我還是繼續(xù)想過去的事情吧。

想起年幼時偷偷去大戶人家跟他們的孩子一起讀書。我是讀了書的。我認(rèn)真讀過,即使沒有讀更多,對我來講已經(jīng)夠用了?,F(xiàn)在讓我寫幾個隨便什么字,我一定寫得出來。我就是讀了書才覺得眼睛是亮的。為了讀書,大戶人家讓我?guī)退麄儩不ㄎ揖蜐不?,讓我給他們的老太太按摩我就按摩,他們喊我“小丫鬟”,我張口就答應(yīng),他們讓我洗衣服我半點(diǎn)也不猶豫;只要肯讓我跟他們的孩子一起認(rèn)字,我什么都高興。

后來大戶人家就不再是大戶人家了。我記不清他們發(fā)生了什么。

我成親后日子一直不好過,到了高松樹更苦。我們始終住在樹上。我不會建房子。我的丈夫是個木工,但他從來沒有給我們這個家做過哪怕一根三條腿的凳子。我只聽說他不僅木工活做得好,還是個建房子的好手。他算什么東西?他讓別人都有房子住,卻讓我和孩子們住在樹上。小女兒兩歲之后他就沒再回家。也許他已經(jīng)死在外面了。

我真高興他死在外面。

我希望他死在外面了。

我希望他死得像只癩疙寶,渾身是罪惡的疙瘩。

可他如果現(xiàn)在回來也好啊。我的房子肯定是漏了。他是個木工,他能修好我的房子。

兒子們長大了我才從樹上下來。我的房子就是他們親手給我修建。從樹上下來之后我就自己一個人住。他們各自成了家。女兒也嫁遠(yuǎn)了。我才想起來她們已經(jīng)嫁人了。

“雨滴到我的臉上了,老大!”我還是要喊一喊,萬一房子塌下來怎么辦。

“老二!”

沒有人答應(yīng)。

“老三!”

沒有人答應(yīng)。

我先看看是哪一片瓦漏雨了。

我還能站起來嗎?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不知道是哪個小孫子告訴我,像這種連續(xù)三個月站不起來的人可能永遠(yuǎn)也站不起來了。我認(rèn)不清他是哪一個兒子的兒子,也或者我們之間的輩分更遠(yuǎn),說不定是我兒子的兒子的兒子。他每天給我送飯——不,也不是他一個人給我送飯,有四個孩子輪流送飯。他們心地善良,雖然力氣很小,但發(fā)現(xiàn)我摔倒在地上,他們就會合起伙來將我重新扶起送回床上。

按照能配合他們回到床上的力氣,我應(yīng)該還有重新站起來的機(jī)會。

我苦于不知該如何跟他們交流,他們從不喊我奶奶或者祖奶奶,連大一點(diǎn)兒的走路聲都不會留下,似乎我這個身在暗室的人告誡過他們不許從外面帶進(jìn)任何聲音。從未看清他們的長相,房間很暗,窗口很小,并且為了防止那些小巧卻煩人的野獸竄進(jìn)房間,特意將窗戶開在墻壁的半腰;從那道小小的孔洞中透入的光亮照不明整個房間,夜里我又不愛點(diǎn)燈,整個房間基本上都是瞎的。孩子們視力好,他們只需要一點(diǎn)亮光就能看見我。好在我熟悉他們的身影,只要一進(jìn)門就能準(zhǔn)確地“看見”是哪一個孩子來了:瘦的影子,胖的影子,高的影子,矮的影子……每天早晚,每次一碗飯一碗菜,總是他們輪流送進(jìn)來。我吃不吃或者吃多少或者不夠吃,他們從不過問,就這一點(diǎn)使我不太滿意。我談不上愛他們,也談不上不愛他們。有時我會懷疑他們不是我的孫子,不是我從樹上帶下來的那些孩子的孩子,他們說不定是我剛搬到高松樹居住時那些認(rèn)不清方向的調(diào)皮的鳥兒變來的。我曾在樹上的家中給小鳥備下食物,他們飛來的時候就會滿載而歸。這樣說來他們或許是烏鴉,只有烏鴉始終懷著情義不肯長大,只有烏鴉才肯合力扶起他們摔倒在黑暗中的母親。現(xiàn)在他們要把我曾經(jīng)給予的食物一點(diǎn)一點(diǎn)回報(bào)給我了。他們正在這么做。

啊,我在想些什么?難道我在想象我的四個兒子不如一只小鳥兒孝順嗎?

我愛四個兒子也愛兩個女兒。他們都愛我。

可是從樹上下來以后我的兒子們就變得很忙碌,他們說他們已經(jīng)長大了,要出去找活命的路。他們給我修了房子就出門,在外面結(jié)了婚帶著媳婦回來給我看一眼又帶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高松樹住著。我守著一大片林子過了很長時間。為了壯膽,我買回四條大黑狗,一條拴在屋后一條拴在屋前,一條拴在左邊一條拴在右邊,直到兒子們回家,我才讓四條黑狗一并到牛圈門口守牛。他們回來時已經(jīng)長變了模樣,把他們年輕的樣子全部長沒有了。我和他們說話越來越少,后來就不怎么說話,后來我就生病了。

我前年開始生病。一天比一天嚴(yán)重。今年這一回病得最狠。

“老四——”我拖長聲音再喊我的小兒子,四個兒子當(dāng)中我最寵他。

老大的房子在左邊,老二的房子在右邊,老三的房子在背后,老四的房子在前面。我的房子在中間。他們應(yīng)該都能聽到我的喊聲??晌液傲诉@么久一個人也不來答應(yīng)。莫非我的聲音是啞的?

他們跟我說,我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我不信。

“老三?!?/p>

“老三啊……”

我想起來了,老三已經(jīng)搬走了。他恨我。他的女人也恨我。他們選在一個無風(fēng)無雨的半夜打著火把翻山越嶺走了。我才想起他們已經(jīng)走了三十多年。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不止老三。我的兒子們都恨我。他們說我從樹上下來就變了,變得像個瘋的,心也夠狠,蠻不講理,看他們的時候仿佛看到了他們的父親,眼里全是仇恨。我在山下的河溝邊開了一塊方方正正的水田,春天時我讓他們給我插上秧苗,秧苗長大我讓他們給我拔了重新一排一排栽入秧田;到了秋天,再讓他們給我割回稻子,脫粒,曬干,裝入麻袋。之后便不讓他們接觸我的谷子,更不讓他們吃一口米飯,我總怕谷子被人偷走,總懷疑它已經(jīng)被偷走了。如果有老鼠從谷子里跳過,我就懷疑是某個媳婦的手偷偷抓走谷子留下的痕跡。他們說我每天都在他們中間抓賊。

我是那樣的人嗎?我忘記了。我過掉的日子就像風(fēng)吹過的塵土,地面上都是空的。

我得自己想辦法翻一翻身子,平躺的時間太久;若是可以,還得自己回到床上去。

我要閉一閉眼睛,讓滴入的雨水滾出去。

我要站起來——試試看吧——??!我能站起來!

可我要躺著。最近這段時間,孤獨(dú)像一只破麻袋,從頭至尾將我裹在里邊,只有躺下來回想往事才能讓我不感到絕望。

“為什么不出去?”我問我自己。

“不出去。”我回答我自己。

門開了。我的眼睛急忙看過去。來的是個高影子。我聞到一股桐子花的氣味跟著他一起進(jìn)門。

“桐子花開了。奶奶?!蹦歉哂白诱f。他第一次跟我說話。

“我以為現(xiàn)在是雨季?!蔽艺f。我也第一次跟他說話。

“雨季還早?!?/p>

“我好像在哪兒聽過你的聲音?!?/p>

“你一定餓壞了吧,奶奶?!?/p>

“不。”

“感覺怎么樣,還是不能站起來嗎?”

“不能?!?/p>

“你要躺到床上去嗎?”

“扶我坐起來。你說外面是春天嗎?”

“是的?!?/p>

“外面在下雨嗎?”

“沒有。外面一直是晴天。到處都是桐子花,一陣一陣的風(fēng)把桐子花全都吹開了?!?/p>

“我曉得。我比你見得多啦。搬到高松樹的時候桐子樹并不多,后來一年一年,它們自己旺起來了。”

“是的?,F(xiàn)在都開成海了?!?/p>

“你們這些孩子從來沒有想過給我送一盞燈嗎?”

“你有一盞灰色馬燈,奶奶,你不記得嗎?”

“想起來了。你去點(diǎn)亮它。”

“點(diǎn)過了。點(diǎn)不亮了?!?/p>

“生銹了嗎?”

“我不曉得。就是點(diǎn)不亮了?!?/p>

“再試一試?!?/p>

“奶奶,你現(xiàn)在不需要點(diǎn)亮?,F(xiàn)在天還沒有黑。你的房間一直就有光,我和兄弟們給墻壁一邊一下鑿開兩個窗戶,你的房間亮堂堂的?!?/p>

“這么說來,是我的眼睛出問題了?!?/p>

“我不知道。但就算眼睛生了病,它也會好的。”

“難怪我看見你們只是一個影子?!?/p>

“它會好的?!?/p>

我突然心里很煩躁,就把高個子小孩趕出去了。把他趕出去我便站起來自己躺到床上——哦,我其實(shí)可以站起來也可以走路!我只是不想站起來也不想走路。難怪兒子們總是不來看我,他們一定看出來我在裝病。

我把高個子小孩趕出去才有點(diǎn)兒后悔。他渾身粘著桐子花香氣。我喜歡這種香氣。

可就是因?yàn)樗麥喩碚持銡馕也偶贝掖覍⑺s出去。我排斥這種香氣。

我心里是矛盾的。他不知道這些。

那是我們搬到高松樹的第五年。桐子樹比之前更多,每一年都有新的苗子長出來,越長越多,多得腳下原來的土地都不夠用了,硬生生從茂密的松林中擠出一寸地方。桐子樹開花的季節(jié)大風(fēng)就像河水一樣沖進(jìn)松林,沖到桐子樹的花苞上,頂多三日,大風(fēng)就將它們吹開了。在我多年記憶中,桐子花是我見過的需要狂風(fēng)才能吹開的花朵。由此它們總是白白凈凈,身上不帶一點(diǎn)污漬,花苞總是硬朗筆直地向著天空,開花的一剎那也向著天空,花瓣像白云做的帽子,那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帽子。后來之所以有更好的去處而一直沒有動過搬家的念頭,就是因?yàn)槲蚁矚g高松樹的桐子林。孩子們也喜歡。到了桐花謝卻、桐樹結(jié)果,他們就摘下那些果子,一次摘兩個,一邊一個穿在一根細(xì)短的棍子上,中間再用一根長棍綁著握在手里,一架兩輪小車就做好了。那時候他們恰好到了喜歡給自己發(fā)明玩具的年齡。我沒有錢給他們買玩具。即使山下原本沒有人煙的地方已經(jīng)布滿人家,逐漸形成一個集市,從我居住的地方往下走幾十里山路,來回兩個時辰左右,就可以給他們帶回一些彩色玩意兒,我還是沒錢趕集。最重要的是我覺得那些東西不值得花錢。他們的父親如果在的話,一定可以動用木工的天賦給孩子們做出更好玩的東西。我就是用這個借口一次次回絕他們想要買玩具的要求?!暗戎桑銈兊牡芸炀突貋砹?。他回來你們就有比山下那些玩具更好的玩具?!蔽揖褪沁@么跟他們講。

可他們的爹一直沒有出現(xiàn)。

那段時間我沒有盼著他們的爹死在外面。我希望他平安回家,即便他這輩子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有給我留下,只給我留下一堆不值錢的孩子。每一個孩子在我肚子里的時候我都不愛他們,他們沉重,像石頭,像夢魘,整整十個月躲在我體內(nèi)吃我的心頭血。我是從生下他們那一天開始愛他們。因?yàn)樗麄冮L得像我的心頭肉??丛诤⒆觽兊拿嫔衔铱梢栽徦麄兊牡?。只要他肯回來,在我想他回來的時候回來,我就可以原諒。

“等著吧。等著吧?!蔽颐刻爝@樣勸孩子們,也像說給自己聽。

“等著吧,等著吧……”

可是桐子花一年一年開,一年一年開得多,就像逐漸堆積起來的等待的時日像天上的白云一樣聚了散、散了聚,孩子們的爹還是沒有回來。他們的身邊只有我,我?guī)е麄冊谕┳訕淞种袆趧?,一個一個撿起掉在地上顏色半黑的桐子果,把它們堆在一起漚著,漚到完全發(fā)黑發(fā)軟,直到能剝出里邊一瓣一瓣的果核。我告訴他們,賣了果核多余的錢就可以考慮給他們買一件好玩的東西。他們很高興,很期待,很賣力,手被尖刺扎穿了也不哭??墒菦]有多余的錢。永遠(yuǎn)沒有。我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多余的錢。

后來他們長大了一點(diǎn)。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已經(jīng)淡忘了親爹,不再問我“那個人”還回不回來。我對丈夫一直以“那個人”作為稱呼。孩子們后來也用上了這個稱呼。他們早就不指望通過撿售桐子果核獲得一枚玩具。早就不指望了。因此后來他們在桐子樹下?lián)熘鴵熘秃軅?,一傷心就哭,一哭就停不下來。我也不指望他們能高高興興幫我干活,作為更傷心的人,我沒有時間哭泣也沒有時間安慰他們,我已經(jīng)聽?wèi)T了他們的哭聲。我只能浸在他們的淚水中。而我的心一直像一棵桐樹,開花是白的,暗地里果實(shí)漚成黑色。

即便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值得等待,我和孩子們也要活下去。事實(shí)上我們也沒多少閑暇的時間等人。漸漸地孩子們也懂事了,我們的日子一直就很忙碌,我們一起將周圍的松樹砍倒一些,讓它們原地倒在那兒,等到干透了再去砍成一截一截,劈柴往“家”里搬——就是我們住的大樹底下。我們做飯是要到樹下來做的。吃飯可以在樹上。我們的飯菜非常簡單,曬干的青菜或蘿卜煮上一鍋湯,儲存起來的上一年的土豆煮上幾個,一小碟磨成粉末的辣椒混上一點(diǎn)鹽作為蘸料,飯菜就完成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住到地面上,還沒有在深溝里的河邊開出一塊水田。那時候因?yàn)樘幱谑粘蓱K淡的荒年,到處都還有餓肚子的人,哪怕山下已經(jīng)開始賣幾樣孩子們的簡單玩具,也還是有饑荒,能給孩子們買玩具的人家并不多見。我和孩子們還住在樹上,我們相依為命,夜里我就給他們講妖魔鬼怪的故事,那全是我在大戶人家干活并且讀書時聽來。那時候我們樹上的“家”開始舊了,用細(xì)竹子和野生雞屎藤綁的架子逐漸松動,我們便七手八腳合起來重新改造一個新家。雖然還是住在樹上,卻比從前那個樹窩更大、更牢固。然后我們剩下的時間都在土地上勞動,即使種出來的莊稼總會因?yàn)楦鞣N原因歉收。天黑之前我們就得從土地上收工,回到樹上休息。哪怕我們“住所”周圍已經(jīng)開墾出來幾塊土地,松林和我們有了一點(diǎn)距離,也還是有小而兇巴巴的野獸在樹林邊徘徊和叫喚。畢竟我們住在樹上,太像它們的同伴了。它們肯定想搞清楚我們是野雞還是猴子。

從樹上下來我很舍不得。到現(xiàn)在也舍不得。昨天晚上夢見那幾棵我們住過的高高的松樹竟然開滿桐花。

“老二……”我猶猶豫豫,邊喊邊想哭。沒有任何一個時候能跟現(xiàn)在相比,現(xiàn)在我非常清醒,仿佛宿醉后的清醒,想起我的確八十多歲,活到恍恍惚惚坐立難安卻又遲遲不死的高齡,想起我的二兒子已經(jīng)搬到對面的山坡居住,我的喊聲他聽不見。我的小兒子早就離家出走。他一定更恨我,即便我最疼愛他。我只能喊大兒子。我是分給大兒子和小兒子照管。我全部想起來了。

我很難過我有四個兒子,就因?yàn)橛兴膫€兒子,我老的時候一切就不能做主,他們把我從一家之主的位子上拉下來,沒有一個兒子愿意聽我意見,他們自作主張捏幾個紙團(tuán)子抓鬮,誰抓著負(fù)責(zé)照管我,誰就給我養(yǎng)老送終。我不愿意一個人居住——我是說,我愿意一個人住,是我自己才可以決定的那種獨(dú)居,不是他們給我安排。被人像陳舊的物件一樣歸納的時候我很難過。

忍不住再喊一聲我的大兒子。要是他能從我聲音中聽到一絲傷感該多好??上牪磺宄4髢鹤觾H有一只耳朵有聽力,隨著年歲增長,這只耳朵的聽力也在下降,只有高聲說話才能被他聽見。他說他的耳朵是我打壞的。小的時候我的確愛打他們。小的時候他們只能任我打罵。那時候我心里裝著一條河那么多的苦水。

外面一定不是春天。雨水落到屋頂我不會聽錯。

“還以為你會流幾滴眼淚呢?!蹦莻€人的聲音還浸在腦海中。他從前總會跟我說這句話。當(dāng)他很久回一趟家,看見我打開門冷淡的臉子,就會略微帶些吃驚的語氣跟我說這句話。

他一定很惱火為何我沒有熱淚相迎自己的丈夫,搞得他回家一點(diǎn)意思都沒有。

“我的眼淚都在天上?!蔽視o他來上這么一句,不知算不算得上一句漂亮的氣話。

我聽到一只松鼠在門口“吱”地叫一聲。以前我還住在老家的時候,大量松鼠跑到門口玩耍,那個人就回來了。想到這里我朝門那兒望了一眼。就在這當(dāng)兒,三記短促的敲門聲響起。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我竟一下子從床上起來,迅速跑到門邊,把門打開了。是晚上,月亮恰好掛在我對面的山頂上。一個人就站在門口臺階的最下面那一方臺階上,顯然是怕被我推門撞倒,退到那個位置站著。他低著腦袋,看不清臉。

“你找誰?”我竟問了一句糊涂話。

“看來你是知道我要來。我就說你沒什么大病。你能站起來,眼睛也沒問題,走起路來和從前一樣有勁兒?!蹦莻€人說。

那個人回來了。

——是他!

“你回來干什么?”

他搖搖晃晃走到我跟前。沒有回話。

“你這么老了呀!”我高興起來,說了這句恨不得戳斷他心尖子的話。

“我回來看一眼?!?/p>

“然后呢?”

“然后就走?!?/p>

“那你回來干什么?!?/p>

“我一直在尋找你們?!?/p>

“然后呢?”

“你不要生氣。聽我把話說完。當(dāng)我回到老家的時候,那兒的人告訴我你們已經(jīng)搬走了。沒有人透露你們搬到什么地方,于是我四處尋找,一直找到現(xiàn)在。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問,挨家挨戶去敲陌生人的門,你想不到這樣做的后果,壞心眼兒的人為難我,他們說我是賊,或者是搶匪,或者是瘋子,不是打我一頓就是拿棍子嚇唬我,讓我得不到一丁點(diǎn)兒你們的消息。說來你都不信,要不是遇上一個人……我還不能告訴你他是誰,你聽了他的名字可能要恨他……我跟著那個人和他的家人一起在一個地方居住下來,起初我設(shè)想的是,休息一段時間就去找你,可是一住下來就被這樣那樣的事情牽著動不了身。”

“編得很有道理?!?/p>

“我說的都是實(shí)情??倸w我還是來看你了。剛剛敲門之前我給各路神靈禱告,希望這一戶人家就是我要找的,因?yàn)槲以僖沧卟粍恿?。?/p>

“你信了多少神靈?”

“所有的?!?/p>

“信那么多不怕他們打架么?”

“我沒有辦法?!?/p>

“你從前不信這些。”

“后來信了?!?/p>

“你還要去哪里?你的兩個兒子還在等著給你養(yǎng)老送終——哦不對,你運(yùn)氣不好,負(fù)責(zé)撫養(yǎng)你的其中一個兒子不知搬到哪里去了,只有一個兒子等著給你養(yǎng)老送終?!?/p>

“沒有人跟你說嗎?”

“說什么?!?/p>

“我跟著老三生活很多年了。來這之前的某一天下午我們兩個還一起喝了一頓酒?!?/p>

“我聽懂了,他就是你剛才想說又沒說清楚的那個人。”

“是的。”

“你們怎么相認(rèn)?你走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

“那天傍晚我走進(jìn)一片松林,常迷路,常走到哪兒算哪兒,也就搞不清楚走到哪個地方了。我點(diǎn)著火把往林子里鉆,走著走著遇見老三和他的妻兒也點(diǎn)著火把趕路。我自然不知道他是老三,我開口打聽你的名字,他就猜出來我是誰了,然后他就告訴我他是誰。我們在樹林中抱頭痛哭,講述了分開的那些年我們各自的經(jīng)歷,然后我們還打了一架。當(dāng)然是他跟我打架。出于條件反射我也揪著他不放。打完那一架我們就和好了。我看他誠心誠意讓我跟他走,我就跟他一起到了一個地方居住下來(他不讓我告訴你那個地方是哪兒),直到有人給我們傳信,說你快要病死了。”

我沒有快要病死,但的確生了病,也的確逢人就告訴他們:我快要死了。我想看看老三是不是真的不回來。至于我的眼睛和體力,也確實(shí)剛剛才恢復(fù),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突然有了氣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了,我不感到累,也不覺得頭暈?zāi)垦#瑑芍荒_站得很穩(wěn),眼睛能看見四面的山坡以及房子周圍的樹木,就連天空中之前看著像長了荒草似的毛邊月亮,現(xiàn)在也看得清楚了。

“他還在恨我?!边@話一出口我心里有點(diǎn)兒憋屈,像被誰捅了一刀。

“我不知道。”他說。

“你們一直住在一起?!?/p>

“是的?!?/p>

“你跟老三住下來以后,就沒想過再看看你的其他幾個孩子嗎?”我趕緊補(bǔ)充,“是你的幾個孫兒想知道他們的爺爺長得什么樣子。你的兒子們早就無所謂有沒有父親,至于你的兩個女兒,她們連你的樣子都想不起來了??蓱z的孩子們,他們和我一樣對你的稱呼只有一個:那個人。要不是今天晚上你還穿著曾經(jīng)我給你親手裁縫的衣裳,我也會認(rèn)不出你。說到這兒我也奇怪,那些衣裳過去這么多年竟然還沒有朽壞。”

“只怪我走了很長時間,稍微停下腳步就容易困乏,多年走在路上日曬雨淋,兩根腳骨頭都是冷的。我之前尋找你們一直憑著一口氣,后來稍微放松那一口氣,再想提起來就不容易了。你能體會嗎?”

“我不能。”

“噢……”

“兩個心狠的人。四個兒子最像你的就是他?!?/p>

“你不要恨老三。其實(shí)老三最像你。他嘴上說得越狠心里越軟弱,喝醉了紅著脖頸偷偷一個人哭。他承包了很多土地,從早到晚撲在土地上,讓自己沒有一丁點(diǎn)兒空閑?!?/p>

“我可沒有讓他不回來?!?/p>

“他回不來了。他的兒子們在那兒成了家。他的兒媳們一個也不愿離開自己的老家。他讓我回來看一眼就回去。你不要恨我。我是沒有辦法。我必須回到那個地方?!?/p>

“你又不是死在那個地方,只有死在那個地方的人才必須回到那兒去?!?/p>

“你這是氣話。但也許你說得有道理?!?/p>

“我還是第一次見你這么傷感。老天有眼,我很高興看到你這種樣子?!?/p>

“你和老三一樣嘴硬,心里不是這樣想。你還記得我敲門總是短短三聲,大量的松鼠從山頂跑到門前,你就知道我要回來了。即使換了一個地方居住,你也沒有忘記我什么時候最有可能回家?!?/p>

我沒接他的話。

“可以給我一碗水喝嗎?”他說。

我給他端來一碗水。

他喝了。

“小時候我的母親跟我說,人如果拖著時間走就會一切如愿,如果時間拖著人走就會陷入泥渦?,F(xiàn)在想起來她的話最有道理。我們這一家人都是被時間拖著走的。我也是被時間拖著走。要是當(dāng)初我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門就好了。一出門我就回不了家。就像我的父親,他是個流浪者,我母親生下我不到一年他就不回家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從我父親那兒沒有斷絕,像風(fēng)一樣吹到我頭上的一種病。我越想回家越回不來。后來我明明已經(jīng)走在回家的路上卻突然莫名其妙掉轉(zhuǎn)頭,向著更遠(yuǎn)的方向走。我知道你和孩子們過的盡是一些沒有好運(yùn)的日子。說來讓人傷心,我眼下站在你身前都感覺很不真實(shí),就仿佛不是我自己站在你身前,是夢站在你身前?!?/p>

那個人低下頭去,低得像一根狗尾巴草;輕飄飄地往后退了幾步,退到之前最下面那一方臺階上站著,然后才把頭抬起來。

“我要走了。”他說。

“趕緊走你的?!蔽艺f。

“你不要恨我。”

“這不重要。”

“對我來說重要?!?/p>

“那是你的事?!?/p>

他就走了。我竟眼睜睜看他從月亮的暗光底下走遠(yuǎn),而沒有開口叫他留下。我是個自尊心很強(qiáng)的人。自尊心害了我和他的一生。如果當(dāng)年他最后一次回家,我稍微表現(xiàn)得悲傷和不舍,流幾滴眼淚,沒有他活不下去的樣子,他可能就不走了。

可我不會那樣表現(xiàn)。

到現(xiàn)在,他在月亮底下走遠(yuǎn)了我也還是喊不出口?!澳悴灰吡??!蹦蔷湓捜匀怀猎谛牡住?/p>

他沒有回頭,似乎脖頸僵硬使他回不了頭,似乎山風(fēng)太緊,吹得他轉(zhuǎn)不過身。

夜風(fēng)帶來一陣桐子花香氣。我走到桐樹底下,看月亮下面灰白的花朵像雨水剛剛從表面經(jīng)過,花瓣上漾著一層光,到今天我才仔細(xì)看清楚它們,原來不僅頂著天開花,也可以橫著開花,甚至低下頭去。無論哪一種姿態(tài),花朵仍然是潔凈而壯美。我忍不住回頭去看那條伸向松林的小路,看那個人還在不在我眼前的路上??床灰娏?。走遠(yuǎn)了。

他果然只是回來看一眼。也是個倔強(qiáng)的人。

我就回到房間。這回我躺在床上半點(diǎn)兒力氣沒有,仿佛剛才出去走了一段長路傷了體力。

之后我就不知道自己睡著了還是醒著。但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始終冰涼,雨水從屋頂漏下來滴入眼睛那種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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